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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再見的時候,仿佛一場戲落幕了”

“她說再見的時候,仿佛一場戲落幕了”

先做一個小調查:春節的幾天假期中,你都讀了哪些書?

周圍的好多朋友們都表示,在放假的幾天,終于把一直想讀的長篇小說讀完了。在日益浮躁的、快節奏的生活裡,持續幾天靜下心來讀書,好像成了一件挺奢侈的事,讀長篇小說,似乎也需要更好的閱讀狀态。

繼《暮色》《昨夜》之後,“美國當代文學被遺忘的英雄”詹姆斯·索特在近90歲時創作的長篇封筆之作《這一切》也已經和讀者見面。這是一個普通人的故事,也是一部豐富的社會編年史。索特以他魔法般的文字魅力,讓那些即使是最細微的事件在黯淡的日常中顯露光輝。也正如媒體給予這本書的評價:“就像海明威《乞力馬紮羅的雪》中在垂死作家的腦際接連湧現的緊湊故事一樣,《這一切》中的故事具有明亮而動人的生命力,它們深刻地喚起了一個人的生活,以及一整個消逝的世界。”

今天分享來自 @光明處是你我歸處 的一篇書評,在熱鬧的年節裡,閱讀這樣一部長篇小說,“猶如沉入靜而深的冷水”。這部臻于完美的作品,猶如最後一刻密集湧現的往事,最終實作的效果是仿佛曆盡了所有的生活:這些生活共同完成了一個人的一生。

“她說再見的時候,仿佛一場戲落幕了”

文/光明處是你我歸處

在人聲鼎沸的年節中,緩慢地讀完了索特的封筆長篇《這一切》,猶如沉入靜而深的冷水。

1944年,太平洋戰争的尾聲,主人公鮑曼以海軍中尉的身份登場。戰後,他入讀哈佛大學,繼而進入出版業,在不同的城市和女人間遊走,直至暮年。故事并不複雜,相比情節,更為攝人心魄的是一種冷峻而傷懷的氣氛——一切都在流逝,追尋永無止境。

“她說再見的時候,仿佛一場戲落幕了”

小說以一整章的海上戰争描寫開篇。初讀時,覺得這部分迥異于後文。看第二遍時,才恍然意識到,不僅僅是戰争的記憶如同影子籠罩全書,甚至這一章本身,已經如同谶語,預兆了一切在故事中複現的主題。

01

年輕時看不見的那些東西

在第一章中,鮑曼和戰友金梅爾曾有一段這樣的對話:

“那裡有什麼東西嗎?”

“什麼都沒有。”

“是你看不見。”

離開大海多年後,鮑曼與在酒吧邂逅南方女孩薇薇安墜入愛河,結婚前夕,鮑曼的母親卻滿是憂慮,因為“她知道人在太年輕的時候看不見的那些東西”。

所謂鮑曼在太年輕時看不見的東西,是他和薇薇安之間不可調和的差異。

“她說再見的時候,仿佛一場戲落幕了”

薇薇安出身于弗吉尼亞的莊園主家庭。那是一個“擁有秩序和格調的地方,王國的縮影”,人們騎馬、狩獵、參加宴會。傳承是萦繞不去的主題。薇薇安家有“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黑色皮面精裝書,還有“曾曾祖母的銀器和家具”。多年後,這段婚姻早已消亡,鮑曼提起曾經的嶽父阿穆森,仍稱呼他是“有祖傳銀器的人”。正是這個詞組,将薇薇安所屬的那個“高傲、偏狹的階層”與他自己的經驗區分開來。有意思的是,婚禮上,鮑曼和他的親朋在女方家都感到格格不入,唯有他的同僚艾丁斯如魚得水。讀到後面恍然發現,艾丁斯也是南方人,母親有“一張老式餐桌,從十八世紀開始就屬于她家了”。

傳承的并不僅僅是家具,更重要的是一種生活。薇薇安身邊的同齡人,“在很多方面都是自己父母的翻版” ,但年輕時候的她相當大膽,不願意将自己當成複制品。這或許也是為什麼她會選擇鮑曼,一個來自曼哈頓的小夥子。約會時他送給她書,“這不是她認識的男孩子會做的事”。然而很不幸,薇薇安低估了過去加諸于她的重量。她和鮑曼從來都不是一種人,這道裂痕,即使大部被熾熱的激情所掩蓋,也仍在生活的細部露出端倪。

“她說再見的時候,仿佛一場戲落幕了”

“馬”是薇薇安所屬的南方生活的中心。而這也成了他們失敗婚姻中最重要的隐喻。薇薇安的父親阿穆森表達反對時說,“她不是個城市姑娘。她從小就有自己的馬”。薇薇安和鮑曼婚後搬進紐約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她帶來的不多的東西中,就有兩張照片,“放在梳妝台上,照片裡是她躍馬的身姿”。這是薇薇安難以放棄的,也是鮑曼不能了解的。他們還在熱戀時,曾有一段對話:

“你讓我想到了一匹小馬。”他深情地說。

“小馬?為什麼?”

