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劉震雲:一日三秋|新刊

劉震雲:一日三秋|新刊

“導讀

凡俗中的世事縱橫,尋常人的終極求索,文學的背後是哲學。

一日三秋

劉震雲

前言 六叔的畫

寫完這部小說,回過頭來,我想說一說寫這部小說的初衷。

為了六叔,為了六叔的畫。

六叔曾在延津縣豫劇團拉弦子。因在家中排行老六,他年輕時,人稱小六,或六哥;上了年紀,後輩稱他六叔。我八歲那年,延津縣豫劇團招收學員,我也曾去考過。上台剛唱了兩句,就被團長轟下了台。天才呀,殺雞一樣,想學這麼難聽的嗓門都難,團長說。當時我媽在縣城東街副食品門市部賣醬油,六叔去打醬油時對我媽說,劉姐,你家孩子上台時,我盡力了,弦子的調,定得最低。我媽說,爛泥扶不上牆。六叔在劇團除了拉弦,也畫布景。

後來各家買了電視機,無人看戲了,劇團便解散了,六叔去了縣國營機械廠當翻砂工;後來機械廠倒閉了,又去縣棉紡廠當機修工。上班之餘,六叔再沒摸過弦子,倒是拾起當年畫布景的手藝,在家中作畫。春節之前,也寫春聯,拿到集市上賣,補貼家用。

