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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園瓦礫中深情凝望——讀黃孝紀《八公分的味道》

在故園瓦礫中深情凝望——讀黃孝紀《八公分的味道》

黃孝紀作品《八公分的味道》

冬天的夜裡,我們一行人在沿江綠化帶散步,然後折返。走到一個有大鍋爐的樓棟側面,就各自回屋了。我依稀辨認了身旁的人,這其中就有黃孝紀的身影。第二天早晨,我們呵着口裡的白汽再次走在這條河道上,在早晨的陽光下,他逆着光,落在我們身後,對着那一樹樹鵝黃的垂柳拍照,又将開了一朵兩朵的垂絲海棠視若珍寶,不斷調整角度給這寒風中的小花存照,是以我們走了一段路就回過頭找他,他匆匆追上來,走近了,是一張歉意的滿是笑容的臉龐,解釋說:“真是不可思議,這種花怎麼提前開花了,現在還是冬天呀!”而喜悅是自自然然從他眉眼間流淌出來的。那是我們一起散步時的印象。

這種印象使我相信他是一個生性敏感的人。這種敏感使他永遠對生活有着本真的淳樸的熱愛之情。2020年12月的一天,我們在一個創作訓練營中短暫地相處過,之後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城市工作和生活。那時我正在了解廣東人民出版社近期的出版物,其中就有“八公分系列”即将推出的新書《八公分的味道》,我才又一次走近了黃孝紀。在此之前,他寫出了《晴耕雨讀 江南舊物》《老去的村莊》《瓦檐下的舊器物》《八公分的時光》《一個村莊的食單》《故園農事》《節慶裡的故鄉》等作品。黃孝紀在永興、廣東、浙江等地穿梭,他寫了10年。他用近10年的時間記錄和思考以八公分村為背景的中國南方鄉村社會的變遷。這是一個逐漸寂靜空蕩終将消逝的世界。而黃孝紀已經作好了必要的心理準備。童年生活的老廳屋、新瓦房,都已經遍地瓦礫,工作後他在縣城買房,修高鐵、新農村建設時獲得了一筆拆遷款,他毫不猶豫地在新八公分村保留了自己的一戶房,為的就是不讓自己失去故園鄉土的根。他固執地一次次回鄉,一年兩次,在清明祭掃和年前趕回八公分村,盡管父母已經故去,姐姐們也早已嫁人,那裡已經沒有人在等候他,他還是建了一棟平房,築了一個小院,種上石榴和枇杷樹、葡萄藤,讓它們在寂靜的庭院裡生長、開花和結果,仿佛代替他守候生活了十幾年的家園。在這個過程裡,他選擇了與現實達成平衡,他拒絕了來自現代社會的抹平,拒絕了讓他獲得一種所謂城裡人的身份的吞噬。他細膩而深情地描述了他的童年他的家園,他的青春歲月,盡管那時窮苦,日子稀松尋常,那些舊時光裡的苦澀和困頓,也曾讓他發出了“百無一用是書生”的憤懑之言,他真誠而又不無反思地書寫了他作為一個走出鄉土的農家子弟的在社會底層的掙紮,借助于寫作,他重新砌造了一個離靈魂更近的居所,進入了另一種“八公分”的生活。村莊的古柏古楓、油茶樹、蕨和小筍子的消失,磨坊、豬欄房的推倒,意味着一種農耕社會的鄉土生活方式正在遠去,在他的文字裡卻都一一鮮活過來。他叩響六百多年的曆史,在故園瓦礫堆裡再塑家園,在對日常生活的叙述和回望裡把鄉土刻進了心靈史,并将永遠不會被遺忘。那裡是一個别樣晶瑩的世界,那裡承載着他的豐盈他的敬畏以及他的感念。

靜靜讀完《八公分的味道》,我感受到他對鄉土的這種深情凝視,故園影像穿越時空自心底活轉來。母親的菜單是鄉土最尋常不過的食材系列:芋頭、蘿蔔、辣椒、苦瓜、絲瓜、冬瓜、南瓜、水瓜、豆角,常常是一樣菜幾樣吃法,煎、蒸、炒、腌,無非是鄉裡人的尋常做法,談不上多複雜的烹饪技巧,母親卻總能燒出别樣的味道。蕃薯除了當主食,也可以在竈膛裡煨,在火塘邊烤,做成茶食、做成蕃薯粉、釀成蕃薯土酒,水瓜老去可以制作瓜勺,絲瓜就更不用說了,風幹後去皮除籽,就是一年四季不可或缺的洗碗渣。鄉野的物質貧乏而又豐盈,山間遍布的小筍子、蕨、栀子花和菌類這些野菜遍布山野,是時下的人趨之若鹜的時令風物,而茶耳、泡節(學名覆盆子)、雞打阿(學名金櫻子)等山果更是叫每個鄉村長大的孩子都回味無窮。他和姐姐們一起,在農忙中分擔一些家裡的農活。澆菜地、挑水、拾柴火、掃地、搭瓜架。在老廳屋兩間房子裡,母親就着煤油燈縫縫補補,父親抽着旱煙,他和姐姐們讀寫課本,童年溫馨的回憶和濃濃的親情在如豆的燈火裡氤氲開來。我分明又感受那些遠去的物事、器具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那些無可複制卻又叫人牽腸挂肚的鄉野風味再一次喚醒了我的味蕾,它是那樣的真切和濃郁,使我沉浸其中回味無窮;它又是那樣生疏和遙遠,使生活在城市的我渴望卻不可觸及。在讀《老廳屋》的過程中,我體會到了在自己的生活中一種久已遺忘的真實。

