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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彈要完?蘇州杭州兩位體制外團長不答應

評彈要完?蘇州杭州兩位體制外團長不答應

蘇州的龐團長唱了一輩子評彈。

64歲那年,龐志豪從說書的龐先生成了龐團長。那一年,龐志豪在蘇州成立了蘇韻評彈團,初衷是為了服務那些和自己一樣,活躍在各大書場的個體評彈藝人。當時,蘇韻是蘇州唯一一個民營性質的評彈團體,他本人則是蘇州唯一一個體制外的評彈藝術非遺傳承人。龐志豪今年72歲了。蘇韻評彈團一路走來,發展穩健,如今旗下有60餘位評彈演員,業已成為評彈界的一支重要演出力量。但成立8年,他們仍然是蘇州唯一一個民營性質的評彈團體。

杭州的葉團長不會唱評彈,如果沒有字幕,他甚至聽不太明白。

2017年相聲演員葉明珠承包下了杭州市青年路上的大華書場,來聽評彈的老觀衆也開始管他叫“葉團長”。大華書場始建于1952年,葉明珠接手時,這家老牌書場的經營舉步維艱。如今,大華書場不僅扭虧為盈,同時更是杭州城裡的老書迷們的日常打卡點。畢竟,這裡是杭州城裡唯一一家專業曲藝書場。

蘇州評彈是長三角地區傳統曲藝的代表之一,也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然而觀衆的持續流失和觀衆年齡結構的嚴重老化,讓曾經風靡江南的評彈日漸喪失活力,而疫情則讓本就慘淡的評彈演出市場雪上加霜。近年來,針對評彈的保護及傳承,各地政府可謂不遺餘力。但是傳統曲藝終究屬于“江湖”,評彈的複興,除了需要政府的扶持,亦需借助市場之力。

龐志豪覺得當年父輩對自己說過的話,放在今時今日顯得尤為貼切:“老人說,評彈是塊火腿骨頭,沒什麼大肉,但是有香味,還是值得啃一啃。”蘇杭兩地,兩位體制外的團長各自拉扯着蘇州唯一的民營評彈團和杭州唯一的民營專業曲藝書場,希望通過市場的力量,讓評彈這塊“火腿骨頭”再飄香。

評彈要完?蘇州杭州兩位體制外團長不答應

蘇韻評彈團辦公室就在龐志豪家中

龐團長和他的團

“全部清零!”“一直太平”……龐志豪的微信朋友圈,幾乎每天都在更新長三角的疫情情況。“我就是要告訴大家,不要氣餒!前途是光明的,雖然道路有點曲折。”在蘇韻評彈團的辦公室,也就是龐志豪家裡,他握緊拳頭,給評彈演員們加油。

去年11月,受疫情影響,蘇州當地的評彈演出場所幾乎全部關門,直至今年1月才陸續開放。而此前,有的書場甚至因為受疫情影響,從2020年一直關到現在。書場不開門,直接影響演員的演出計劃和收入。

體制内的評彈演員還有一份保底工資,體制外的則不得不面臨兩三個月沒有任何收入的威脅。對于蘇韻評彈團這樣一個體制外的民營團體,疫情至今的這兩年多時間,着實難熬。

龐志豪習慣把演出資訊記錄在辦公室的白闆上。記者采訪他時,恰是春節前。白闆上,去年11月、12月的演出日程僅有寥寥五六條,而1月份的資訊則是一片空白。龐志豪說,以往,春節前是評彈演員一年裡最忙的時候。

評彈要完?蘇州杭州兩位體制外團長不答應

龐志豪在看小白闆

龐志豪出生在評彈世家,他的父親龐學卿是“薛調”創始人薛筱卿的大弟子,是說《珍珠塔》的名家,曾任常州評彈團團長。子承父業,到了龐志豪一輩,家中兄弟四人無一例外也都當了說書先生。四人名字的最後一個字連在一起,恰是“英雄豪傑”。當年蘇州評彈界,龐氏兄弟的風頭一時無兩。

