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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懷宏|生活美滿,你為什麼仍會感到失落和焦慮?

随着經濟的高度發展,人們終于走出了20世紀中葉的那種災難和嚴重危機,世界大緻和平,經濟繁榮,科技猛進,甚至瘟疫也長久蟄伏,然而生活水準的提高并沒有減少人們的不安全感。而且,這種不安更多地發生在成功人士中間,發生在那些獲得了相當多的知識以及聲望地位、權力财富的人們中間。

人們為什麼會感覺缺失了什麼?現代人的物質生活條件比過去好多了,人均壽命也比以前世代的人們長多了,為什麼還是有失落和焦慮?

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何懷宏先生關于《虛無時代》的書評。“作者沃森的這本書無疑抓住了當今時代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在近代以來西方宗教信仰漸漸衰微,原先的基本信仰和價值漸漸被虛無化之後,現代社會的人們如何生活和思考?”

何懷宏 文

何懷宏|生活美滿,你為什麼仍會感到失落和焦慮?

人們為什麼會感覺缺失了什麼?

彼得·沃森是英國一位著名的思想史家,他寫的《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20世紀思想史:從弗洛伊德到網際網路》等均已有中譯本,最近上海譯文出版社又推出了他的《虛無時代:上帝死後我們如何生活》。

何懷宏|生活美滿,你為什麼仍會感到失落和焦慮?

《虛無時代:上帝死後我們如何生活》([英]彼得·沃森 著,高禮傑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21年)

《虛無時代》可以看作沃森上面思想史著作的一個延伸,因為他重點介紹了21世紀以來西方思想的一些最新發展,但獨特的是,他還采取了一個在他看來一定是很緊要的視角,那就是在近代以來西方宗教信仰漸漸衰微,原先的基本信仰和價值漸漸被虛無化之後,現代社會的人們如何生活和思考?而在跨入新世紀的最近一些年,西方是否又出現了一種新的試圖複興宗教或宗教性的思潮?

作者認為,世俗化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達到頂點,而在21世紀伊始,越來越多的人轉向(或者說傳回到)宗教。我稍稍有點懷疑這一估計,因為至少在廣義基督教的範圍内,衰落似乎還在繼續,去教堂的人還在繼續減少。但我也承認,近年的确還是出現了某種轉變,而且這種轉變的初步征兆甚至開始發生在過去一些相當世俗化甚至政治化,或者說本來不怎麼關心信仰的知識分子那裡。這些新的“尋神”或準“尋神”探求大概首先是因為人們感到了某種精神的深層缺失。

何懷宏|生活美滿,你為什麼仍會感到失落和焦慮?

《最後的晚餐》,達芬奇。基督教曾對西方世界産生巨大影響。

在現代物質文明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之後,在政治秩序似乎也走到了“曆史的終結”之後,現代人是否生活得幸福或者至少覺得相當充實和有意義?他們對自己的生活滿意嗎?或者說,還是有許多的、甚至比過去更多的焦慮和不安?人們為什麼會感覺缺失了什麼?現代人的物質生活條件比過去好多了,人均壽命也比以前世代的人們長多了,為什麼還是有失落和焦慮?

和以前的時代相比,世界大緻和平,經濟繁榮,科技猛進,雖然還是有種種不如意,但似乎完全沒有20世紀中葉的那種災難和嚴重危機,沒有大的戰争,沒有大饑馑,甚至瘟疫也長久蟄伏,即便是新近暴發的新冠疫情,也沒有過去動辄奪去近一半人口的瘟疫那樣可怕,而且,人們還是相當了解新冠肺炎的病理機制和治療方案,不像過去的年代那樣無知。但為什麼人們還是對自己的生活不滿意?而且,這種不安更多地還不是發生在普通人中間,而是發生在成功人士中間,發生在那些獲得了相當多的知識以及聲望地位、權力财富的人們中間。

西方有過半數的人,依舊相信天使

沃森略微回顧了一下西方人離開傳統宗教信仰的思想過程。沃森認為,脫離上帝的觀點由18世紀吉本和休谟所開創(在我看來,這種思想還可以追溯得更早,比如馬基雅維利),經過伏爾泰和法國大革命的發展,再被康德、黑格爾和浪漫派、德國《聖經》批判學、孔德以及“實證主義的萌芽”所繼承(同樣,我認為在上述思想家那裡有一些隻是部分地繼承,他們還是給上帝留有地位)。在19世紀中期,費爾巴哈、馬克思、叔本華登上曆史舞台(到尼采達到一個頂峰)。

何懷宏|生活美滿,你為什麼仍會感到失落和焦慮?