我也隐約感到,作者在一種近乎溫情的叙事中隐藏着原始的敬畏和真摯的哀悼。那些從母親口裡流傳的禁忌,留下了一種對生命和萬物的敬畏。在寂黑的春夜,驚雷滾滾,母親多次告誡他不要出聲,不能張嘴對着耀火(閃電),因為隻有精怪才舔吃耀火,要遭雷劈。在老井旁的老柏樹下,虔誠地供上香火、果品,将寫有子女名字和祝詞的菱形紅紙貼上樹身,作揖禱告,祈求孩子易養易成。逢年過節在老井旁老柏樹下燃紙焚香,保佑平安。在親人故去時,打一壺老井水給至親最後的擦洗。他們祭竈神、供奉神佛,他的母親年複一年地洗淨雙手在廳屋點亮神台。當老廳屋的老人離開時,黑色的棺材擺放在廳屋正中央,他們一家人屏聲息氣,悄悄上床。以後的日子,死去的老人日漸多了,在他的眼中,仿佛自己仍滞留在原地,衆人如分飛的燕子,隻是家園不再。老廳屋就像黃孝紀童年記憶的影像史,或許對于他,就意味一個人的精神源頭,在這些文字中,他較全面地重制了鄉土往日的生活圖景,記錄了中國南方鄉村社會的發展。

在他的筆下,清苦困厄的生活是伴随半生的夢魇。他一次一次奔突在人世的生存困境,拿一身氣力和滿腔理想對抗無望、奮力掙紮。童年時,他沒有當煤礦勞工的爹,他沒有“滾鐵環”“滾珠車”“鐵管槍”這類玩具,參加工作後他窮苦的出身在工廠沒有女孩青睐他,當他隻身前往東莞打工,花掉身上借來的盤纏,在火車站被劫匪威脅搶錢,後又被排隊的人羞辱“别人搶得了你的錢,我撿也撿不得?”他失去最後的五毛錢,隻好當街典賣舊手表隻為換取回鄉的路費,當他在公共汽車上冒着被羞辱的風險逃票,在工地上像乞丐一樣吃睡,在火車上恨不得像貨物一樣塞在座位底下回鄉,被查票時被失去最後的10元錢,他無望地回到了永興縣城,腳下并沒有一個可預見的美好未來。《南遊集》出版前後,他借錢去武漢拜訪饒慶年老師,獨自參觀黃鶴樓,臨風賦詩,最後提早坐上火車,再次冒着被查票的危險回到縣城繼續籌錢,最終談好出版費用又湊不齊錢,詩集出版隻好不了了之。

在苦難和困頓中,他仿佛父親故事裡的窮青年,在一種近乎偏執的“仙氣”裡捱住了一切冷酷的現實。一九八九年秋天他被配置設定在建材廠,這是一個從陶罐廠轉型而來的工廠,效益不好,經常發不出工資。起初,他被安排坐辦公室的時候,工作輕松又幹淨,然而他無法忍受形同雜役且又被底層工友隔閡和孤立的内外煎熬,終于在反感廠長的安排去殡儀館送葬的情況下,主動要求下到工廠中的房間做工,從幹部換到了勞工崗位;二○一二年,在女兒報考南開大學自主招生考試之際,他堅持不送人情不跑關系,最終女兒得償所願,考出高出錄取分數線很多的分數。他從沒有放棄過自己,他固守着自己的道德底線和思想清白,他一邊拒絕着社會上那些追名逐利毫無羞恥的俗套,一邊堅守自己的讀書人身份并不斷通過寫作完善着自身的精神體系,一次次完成了對自我的超越。

作者簡介:陳丹,湖南浏陽人,畢業于暨南大學,文學碩士,有作品在《星火》《江南詩》等刊物發表,現居廣州,從事編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