一年中秋節,我回延津探親,在街上碰到六叔,說起當年我報考劇團的事,六叔說,幸虧當年沒考上,不然現在也失業了。兩人笑了。六叔問,聽說你現在寫小說?我說,叔,誤入歧途。又問他,聽說你現在畫畫?六叔說,你嬸天天罵我,說我神經病。又說,神經就神經吧,沒個抓撓消磨時間,心裡就煩悶死了。我說,可不,寫小說也是這樣,就是為了解個煩悶,不是什麼經天緯地的大事。兩人又笑了。後來我送他幾本我寫的小說,他邀我去他家看畫。久而久之,成了習慣,每年或清明,或端午,或中秋,或春節,我回老家探親,都去六叔家看畫。他斷斷續續畫,我跟着斷斷續續看。六叔主要是畫延津,但跟眼前的延津不一樣。延津不在黃河邊,他畫中的延津縣城,面臨黃河,黃河水波浪滔天;岸邊有一渡口。延津是平原,境内無山,他畫出的延津縣城,背靠巍峨的大山,山後邊還是山;山頂上,還有常年不化的積雪。有一年端午節,見他畫中,月光之下,一個俊美的少女笑得前仰後合,身邊是一棵柿子樹,樹上挂滿了燈籠一樣的紅柿子,我便問,這人是誰?六叔說,一個誤入延津的仙女。我問,她在笑啥?六叔說,去人夢裡聽笑話,給樂的。又說,誰讓咱延津人愛說笑話呢?又見一幅畫中,畫着一群男女的人頭,聚在一起,張着大嘴在笑。另一幅畫中恰恰相反,一群人頭,面目嚴肅,閉着眼睛。大笑的我能了解,延津人愛說笑話,閉着眼睛嚴肅又為哪般?我問六叔。六叔說,被笑話壓死的。又說,有喜歡笑話的,就有喜歡嚴肅的,或者說,被嚴肅壓死了。另有一幅畫中,是個飯館,一人躺在桌下,衆人圍攏一圈,桌上殘羹剩汁,其中一隻盤子裡,就剩一個魚頭,魚頭在笑。地上這人怎麼了?我問。六叔說,他正在吃魚,旁桌的人說了一個笑話,他一笑,被魚刺卡死了,或者,被笑話卡死了。我看畫的名字是:公共場所,莫談笑話。我說,六叔,你夠後現代呀。六叔搖搖手,這些名詞我也不懂,就是随心畫開去。我說,随心畫開去,是個境界呀。六叔搖頭:詞不達意,詞不達意。這天六嬸在旁邊。六嬸年輕的時候也在劇團唱戲,唱刀馬旦;劇團解散後,去縣糖果廠包糖紙。六嬸插話說,既然想畫畫,咋不畫些有用的?六叔問,啥叫有用?六嬸說,畫些花開富貴,畫些喜鵲登枝,畫些丹鳳朝陽,哪怕畫些門神,像春聯一樣,也能拿到集上賣去。又說,筆墨紙硯,各種顔料,你可花出去不少錢。六叔沒應六嬸,我也沒居中解釋。這事解釋也解釋不清楚。一年端午節,又見一幅畫中,一個女子在黃河上空起舞,如仙女飛天,如嫦娥奔月。我問,這女子是誰?這天六嬸沒在旁邊,六叔說,一個鬼魂。我問,誰呀?六叔低聲說,過去也在劇團唱戲,與叔,也算個紅塵知己,後來嫁了别人,後來因為一把韭菜上吊了,前些天來我夢中,就是這麼在河上跳舞。又說,跳哇跳哇。又悄聲說,别告訴你六嬸。一年中秋節,又見一幅畫中,一個男人肚子裡,裝着一個女人,在上火車。我指着肚子裡那女人,誰呀?六叔說,也是一個鬼魂。我問,為啥跑到别人肚子裡去了?六叔說,附到别人身上,是為了千裡尋親人呀。一年清明節,又見一幅畫中,六叔畫出的地獄,衆小鬼,有正在被割鼻子的,有正在被剜眼睛的,有正在被鋸成兩半的,有正在被架到火上烤的,有正在被扔到刀山上的,隔着畫,我都能聽到鬼哭狼嚎,卻見畫中的閻羅在笑。我問,這麼血腥的場面,閻羅為啥笑?六叔說,一個小鬼,臨死之前,說了一個笑話,閻羅問,你是延津人吧?聽六叔這麼說,我也搖頭笑了。六叔又說,總體上說,延津還是以笑為主。又見一幅畫中,一個道婆模樣的人,嘴裡念念有詞,正在用鋼針,把一些用紙疊成的小人往木闆上釘,畫名是:無冤無仇。我問,無冤無仇,釘人家幹嗎?六叔說,是個職業。我明白了,背上起了一層冷汗。六叔也畫日常生活中的人,如北關正賣羊湯的吳大嘴,西關正鹵豬腳的老朱,東街正在算命的瞎子老董,還有正在十字街頭掃大街的郭寶臣等等。這時筆法又非常寫實,還原成素描。六叔指着吳大嘴,整個延津縣,羊湯數他熬得好,可惜剛過四十就死了。又說,吃得太胖了。又說,整天不苟言笑,滿腹心事,還是被心事壓死了。六叔指着算命的老董,這個老董,胡說了一輩子。又說,有眼人解決不了的難題,隻能找瞎子了;又說,正經解決不了的問題,隻能找胡說了。指着郭寶臣,老郭這輩子是個掃大街的,老董說,他上輩子卻是個總理大臣,上輩子殺人如麻,這輩子把自個兒打掃打掃。又說,老郭一腦子糨糊,他的兒子,卻去英國留學了,這就叫負負為正。六叔也畫過一幅兩米見方的大畫,也是素描,畫中,全是當年劇團的同僚,在畫中各具神态。六叔指着畫中的人,這人叫陳長傑,劇團解散之後,他老婆喝農藥死了,他就去了武漢,在武漢機務段當司爐;這是孫小寶,當年唱醜生的,後來去了大慶,在大慶油田當鑽井工;又指着圖中一個四五歲的小孩,這是陳長傑的兒子,叫明亮,小的時候,天天在背景玩,長大之後,因為說不出口的原因,從延津去了西安。又指着畫中一個女的,悄聲對我說,她,就是在黃河上跳舞的人。我會意,這就是六叔當年的紅塵知己。湊上去細看,說,果然漂亮。六叔說,往事不堪回首。又說,這畫上的人,有七八個已經沒了。又說,畫這幅畫的時候,把許多人都忘了,沒畫上去。這年春節,又見一幅畫中,一個孩子沿着鐵路奔跑,天上飄着一隻風筝,身後跟着一頭老牛。我問,這個孩子,咋跑在鐵路上?六叔說,他把火車坐反了。我看這幅畫的名字就叫“坐反”。我說,這孩子,也太大意了。六叔說,在生活中,我們把車坐反的事還少嗎?我明白了,點點頭。六叔還畫過一幅十米的長卷,如《清明上河圖》一般,也是工筆素描,畫的卻是延津渡口的集市,但畫上的人,穿的全是宋朝人的服裝;黃河波濤洶湧;岸邊柳樹下,有吹橫笛的,有拉弦子的;河中有漁夫站在船頭打魚,網上來的,不是黃河鯉魚,也不是草魚、鲫魚或胖頭魚,而是一條美人魚;推車的,挑擔的,趕牲口的,熙熙攘攘,走在渡口的橋上;橋下一家店鋪的門頭上,挂着一幅匾,上書“一日三秋”四個字。我指着這匾說,六叔,店家的門匾,無這麼題字的,都是“生意興隆”或“财源茂盛”。六叔笑了,那天喝醉了,把門匾地方留小了,放不下“生意興隆”或“财源茂盛”這麼稠的字,隻能“一日三秋”了,“一日三秋”筆畫少。六叔還工筆畫過一些動物,如狗,如貓,如狐狸,如黃鼠狼,各具神态;其中一隻猴子,身子靠在渡口柳樹上,雙手抱着肚子睡着了,脖子上套着鐵環,鐵環上拴着鐵鍊,鐵鍊拴在柳樹上,餘出的鐵鍊,耷拉在它身上;頭上和身上布滿一條條傷痕,還沒結痂。我問,看它屁股和腳掌上磨出的繭子,有銅錢那麼厚,怕是歲數不小了吧?六叔說,這是我的自畫像。我指着猴子頭上和身上的傷痕,咋還挨打了?六叔說,把式玩不動了,不想玩了,可玩猴的人不幹呀,它可不就挨打了。

前年中秋節回去,聽說六嬸得了憂郁症。去六叔家看畫,發現果不其然。别人得了憂郁症是不愛說話,六嬸是滔滔不絕,說盡她平生的不如意事;不如意事的樁樁件件,都與六叔有關。六叔低頭不說話,隻是指着畫,看畫。滔滔不絕之中,我哪裡還有心思看畫?随便看了兩三張,便說中午家裡有客,走出六叔的家。

去年春節回去,聽說六叔死了,心肌梗死。已經死了一個多月。去六叔家看望,六叔成了牆上一張照片。與六嬸聊起六叔,六嬸說,那天早上,六叔正在喝胡辣湯,頭一歪就斷氣了,接着開始叙說,如何把六叔拉到醫院搶救,也沒搶救過來,臨死連句話也沒留,接着如何通知親朋好友,料理六叔的喪事等等;聽六嬸說起這些話的速度和熟練程度,像唱戲背台詞一樣,便知道這些話她已經對人說過無數遍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打斷六嬸的話:“六叔的畫呢?”

“他死那天,當燒紙燒了。”

我愣在那裡:“那麼好的畫,怎麼燒了呢?”

