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司棋登場的幾大名場面之一，就是得知大觀園小廚房柳家的輕慢自己，帶人前去“複仇”。
指揮小丫頭們，将一應菜蔬悉數打翻在地。
這場公案司棋當真占理嗎？如此大動幹戈、依舊在合理維權範疇之内嗎？
這場紛争，從表面上看是二人的偶然沖突；
其實背後的根源，則有着“限定供應”和“自由選擇”之間的深層沖突。
一，大觀園小廚房存在的合理性和弊端。
王熙鳳提議在大觀園設立小廚房，安排柳家的入内負責，菜式由柳家的全權負責。
一個小廚房而已，人員、食材都有限，産出的食物種類自然也有限。
最為關鍵的是，吃什麼的選擇權，不在吃的人，在全權掌握在供應者、執行者柳家的手中。
這和如今可以點外賣，日式韓式意式法式任選、川菜粵菜魯菜淮揚菜換着吃，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柳家的抱怨時所說言語，未必沒道理：幾十口人一日兩隻雞兩隻鴨子十來斤肉，僅此而已。
如果柳家的準備的食物，不合口味不想吃怎麼辦？生病了想吃清淡一些的怎麼辦？或者僅僅是偶然想換個口味又怎麼辦？
小姐們自然可以提前點菜，或者在收到食物之後提出異議。
其他各色人等、理論上沒有這樣的操作空間。
至于“副小姐們”（衆人嘲諷探春迎春等身邊的一号貼身大丫頭為副小姐），柳家的則欺軟怕硬，巴結怡紅院的、欺負迎春屋子裡的。
如此差別對待，最終釀出大型鬧劇，這固然是柳家的做人有問題。
但從功能職責設計這個層面而言，王熙鳳提出這個建議之時，本就未必十分完備。
僅僅考慮了第一步增設小廚房，沒有考慮第二步：增設小廚房的廚藝水準和物資水準、供應能力，可能遠遠跟不上姑娘小姐們日常吃飯水準，又不能随心選、難免出現供“不合于”求的情況。
寶玉、黛玉、探春姐妹們日常跟着賈母吃飯，吃些什麼？
“像老太太一樣，把天下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着吃”。
賈府錦衣玉食，賈寶玉更是自小山珍海味，這小小的小廚房、柳家的一個廚娘帶着幾個幫廚，負責他們的食物，水準大概相對粗糙。
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是某次柳家的精心準備、特意送去怡紅院的“巴結”大餐，賈寶玉因為餓了，反而覺得這“粗糙尋常之物”很好吃。
柳家的所準備菜色，對于一般人而言自然很不錯，但賈寶玉、林黛玉、探春的物質生活水準、顯然遠遠超越了一般人。
另一個很有趣的事件，則是某次薛寶钗和探春來點菜，點的不是什麼“大菜”，而是炒枸杞芽，新鮮小菜而已。
二人提這樣的要求，一可能是因為口味偏素，二是因為知曉柳家的小廚房能力有限，倘若當真點米其林級别的大餐、她大概也做不出。
這背後根源性的本質沖突，是“近一些的小廚房”和“跟着賈母吃大菜”之間的利弊取舍。
在大觀園内單開小竈，物資一定相對有限、膳食水準勢必被削弱。
二，兩難處境之外有第三條路嗎？
為什麼要有小食堂？
王熙鳳最初向賈母提議增設小廚房時，給出的理由是天太冷、讓姑娘們大冷天餓着獨自大老遠跑來吃一頓飯，餓壞了凍壞了累壞了不合适。
大觀園占地面積非常大，林黛玉、探春等人在其中的日常行動沒有轎子沒有腳夫，甚至連共享單車都沒有，全靠步行。
寒冬臘月雨雪天，來回吃飯确實很不友善。
王熙鳳所言，表面上看确實合情合理且貼心，體恤了小叔子小姑子們、又讓賈母滿意。
但我們知道，小廚房這個安排，實際執行中有水準不夠高物資不夠好等問題。
那麼，有沒有第三條解決方案呢？
送外賣。賈府裡“送外賣”這件事很常見，隻是名字不叫“送外賣”而已。
王夫人給襲人名分之外的一切隐形姨娘待遇，其中就包括賜菜。
王夫人（代表賈政）、賈赦給賈母送菜，更是每日的正常禮數。
既然是要送給賈母吃，并且已經長期實行、形成了規矩，食材的選取、運送過程裡的保溫措施等等細節把控，應該早已經成熟。
王熙鳳倘若真擔心林黛玉賈寶玉們自己在路上跑凍出個好歹來，大可以提議：到了飯點派人把食物給他們送去。
原本，賈母也時常會這樣做，比如安排“這碗肉給蘭小子送去”等等。
王熙鳳為何沒有如此提議呢？
以王熙鳳的精明聰慧，很難說她僅僅是沒想到“可以差人送食物去”這樣稀松平常之事。
第一種可能性，是王熙鳳基于某些客觀因素層面的考慮，認為派送不妥。
第二種可能性，則是王熙鳳純粹是需要增設一個小廚房、安排一些崗位。
三，王熙鳳安排工作的複雜心思。
王熙鳳其人，時常心口不一。
嘴上滿滿善意合理之舉、背後時常夾帶個人利益。
她在賈薔下姑蘇采買隊伍中、安排賈琏乳母趙嬷嬷的兩個兒子。
這兩個崗位的存在，當真有任何必要性和合理性嗎？
趙嬷嬷這個兩個兒子是采購人才還是聲樂專家？都不是。
找王熙鳳幫忙、有人情分而已。
再比如王熙鳳為給賈芹介紹工作、而特意憑空創造了一個“總監”職位。
說服王夫人等、将一衆人等留在水月庵。
類似事件多次發生。
當然，這并不意味着王熙鳳經手的每一項工作安排，都是中飽私囊、為她自己而圖謀。
但至少能說明一個問題：王熙鳳有這個動機和諸多前例，也有充分的可操作空間。
如果她建議派送，不用增加崗位，每天到了飯點安排六七個小丫頭、分别給寶玉黛玉探春等送去即可；
“副小姐們”等衆人，在沒有大觀園小食堂之前吃什麼，就照例依舊吃什麼，不用增加任何人工費用。
但增添一個小廚房呢？
增加了一個小型辦事處、多出幾個崗位，多出來的利潤空間不小。
柳家的在小廚房工作，身份類似“主廚”、“采買總管”、“小廚房大boss”。
書中寫柳家的某日歸來略晚，“雖有幾個同伴的人，他們都不敢自專，單等她來調停分派”。
主管和打下手的分别，非常明顯。
柳五兒因為茯苓霜一事被抓，柳家的被暫時免職，林之孝家的安排司棋嬸娘接替這個職位。
司棋嬸娘準備了送禮之物、打點之物，高高興興忙忙碌碌着急倒賠了不少銀子。
如此大動幹戈，可見這項工作油水很多、可以暗箱操作的空間非常大。
王熙鳳安排這個小廚房，或許純粹隻是心疼小叔子小姑子們、并無任何灰色利益捆綁。
或許，是想一舉多得、一石多鳥。
以體恤寶玉為名、讨得賈母換心、赢得衆人誇獎，同時實作背後可能存在的利益輸送。
幾個職位而已，能給王熙鳳多少銀子？
賈芹、賈芸等拖王熙鳳安排工作，又能給她多少巨款嗎？并沒有，或許隻是人情、奉承、虛榮等因素，說動了她。
至于這為人情分安排出來的崗位工作，是否合适，是否有隐憂和弊端，王熙鳳大概并不在意。
機關算盡太聰明，或許用到了歪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