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常明:索隐派與《封神演義》的研究(封神演義源流考之二十九)

舊小說的研究裡,有一派名叫“索隐派”,舊說以為此派肇始于紅學,乃至于視之為舊紅學的一個分支,并視其發轫之作為署名王夢阮、沈瓶庵于民國五年(1916年)出版的《紅樓夢索隐》[1]。

常明:索隐派與《封神演義》的研究(封神演義源流考之二十九)

《紅樓夢索隐》

然則此書固是小說索隐類著作的第一部大書,“索隐”二字卻實出于《周易》,作為書籍專名則始見于司馬貞之《史記索隐》,是“探求異聞,采摭典故,解其所未解,申其所未申者”[2]的意思。

至于長篇小說索隐,應是以小說情節比附曆史或哲學并作過度解讀的意思,此種批評方式至遲可以推至明代中後期,如葉晝托名李卓吾批評的《西遊記》,其中說“批讀《西遊記》者,不知作者之宗旨,定作戲論。餘為一一拈出,庶幾不埋沒了作者之意”[3]。

将小說情節和人物相比附的,則有另有昭梿的《嘯亭雜錄》——

鐘伯敬《封神演義》荒誕幻渺,不可窮诘。然皆暗指明事,以神宗為纣,鄭貴妃為妲己,光宗常洛為殷洪,王恭妃為姜後。張維賢為聞仲者,以其行居次也。朱希忠為黃飛虎者,姓皆色也。

西岐者,暗指播州楊應龍。以孫丕揚為楊任,因其家居關西,而無甚知識,以手下為耳目也。以朱廖為尤渾,以其尤劣于四明也。三教道師暗指齊、浙、楚三黨,托塔天王暗指李三才也,鄧九公者,鄭芝龍也,申公豹者,申時行門下客也。

至以鄒元标等江右人為梅山七怪,尤為誣善。夫食毛踐土之士,而謗毀其君為辛纣,居然筆之于書,其人可誅,其闆可斧矣!而尚流傳世間,亦可怪也。

常明:索隐派與《封神演義》的研究(封神演義源流考之二十九)

《嘯亭雜錄》

這是較早的索隐批評的專文,也可以說是對《封神演義》索隐的第一篇著作了。昭梿生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卒于道光九年末(1830年),較于王、沈二人之書早近百年年,即便以刊刻時間算,則此書在光緒六年(1880年)由九思堂刊刻,仍較二氏之書早三十六年,算得上是索隐一派的先聲。

另,王闿運《湘绮樓日記》也有對《封神演義》的批評,其日記中光緒十九年正月二十日寫道——

《封神演義》者,本拟《水浒傳》、《西遊記》而作,亦兼襲《三國志》,其文有“狼筅”,在明嘉靖以後,而俗間大信用之,至以改撰神号。至今言四天王、哼哈、财神、溫痘,皆本之,已為市井不刊之典矣。

餘童時喜其言太極圖有焚身之禍,蓋意在譏明太宗殺方正學諸君。及其言豬狗佐白猿總戎,以譏李景隆諸将,以為各有所指。然其文衍成數十萬言,必有所命意,乃能敷演。而聞仲者,又以拟張江陵不學而跋扈也。其言姜環又明斥梃擊事。

明人喜為傳奇演義之言,而此獨恢詭不平,多所指斥,大緻以财色為戒,故獨重趙公明兄妹,财為兄,而色為妹,未有無财而能耽色者也。置之十絕之中者,戕生多端,中年尤在财色也。十絕破而殺仙,萬仙誅而沐猴冠矣。此由庶人以至天子,不可以太極圖自陷于落魂也。故必以太極圖易草菅人,不可以太子入太極圖,乃憤時嫉俗者之所為。

大要言賢智皆助逆,讒邪皆為神,唯禽獸乃可通天,甚惡道學之詞,疑李卓吾之所為也。昔疑其有金丹醫方之說,嘗欲評之,今乃知其仍為迂儒,故标其作意如此。至其神名,蓋别有所本,非由此始,則無可考矣。

常明:索隐派與《封神演義》的研究(封神演義源流考之二十九)

《湘绮樓日記》

光緒十九年即1893年,較二氏早23年。此外,那時候的索隐尚有:

一、燕南尚生于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于保定直隸官書局排印的《新評水浒傳》,尚生之名不詳,書中言“史進”寓意《史記》和進化,“魯達”寓意這魯國的達人,也就是孔子等,這書比起《紅樓夢索隐》實在還要早些,故将《紅樓夢索隐》視為小說索隐的第一部書的意見是無法成立的。

二、鄧狂言于民國八年(1919年)在上海民權出版部出版的《紅樓夢釋真》及民國十八年(1929年)在大東書局出版的《水浒傳索隐》。狂言本名鄧裕厘,字服農,江陵人,參加過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的科舉,民國的時候又做過湖北省臨時議會議員。

三、“樾公”于民國二十年(1931年)于文明書局出版的《水浒傳索隐》,此人生平未詳,書未能見,持書者或以其名為趙北樾,不知的否。

常明:索隐派與《封神演義》的研究(封神演義源流考之二十九)