“那些破玩意兒,畫些有的沒的,除了他喜歡,沒人喜歡。”

“嬸,我就喜歡。”

六嬸拍了一下巴掌:“把你忘了,早想起來,就給你留着了。”

又說:“人死不能複生,紙燒成了灰,也找不回來了,也隻能這樣了。”

也隻能這樣了。六叔的畫的灰燼,如今不知飄到哪裡去了。當天夜裡,我夢到了六叔,延津渡口,漫天大雪,岸邊,六叔白衣長衫,扭着身段,似在唱戲,漫天飛舞的大雪,又變成了漫天他的畫,他對我攤着手在唱:“奈何,奈何?”“咋辦,咋辦?”醒來,我再睡不着。一個月後,我下定一個決心,決心把六叔化為灰燼的畫重新拾起來;我不會畫畫,但我可以把六叔不同的畫面連接配接起來,寫成一部小說。或者,不能再見六叔的畫,隻好寫了這部小說,以紀念我和六叔的過往,以留下六叔畫中的延津。

但是,真到做起來,把畫作改成小說,并不容易。一幅一幅的畫,是生活的一個個片段,其間并無關聯,小說必須有連貫的人物和故事;還有,六叔有些畫作屬于後現代,人和環境變形、誇張,穿越生死,神神鬼鬼,有些畫作又非常寫實,畫的是日常生活的常态,是日常生活中人的常态,是日常生活日複一日的延續;二者之間,風格并不統一;畫是一幅一幅的,可以這麼做,而一部小說描寫手法和文字風格必須統一。我寫了兩章之後,曾想放棄,但又想到,我本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不過用寫作給人解個煩悶,心裡曾默許六叔,要用自己的一點技能,把朋友已經被人忘卻的情感和心事撿起來,不能重諾輕信,半途而廢,還是勉為其難地做了下來。

在寫作中,我力圖把畫中出現的後現代、變形、誇張、穿越生死、神神鬼鬼和日常生活的描摹協調好;以日常生活為基調,把變形、誇張、穿越生死和神神鬼鬼當作鋪襯和火鍋的底料;大部分章節,以日常生活為主,有些章節,出現些神神鬼鬼的後現代,博人一笑,想讀者也不會認真;在主要人物的選擇上,我從兩米見方的劇團人物群像素描中,挑出幾個人,讓其貫穿小說的始終;當然女主角之一,少不了六叔的紅塵知己;是以這麼做,是考慮這些人物離六叔更近。這些人物中,又以離開延津的人為主,因為隻有離開延津的人,才能更知道延津;而六叔的畫作,一直畫的是延津;這是小說和繪畫的差別;這方面跑出了畫外,請六叔不要怪罪。同時,把場面拉開,也是給小說的輾轉騰挪騰出空間。還有,因六叔的畫作已經灰飛煙滅,對六叔畫作本身,也都是對過去的記憶,對記憶中的六叔的畫的記憶,僅重制畫中的情形,也難免差之毫厘,謬以千裡,難以回到六叔畫中的境界;如果畫虎不成反類犬,也請六叔不要怪罪。總而言之,該小說中,有忠于六叔的地方,有背叛六叔的地方,這是我開始寫起時沒有想到的。但赤子之心,天地可鑒。六叔說過,延津還是以笑為主,就當也是個玩笑吧。

謝謝每一位讀了這本書的朋友。我也代六叔謝謝大家。

......

第二部分 櫻桃

陳長傑從武漢來信,說他又要結婚了,讓李延生去武漢參加婚禮,“七月八号前務必趕到”,“餘言面叙,切切”。

十年前,李延生和陳長傑都是延津縣風雷豫劇團的演員。劇團最拿手的戲是《白蛇傳》,李延生扮許仙,陳長傑扮法海,女演員櫻桃扮白蛇也就是白娘子。至今想起來,這出戲能演好,全憑陳長傑一句話。他說,《白蛇傳》的戲眼,是下半身惹的禍。一句話又引出一番話,陳長傑說,你看,一條蛇修煉千年,終于成仙,人間所有人死了都想去仙界,葬禮的靈棚上都寫着,早登仙界,這條蛇已經成了仙,又來人間變女人,與男人纏綿;它不但想那方面成仙,還想這方面成仙,這就叫得寸進尺;跟人間何人纏綿,它事先也有考慮,一不能找窮人,在碼頭扛大包的人,不懂風月;二不能找富人,富人家裡妻妾成群,誰會在乎路邊一個野女人呢?于是看中了白面書生許仙;許仙一是讀過書,二是長相好;他白天去中藥鋪當學徒掙生活,夜裡一個人對着孤燈煎熬,如今天上掉下個美人,豈不似幹柴遇到烈火?讀過書的人,也懂風花雪月;這條蛇果然料得準;再說法海,法海是個和尚,與人間所有的女人都不能纏綿,或者說,是男人而不是男人,如今發現一條蛇也來人間作祟,能不心生嫉妒?便把這個女人打回原形,用一座塔壓在了它身上,我不好,也不能讓你好;你們說,是不是這個心思?是不是這些心思?李延生覺得陳長傑說得在理,櫻桃也覺得他說得在理。三人有這句話和這番話墊底,在舞台上,每場戲都演得真切動人,每句台詞都說得發自肺腑;不但真切動人和發自肺腑,還顯得有弦外之音;本是一出很色的戲,又演得悲悲切切和波瀾壯闊;唉,一個人和一條蛇竟然情深似海,此情隻應戲中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戲中法海對許仙唱道:

你愛她是因為她美貌如花

誰知道骨子裡它是條毒蛇

……

許仙唱道:

愛她時不知它是條毒蛇

到如今不想愛我心如刀割

白娘子對法海唱道:

我與你遠也無仇近也無冤

為何你害得我夫妻難圓

法海唱道:

我害你并不為個人私怨

為的是分三界人妖之間

三人攤着手共唱:

奈何奈何

咋辦咋辦

《白蛇傳》成了風雷豫劇團的拿手戲。由這出戲,三人也成了延津的名角。但演戲也落下病根,三人在生活中遇到難題,也愛說“奈何,奈何?”“咋辦,咋辦?”

