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當我們談論冰雪之戀時,古代文人這樣表達

當我們談論冰雪之戀時,古代文人這樣表達

古人讀書識字不易,他們認為文字乃聖人創造,人人皆當敬惜。

所謂“敬字惜紙,功莫大焉”,便有了焚燒字紙的惜字亭類建築,它們成為儒家思想在平民生活中最淳厚親切的表現。我鄉有惜字亭。舊年總有老人從惜字亭内清出燃過的紙灰,送到長有梅花、蘭花、翠竹之地掩埋,鄉人敬惜字紙、重禮修文之心可見一斑。

下筆節制,有惜字之心,或許更能寫出風骨寫出安靜寫出宏大氣象。清人安祯作《惜字》詩:“羲皇一畫本先天,倉颉演成字萬千。會意象形涵妙理,豈堪抛擲不加憐。”有愛意、有敬意、有惜心、有文心。愛意、敬意、惜心、文心,是情懷是境界,比起承轉合珍貴。

出過一本書,書名叫《惜字亭下》,新專欄索性還叫《惜字亭下》。上海有亭林鎮,顧野王晚年隐居地,友人蔡國歡約聚多次,惜未成行。亭下如林下,人在亭林,當有林下之思吧。人間煙火裡,有幾分林下心緒最好。

——作者的話

立冬之後,到底冷了。風也多了起來,細如針尖,鑽進人的棉衣裡,也鑽進樹梢山頭。隻要不是晴天,空氣裡總隐隐透着一抹雪意。小雪、大雪、小寒、大寒,雪意越來越濃,先是起雲,再是起風,風吹動楊枝、吹動松枝、吹動地上枯黃的野草。繼而風大,呼嘯複呼嘯。雪子開始落下,細細碎碎一顆顆晶亮,散在屋檐下,從松針上滾到山溝裡。山溝是最先白的。那白先是灰白,然後淺白,終至純白。

雪開始下了,虛虛地積起來,伸手一蘸,指尖染有一層棉絮。樹梢白了,瓦片白了,繼而天地一白。彎彎繞繞走過弄堂、走過小路,眼前是黑白的世界,也是黑白的味道。雪靜靜下着,四野一片白一片黑。除了雪花飄落時一種輕軟的簌簌之音,聽不到一點聲響。古老的磚木建築,幽微的光線淡得尋不到前塵往事。黑夜睡在白雪裡,幽靜而壯美。

當我們談論冰雪之戀時,古代文人這樣表達

喜歡在舊式古屋的窗後看雪,看臘月的雪,一夜不絕。晨起的炊煙顯得孤寂清冷,雪浸透了煙囪近處的屋頂,瓦片濕漉漉的,越發灰暗,一直灰暗到眼底。庭院外樟樹葉子上的雪積得太厚了,忽地傾下來,打在魚鱗瓦圍牆上,四散開,驚得竹叢裡的幾隻雞四處閃躲。竹枝上的雪也厚了,在北風裡瀉過,冬天的樣子彌漫整個舊式庭院。

在舊式古屋的窗後看雪,從冬雪看到春雪,從少年看到中年,雪冷雪白。蔣捷的《虞美人》似也可以改用來看雪:少年看雪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看雪客舟中……而今看雪僧廬下,鬓已星星也。

小時候喜歡玩雪,現在喜歡看雪,看雪比玩雪格調略高。但玩雪有一片燦爛一片天真,常常令人懷念。有一年春節從鄉下回城,一路看雪,不亦樂乎。早春之雪比初夏的花更美。坐車看雪仿佛走馬觀花,洋洋乎喜氣。坐在車上,大地一白,春雪連綿兩路,心境甚好,大有“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欣然。

雪也可以聽,在靜中。在暗夜的靜中聽雪,倘或是身在瓦屋,聽覺上總是有一種詩意。總覺得那些飄動的雪影是夜裡浮動的暗香,幽幽然消散而下。院子裡無風,躺在床上,可以聽到屋頂上與窗外的雪花落地。開始是綿密的木墩墩的聲響,不多時,雪積得有一枚銅錢厚了,聲音越來越小,四周越來越安靜。一扭頭看見隐沒于夜色的樹幹,冰雪在窗燈裡氤氲。冷飕飕的風刮過,家家戶戶關緊木門。燈火下,一張桌子,一隻火爐。雖然未能圍爐夜飲,但一個人,一本書,一杯茶,卻得獨處的自适。

