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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張潔與《十月》

紀念|張潔與《十月》

張潔(1937年-2022年1月21日),女,遼甯撫順人,當代著名作家。1960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北京作家協會專業作家,美國文學藝術院榮譽院士,國際筆會中國分會會員,中國作協第四、五、六屆全委會委員,第七屆名譽委員。享受政府特殊津貼。著有長篇小說《沉重的翅膀》《隻有一個太陽》《無字》,小說、散文、随筆集《愛,是不能忘記的》《方舟》《祖母綠》《張潔文集》(4卷)、《中國當代作家選集》《國際文學大獎得主自選文庫》《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等10多部,遊記文學集《域外遊記》《一個中國女人在歐洲》等。憑借《祖母綠》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無字》《沉重的翅膀》兩次獲得“茅盾文學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并獲意大利騎士勳章及德國、奧地利、荷蘭等多國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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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潔在《十月》創刊35周年最具影響力作品頒獎現場

紀念|張潔與《十月》

張潔與鐵凝、梁曉聲在頒獎現場

紀念|張潔與《十月》

張潔為“第十屆十月文學獎”獲獎作者頒獎

《十月》刊發張潔作品目錄

長篇小說

沉重的翅膀…………1981年第4、5期

四隻等着喂食的狗………《十月·長篇小說》2009年第6期

短篇小說

我不是個好孩子…………1980年第1期

未了錄…………1980年第5期

散 文

始信萬籁俱緣生…………1994年第3期

回到起點…………2006年第5期

紀實文學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1994年第1期

代表作

沉重的翅膀(選讀)

張 潔

在《我為什麼寫〈沉重的翅膀〉》一文中,張潔說了這樣的話:“我的思想老是處在一種期待的激動之中。我熱切地巴望着我們這個民族振興起來,我熱切地巴望着共産主義在全世界的勝利,讓全人類生活在一個理想的社會之中。”在這樣的道德觀引領下,張潔創作了《沉重的翅膀》。

《沉重的翅膀》初稿脫稿于1981年4月16日,最初發表在1981年第4、5期的《十月》雜志,同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單行本。因為這部作品在《十月》連載後,引起不同的反響和争議,是以出版單行本時,作者又作了重要修改。

1985年,《沉重的翅膀》獲得第二屆茅盾文學獎。

2019年9月23日,《沉重的翅膀》入選中宣部、國家新聞出版署重點選題計劃“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列為第二十四部。

紀念|張潔與《十月》

原載1981年第4期

紀念|張潔與《十月》

張 潔

謹将此書獻給

那些為着中華民族的振興而忘我工作的人

令人饞涎欲滴的紅菜湯的香味,從廚房裡飄送過來。案闆上還響着切菜刀的輕快的節奏。

也許是因為身體已經恢複了健康,葉知秋的心情就象窗外那片冬日少有的晴朗的天空。這一刹那,她竟覺得自己好象恢複了學生時代那麼貪吃的胃口,一口氣可以吃得下五兩幹飯。這種難以尋覓的舊時情懷,引起她的一種渴望,使她起意要幹一件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學生時代的惡作劇才好。

唉,當然不能胡鬧,她畢竟是一個頭發已經開始花白的人了。況且,即使在自己的家裡,她也不能太過地放肆,因為這種放縱自己的行為,如果成為一種習慣,然後不知不覺地帶到辦公室,或者是帶到公共場合裡去,那就會引起莫名其妙的指責或非議。即使她是這樣地注意檢點自己,在别人的眼睛裡,她也将是一個行為荒誕,哪怕每天做十件好事也不會有人記得,卻會因為心不在焉的一個小小的疏忽,弄得人家懷恨在心的、不合時宜的人物。天知道!她不過是一個最簡單的人,簡單得象一個隻有第一信号系統的低級動物一樣。而人們的認識,經過十年“文化大革命”的陶冶,越是複雜的現象、越是謊言,倒越是顯得正常,容易讓人相信,容易讓人了解。而越是簡單的、越是真話,反倒顯得不正常、不容易讓人相信,不容易讓人了解了。白白地活了四十幾年,卻還沒有學會生活!冷靜的時候,她好象也很明白自己的欠缺,等到激動起來,卻仍然是渾然一片。

于是,她勉強着把自己這種快樂的沖動,壓進一個中年的、中華民族的婦女所應該具有的風度的模式裡去。也許因為她的壓力還不很足,那沖動“嗞”的一下又冒出來了一點,她突然想起了久已忘記的法文,不禁高聲地問了一句:“今天中午吃什麼?”