戲裡,櫻桃是李延生也就是許仙的老婆;現實中,櫻桃後來嫁給了法海陳長傑。櫻桃水蛇腰,瓜子臉,杏核眼,說話之前,愛先瞟你一眼;生活中天天在一起,舞台上又耳鬓厮磨,李延生也對她動過心思,但看陳長傑在背景老跟櫻桃說戲;說戲之餘,還跟櫻桃說笑話;說一個,櫻桃“滴滴”笑一陣;說一個,櫻桃“滴滴”又笑一陣;就知道櫻桃非嫁陳長傑不可了:他能用話說動一出戲,還能用話說不動一個女人嗎?後來,李延生娶了在縣糖果廠包糖紙的胡小鳳。胡小鳳厚胸脯,大眼睛,包糖紙之餘,喜歡看戲,喜歡李延生扮演的許仙,一個俊朗的白面書生。一天晚上,演出結束,李延生在背景卸過妝,走出劇院後門,胡小鳳在門口站着;見他出來,從口袋掏出一把糖:“吃糖。”又說:“不是一般的糖。”

“咋不一般了?”

“細看。”

李延生細看,一把糖,每個糖紙上,都用筆畫了一個紅心。

胡小鳳:“這就是在糖果廠包糖紙的好處。”

李延生:“心意領了,可我的槽牙被蟲蛀了,不能吃糖呀。”

“那你現在幹嗎去?”

“唱了一晚上,困了,想回家睡覺。”

“唱了一晚上,不餓呀?餓着睡覺,對胃不好。”胡小鳳又說,“十字街頭的老胡,還在賣胡辣湯,咱們去喝胡辣湯吧。”

“我的嗓子還是熱的,不敢吃辣的東西呀。”

“北關口吳大嘴家的羊湯館還開着,咱們去喝羊湯吧。湯不硌牙。”

斷斷續續,羊湯喝了個把月。每天,胡小鳳都換一身新衣服。這天晚上,兩人喝着羊湯,胡小鳳:“延生,我說話直,你不會怪罪我吧?”

李延生用戲裡的台詞:“赦你無罪。”

“你願意跟人談戀愛,還是跟蛇談戀愛?”

李延生從羊湯的熱氣中仰起臉:“那是唱戲。如果在生活中,誰去西關城牆根找蛇談戀愛,那不是瘋了嗎?戀愛,當然得跟人談呀。”

胡小鳳放下勺子:“跟人談戀愛,你就找我。”

“為啥呀?”

“我比白娘子好呀。”

“好在哪裡?”

“白娘子沒胸,我有胸。”

李延生一想,櫻桃妖娆是妖娆,但是平胸,胡小鳳粗壯一些,但是大胸;往對面望去,兩隻圓球,将襯衫的口子快撐破了。李延生“噗啼”笑了。

結婚頭兩年,夜裡,胡小鳳愛讓李延生畫臉,畫成戲裡的許仙。李延生:“你是喜歡我,還是喜歡戲裡的許仙?”

胡小鳳在上邊扭動着身子:“弄着現在的你,我就成了白娘子。”

原來她想變成一條扭動的蛇。

劉震雲:一日三秋|新刊

後來,家家戶戶買了電視,沒人看戲了,風雷豫劇團就解散了。劇團百十口人,樹倒猢狲散,大家各奔東西,五行八作,看各人能找着的營生。李延生、陳長傑和櫻桃,一塊兒進了延津縣國營機械廠。機械廠的廠長叫胡占奎,喜歡看戲,喜歡看《白蛇傳》,便收留了《白蛇傳》的三名主演。李延生當了翻砂工,陳長傑當了钣金工,櫻桃在食堂蒸饅頭。趕上節假日,或廠裡來了客人,胡占奎便讓他們三人唱《白蛇傳》。沒人操弦打鼓,三人隻能清唱;沒有群演,三人無法唱整本戲,隻能唱折子戲;三人常唱的,便是“奈何,奈何?”“咋辦,咋辦?”一段。三人在台上“奈何,奈何?”“咋辦,咋辦?”胡占奎在台下摸着自己的光頭,哈哈大笑。後來,機械廠倒閉了,三人徹底告别了許仙、法海和白蛇,各人尋各人的活路。陳長傑和櫻桃去了縣棉紡廠,陳長傑當了機修工,櫻桃當了擋車工。李延生去了縣副食品公司,在東街門市部賣醬油醋和醬菜;賣醬油醋和醬菜的櫃台左邊,是賣花椒大料醬豆腐的櫃台;賣花椒大料醬豆腐的小白,後來随軍,跟丈夫去了甘肅,花椒大料醬豆腐也歸李延生賣。