哲學家尼采,曾提出“上帝已死”的說法,認為上帝已不再是生命意義的來源或是道德圭臬。

此外,歐文、斯賓塞的社會和哲學理論以及達爾文的生物學也對宗教造成了巨大沖擊。這一觀點在其發展過程中也不斷訴諸古代的無神論者如伊壁鸠魯、盧克萊修等。它勢不可擋,阿諾德在達爾文《物種起源》出版10年後就曾感歎:信仰之海“憂郁、漫長,潮聲漸息”。但是,整個社會或者說社會基層的信仰氣氛的轉變開始并不是那麼快速的。沃森甚至認為,直到20世紀60年代,英國還基本上是一個基督教國家。但之後的數十年間,英國乃至歐美的社會信仰就已大變。上帝先是在知識分子、文化精英的層面“死了”,然後是在社會的層面也消失或者淡化了。

何懷宏|生活美滿,你為什麼仍會感到失落和焦慮?

生物學家達爾文,其生物學思想對宗教造成了巨大沖擊。

人們在新的理想觀念的允諾和激勵下,幾乎全力以赴地追求世俗的美好世界。一些社會和政治的意識形态也曾試圖填補上帝死後的信仰空間,而最重要的一種替代物大概還是科學,它們或許還取得了部分成功,但最後還是難于取代。人們對一種超驗現象的渴望乃至相信還是在社會廣泛地存在,他們不一定相信過去的上帝了,但據英、美的民意調查,卻還是有超過半數的人相信神鬼、天使,或者相信另外一些靈異現象。

在一些知識分子中,甚至還出現了從世俗傳回傳統信仰的征兆。還有一些知識分子并不想回到過去的上帝,不想相信超驗的存在,尤其是不相信人格化的神。但是,他們還是感到了信仰的缺失,甚至也開始重新認識宗教的合理乃至積極的意義。

何懷宏|生活美滿,你為什麼仍會感到失落和焦慮?

《迪亞特洛夫事件》劇照,電影涉及到1959年發生的九名俄羅斯登山愛好者在烏拉爾山脈附近失蹤的超現實作象。

他們并不想回到過去的宗教,而是開始努力地嘗試通過一些另外的途徑來重建信仰或彌補缺失。沃森介紹了幾位這樣的著名思想家,他們曾經在努力推動美好世俗社會的事業中聲譽卓著,富有影響,但是,在他們的晚年之作中,卻嚴重地憂慮信仰的問題。他們在最近幾年似乎是不約而同地都探讨了信仰和超驗性的問題,他們在努力地探尋各種出路,這是否還和他們個人步入暮年甚至臨近死亡有關?

何懷宏|生活美滿,你為什麼仍會感到失落和焦慮?

《對于缺失的意識:後世俗時代的信念與理性》(An Awareness of What is Missing)

哈貝馬斯的《對于缺失的意識:後世俗時代的信念與理性》(An Awareness of What is Missing)一書的寫作很有意思,它幾乎可以說是哈貝馬斯和德國各個大學耶稣會會士們合寫的作品,他們從書的命名開始就一直在給出回報意見。而過去的啟蒙知識分子可是相當攻擊耶稣會士,或至少唯恐避之不及的。哈貝馬斯認為,即便世俗主義者和宗教信仰者之間的分歧“永遠不能在認知的水準上解決”,但宗教的合理性遠遠超出無神論者的想象,而世俗主義者也有責任接受這個事實。

傳統與社會的團結

在哈貝馬斯看來,我們中的大多數人感覺到現代性“失去控制”了。他說:“各種宗教傳統在當今發揮的功能在于,它們表達了人們對我們生活中所缺失事物的意識。它們對失敗和痛苦保持着活躍的敏感度。它們拯救了我們在文化和社會合理化程序中被徹底毀滅的社會關系和個人關系,以免這些次元被淹沒吞噬。”

當然,哈貝馬斯也不是主張回歸傳統信仰,他說我們現在最缺失的東西還是“團結”。但如何團結呢?我想至少有一點可以考慮:如果說近代啟蒙者曾經希望當時勢力強大的宗教寬容世俗思想的話,那麼,今天的人們也許應該希望勢力強大的世俗思想寬容甚至努力去“了解”或“體會”宗教。

何懷宏|生活美滿,你為什麼仍會感到失落和焦慮?

《沒有上帝的宗教》( [美] 羅納德·德沃金 著,於興中 譯 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5年)

德沃金以其生前講演為基礎出版的著作《沒有上帝的宗教》(Religion without God,2013)中認為:“宗教性的無神論”并不是一種自相沖突的說法。宗教“并不必然意味着笃信上帝”,而是“關心人類生活的意義以及所謂好生活意味着什麼”,生活内在意義與自然内在美感是對生活保有完整宗教态度的核心要素。這些信念不能與一個人生活的其他部分割裂開來——它們滲入存在,令人産生驕傲、悔恨和震顫,而神秘性則構成了這種震顫的重要部分。他舉例說,當人面對空間讓人無法想象的廣袤性,原子微粒那令人無法相信的複雜性的時候,很多科學家都産生了一種情感上的反應,類似于傳統宗教話語中的“敬畏感”。德沃金說,最終造成宗教态度的事物是審美性的,即我們發現宇宙之美。他同意愛因斯坦的觀點,認為神秘性本身就是最美的事物。但看來他還沒有愛因斯坦走得那麼遠——正是一種神聖的宇宙和諧之美使其相信有一種超越的存在。

何懷宏|生活美滿,你為什麼仍會感到失落和焦慮?