莫征立刻在廚房裡用法文接了上來:“紅菜湯、臘腸和面包。”

這孩子真不賴,竟然沒有忘記。這當然應該歸功于他自小在那個有教養的家庭裡所受到的訓練。

有教養的家庭?!——可他現在什麼也沒有了,真正地成了一個孤兒,就象她自己一樣。

是的,莫征曾經有過一個溫暖的、有教養的家庭。

可教養又是什麼呢?在那幾年,它是一種容不得的奢侈品,是資産階級這個詞彙的同義語。

人類真是一群瘋狂的傻瓜,為什麼要創造物質文明呢?要是都停留在洪荒時代,或是還用四肢在地上爬行,那麼,一切大概都會簡單得多。

莫征的父母,曾是一所名牌大學裡的法文教授。五十年代中期,葉知秋做過他們的學生。那時,莫征隻有三歲多。長得非常可愛,很象英國電影《霧都孤兒》裡的那個可愛的小男孩奧利佛爾,穿着一套淺藍色的法蘭絨衣服,黑黑的眼珠,象兩顆滾動着的黑寶石。每次開飯以前,總是把兩隻洗得幹幹淨淨的小手,平放在桌子上讓媽媽檢查,然後有禮貌地用法文問媽媽:“我可以吃飯了嗎?”每每葉知秋到莫教授家裡做客的時候,總是戲谑地管莫征叫奧利佛爾。當時,葉知秋絕沒有想到,他以後的命運,竟是孤兒奧利佛爾的翻版。為這,葉知秋總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莫征,沒想到她這善意的玩笑竟成了一個巫婆的咒語,不然,何以會應驗得如此準确呢?

問題還不隻是他現在已經什麼也沒有,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兒。殘酷的生活,使他失去了本應該是他所有的,卻增添了許多不應當強加于他的。父母在“文化大革命”中雙雙死于非命之後,他成了靠偷竊過日子的小賊,象一隻流落在街頭的野狗。當葉知秋第一次把他從派出所領回來之後,他甚至也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在她家裡等于來了一次捲逃。這也許是一條野狗才會有的慘痛的經驗,因為無數次的事實證明,每一隻向它伸過去的手,幾乎都是痛打它的手,它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還有一隻想要撫慰它的手。從來沒吃過糖的人,怎麼能夠想象“甜”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

葉知秋再一次把他從派出所領了回來。她也理不清自己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

也許因為她自小也是一個孤兒,飽嘗過世态的炎涼和寄人籬下的痛苦?這痛苦象一條天生的紐帶把她和這個孩子聯在了一起。

也許是因為她知道她這一生永遠無法實作自己的母愛,她象一切女人一樣,頑強地需要一個表現這女人的天性的機會。

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再沒有比醜陋這件事更使她傷心的了。真的,那真是一種不幸。

說不出葉知秋臉上的每一個部件,究竟有什麼明顯的缺陷,可是這些部件湊在一起,毫不誇張地說,幾乎使她成了一千個女人裡也難以遇到的一個頂醜的女人。

那些很代表她的性格的頭發,又粗、又多、又硬。頭發的式樣非常古闆,她又不肯讓理發師剪個稍稍時髦一點的發型,稍稍地削薄一點。于是,又短、又厚的頭發,每一根都象放射線似的向四外支楞着,遠遠看去,活象頭上戴了一頂士兵的鋼盔。

渾身上下看不到一點兒女性的曲線和魅力。肩膀方方正正,就象伐木人用斧子砍倒一棵老樹後的樹樁——是砍倒而不是用鋸鋸倒的。

沒有一個神經正常的男人,會娶這樣一個女人做妻子的。

最堅強的心,也許是最脆弱的心。對于在各種逆境中備受作踐、蹂躏、摧殘……進而變得殘酷、冷漠的心靈來說,再沒有比“溫暖”這種東西更強大、更能征服他的力量了,它甚至超過原子彈、氫彈。因為他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太多,一旦得到,就很懂得珍惜。何況葉知秋給莫征的,決不隻是一點點溫暖,而是真正的、象母親一樣的愛。這兩個被許多過着正常家庭生活的人們視為不可理喻的人,充分地享受着那些或許是正常的家庭享受不到的天倫之樂。