因在不同的地方上班,李延生和陳長傑不像往常一樣天天見面。有時在街上碰到,兩人站下聊兩句天;或相約,一起去西關“天蓬元帥”飯館吃個豬腳。過去在縣劇團和機械廠,兩人常去“天蓬元帥”,就着豬腳喝上一口。過去天天在一起,說去就去;如今在不同的地方上班,吃豬腳就要約。一開始一個禮拜約一次,後來一個月約一次,後來家裡柴米油鹽,吃喝拉撒,事情越過越多,相約的心就慢了。想吃豬腳,往往一個人去“天蓬元帥”,買個豬腳拎回家吃。陳長傑的孩子過百天的時候,兩家大小倒聚到一起吃了個飯。陳長傑和櫻桃給兒子起了個名字叫翰林。李延生明白,當年在《白蛇傳》裡,白娘子生了個兒子就叫翰林,後來考上了狀元,現在讓孩子叫這個名字,是盼着孩子将來像戲裡的翰林一樣有出息。陳長傑指着櫻桃說,這名字是她起的。李延生和胡小鳳忙說,起得好,起得好,看翰林的額頭,天庭飽滿,長大錯不了。這次聚會之後,兩人見面又成了斷斷續續。長時間不見面,對方的消息,都是聽别人說。聽别人說,陳長傑和櫻桃的兒子翰林一歲了;聽别人說,翰林會說話的時候,老說眼前黑,他奶便給他改了個名字叫明亮;轉眼兩年過去,又聽别人說,陳長傑和櫻桃關系變糟了,兩人天天打架。偶爾,李延生和陳長傑也在街上碰到,長時間不在一起說心裡話,一下子又把話說不了那麼深,不好打探對方家裡的私事。有一天,李延生突然聽說,櫻桃上吊了。上吊為了啥?為了一把韭菜。為了韭菜,櫻桃和陳長傑在家裡起了争執,陳長傑說,有本事你死去,說完出了門。沒想到櫻桃在家裡真上了吊。櫻桃喪事上,李延生前去吊唁,延津有喪家矮半頭的習俗,陳長傑見了李延生,跪下磕頭。李延生忙把他扶起來。陳長傑拉着李延生的手哭了:“一言難盡。”

李延生隻好安慰他:“人死不能複生,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當初我不該找櫻桃,我們不是一路人,找她就是害她。”

“也不能這麼說。”

“怎麼不能這麼說?我們在戲裡就是對頭,她演白蛇,我演法海。”

“戲裡跟生活中,還是兩回事。”

這時李延生看到,櫻桃靈棚上,寫着“早登仙界”四個字。櫻桃遺像前,站着三歲的兒子明亮。明亮一身孝衣,一邊吸溜鼻涕,一邊張着眼睛看李延生。李延生對陳長傑說:“以前的事就别提了,先把孩子養大吧。”

“如今全縣的人,都知道我把老婆害死了,我在延津沒法待了。”

“就你這麼想,别人沒這麼想。”

“咱從劇團到機械廠,天天在一起,我是什麼人,你心裡還不清楚嗎?”

“我當然清楚。”李延生又說,“以後心裡有想不開的時候,你就找我,我們還一塊兒去‘天蓬元帥’吃豬腳。”

陳長傑點點頭:“能在延津說心裡話的,也就剩你一個人了。”

讓李延生沒有想到,櫻桃喪事過去一個月,陳長傑就徹底離開了延津。他有一個舅舅在武漢機務段當扳道工,陳長傑帶着三歲的兒子明亮,去武漢投奔了他的舅舅。臨走時,也沒跟李延生打個招呼。

轉眼三年過去,陳長傑來信了,他在武漢又要結婚了,讓李延生去武漢參加婚禮。信寄到了延津縣副食品公司東街門市部。李延生在門市部讀罷陳長傑的信,想起當年和陳長傑在劇團的時候,在機械廠的時候,兩人一起吃豬腳的時候,諸多往事,不看信全都忘了,一看信全都想起來了,武漢不能不去。晚上下班回到家,便與老婆胡小鳳商量如何去武漢的事。這時胡小鳳不但胸厚,整個身子也厚了一圈;夜裡,不再讓李延生畫臉扮許仙了,自己也不扭動身子了。沒想到她聽說李延生要去武漢參加陳長傑的婚禮,就吐出兩個字:“不去。”

“老朋友了,不能不去,他在延津死老婆的時候,還跟我說,在延津能說心裡話的,也就剩我一個人了。”

“他死老婆娶老婆我不管,我隻問你,你去武漢,路費誰出?”

“當然是我出了。”

“你去參加婚禮,給不給份子錢?”

“當然得給份子錢了。”

“武漢離延津可不近,你一個月才掙六十多塊錢,車票加上份子錢,不得你兩個月的工資?這兩個月我身子一直發虛,站着一身汗,坐下還是一身汗,我都沒舍得花錢去看病,啊,自己的老婆你不管,倒管别人娶不娶老婆了?”

沒想到一件事引出了另一件事;結婚幾年後,這種一件事引出另一件事的事越來越多;李延生怕胡小鳳越扯越多,趕緊打住話頭:“去不去,這不是跟你商量嘛。”

又說:“邀不邀請在他,去不去在咱。”

第二天上班以後,李延生托右邊櫃台賣煙酒的老孟替他照看賣醬油醋醬菜和花椒大料醬豆腐的櫃台,他先去找了幾個過去在劇團一起唱戲的同伴,又去找了幾個過去在機械廠一起工作的同僚,問他們知不知道陳長傑在武漢結婚的事,有沒有人去武漢參加陳長傑的婚禮。一圈問下來,沒有一個人知道陳長傑在武漢結婚的事;有的人已經把陳長傑給忘了,“陳長傑,誰呀?”經提醒,“哦,哦,他呀,逼死老婆的那個。”看來陳長傑在武漢結婚,全延津就通知了他一個人。既然是一個人,李延生不去,也沒有什麼特殊;但正因為是一個人,不去就顯出來了;顯不顯得出來不打緊,既然隻通知他一個人,可見把他當成了在延津唯一的朋友,不去就顯得不仗義了;何況,信中還寫着“餘言面叙”四字,這“餘言”會是什麼呢?可去,明顯過不了胡小鳳這一關呀。他打聽了一下,去武漢來回的火車票一百多塊錢;參加陳長傑的婚禮,随禮起碼得五十塊錢;加起來快二百塊錢;而李延生每月的工資才六十五塊錢;去一趟武漢,兩個月的工資都不夠,胡小鳳說的也是實情;奈何,奈何?咋辦,咋辦?李延生兀自歎了口氣。