靠着龐志豪在長三角各地書場摸爬滾打多年積累下的人脈,蘇韻評彈團成立後,經營頗有建樹。疫情前,他與40多家書場有着業務往來。“每天電話不斷,給大家安排場子演出,有時候根本顧不過來。”龐志豪回憶起疫情發生前的場面,用“興旺”兩字來形容。

然而,所謂“興旺”不過是相對而言。評彈的式微,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已經開始。

龐志豪一路見證了評彈界的興衰更疊。20世紀60年代,國營評彈團剛剛成立,彼時普通勞工月工資不過幾十元,而他父親的月工資已經達到151元。進入80年代,國人對精神文化生活的需求增長旺盛,評彈行業随之複興,蘇滬各地紛紛興辦評彈團,幾乎每個縣城都有一個評彈團。熱潮之下,也催生出了大量書場,當時先後開出的140餘家書場,無一不是生意火爆:“隻要上台,必定客滿。聽客沒有位子,站在後面也要聽。”當時,龐志豪樂于做一個“個體戶”,工作時間靈活,收入比體制内更多。

随着電視機的普及,書場裡的聽客斷崖式下跌,很快就隻剩下一群老年人。到20世紀80年代末,140多家書場僅餘十幾家國營的還在堅持。龐志豪意識到,評彈當時就已然是父輩口中的那塊“火腿骨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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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志豪演出

葉團長和他的地

評彈的興旺期,杭州的大華書場也見證過。1952年,大華書場在積善坊巷開張,同期杭州城内還有三元、西園、吳山等多家老牌書場。鼎盛時,大華書場名家雲集,書迷需要連夜排隊搶票,平劇名家蓋叫天亦是大華的常客,幾乎每天都來。

好景不長,杭州的書場接連倒閉,作為“獨苗”的大華書場也數度易址。20世紀90年代中期,大華再度面臨搬遷,但新址一度遲遲未有着落。浙江省曲藝家協會多位老同志聯名上書浙江省文化廳,才最終保下了大華。

2001年,大華書場又搬到了現在的青年路上。當時的葉明珠剛來杭州兩年,還在做五金閥門生意。他斷然不會想到,未來自己會與這家書場産生交集。

葉明珠是河北人。他早年也曾拜師學藝,學成後在一家文工團裡說相聲。在文工團裡,心心念念想要成為“體制内”的葉明珠卻始終拿不到編制。如此數年,葉明珠心灰意冷。1999年,他隻身來到杭州下海經商。

但是葉明珠始終還是愛相聲,更想登台講相聲。時間到了2008年,彼時郭德綱領銜的德雲社火遍大江南北。葉明珠動了心,琢磨着自己是否能借着這股風潮,在杭州搞一個相聲團體。他開始尋找合作夥伴,方法簡單而又笨拙:“當時我就在QQ上搜幾個關鍵詞,杭州、相聲、獨幕喜劇,沒想到還真給我找到一個杭州相聲群,成員加上我,總共3個人。我分别加了群主和群管理者的好友,跟他們好一通聊。最後群主跟我說,‘兄弟,别聊啦!那個管理者其實是我的小号!’”

功夫不負有心人,葉明珠還真就找到了幾個同道中人。他們線上溝通,線下排練,四處推銷自己尋找演出機會,但最終都無功而返。因為沒飯吃,葉明珠的搭檔拆夥了好幾個。直至2010年,葉明珠和最後堅持下來的人共同成立了如今的笑海相聲會館。

傳統曲藝講究“靠地”,意指需要一個固定的演出場所。葉明珠滿杭州找場地,最終相中了大華書場。雖然當時書場的經營狀況不甚樂觀,但終究是杭州唯一的專業書場,葉明珠認定,這裡就是最理想的地方。2010年,笑海簽下合同,在大華書場正式登台。

此後數年,大華書場每況愈下,其間還經曆了多次轉讓。葉明珠記得,最慘淡時,大華書場已經幾乎請不到評彈演員來演出了,說書先生不願上門,經營方隻能在書場裡播放評彈錄像應付聽客。2016年12月末,大華書場又一次停業了。

