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燎 原: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昌耀《哈拉庫圖》賞析

燎 原: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昌耀《哈拉庫圖》賞析

攝影:燎原

燎原:當代詩歌批評家,威海職業學院教授。著有《海子評傳》《昌耀評傳》以及詩集《高大陸》等評論随筆集多部。獲“第三屆泰山文藝獎·文學創作獎”“2016·星星年度詩歌評論家獎”“第六屆揚子江詩學獎”等獎項。

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

——昌耀《哈拉庫圖》賞析

燎 原

1989年8月底,陷入城市灰色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的昌耀,經過一年多的謀劃,為自己設計了一條解脫之道——用他此前一首長詩的标題表述,就是“聽候召喚:趕路”。具體的做法則是,腳踏自行車,作跨省區的漫遊。作為這一規劃的熱身準備,他的第一次行動,是騎車前往距西甯以西約100公裡的日月山下的日月鄉。這裡,曾是他當年的第一個流放地,他嶽丈的家鄉。昌耀此行在日月山下待了10多天。不但以在周邊鄉親家中輪流居住的方式踏訪故地,還到了他當年大煉鋼鐵的哈拉庫圖村,登上村子附近的哈拉庫圖古城堡。

也就是從日月山歸來一個月之後的1989年10月,昌耀寫出了他一生中又一部堪稱偉大的詩篇——《哈拉庫圖》。這首詩歌與完成于1980年的《慈航》一起,成為昌耀詩人生涯中并峙的紀念碑。在迄今為止有關昌耀詩歌的大量評論中,我尚未發現一篇專門談論這首詩作的文章,想來這正符合這樣一個事實:一切偉大的作品都有其天機獨予的秘密,雖然它并不拒絕解讀,但絕對難以輕易解讀。

與500多行的《慈航》相比,《哈拉庫圖》隻有180來行。但它的資訊荷載卻是一部長篇小說的容量,就其整體特質而言,它讓人聯想到的,是南美高地上加西亞·馬爾克斯那部不朽的《百年孤獨》。

哈拉庫圖城堡,是一座建在丘嶺高地上的城堡,唐代修築在唐蕃軍事交通要沖上的一個邊防工事。曾在唐蕃大規模的軍事沖突中數度易主。

但在更早的時候,這裡卻是漢藏平民百姓的繁衍生息之地。而在戰争松弛下來的和平時期,此地更成了商旅彙集的自由貿易區。漢族的農耕者和藏族牧民在這樣的往來中,不但互相接納着對方的飲食、服飾等習俗,甚至包括對方的語言,甚至包括通婚……也是以而形成了這一地區百姓特殊的文化心理習俗。

哈拉庫圖村因哈拉庫圖城堡而得名。昌耀之與哈拉庫圖村的關聯,是在1958年。盡管那時已成為被管制的右派,流寓邊關的詩人,但留在他記憶中的,卻是“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中大煉鋼鐵的哈拉庫圖;是留在了他那首《哈拉庫圖人與鋼鐵》(1959年)中,回蕩着洛洛的螺号,喜娘的婚訊,高爐前“放飛鐵老鷹”的期待中,整個山村為之興奮的哈拉庫圖。與此同時,它還是風展紅旗中,半山腰上興修水渠工程的哈拉庫圖。那是一個在時代的烏托邦幻想中,作集體主義狂歡的山村。

而1989年的此刻,當昌耀重返哈拉庫圖,他所看到的,卻是形同經曆了一場霍亂後的凋敝——

坡底村巷,一長溜倚在牆根曬太陽的老人,已經是日薄西山,皺縮木然的“臉部似挂有某種超驗的粘液”;當年光榮的哈拉庫圖城堡雖然還在,但卻如“歲月燒結的一爐礦石”,殘破委瑣,湮留于滿坡瘋長的“狼舌頭”荒草之中。村民們昔日挖掘的盤山水渠還在老地方,但這個水渠,從來就不曾“走水”,此時更“衰朽如一個永遠不得生育的老處女”。

而哈拉庫圖村那位當年的美人呢?那個渾身充滿了青春的醉意,烏黑油亮的辮子如一盤解開的纜索,散發着金太陽炙烤的硫磺氣味的美人呢?當她擎舉着自己青春的花朵走向婚寝之後,就進入了那個數代人都走不出的魔圈:先是她的大兒子一病不起,小兒子服藥耳聾成了啞人,接下來是她瘸腿的丈夫被山洪沖倒,從此胳膊殘缺不全。而她自己,随之常犯癫痫咬碎舌頭。

再接下來,是正午獨自行走在村巷中的他,與為一少婦出殡的靈車意外相遇,年老的吹鼓手從靈車駕駛室的門窗探出腰身,可着勁地吹奏一曲凄豔哀婉的唢呐曲牌。他自己跟随靈車向墓地緩行,“心尖滴血暗暗灑滿一路”。

這就是昌耀眼前的哈拉庫圖村:老的已老,殘的已殘,死的已死。

而在這個村莊遙遠的和不太遙遠的曆史背景上,卻是先民們令人匪夷所思的文化智能圖像:

想那活佛駐錫,巫祝娛神,行空荒之地千裡。

想那王子百姓衣皮引弓之民馳騁憑陵插帳築墩。

想那金鼓笛管簡闆木魚布先王八卦書童誦《易經·天地定位之章》。

想那錦蓋幡幛紳民皇皇。

此外,更有他們舒展豪放的人生和頑健強悍的生命活力:

那時古人稱頌技勇超群而摧鋒陷陣者皆曰好漢。

那時稱頌海量無敵而一醉方休的酒徒皆是壯士。

但是,那令人沉醉的一切,如今安在?