為了不節外生枝,李延生給陳長傑寫了一封回信。先說了些對陳長傑結婚祝賀的話,又說:“本應前去為兄道喜,無奈上個禮拜崴了腳,無法下地。”最後寫道,“來日方長,餘言後叙。”一句瞎話,把事情打發過去了。

延津縣城北關口,有家“吳大嘴羊湯館”。李延生和胡小鳳談戀愛時,在吳大嘴羊湯館喝過一個多月的羊湯。延津縣城的羊湯館有五六十家,數吳大嘴家的生意好。吳大嘴羊湯館除了賣羊湯,也烤羊肉串,打羊肉火燒,也賣涮羊肉、羊肉燴面等。别的飯館是白天開張,晚上關門,吳大嘴的羊湯館是白天關門,晚上開張,一直開到第二天淩晨。到了淩晨四五點,顧客仍絡繹不絕。大家來,圖他家的羊湯鮮,羊肉嫩;因為他每天殺的是活羊。

吳大嘴殺羊是在白天,每天下午三四點左右。吳大嘴矮胖,圓腦袋,大肚皮,臉上無胡,從羊圈裡扯出一隻羊,這羊“咩咩”叫着,其他的羊在羊圈裡“咩咩”叫着。吳大嘴把這隻羊捺到案子上:“别叫了,叫也白叫。我不殺你,落到别人手裡,也照樣殺你。”

又說:“我開飯館是為了賺錢,買你又花了錢,你總不能在我這裡養老吧?”

“不怪你,也不怪我,誰讓你托生成一隻羊呢?”

“晚上就要用到你了,早斷妄念,往極樂世界去吧。”

“落到我手裡,也是緣分呀。”

一刀下去,這隻羊不叫了,羊圈裡的羊也不叫了。羊脖子裡湧出的鮮血,“嘩啦啦”落到案闆下的鐵盆裡。羊血,也是顧客常點的一道菜。

天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人,吳大嘴除了殺羊時對羊說一番話,平日嘴緊,不喜歡油嘴滑舌。陳長傑和櫻桃談戀愛時,也常到吳大嘴羊湯館喝羊湯。喝羊湯時,陳長傑嘴不停,不斷給櫻桃講笑話。講一個,櫻桃“滴滴”笑一陣;講一個,櫻桃“滴滴”又笑一陣。吳大嘴瞪他們一眼,轉身到後院去了。後來李延生和胡小鳳談戀愛,也來這裡喝羊湯,吳大嘴不大理李延生,以為唱戲的都是油嘴滑舌的人;豈不知靠嘴吃飯的人,也個個不同,愛說話的是陳長傑,不是李延生。

在十字街頭掃大街的叫郭寶臣。郭寶臣雖然是個掃大街的,但跟吳大嘴是好朋友。兩人能成為好朋友,是兩人都嘴緊,讨厭饒舌。

事情知道了就行了,何必說呢?事情幹就是了,何必啰唆呢?世上有什麼好笑的,整天嘻嘻哈哈的?别人來羊湯館吃飯,吳大嘴不理,就是收錢;郭寶臣來了,吳大嘴便陪郭寶臣喝酒。一般是四個菜,一個水煮花生米,一個涼拌荊芥,一個槐花炒雞蛋——延津槐樹多,一個手撕羊肉——羊肉是讓郭寶臣吃的,吳大嘴已經不吃羊肉了。旁邊吃飯喝酒的桌子人聲鼎沸,吳大嘴和郭寶臣兩瓶酒喝下去,說不了幾句話,都是舉杯示意對方,喝。别人以為他們喝的是悶酒,他們一場酒喝下來,卻通體暢快。此桌無聲勝有聲,李延生在吳大嘴羊湯館喝羊湯時,倒說過這話。

這天夜裡,郭寶臣又過來和吳大嘴喝酒。無聲之中,兩人又喝了兩瓶。第二天早起,吳大嘴家裡人發現,吳大嘴死在床上。拉到醫院,心肌梗死。

吳大嘴的二姐,在延津糖果廠切糖塊;她切糖塊,胡小鳳包糖紙,兩人雖不在同一個工廠中的房間,但是同僚。吳大嘴的喪事,二姐通知了胡小鳳。吳家辦喪事這天,胡小鳳讓李延生一塊兒去吳家吃喪宴。李延生問:“去吃喪宴,随不随份子錢?”

胡小鳳:“當然得随了。”

李延生想起前幾天陳長傑婚禮,胡小鳳不讓他參加的事,嘟囔:“你的朋友有事可以去,我的朋友有事不能去。”

胡小鳳知道李延生說的是陳長傑在武漢結婚的事,立馬急了:“那能一樣嗎?你的朋友娶老婆在武漢,吳大嘴坐地死在延津。”

又說:“再說,婚禮的份子錢,跟喪禮一樣嗎?”