菜飯端進來了。

莫征,象飯店裡老練的服務員,右手端着騰着熱氣的紅菜湯,左手拿着兩個分盛着臘腸和面包的盤子。兩個盤子上還擺着一個小小的盛果醬的盤子。

臘腸切得很薄,一片片錯落有緻地向着一個方向,順着盤子繞成環形,斜躺在盤底。面包切得很均勻,每片面包的厚度一樣,簡直象用尺子比着、量着切出來的。

每每看着莫征十分在行地抄起鍋碗瓢勺在廚房裡忙着做飯,以及他帶着一種看不出來的、又猜不透含義的微笑,象飯館裡的大師傅那樣,有意地用勺子在炒鍋邊上俏皮地敲兩下的時候,葉知秋的心裡,總泛起一種說不出是悲涼還是欣喜的複雜情緒——隻是淡淡的。他的生存能力似乎比她們這一代人強。比如,_直到現在她還不會做飯燒菜,如果沒有莫征,她就不得不去吃那口味單調透頂的食堂。奇怪,食堂裡燒的東西,别管是紅燒肉還是黃焖雞,永遠是一個味兒,你就分不清它們到底有什麼不同。她喜歡吃口味好的菜,可是要她為那種事分心她又舍不得時間,就算下了狠心抽出時間,她也不會做。她的生活安排得一塌糊塗……不,生存能力!當然她指的不是這個,不過她也不知道怎麼會産生這樣毫不相幹的聯想。實際上她想得更多的卻是,隻要他願意,他可以幹好任何一件事情,不管是做飯、彈鋼琴或是法文……他當然比她強得多!可是他為什麼這樣一副樂天知命的樣子端着這幾個盤子呢?不,也不是說端盤子有什麼不好,她不是這個意思,而是……而是什麼呢?她的思緒飄移開去……

湯大概很燙,放到桌子上之後,莫征立刻吹着自己的手指頭尖。

那應該是一雙藝術家的手。手指粗而長,手掌厚而寬,指關節和撓腕關節都生得十分結實。她知道,小的時候他學過幾年鋼琴。小小的人兒,腳還夠不着踏闆,卻會在一片琴鍵的轟鳴中忘記了玩耍和吃飯……可現在,就是葉知秋心血來潮地,在他們家裡那架落滿塵土的鋼琴上,用僵硬的、不聽使喚的手指勉強彈上一曲的時候,他呢,卻遠遠地躲進他自己房間的一個角落裡,仿佛琴聲裡有什麼讓他感到害怕的東西……

什麼叫做應該是呢?莫征早已不是那個穿着一套淺藍色法蘭絨衣服的小男孩。他已經變成又高又大的青年,穿着一件軍綠色的棉布上衣,那是部隊上的處理物資。衣服皺皺巴巴,原先的扣子早已掉光了,現在的五個扣子是有深有淺,大小不一。又肥又長的勞動布褲子,象沒有盛滿東西的口袋,挂在他那又瘦又長的腿上,褲腳上還有一個沒有補綴上的三角口子。他所有的褲腳上幾乎都有這樣的口子,這大半和他幹的工種有關系,整天和樹枝、灌木叢打交道,灌水、剪枝、噴藥……一不小心,就會被樹枝刮破。但即使這樣,他仍然是個讓姑娘們一見傾心的人物——假如她們不知道他的過去的話——方方的下巴,棱角清晰的大嘴巴,黑而柔軟的頭發從中間分開,松松地披向腦後,仿佛修剪過的、那麼不寬不窄的眉毛,整齊地、直直地伸向太陽穴;隻是在眉梢有那麼幾根,微微地往上翹着,這使他在不動聲色的時候,也給人一種神采飛揚的感覺。也許因為黑眼珠比平常的人稍大了一些,目光總顯得凝重、遲緩,還有點兒淡漠。而這效果完全不同的眉毛和眼睛,給他造就了一個不能不引人注意的面孔。

莫征用腳勾出放在桌下的凳子,在那因為開榫已經搖搖晃晃的凳子上坐下,凳子立刻吱吱嘎嘎地呻吟起來,仿佛因為這突然增加的負荷而感到極大的痛苦。

一聽見這聲音,葉知秋總是不放心。她已經說過多少次,要麼趕快拿出去修理,要麼就丢掉它,不然,早晚有一天會摔壞人的。而莫征總是不以為然地,懶懶地說:“沒事兒,隻要您記着别坐它就行了!”其實,他倒并不是懶,在他來說,摔一跤又算得什麼了不起的、值得擔心的呢?葉知秋隻好随他。不過每每他往那個凳子上坐下去的時候,她的眼睛總會不由地對那凳子瞟上幾眼。這會兒,她的眼睛也是那麼不放心地瞟着。雖然是不動聲色的,莫征也還是感覺到了。唉,太過于操心了。

然後,他仿佛是不經心地問道:“怎麼樣?味道還可以吧?”