《世俗哲學與宗教氣質》(([美] 托馬斯·内格爾 著,牛津大學出版社,2009)

内格爾在最近的一本書《世俗哲學與宗教氣質》(Secular Philosophy and the Religious Temperament)中寫道:

“存在是某種宏偉的事物,而日常生活雖說必不可少,但似乎還不足以回應存在,似乎無法覺察到存在。”

“盡管聽起來難以令人接受,但宗教氣質把單純之人的生活視為不充分的生活,視為對我們存在方式的片面認識或者拒斥。”

何懷宏|生活美滿,你為什麼仍會感到失落和焦慮?

《心靈與宇宙:對唯物論的新達爾文主義自然觀的诘問》([美] 托馬斯·内格爾 著,張蔔天 譯 商務印書館,2017年)

他在其後一本著作《心靈與宇宙:對唯物論的新達爾文主義自然觀的诘問》(Mind & Cosmos,2012)中批評新達爾文主義對自然、人生、意識、理性乃至道德價值所主張的進化觀,認為這樣一種當代科學的正統說法,“幾乎必然是錯誤的”。生活不僅是一種實體現象,也包含了“目的性要素”。根據自然目的論的假設,或許會有一種“宇宙性的預先安排,生活、意識以及價值的形成同這種安排具有不可割裂的緊密聯系”。

人需要一種根本的意義感

沃森在介紹了上述思想家之後指出,這三位分别位于大西洋兩岸,并都處于他們各自職業領域頂峰的哲學家,都說出了大緻相同的話。他們都認為,科學試圖鏟除基督教和其他主要信仰的許多基本觀念已經有500多年的曆史,然而,許多人還是感到有“某種東西”遺失了。人們還是有一種超驗性的沖動。

人們為什麼還在内心渴望一種超驗性?可能是需要一種根本的意義感,這種意義無法由物質的東西和世俗生活來提供和滿足。人甚至還需要一種目的感,這種目的感也并不能由自己的成功、甚至人類的具體目标來滿足。人們還需要一種持久乃至永恒的感覺,這種感覺也不能隻通過瞬間的快樂甚至狂喜來滿足。

我們怎麼彌補這種缺失?許多人談到了藝術和美。但這裡要遇到兩個問題:

第一,是美和藝術是否能夠替代宗教信仰的追求,的确,它們都是精神的追求,它們無疑可以部分地替代後一種追求,在一些人那裡甚至可以完全代替,但它們畢竟不是内容和目标完全一樣的追求,因為還有一些不僅能夠欣賞美、也能夠創造美的藝術家依然感到自己的缺失。

第二,是否所有人都能夠、以及都願意追求美呢?或者即便不能創造,也還能夠欣賞和尊重美呢?諸多美的内容是否又有品位的差别呢?

何懷宏|生活美滿,你為什麼仍會感到失落和焦慮?

《自我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 ([加]查爾斯·泰勒 著,韓震 譯 譯林出版社,2012年)

沃森還介紹了查爾斯·泰勒的看法。泰勒在《自我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Sources of the Self,1989)和《世俗時代》(A Secular Age,2007)這兩本著作中反複指出,當今栖息于世俗世界且缺乏信仰的人已然迷失,他們遺失了重要且關鍵的東西,一種甚或是人們最為重要的東西。按照他的說法,那是一種完整的感覺,充實的感覺,充滿意義的感覺,一種對超越之物的感覺。他說,那種“超越的時代”已然褪色了,我們被“一種不舒服、空虛的感覺,一種對意義的渴求”所萦繞。日常生活充斥着一種可怖的單調感,瑣碎的空虛感以及對意義的需求隻有通過“對超驗性的恢複”才能夠解決。

何懷宏|生活美滿,你為什麼仍會感到失落和焦慮?

《世俗時代》([加]查爾斯·泰勒 著,張容南、盛韻、劉擎 等譯 上海三聯書店,2016年)

沃森自己沒有提出很明确的觀點,他說他這本書主要是介紹圍繞着這個問題提出的各種最近的思想觀念和潮流。但他的看法可能較傾向于認為:我們需要明确缺失,需要探索各種出路,但不必回到過去的傳統的宗教信仰,因為宗教也具有一種實踐中可能帶來的恐怖性和思想上與理性論證不相容的荒謬性。

他在書的首尾都舉了拉什迪被追殺的例子。盡管反駁者可能會認為:在西方知識分子所屬的傳統社會中的主流宗教還那麼讓人恐怖嗎?十字軍和燒死女巫的時代不是早已過去了嗎?它不是已經變得相當溫和甚至太溫和了嗎?但不管怎樣,沃森的這本書無疑抓住了當今時代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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