當時延津的規矩,婚禮份子錢重些,五十;喪禮輕些,二十。李延生怕越說越多,便截住胡小鳳的話:“我就是那麼一說,你倒認真了。”

又說:“你不就是怕送了二十塊錢,一個人吃不回來嗎?”

胡小鳳倒“噗啼”笑了。

吳家的喪宴,就擺在“吳大嘴羊湯館”。吳家邀請的客人不少,共有十七八桌,每個桌上十個人。與李延生、胡小鳳同桌的,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但三杯酒下肚,就都認識了。大家邊吃,邊七嘴八舌議論吳大嘴猝死這事。一人指着:“那天晚上,他跟郭寶臣喝酒,就坐在那張桌子前。”

“看不出來,身子多壯實啊,說心肌梗死,就心肌梗死了。”

“還是喝得太多,和一個掃大街的,喝了兩斤。”

“吃得太胖,也是個原因,一米六,二百多斤。”

一人悄聲說:“還是殺生太多,報應。”

這時吳大嘴的弟弟吳二嘴代表喪家過來敬酒,對大家說:“都别瞎喳喳了,你們說的話,都讓我聽見了。”

又說:“明告訴大家,我哥不死在心肌梗死上,也不死在報應上。”

衆人:“死在哪裡?”

“死在笑話上。”

哥哥吳大嘴平日不苟言笑,弟弟吳二嘴愛滿嘴跑火車;大家說,哥哥的話,都讓給弟弟了;吳大嘴生前,常罵吳二嘴“二百五”;吳二嘴在飯館打雜,遠遠看吳大嘴過來,忙停下嘴,忙手裡的活計;現在吳大嘴死了,吳二嘴有些悲傷,也顯得有些興奮;哥哥死了悲傷,沒人管他說話了,有些興奮。

衆人一愣:“死在笑話上?你的意思是……”

吳二嘴打斷衆人:“這意思很明白呀,我哥遇到了花二娘啊。”

又說:“那天晚上,我哥是和郭寶臣喝了兩斤,像往常一樣睡着了。過去兩人喝兩斤沒事,這天咋突然有事了?他沒想到夜裡花二娘會到他夢裡來,跟他要笑話;我哥那麼古闆的人,哪裡會說笑話?花二娘惱了,讓我哥背她去喝胡辣湯,轉眼之間,我哥就被一座山給壓死了。”

劉震雲:一日三秋|新刊

花二娘已在延津待了三千多年;在人的夢中,花二娘用笑話壓死人的事,每年在延津都會發生幾起,大家倒見怪不怪;隻是每年延津猝死上百人,這人是自個兒猝死的,還是被花二娘和笑話壓死的,一時不好分辨;衆人便問:“何以見得?”

“你咋斷定是花二娘幹的?”

吳二嘴抖着手:“我哥是個圓腦袋對吧?

把他往棺材裡移時,腦袋是扁的;我哥是個大肚子對吧?現在成了一片紙;可見是被山壓的。”

又說:“我把這事說給了司馬牛,他來這裡勘查一番,看了我哥的遺體,也認定是花二娘幹的。”

司馬牛家住縣城南關,是延津一中的化學老師,教化學之餘,喜歡魏晉南北朝的志怪小說;花二娘不遠千裡來到延津,在延津待了三千多年,司馬牛教學之餘,便立志寫一部《花二娘傳》;據他說,他寫這書,不光為了寫花二娘在延津的行狀,還旨在研究因為一個笑話,花二娘與延津所起的化學反應;花二娘在延津的所作所為,點點滴滴,他已經收集了三十多年;或者說,他是研究花二娘的專家;如今他判定吳大嘴是花二娘壓死的,那就無可懷疑了。

吳二嘴又補充:“那天半夜,我聽到院裡起了一陣小旋風。”

又說:“平時老說我是二百五,自己咋不防着點呢?”當然說的是吳大嘴了。

又說:“天天對誰都闆着臉,不知道笑話的重要性。”

說完,勸大家喝酒,又去了另一桌。

衆人紛紛點頭:“既然司馬牛說了,這事是花二娘幹的,肯定不是一般的猝死。”

又開始議論花二娘找笑話這事。

“二娘也是,明知大嘴是個古闆的人,還偏偏找他。”

“這就叫公平,攤上誰是誰,天塌砸大家,否則成故意挑人了。”

“花二娘在延津待了三千多年,硬是像狗皮膏藥一樣,揭不下來了。”

“這就是延津的命,祖祖輩輩,隻能跟她活在一起了。”

“話又說回來,有花二娘在,也有好處,被花二娘逼着趕着,延津人才這麼幽默。”

“不幽默,讓你去喝胡辣湯。”

“大嘴臨死時,也該對花二娘說,二娘,别去喝胡辣湯了,到我家喝羊湯吧。”

衆人笑了,胡小鳳笑了,李延生也笑了。

又有人說:“二嘴說得也對,還是怪大嘴大意,身為延津人,臨睡時,也不備個笑話。”

“誰讓他平日讨厭笑話呢?這也叫報應。”