反倒是葉明珠的笑海相聲會館逐漸有了起色。想起行業裡“靠地”的說法,葉明珠不願看到書場真的倒掉。他決定,接手大華。

評彈要完?蘇州杭州兩位體制外團長不答應

葉明珠在接受采訪

把老聽客留住

龐志豪承認評彈已經日薄西山,但是如果有人就此放言評彈會滅亡,他必定要與人争論一番。20世紀80年代末,他在虎丘開飯店時,就已經為此和人争過:“我給他們算了筆賬,1000個退休老人,有500個待在家裡,有300個去麻将館,有100個有其他愛好,就算隻有一兩個人進書場,按照這個比例,評彈也不會滅亡,還是有人要進書場的。”

30多年過去了,龐志豪的這一觀點從未動搖。前段時間,他在上海徐彙區的書場遇到了一個退休工程師,這位工程師告訴龐志豪,年輕時他忙着工作,從不聽評彈,現在退休後不會打麻将也不會跳舞,偶爾進書場一聽,倒聽出瘾來。現在,他還要拉着老婆一起聽,夫妻兩人每天下午必要聽一出評彈,雷打不動。

“我30多歲的時候,看到台下的觀衆是六七十歲的老年人,現在我70多歲了,台下又是一批新的老年人,總有觀衆的。”龐志豪笃信這一規律。即便這些老年人此前不聽評彈,但龐志豪認為到了一定年紀,身上自然會有個開關“啪”地打開,開始喜歡聽評彈。

為了讓記者信服,龐志豪舉了個例子:此前他曾經在某地新辦的社群書場說書,當地的老年人大多沒聽過評彈,還有的老太在台下剝毛豆。但半個月後,當初剝毛豆的老太也聽得有滋有味,書場受疫情影響關門,他們還專門去跟社群提意見。龐志豪對評彈的信心也展現在自己的家庭裡:去年,他的孫女從蘇州評彈學校畢業,也和自己當年一樣,開始“跑碼頭”。

對評彈抱有信心的還有葉明珠。2017年,大華書場重招承包人。葉明珠拿出家裡幾乎全部積蓄,又貸款一部分,最終湊出了40萬元參與投标。葉明珠的競标對手隻有一個,是杭州的另一個相聲團體。葉明珠最終如願拿下了大華書場的經營權。合同明确,經營期間必須保障評彈在大華書場的日常演出。于是,這個對江南曲藝幾乎一竅不通的北方漢子,就這麼挑起了在杭州重振評彈的擔子。

責任在肩,葉明珠絲毫不敢怠慢。在翻新書場硬體的同時,他找到了時任浙江評彈團團長的嚴小方。團長幫團長,書場重開,首要任務就是找說書先生。書場重開後的第一場演出,行話叫“開青龍”。2017年9月1日,大華書場請來了上海評彈團的名角毛新琳和周慧“開青龍”。

“毛先生擅長張調,技藝精湛。而我們杭州的聽客,恰恰最喜歡張調。”雖然就着字幕才能聽懂,但是耳濡目染多年,葉明珠如今對評彈也有了頗深的了解。他告訴記者,在嚴小方的操持下,說書先生終于開始回歸,各地評彈團紛紛獻藝,其中還不乏名家。比如龐志豪和他的兄長,“英雄豪傑”中的龐志英,也都曾在大華登台。

重開後的書場很快聚攏了杭州城裡的老聽客,當年座無虛席的盛況雖難重制,但日常演出台下也總能保證坐着六七十位觀衆。葉明珠說,評彈在杭州的影響力自然不及蘇南一帶,但聽客們的耳朵同樣“刁”得很,絕不是可以随便糊弄的。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突如其來。出于疫情防控的要求,大華書場也不得不暫停營業。3月27日,書場獲準重開,笑海相聲會館率先開箱。當時,杭州不少公共娛樂場所仍未恢複營業,先人一步的大華書場反倒是吃到了紅利,相聲演出票房喜人。

葉明珠自然也不會忘記自己的基本盤,4月16日,評彈演出再度開書。當時健康碼剛剛問世,聽客裡不少上了年紀的老人玩不轉智能手機,總不免抱怨。但是疫情防控容不得絲毫松懈,葉明珠專門購置了聯網查驗身份證的裝置,讓老聽客刷證入場:“都是老聽客,總要想辦法照顧到的。”