葉知秋這才低頭吹着湯勺裡滾燙的湯,匆匆地呷了一口,笑了,滿意地稱許着:“不錯,挺道地,象你的法文發音一樣的道地。”

莫征的湯勺在半路上停住了。啊,為什麼要提起那與舊日的生活有關系的回憶呢?莫征決不願意去回想它。可為什麼隻要有一點點光亮,它立刻就會象影子一樣出現,緊緊地跟随着他,糾纏着他,不肯和他分離。憑空地給他增添了許多的煩惱。其實,這煩惱也是多餘的。他張開嘴巴,帶着一種差不多是發狠的樣子,咽下了那勺菜湯,好象把那煩惱和菜湯一起咽進了肚子裡去。适才牽動他眉頭的那根神經好象安定下來。接着,用自己那副白而堅實的牙齒撕下一塊面包。

“哐當”一聲。葉知秋一愣,一時以為莫征到底是翻倒了凳子。不,那聲音是從天花闆上傳來的。一定是樓上有人碰翻了什麼。随之而來的是小壯嚎啕的哭聲、嚓嚓地響着的雜沓的腳步聲和小壯的媽媽劉玉英壓抑着的啜泣聲。

莫征的臉上閃過一絲冷冷的微笑,說道:“高爾基筆下的人物的生活。”

葉知秋停下了吃飯。

莫征,還是帶着那淡淡的、冷冷的微笑:“怎麼啦?”

葉知秋不好意思地笑了。在比她似乎還老于世故、不易動情的莫征的面前,她覺得自己有時倒象個幼稚的、容易感情沖動的小女孩:“不知道為什麼,在别人的哭聲裡,我咽不下飯去……”

“您簡直象個基督教徒。”

她發氣了:“莫征!”覺得他亵渎了自己的感情。然後站起身來,往外走去。莫征把他長長的腿往她面前一橫,那弓着的腿,活象一個放在二百米跑道上的中欄:“您還是歇會兒吧!您管得了嗎?過不了兩天還得打。”

他說的是真話。樓上這一家,總是孩子哭大人罵的。那兩口子都不是那種潑皮式的人物,兩個孩子也都懂事聽話,可是,他們的生活為什麼過得那麼沉重啊?

莫征和解地勸慰着她:“您還是再吃點吧,一會兒該涼了!”

葉知秋已經沒有了胃口,飯前那陣美妙的情緒不知為什麼已經消散得無影無蹤,她搖搖頭。

她無言地在寫字台前坐下,順手翻動着這些天因為生病沒有細讀過的報紙。習慣性地注意着哪些工程竣工投産、哪些企業已經超額完成今年的生産計劃的報道……是的,這些報道都給她一種年終将近的氣氛。還有一個多月,七九年就要過去了。她立即想起她病前就要急着寫完的那篇報道,開始尋找她已經寫好的那份提綱。

奇怪,那份提綱哪兒去了呢?她明明記得放在這一摞稿紙上嘛!沒有!也許放在抽屜裡了?

她依次拉開一個又一個抽屜,每個抽屜都是一樣的混亂:日記本、信劄、郵票、裝着鈔票的信封或錢包、工作證、眼鏡盒(有好幾個),藥瓶子(空的或是裝着藥的)……要是沒有極大的耐心,誰也别想在這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裡找到一件要找的東西。偏偏葉知秋就是一個頂缺乏這種耐心的人,是以每當她急急地在這裡面找什麼東西的時候,她都會下定最大的決心,什麼時候一定要清理一下這些東西,沒用的就把它扔掉,這裡有很多沒有用的東西:這些舊信,瞧,還有這個空藥瓶子。“砰”的一聲,她順手把那空藥瓶子扔到牆角裡去。

可是,等到這陣騷亂一過,她便會忘掉自己的決心,那些廢物便依舊安然無恙地躺在抽屜裡。再說,那些舊信雖然都不是什麼親朋故舊寄來的,但她依然舍不得丢掉。它們好象是她的生活的記錄:失敗的,然而卻是昂揚的。