“以後,我們都得防着點。”衆人又說。

七嘴八舌間,李延生起身去後院廁所撒尿。廁所旁邊,是吳大嘴的羊圈。一群羊在羊圈裡低頭吃草,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看到這些羊,李延生感歎,吳大嘴平日殺生無數,沒想到自個兒死在了花二娘手裡;吳大嘴平日嚴肅,沒想到死在笑話手裡。李延生平日睡覺,花二娘倒沒到他的夢中來過。像吳大嘴一樣,李延生平日也不愛說話,如果花二娘來到他的夢中,他的下場,不會比吳大嘴好到哪裡去;為防萬一,他需要趕緊學幾則笑話,記在心中;又想,平日他不會嘻嘻哈哈,突然心裡裝滿笑話,也把人别扭死了;沒被花二娘和笑話壓死,先自個兒把自個兒别扭死了,倒成了笑話;又想,延津五十多萬人,花二娘是一個人,她出門找笑話,一時三刻,哪裡就輪到了自己?不可大意,也不可草木皆兵,如果整天提心吊膽,沒被花二娘和笑話壓死,先自個兒把自個兒吓死了,也成了笑話。就像羊圈裡的羊,一隻羊被吳大嘴殺了,其他羊驚恐一會兒,“咩咩”叫幾聲,又會安靜地低頭吃草。或者,自個兒沒被抓之前,隻能安靜地吃草,怕也沒用。這也是延津。又想,吳大嘴死了,不知吳二嘴能否把羊湯館接着開下去。就是開下去,一個不愛說話,一個嘴不停,羊湯的味道肯定不一樣了。如果開不下去,以後吃飯,隻能去“天蓬元帥”了。

有七八天了,李延生心頭老一陣一陣煩悶。當時延津流傳一首歌,叫《該吃吃,該喝喝》,歌裡唱道:“該吃吃,該喝喝,有事别往心裡擱;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亂想沒有用;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下來砸大家;該吃吃,該喝喝,你還能把我咋着?……”大家愛唱,李延生也愛唱;有什麼煩心事,唱上一曲,煩心也就過去了,人也高興起來了;但這回連着唱了七八天,還是高興不起來,心裡越來越煩悶。想想有什麼原因,也沒什麼原因,每天去副食品門市部上班下班,一天在家吃三頓飯,和過去的日子沒任何差別。近日既無跟胡小鳳吵架,也沒跟同僚鬧别扭。用旁邊櫃台賣煙酒的老孟的話說,是自尋煩惱。但這煩惱表現得十分具體,李延生過去話就少,現在更少了,一天說不了三句話,愛一個人在那裡愣神。上班的時候,顧客來買東西,他常把醬油打成醋,把花椒稱成大料;在家,飯吃着吃着,放下筷子,望着窗外愣神。胡小鳳:“李延生,想什麼呢?”

李延生打一個冷戰,回過神來,忙說:“沒想什麼呀。”

夜裡,胡小鳳一覺醒來,常發現李延生在床邊坐着,耷拉着腿,望着窗外的黑暗愣神。還有一回,胡小鳳被“咿咿呀呀”的聲音驚醒,醒來,看到李延生望着窗外的黑暗,在小聲哼唱《白蛇傳》中的唱段:“奈何,奈何?”“咋辦,咋辦?”……唱着唱着,還一個人哭了。胡小鳳:“李延生,你要吓死我呀?”

劉震雲:一日三秋|新刊

胡小鳳帶李延生去縣醫院檢查身體,量了血壓,抽血做了化驗,測了心電圖,五髒六腑做了CT,一點毛病沒有。又帶他去縣精神病院做檢查,精神也很正常。胡小鳳:“明明有毛病,實際沒毛病,可把人愁死了。”

李延生:“我也不想這樣,可我管不住自己。”

又說:“小鳳,以後是死是活,你不用管我了。”

胡小鳳哭了:“你還這麼吓我,你想在你死之前,先把我吓死,對嗎?”突然想起什麼,問:“你是不是在夢裡,遇到了花二娘啊?”

李延生搖頭:“如果遇到她,我跟吳大嘴一樣,笨嘴拙舌的,早被她和笑話壓死了,現在還能跟你說話嗎?”

胡小鳳又突然想起什麼:“要麼這樣,你想着今天晚上,花二娘就會到你夢裡來,你不得趕緊準備笑話?心裡背着笑話,也許就不煩惱了。”

李延生又搖頭:“别說笑話,我連《該吃吃,該喝喝》的歌都唱了,沒用。”

“那到底因為什麼呀?”

“如果我知道了,也就沒病了。”

由于發愁,胡小鳳愛出虛汗的毛病倒讓李延生給治好了。

再後來,李延生的飯量明顯減少了。一個月過去,人瘦了一圈,眼眶突出,臉上的顴骨都露出來了。門市部賣煙酒的老孟說:“延生,你不能這麼發展下去呀。”

李延生:“老孟,越來越煩悶,到了不想活的地步。”

老孟:“這種情況,你隻能去找老董了。”

又說:“你去不去?你去,我可以跟你去。”

精彩全文請見

《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22年1期

作者簡介

劉震雲:一日三秋|新刊

劉震雲,1958年生,河南延津人,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曾創作長篇小說《故鄉天下黃花》《故鄉相處流傳》《故鄉面和花朵》(四卷)《一腔廢話》《手機》《我叫劉躍進》《一句頂一萬句》《我不是潘金蓮》《吃瓜時代的兒女們》,中短篇小說《塔鋪》《新兵連》《機關》《一地雞毛》《溫故一九四二》等。其作品被翻譯成英、法、德、意、西、俄、瑞典、捷克、荷蘭、匈牙利、塞爾維亞、土耳其、羅馬尼亞、波蘭語、希伯來、波斯、阿拉伯、日、韓、越南、泰、哈薩克等多種文字。2011年,《一句頂一萬句》獲得茅盾文學獎。2018年,獲得法國文學與藝術騎士勳章。根據其作品改編的電影,在國際上多次獲獎。

選自花城出版社2021年7月版

原書責編 蔡彬 歐陽佳子

責任編輯 石一楓

本期微信編輯 lyj

圖檔來源于網絡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