《水浒傳索隐》

四、馬駿圖于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于北平中華印書局出版的《馬氏叢書第一輯》,馬氏為伊斯蘭教民,曾創辦晉城崇實中學,此書中附有《讀書索隐》、《封神傳索隐》、《白蛇傳索隐》三篇,皆以附會為能事,其中《封神傳索隐》一文又見于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之《炎黃朔望刊》第一期第10—13頁。

故索隐派的發轫并不由于紅學,而民國時期的索隐著作絕不止于紅學的著作。隻是後來有賴胡适之先生開拓新紅學,是以作者曹雪芹的生平作為依據的,這就必與猜謎為特色的舊紅學處處相反,是以紅學索隐派便獨立于其它各書的索隐之外,别成一種重要的标的留存于學術的曆史中。

索隐派的文章固然多有對文學意象背後的深入思考,但由于缺乏對作者創作時代的了解和對作者原有意圖的尊重,得出的結論往往與原著毫無關聯甚或背道而馳。

常明:索隐派與《封神演義》的研究(封神演義源流考之二十九)

《石頭記索隐》

以上文述及的兩種《封神演義》的索隐為例,王闿運認為趙公明兄妹的形象設計是為了表明“财為兄,而色為妹”,實則趙公明固然為财神,三霄娘娘卻是被封為“坑三姑娘”即司廁之神,并非掌管聲色之神,而其所布九曲黃河陣也并非以色惑人的工具,若以其人為女神則為色欲的象征,則金靈聖母、龍吉公主、鄧婵玉等無一不為女神或女将,單以此認為三霄娘娘為色欲的象征無論如何是說不通的。

同樣,以袁洪影射李景隆也十分不通,曆史上朱棣甚為輕視李景隆,李景隆也因私人原因猜忌瞿能使其兵敗垂成,小說中的袁洪卻為武王和姜子牙帶來了深重的災難,殺掉了楊任、龍須虎、鄭倫等名将,不但與其他梅山六怪同仇敵忾,也與前來助戰的高明、高覺、邬文化等協同作戰,絕非李景隆之流可比。何況李景隆在靖難之役失敗後,仍被朱棣封為太子太師,遠比袁洪困死于山河社稷圖的結局要好得多。

常明:索隐派與《封神演義》的研究(封神演義源流考之二十九)

李景隆畫像

至于太極圖将殷洪化為飛灰影射方孝孺之難,應是将太極圖了解為理學冠冕的《太極圖說》,這恐怕隻能算是望文生義;姜環襲擊太子與梃擊案襲擊當時為太子的朱由校确有相似之處,然則《封神演義》本刊刻于天啟年間,以此情節明目張膽地影射當時的帝王亦非民間文學所樂為,何況這種宮廷内鬥在《左傳》、《戰國策》等書中早有成例,原不需要影射才能寫作的。

馬駿圖的《封神傳索隐》在《炎黃朔望刊》刊登時則幹脆寫上了“打破三百年啞謎,方知《封神傳》為富有民族意義之革命書籍”,認為“以纣王無道拟明熹宗、莊烈及福王、桂王等之昏庸,以西岐及西方之準提、接引因滿洲從來信佛也,以費仲、尤渾拟魏忠賢黨,以龜靈聖母拟客氏,以飛廉、惡來拟奸珰杜勳、王德化輩”。

常明:索隐派與《封神演義》的研究(封神演義源流考之二十九)

《封神傳索隐》

這簡直是毫無道理,因為現存最早的《封神演義》版本是天啟金阊舒載陽本,此時崇祯尚未登基,李自成更未攻陷北京,自無杜勳、王德化輩之事,也無福王、桂王稱帝可言。那時候滿洲方興,若以此比拟儒生們所尊奉的周武王,則無異給了滿洲以政治上的正确,一方面讴歌敵軍正中朝廷的忌諱,另一方面也傷害了明末遺民的感情,《封神演義》一書勢不能于當時大行其道。

以馬氏作此文時的情形來看,不過是蹈襲燕南尚生批評《水浒傳》的故智,尚生以《水浒傳》為憲政的發轫,馬駿圖便以《封神演義》作為革命的隐含,卻不知是完全不具備說服力的。

常明:索隐派與《封神演義》的研究(封神演義源流考之二十九)

《封神榜故事探源》

1960年衛聚賢于香港偉興印務所出版的《封神榜故事探源》上下兩冊沿用了馬駿圖的思路。此書筆者未見,但就其它論文的引用情況來看,衛氏認為《封神演義》為清人托名明人的作品,并以為文武二王伐纣是影射吳三桂降清複叛的事情,西方教主是影射喇嘛教等[4],然則《封神演義》各版本尚在,其非清人所托一望可知。是以衛氏的意見,我想總可以不攻自破了。

注釋:

[1] 郭豫适:《半磚園齋論紅學索隐派》,複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5月版,第11頁。

[2](唐)司馬貞:《史記索隐序》。

[3] (明)葉晝:《李卓吾批評西遊記》(上下),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10月版,第9頁。

[4] [日]山下一夫:《西方教主考》,圓光佛學學報,第3期,第241—262頁。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