“你那麼美麗,還有自由。”

“我不明白怎麼會像小馬,”她說,“再說,小馬咬人。我的小馬就咬人。”

這段對話難免讓我想到昆德拉在《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輕》中所寫的,人們對同一詞彙的了解,會因為各自的經曆而迥然不同,使得人們雖然說着相同的語言,卻隔着深深的鴻溝。“他熱切地聆聽她講述自己的人生,她也懷着同樣的熱望聽他傾訴。他們完全明白彼此所說的話在邏輯上的意思,卻聽不到話語間流淌着的那條語義之河的低聲密語。”

薇薇安和鮑曼也正是如此。一如鮑曼無法了解薇薇安的小馬,薇薇安也難以進入鮑曼的文學世界。同床共枕的夜裡,“他想繼續聊聊埃茲拉·龐德,介紹《詩章》的主題,或許把其中最精彩的一兩首讀給她聽,但是薇薇安的心思已經去了别處,他不是很好奇它們去了哪裡”。這樣的句子讀起來是很傷感的,這就是索特,在不動聲色間揭開幕布一角,讓人窺見毀滅的核心。

02

真正的危險将從天上來

盡管在鮑曼看來,他的婚姻仿佛是猝然崩斷的——薇薇安離家去照顧病重的母親,突然就給他寫了訣别信,“我們并沒有什麼共同之處,已各自分道揚镳”,但一切并非無所預兆。他們圍繞着“小馬”發生的相去千裡的對話、鮑曼講不下去的詩章,亦或者他們去出版商鮑姆家參加的晚宴,鮑曼将那看作“進入他們生活的通行證,一個他渴慕的世界”,薇薇安卻隻感到格格不入。

“她說再見的時候,仿佛一場戲落幕了”

鮑曼不是沒有感覺到彼此間的隔閡,但總以為可以修補,直到展開信件,“他懷着一種猛烈而尖銳的悔恨發現,他錯了”。或許鮑曼的問題在于他過于樂觀,又或者他“看不見”生活裡的某些東西。第一次帶薇薇安回家時,鮑曼曾興緻盎然地給薇薇安講海明威的小說《殺手》,說那故事就發生在他們落座的餐廳。多年以後,他早已和薇薇安分開,偶然之間才得知,“那根本不是海明威寫過的餐廳。它在芝加哥附近另外一個也叫薩米特的地方,當時還存在其他誤解。他在很多事情上都錯了。”不但對毫無興趣的聽衆講述是錯誤,甚至所講述的本身竟然也是個錯誤,發覺時卻為時已晚,一切早已毀滅,又或者,一如“他們對坐在海明威筆下的餐廳”,從來隻存在于鮑曼一廂情願的想象裡。感到這一層荒謬,不免格外傷心。

索特的故事常常是如此,靜處潛伏着危機。甚至愈是靜的時候,愈昭示不祥。

像他在書中另一部分所寫的那樣:“會有一段時間,通常是八月底,夏天以一種令人目眩的力量擊打樹木,它們枝繁葉茂,但突然有一天就奇怪地靜止下來,好像它們本來充滿期待,卻在那一刻恍然大悟。它們都知道。所有東西都知道。甲蟲,青蛙,莊嚴地走過草坪的烏鴉,它們統統知道。太陽攀至天頂擁抱着世界,但它行将落幕,人們所愛的一切都處在危險之中。”

“她說再見的時候,仿佛一場戲落幕了”

相比于鮑曼與薇薇安的婚姻所遭遇的緩慢的侵蝕,《這一切》中還有另一種打擊,更為猝然,更為勢不可擋,純粹就是命運的玩笑。鮑曼與克莉絲汀的關系如此,前一日“一切仍在沉睡,未被魔杖觸及”,後一天就“突然一切都分崩離析”。艾丁斯和黛娜的婚姻亦是如此,他送她和孩子上了普通的回鄉列車,絕想不到夜裡車廂的火災,“在這座房子裡,過着幸福的生活,遠離一切危險…….在這裡,像是從天而降一般,一個巨大的發動機從高高的飛機上脫落,無人看見,無人聽見,飛馳而下,死亡和毀滅襲來,如同一根削尖的木樁刺入生命” 。