“穩固住杭州評彈聽客的基本盤,是我們的任務,在這一點上,我們從來沒有動搖過。”葉明珠說。

評彈要完?蘇州杭州兩位體制外團長不答應

葉明珠演出照

讓新聽客進來

但是,評彈真的就隻能是專屬老年人的曲藝形式嗎?龐志豪不甘心。

10年前,龐志豪曾經在上海鄉音書苑推出了6個夜場的《乾隆爺那些事兒》。從這一名字上就可以看出龐志豪的決心,他的拿手絕活是傳統書《乾隆下江南》。上了年紀的人,可能大多對“乾隆下江南”的故事耳熟能詳,但年輕人卻未必對這個名字感冒,那時流行“××那些事兒”,龐志豪就給演出定名為“乾隆爺那些事兒”。

在内容上,微網誌、論壇上的熱門梗也成了素材來源。說到乾隆皇帝微服私訪,龐志豪會調侃個别官員用安排的“演員”應付上級上司的考察,傳統書也随之凸顯出了針砭時弊的現實意義。

為了跟上年輕人的腳步,龐志豪每年都會花很長時間上網,這也讓他改變了演出的售票方式——他在幾家知名的團購網站上推出了團購,還在現場舉辦了抽獎活動。

在葉明珠的努力下,大華書場終于在2019年實作經營收入20餘萬元,全面實作扭虧為盈。但是,盈利主要靠的是葉明珠的相聲,而不是評彈。

深耕多年,葉明珠自己的笑海相聲會館在杭州的名氣進一步打響,票房在長三角的同行中算是相當可觀。反觀評彈,基本盤固然是穩住了,但是每場六七十人的上座和10元、15元的票價,顯然遠不足以自給自足。葉明珠給記者算了一筆賬,書場開給外來跑碼頭的說書先生的演出費,單場平均在650元左右,而單場的票房通常隻有500元上下。若是再算上為說書先生提供的住處的房租和書場内相應的水電、人力開支,評彈這個窟窿每年都在15萬至20萬元之間。

葉明珠坦言,自己現在是在用相聲“養”評彈。不同于各地國營背景的演出場所,交到葉明珠手裡的大華書場自負盈虧,并不享受任何補貼:“如果隻有評彈,像我們這樣的民營書場,可能就垮了。”

不過,靠着相聲引流,大華書場在網上打出了知名度,成了外地遊客來杭州的打卡地。同時,一些懷揣着文化獵奇心态的年輕人,也開始走進書場聽評彈。“早些年如果有年輕人進來,全場肯定要行注目禮的,現在老聽客們已經見慣不怪了。前兩年電視劇《都挺好》把評彈帶火了。我們這裡三五不時也會有人慕名而來,坐下來聽上一段。”

“這些偶然撞進來的,雖然很難留住,但終究是坐下來過了。隻要坐下來,未來就有可能成為評彈的忠實聽客。”葉明珠說。

大華書場老聽客群在讨論蘇韻評彈團的演出

10年前的那6個夜場,讓龐志豪嘗到了創新的甜頭:“肯定是能賺錢的。”龐志豪說,當時的場租費是2000元一場,就算每次來100個人,50元一張票,每場的收入就有5000元,扣除各種成本,還有賺頭。但是,在那6個夜場結束後,龐志豪并沒有再往這條創新路上繼續走下去。

“沒有精力做下去。”龐志豪搖搖頭,不再解釋,但轉頭他開始說起了葉明珠所從事的相聲行業,“我是蠻佩服他們的,經常換段子,我們是幾十年不變。”

龐志豪經常看相聲,對時下流行的脫口秀也很關注。10年前,他曾經與其他彈詞演員讨論,可以借鑒海派清口的表演方式,嘗試用一種新的形式表演評彈。現在,他還有這份雄心壯志嗎?

“要創新的,等開春以後。”龐志豪低頭想了想,下了這個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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