聽雪、聽風、聽雨、聽鳥鳴、聽蛙聲,這種美感與惬意常見于古人的詩文書畫。古人描摹的諸多雪景裡,有山有水,多有一人,或撫松或坐石或駕舟,或隐于窗後或坐于案前。此人是畫家自己,身處畫中看雪聽雪。

當我們談論冰雪之戀時,古代文人這樣表達

黃公望畫《剡溪訪戴圖》,畫中層巒疊嶂,峰嶺競立,陡峰雄奇壯觀,直插雲際。山下是蜿蜒曲折的剡溪。小舟上,船家仿佛在用力劃槳駛離村落。山麓處村舍錯落,屋内空寂無人,庭院蓋着積雪。這積雪遙遙呼應王維的《雪溪圖》,畫中江村寒樹,野水孤舟,白雪皚皚,天渾地莽,一片寂靜空曠。這是天地之雪,也是人間的雪。

古人畫雪,雪景極盡鋪排,人卻微小,幾近于無,常有舟船。譬如趙佶《雪江歸棹圖》、王诜《漁村小雪圖》、高克明《溪山雪意圖》,況味如《赤壁賦》所雲:“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

當我們談論冰雪之戀時,古代文人這樣表達

趙佶《雪江歸棹圖》(局部)圖檔來自網絡

冬天下點雪才有意思,小雪怡情,大雪壯懷。有時雪太大了,出門幾十米竟也“白了頭”。人在城裡,玩雪是奢侈事,比不得過去在鄉下,可以玩山丘雪、樹林雪、竹枝雪、茶園雪等。玩山丘雪如看古畫,況味如明清山水手卷,底色是蒼莽的。

雪天的山林,青白相間,浮漾濕濕的白光,青而蒼綠,白而微明。清晨起來,站在屋檐下遠望,看見那發白的山頂,大片的是綠的松,馬尾松,密密匝匝。那些馬尾松是亂長的,大小高低不一,一棵一棵挨着,依山勢上下起伏。

竹枝雪是水墨獨幕喜劇。一枝雪,淡淡冷氣袅在三五片竹葉上,況味如宋人的宮廷畫,盡顯幽清之态。茶園裡的雪一壟壟潔白,沒有風,雪色下平靜安谧。草地雪仿佛一張大宣紙,不忍落墨不敢落墨,不忍落腳不敢落腳。庭院雪最有趣,像個大饅頭。如同在山東初見枕頭馍,枕頭那麼大,吓人一跳。

下大雪時,庭院的荷葉缸中落滿了雪,盆栽裡落滿了雪,老梅枯枝上的積雪一寸厚。

北國雪如豪俠,江南雪是文士。江南的雪是嬌羞的,輕輕然,又像是舊時未出閣的少女,澀澀地飄舞着,落個半天,才放開膽子,肆意地撕棉扯絮,簇簇而下。頃刻間,田野皚然。伸手去接,雪片直落掌心,一片又一片,濕漉漉的清涼。江南的雪下滿湖堤,下滿闆橋,下滿勾欄瓦肆,下在農人的黑布衣上,下在文人的油紙傘上,下在烏篷船的鬥篷上,也下在田間地頭。雪下白了山尖,下白了塔頂,下肥了峽谷,下厚了屋檐。在白的世界,時間似已靜止,隻剩晝夜。

于一個南方人而言,沒有什麼比冬天裡下一場雪更令人動心。一年後的重逢,雪色依舊,人事全非,頗有一番思量。我獨自臨雪于屋檐下,泡杯熱茶,默默打理着往日歲月遺留在體内的燥熱、喧嚣與不安。

午後,流連于水鄉弄堂。窄長的石闆路,灰褐色的老牆,牆角邊有菊花盆。菊花殘了,枝稈兀自立在雪白裡。空氣裡沒有什麼聲音,巷子停滞在舊時雪色的意興闌珊和波瀾不驚中。

空曠的大路邊,天空泛出灰藍色。

記得有一年落雪,竹子、茶樹、松柏都凍住了。雪壓着它們,晶瑩中但見一抹深綠。窗戶玻璃上也布滿了冰淩花,像貼了無數白色的星星。不過這是别人家的景緻,我家的窗戶照例隻用光連紙蒙着,紙變潮了,濕濕地耷在窗格上,隔住一窗風雪。