第一章中,鮑曼所在的艦隊曾遭遇戰機襲擊,“真正的危險将從天上來”。也不妨将這句話看作索特故事的注腳。

戲劇般的命運,危險從天而降,道路猝然斷裂。

03

一部擁有無限陣容的巨型歌劇

戲劇的主題在書中反複浮現。

鮑曼在哈佛念大學時,他的老師對他們宣講英國的戲劇:“陰雲密布,一陣陣閃電,在這樣的布景下,我們可以望見這些奇形怪狀的人物,他們穿着出奇華麗的戲服,在陰沉的激情之下抽搐、顫動。”這段話,借來形容《這一切》的故事也很合宜。鮑曼的人生,穿梭于故事中的幾十個人的人生,是多麼像一出悲喜劇。正如鮑曼見過一對作家夫婦後,漫步街頭時想到的那樣:“城市裡數不清的誘惑,藝術,肉欲,被放大的欲望。像一部擁有無限陣容的巨型歌劇,有喧嚣的場景,也有孤獨的場景。”

“她說再見的時候,仿佛一場戲落幕了”

鮑曼或許的确将他的人生看做一場戲。生命中那些重要的節點,使他聯想到的比喻,總是戲劇式的。與伊妮德告别,“她說再見的時候,仿佛一場戲落幕了”。初見克莉絲汀,那個他生命中無比重要卻又殘酷背叛他的女人,他想,“這就像一場戲劇,輝煌的第一幕”,“那是她的出場,她的首次出場,在他的生命中”。

還有那兩次令往日驟然重回的故人重逢。

與薇薇安離婚很久後,他偶遇薇薇安的姐姐和她的丈夫。尴尬而不失禮貌的寒暄後,夫婦倆說他們要去看戲了,戲名是《好友喬伊》。相似的場景,在故事即将結尾時複現。這次鮑曼遇見的是金梅爾,他在太平洋上的戰友,自戰争結束到彼時彼刻之前,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道别時,金梅爾說,他要去看《艾薇塔》。

兩次極富戲劇性的往日重制,也都以真正的戲劇收尾。

04

它們似乎是他血脈的一部分

鮑曼年輕時并沒有意識到,“薇薇安的問題在于,她如此不可自拔地屬于那一切:飲酒、大宅、後備箱沾滿泥巴的汽車、放在裡面的一袋袋狗糧、自我肯定以及金錢。所有這一切曾經看起來無足輕重,甚至可笑”。

這是一種忠誠。正像艾丁斯所說的,“那裡的人都很忠誠”,“這一切都在血液裡,深深地镌刻其中”。

“她說再見的時候,仿佛一場戲落幕了”

但對過去的忠誠又絕非南方人所特有。鮑曼在海軍時,副艦長是麥克雷利上校。索特寫道,“麥克雷利上校沒有未來,但他仍忠于過去的标準”。鮑曼自己也是如此,他“忠于船和他在船上的職責”,也“忠于一個他所尊敬的傳統”。

這份忠誠不見得是有意為之。往事自有其重量,将人釘在各自的格子裡。薇薇安一開始對南方所代表的生活不屑一顧,也不懼怕離開,直至絕望地意識到自己“是其中一員,沒有地方可以停留,隻能生活在那裡”。

與薇薇安相比,鮑曼與過去的聯系仿佛更微弱。從海軍複員回家時,他再次見到“同樣的房子、店鋪和街道”,才第一次意識到,“他從童年起就記得和熟識的一切,毫不起眼,卻獨屬于他”。多年後他再次回到家鄉,途經熟悉的風景,罕見地感到“它們似乎是他血脈的一部分,像地平線上帝國大廈孤零零的灰色輪廓一樣,如夢如幻地漂浮着。”

鮑曼與往日更為松散的關系,或許一定程度上源于記憶本身的模糊。鮑曼的回憶,總是以“夢境”或者“夢境似的景象”出現。他的童年頗為颠沛,父親早早抛下了他和他的母親離開。他們一度在母親的遠房親戚家借住,但對于那座位于第五大道的大宅,或許是因為那時候他年齡太小,又或者是因為母親“從未告訴他她所知道的一切”,他隻有着似夢非真的印象,“他記得曾有人指給他看過。是他記住了這一切,還是說那是一場夢?三層或四層的深色花崗石,綠色的屋頂,鐵玻璃門?也許它并不真正存在。他一直期待着某天能從它旁邊經過,但從來沒有”。

與過去聯結的可能性,随着親人的過世,一次又一次更為徹底地崩斷。自抛下他們母子後就再未謀面的父親的死訊,鮑曼是從報紙上得知的。那一刻,他感到“有東西刺了他一下,不是悲痛,他感覺時間奇怪地颠簸了一下,好像他一直都過着一種半虛假的生活,雖然這些年來,他從沒見過他的父親,也沒收到過他的消息,但某種基本的聯結現在消失了”。