一切都是這樣的寂寞啊,

果真有過被火焰烤紅的天空?

果真有過為鋼鐵而鏖戰的不眠之夜?

果真有過如花的喜娘?

果真有過哈拉庫圖之鷹?

果真有過流寓邊關的詩人?

是這樣的寂寞啊寂寞啊寂寞啊……

那麼,到底是一隻什麼樣的手,在操縱着這一切?是什麼在這隻手的操縱下震動、顫抖,又是什麼居于其中巋然不動?

我們從這首詩中所能找到的答案是:操縱着這一切的,是看不見的時間之手;在這隻手中顫抖震動的,是人類的生命和雄心;居于其中巋然不動的,則是以太陽為代表的超生命物質。

“時間啊,/你主宰一切!”(《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1982年)——盡管這隻看不見的時間之手,早在1982年就被昌耀看見了。但解讀出的内容卻迥然不同。早先的這個時間,是一個曆經了沉沉冤案被洗清之後,勝利者眼中的時間。它代表着公正和耐力。而此時的這個時間,則是一個體會了深刻的失敗感者眼中的時間。它所代表的,是消解和摧毀的力量。昌耀在此幾乎是以一種殘忍的快意,說穿了一個被天真的樂觀主義者們一再矯飾的事實:人類在與時間的對峙中隻有失敗。時間不僅會摧毀任何一個人的生命——“沒有一個倒斃的猛士不是頃刻萎縮形同侏儒”;更會在人類那些精英們走過自己的鼎盛期後,開始蠶食瓦解他們的抱負和雄心。不是嗎?在這個端線上,才華橫溢的李叔同走向了青燈黃卷中的弘一法師;偉大的唯物主義者牛頓走向了唯心主義者心中的上帝;無數的天才詩人和藝術家以生命燦爛巅峰的猝然自殺,來向時間緻敬。

并且,昌耀還在該詩這樣一幅绮麗的畫面中,再次體認了生命的徒勞感和虛幻感——

那是一個雨霁月明的夜晚,坐在村中農家土炕上的他,一邊與房東閑聊,一邊由房東撐開小屋雕花的窗棂,指看遠山下自己的一匹白馬:

馬的鞍背之上正升起一盞下弦月

雨後天幕正升起一盞下弦月,

映照古城樓幻滅的虛殼。

白馬時時剪動尾翼。

主人自己就是這樣盤膝坐在炕頭品茶

一邊觀賞遠山急急踏步的白馬

永遠地踏着一個同心圓,

永遠地向空鳴嘶。

這樣一匹渴望馳騁的白馬,雖有縱馳萬裡之志,卻被缰繩和同心圓核心那個宿命的橛子牢牢控制,無論怎樣地壯心不已,朝天嘶鳴,卻隻能在缰繩給出的半徑長度中,作徒勞的圓周運動,不能越“雷池”半步。毫無疑問,在昌耀的眼中,這就是生命的定數。

這一切的情景都足以讓人沮喪,但這卻是一個深入時間腹地的詩人,所看到的生命真相和秘密。但是,當他從中抽出身來再次回到現世,他在諸多災相另一側所看到的,則是生命在傳宗接代中,生生不息的内在活力:

啊,你被故土捏制的陶埙

又在那裡哇哇嗚地吹奏着一個

關于憨墩墩的故事了。

唯有你的憨墩墩才是不朽的大事業麼?

啊,歌人,憨墩墩的她哩為何喚作憨墩墩哩?

你回答說那是誰也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哩,

憨墩墩嘛至于憨墩墩嘛……那意思深着……

憨墩墩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

在這個幾乎有點智障的“歌人”(自編詞曲歌唱的人)身上,昌耀看見了什麼呢?他發現了生命另外一個偉大的秘密,這就是平民百姓生命的魯鈍皮實和喜樂精神。你可以把它了解為對于苦難的麻木,更可以把它看作對于苦難視而不見的大智若愚。由此再聯想到前邊為那個少婦出殡時,年老的吹鼓手“可着勁兒吹奏一支凄豔哀婉的唢呐曲牌”時,那種忽略了少婦新喪的哀痛,卻專注于唢呐吹奏的絕活兒表演——這一情感注意力的錯位,可謂與“歌人”的心理特征如出一轍。他們可以對苦難、災難習焉不察,卻絕不會放棄體味生命中的快樂感、滿足感、乃至“成就感”。