落雪的時候,總想出去玩。去看屋後的池塘,還有屋前的田壟。賞雪之地要幽要闊,幽中取靜,闊處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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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的池塘,風情十足,盈盈盛一汪清水,寒冰覆面,走上去,提心吊膽,居十步折返。站在塘埂上溜達,芭茅裹着冰雪,細溜溜如一杆白纓槍,不怕冷的鳥猶自在其間跳躍。

雪地的鳥是孤獨的,聒噪着,找不到食物,亂蓬蓬灰色的羽毛,映着潔白,是一團刺眼的野趣。我用腳掃出一塊幹淨空地,掏出口袋裡細碎的爆米花,撒上。不多時,有鳥落下如小雞啄米般點頭吃食,不時警覺又怯生生地四顧看着。

田壟上看雪的情形不一樣。清冽的寒氣順着鼻孔吸入肺部,胸際一涼,腳底似乎飄飄然浮了起來。遼闊的梯田,蓋在棉絨似的雪下,顯得阒然甯靜。細長的電線上糊滿了雪花,臃腫粗大,逶迤架過小河,橫在山間。這裡人迹難尋,雪白惹眼,這時坐在火爐檔上就更妙了,天大地也大,人卻覺得天地都收在了眼底下。

天晴了,雪漸漸融化。日影光明,雪入水中。

屋檐下終日響着滴滴答答的水聲,偶爾會有一滴涼滋滋的雪水落在頭頂或脖頸,順着後背往下滑。樹枝、檐角、晾衣繩,到處挂着凝結成的亮晶晶的尖聳聳的冰淩,像倒插着一把把錐子。冰淩圓潤、細長,像老冰棍兒。很多孩子叉根竹棒,在棕榈葉上敲冰淩,敲下來吃,冰得嘴唇涼涼的,舌頭都被凍木了。

落雪不寒,化雪冷。冷,我并不怕。記得有一次,我接了一澡盆冰水,再放入許多雪,跳進去洗澡,洗得渾身蒸騰着熱氣。一個瘦小孩,在雪水裡洗澡,被霧氣包圍着,影影綽綽,這是留在腦海中童年最後的影像。人往往是一夜間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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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後的園地仿佛一卷宣紙,踏雪尋梅更是踏雪尋春。紅梅落在雪地裡,密有密的風韻,疏有疏的神采,如胭脂點染,疏朗清雅,入眼靡瑰,春意比杏花枝頭足。

有僧問:“何為摩诃般若?”青聳禅師答:“雪落茫茫。”摩诃是大,般若是智慧。大智慧就是雪落茫茫。百丈懷海禅師以雪山喻大涅槃。茫茫的雪意是智慧的淵海,沉穩、内斂、深邃、平和、空無。無邊的雪光也是智慧的淵海,沉穩、内斂、深邃、平和、空無。

夜雪初霁。雪光混在雲裡霧裡,混在山石與草木上,幽幽閃動,無處不在,充滿了所有的空間。甚至穿過窗戶,投入室内,與室内的石灰白融為一體,人心驟然充滿光亮。

室内雪光大亮,給器具、雜物鍍上了一層很淡很淡的柔光,像時間形成的包漿。陽台上衰敗的藤草,在雪光的蒙蒙光亮中仿佛前朝舊物。此時,室内空氣也是冷白的。如果是下午,夕陽的金光與雪光的冷白交融,定睛細看,空氣裡浮動的塵埃以金黃的冷白色或者以冷白的金黃色在半空中自由無聲地緩緩遊弋。

雪光很涼,沒有暖意,看起來異樣清澈明亮。

雪後遍地銀白,反襯出天色的無窮湛藍深遠,天空在頭頂上無邊無際地展開。冬日雪後的天空似乎更大了,人更覺渺小。

暮夜交接時分,在雪地裡看星空。山頂閣樓上亮起一盞孤燈,風很冷,順衣領而下。河流凝住了,波紋不生。寒空中星星閃閃,半彎月亮懸挂在曠野天邊。冷冷看着那星月,星月也冷冷看着人,對視久了,忽生涼意,忽有悲歡。獨行雪地,兩行足迹從山頂到山腳,孤單決絕。轉身回望,定在那裡,突然癡了。

少年時敞頭淋雨,中年後撐傘避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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