“她說再見的時候,仿佛一場戲落幕了”

而母親的過世更具有隐喻色彩。她罹患路易體病,逐漸失去了記憶。離世前夕,她已經不認得兒子,盡管她曾經那樣珍視與兒子的回憶——那是“所有的日子,所有的一切”,是“過去的一切,希望和野心,被快樂填滿的歲月”,是“母親和兒子,沒有盡頭”。最後的日子裡,“她曾經的生活,熟識的人,還有記憶和知識的深潭,或者消逝,或者幹涸,或者分崩離析”,如果這些記憶是所有的一切,失去這一切後,人還能保有什麼?

05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場夢

《這一切》的視角是回溯的,它并非随着主人公的年齡增長而徐徐展開的畫卷,而是行将就木的老人的最後回望。

索特在這本書的扉頁上寫道:

“總有一天你會意識到,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場夢。

隻有那些儲存在書寫中的東西,

才有可能是真實的。”

随着閱讀的深入,我不斷在想,索特希望借由書寫保留什麼呢?“這一切”這個題目中的“一切”又是什麼呢?

小說末尾,鮑曼也到了思考死亡的年紀:“他會和他們去往同樣的地方——這很難相信——他曾經知道的一切也将随他而去……他所知道的一切,他從不知道但無論如何就在那裡的所有的一切,他那個時代的東西,所有的年月……那難以估量的生活,那曾經向他敞開,并且被他擁有的生活……”

或許就是這些,“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年月”,“難以估量的生活”。這一切錨定了人在世間的存在,甚至常常成為一種無法掙脫的負累,卻終将随着生命的休止而驟然煙消雲散。

這或許也是為什麼小說中有種強烈的對于“流逝”與“消亡”的恐懼。

“她說再見的時候,仿佛一場戲落幕了”

小到與伊妮德的告别,“事情正在流逝,而他無力阻止”,大到一種行業,“小說在這個國家文化中的力量已經減弱了,榮光已經消退”,更大是一整個時代,“戰争改變了一切。在某些方面它固守着自己的傳統,但舊時光正在消逝”。那些貫穿故事的階級感與秩序性,“五百年的大房子”、“傳下來的銀器”,還有出版業的行規、舊日生活的規律,它們的存在如此堅不可摧,但字裡行間,卻又有危機暗藏。

還剩幾頁翻完時,我忽然又想到鮑曼這個人本身。我試圖想象他是一個這樣的人:他一輩子往返于宴席、酒店和社交場合,永無止境地踏上相似的路途,和每一個墜入愛河的女人去往新的城市,留下一段回憶,又分道揚镳。他到底在追尋什麼?

索特寫鮑曼在中年時,“感到一種缺失,缺失的未必是婚姻,而是生活中一個可觸摸的核心,事情可以圍繞它成形,并找到一個位置”。鮑曼為這份缺失找到的答案是房子——他認為自己應該擁有一棟夢想的房子。

讀到這段,我突然想起那總在他夢裡似真似幻浮現出的第五大道的豪宅。那是母親沒來得及告訴他的一切,“他一直期待着某天能從它旁邊經過,但從來沒有”。

配圖及封圖來源:《面紗》《了不起的蓋茨比》

《革命之路》《大開眼戒》《愛在午夜降臨前》

“她說再見的時候,仿佛一場戲落幕了”

《這一切》是一個普通人一生的軌迹,也是一部豐富的社會編年史,叙事視角自如切換于主人公與數十位人物之間。大量洞察敏銳的細節賦予了它史詩般的品質,場景、插曲與人物造像如鑽石切面般精準利落,故事及其容納的情感在其中不斷擴張蔓延,映照出所有出場人物在時光中流逝的生命輪廓。

詹姆斯·索特被譽為“美國當代文學被遺忘的英雄”“作家中周知的隐秘大師”,他确切地知道什麼能讓哪怕最微小的事件值得被講述,并通過魔法般的文字魅力,使其在黯淡的日常中顯露光輝。他在近90歲時完成的這部臻于完美的作品,猶如最後一刻密集湧現的往事,最終實作的效果是仿佛曆盡了所有的生活:這些生活共同完成了一個人的一生。作者将記憶作為抵禦遺忘的堡壘,深刻地喚起了一整個難以估量的世界,“那曾經向他敞開,并且被他擁有的生活”。

“她說再見的時候,仿佛一場戲落幕了”
“她說再見的時候,仿佛一場戲落幕了”
“她說再見的時候,仿佛一場戲落幕了”
“她說再見的時候,仿佛一場戲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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