這正是民間百姓生命的内在精神機制,也是他們在苦難中生生不息活下去的支撐點和理由。

現在,詩人視角中人生深重的災難感和虛幻感,與平民百姓魯鈍皮實的喜樂精神,這兩種完全相反的世界觀,同時呈現在昌耀面前。兩者同樣的真實,并從生命的認識論和生存的方法論上,同樣抵達了本質。是以,它們在昌耀的精神世界不但不再發生沖突,并且還形成了合力——這是一位大詩人此刻所做出的反應;一位在對人生的痛苦、虛幻等複雜情感親曆中的詩人,此刻要整合這兩種形态:要以後者的生存方法,對前者進行浸滲和補充。要為生命深刻的徒勞感,尋找生存的理由,乃至快樂生存的參照——亦即生命的喜樂精神。

秋天啊,秋天啊,秋天啊……

高山冰淩閃爍的射角已透出肅殺之氣

……

競又是誰在大荒熹微之中嗷聲舒嘯抵牾宿命?

販賣窯貨的木輪車隊已愈去愈加迢遙。

人類生命之旅的洪流無疑是沉重的,但這個渾濁苦難的洪流仍要朝前湧動。那麼,對于這沉重和苦難本能性的、同時又是最高智慧的反應又是什麼呢?我們将在昌耀以後的詩作和他的人生行迹中看到:正是這種民間喜樂精神的融入,強化了他性格中固有的幽默與頑劣,使這位悲劇性的詩人時而發出喜劇性的光彩。

而即使在這首詩中,這種光彩也足以讓人解頤。我所說的,是前邊關于“憨墩墩”的那段描述。在青海方言中,“憨墩墩”類似于“尕肉兒”“肉肉”,是指稱那種憨厚、純情、天真的青春女性。一般是男性青年對于自己心上人的昵稱。那麼,這樣的一個“歌人”,又能有一個什麼樣的憨墩墩,讓他時常吹着陶埙來講述呢?真實的事實是,“歌人”并不隻是為了講述憨墩墩的故事,而是把這種講述本身當成自己的特技,在引來鄉親們的關注或調笑時,使自己獲得被重視的滿足感。這無疑是一個因智能缺陷而經常被忽略的人,才具有的心理動機。

于是,每當他以陶埙吹奏作為開場鑼,以聚集大家來聽他講述這個故事時,鄉親們就調侃并刁難道:你怎麼老是講這麼一個故事呢,難道你隻會講這麼一個故事嗎?難道隻有你所講的憨墩墩才是“不朽的大事業麼”?即便這樣,那麼你說一說:你為何把她叫做憨墩墩呢?也就是說,你們倆之間到底有什麼讓人想入非非的故事呢?

“歌人”講不出來,但卻絲毫不為之窘迫,更甚至是一臉的高深莫測:這裡面的原因嘛,“那是誰也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哩”,“憨墩墩嘛至于憨墩墩嘛”——“歌人”一邊這樣滿嘴攪動舌頭應付,一邊絞盡腦汁地找詞兒,就突然靈機一動:“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是以,并不是我說不明白,而是我說了你們也不明白。

這個回答真是聰明極了,這位智能上存在障礙的“歌人”,的确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哈拉庫圖式的大智慧。

而每次讀到這個“深着……深着……深着……”時,都會讓我忍俊不禁,既而心生驚歎,因為這是一個青海鄉村中經常使用的方言口語句式,用以表達某個事物的深遠端度無邊無際,以至再怎麼說都說不清楚。與此類似的,還有諸如“遠着……遠着……遠着……”等等,但它們一般僅限于村民們的交流,并不被外人注意。當昌耀突然把它作為一種文學資源,凸現到這麼一個特殊的語言環境中,青海山鄉百姓那種颟顸狡黠的機智,頓時被妙不可言地傳達了出來。

但是,别問我到底是怎樣的妙不可言,不是我說不明白,而是我說了你也不明白,反正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

此刻,我還不由得為加西亞·馬爾克斯假設了這樣一個情景:

問:《百年孤獨》開篇的第一句:“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而這個參觀“冰塊”,到底有什麼意思呢?

覺得三五句話說不清楚的馬爾克斯突然靈機一動:冰塊嘛至于這個冰塊嘛,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

于是,這個不易說清楚的問題就有了最深奧,也是最友善的回答。

接下來我想特别強調的是,昌耀本人非常看重自己的這部作品,他在1990年給《詩刊》社編輯雷霆的一封信中這樣寫到:《哈拉庫圖》“屬我幾十年生活的結晶,我不知别人讀了感受如何,但我自己覺得溶入其間的心血(就一生追求而言,并非特指創作),袅繞有如雞血石中所見,絲絲血痕盤錯還十分新鮮……”

當昌耀的精神世界轉現出這種哈拉庫圖式的喜樂智能元素時,他緊窄的人生軌道在諸多時刻随之變得寬敞了起來。僅僅是九個月之後的1990年7月,我們便看到他以不無得意的昂然之色,開始了“頭戴便帽從城市到城市的造訪”。那将是他人生的另一時段和另一個故事的開始。

2007.5.20

原刊于《名作欣賞·文學欣賞》2007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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