因為她是記者,又因為她對每一個受了命運的不公平待遇的人的那種由衷的同情,對一切醜惡的現象的義憤——在那些年這種事情是那樣地遍及每個角落,在她采訪過的那些平凡的勞工、基層幹部中間,她簡直就象個可以以心相托的朋友。她不自量力地幹預了多少工作分外的事情喲!那些事情,照例地沒有得到合理的解決。每每她象個沒頭蒼蠅,亂碰一氣,精疲力竭地回來,坐在桌前翻動這些信件的時候,她總是感到内疚,好象她也愚弄了那些善良而忠厚的人們,不過,他們并沒有認為她是個不可信托的人。難呐!遠方的客人往往會突如其來地降臨:站在門口,一個勁兒地搓着一雙骨節粗大的手,羞澀地微笑着,微微地漲紅了臉,然後,牢騷一發就是大半夜。鬧得莫征的房間簡直象個客店。

這兩年,信件的色彩有了明顯的轉變:誰誰家的,被誰誰的後門擠掉了大學報考名額的兒子終于考上了大學;誰誰的所謂叛徒問題終于澄清,恢複了工作;誰誰再也不穿小鞋了,因為那個靠幫派勢力上台的黨委書記撤了職……這些信,怎麼舍得丢掉呢?

但是,提綱總得找到!

“莫征,看見我放在桌上的一張紙了嗎?”她知道她用不着說什麼提綱不提綱的,那對找到或找不到是完全沒有一點兒幫助的。這孩子對她的工作總是不大以為然,從來不會朝她寫過的那些東西看上一眼的。

“什麼紙?我沒在您桌子上拿過什麼紙!”

“一張稿紙,上面寫了字的!”

莫征這才想了起來:“噢——前天小壯來玩兒,我在您桌子上拿了一張廢紙給他包糖來着!”

葉知秋真正地痛心了:“哎呀呀!那是我準備寫的一篇今年工業完成情況的報道提綱,怎麼是廢紙!”

“我怎麼知道什麼提綱不提綱。”語調裡竟沒有一點不安或歉意。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我寫過字的紙,不要亂動,不要亂動!你全當成耳旁風!”

莫征終于顯出一副懊悔的模樣。倒不是他已經覺悟到自己撕掉了一篇提綱,而是因為葉知秋那副氣急敗壞的面孔和語調裡那種懊喪的情緒。便誠心誠意地表示着自己的改悔:“其實,有工夫您不如好好休息休息,急什麼呢?那些報道什麼的,不過是扯淡的事!有人看嗎?又有人信嗎?”

“你怎麼能這麼說話。我看你腦子裡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是越來越多了。”葉知秋拍桌子了。

莫征不再說話。他不願意惹葉知秋生氣。于是隻顧低着頭不緊不慢地吃着。房間裡隻有湯勺磕着碗盞,以及莫征那輕輕地、有節奏的嚼東西的聲音。

他們經常發生争論,但往往讓步的,卻是莫征。他不願意惹她生氣。在他那荒漠似的心裡,竟也還有一片濃密的綠蔭。因為她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愛着的、給他溫暖的、不記着他的過去的人。也還因為他有一種這一代人對上一代人的優越感。

有時他不能了解,他們之間不過差了二十個年頭,在對客觀事物的認識上,卻有這樣懸殊的差異。簡直莫名其妙!難道他們那一代全是這個樣子嗎?差不多!唉,他們那一代,是多麼善良、多麼輕信、多麼純潔而又多麼頑固地堅守着那一套陳腐的觀念的一代啊!

這種争論,也常使葉知秋打心眼兒裡感到委屈,她覺得她終歸還不是一個沒有頭腦的女人。她的思想是新鮮的,感覺是敏銳的。她并不陳腐。陳腐這種印象是莫征這一代人強加在她頭上的。在他們的眼睛裡,大半凡是有了年紀的人,都是老朽的。

自從五六年大學畢業以後,她已經在新聞戰線工作了二十多年。這工作使她的接觸面十分廣泛,對真實情況了解得也比較多一點、深一點。她早就對許多發生過的事物有她自己的看法,雖然她感到無可奈何,但是她總在心裡告誡自己,葉知秋喲,你不管報道什麼,千萬不要有半點虛僞,可不能愚弄了養活我們的人民。就拿“文化大革命”那些年來說,她甯肯耍賴不寫,也不肯跟着那些挂羊頭賣狗肉的理論家們吹喇叭。她明白,這絕不是因為她勇敢,而恰恰是因為她幸好不是搞理論的。相反,她是懦弱的。但這能怪她嗎?那是整整一個懦弱的時代。

她接觸過不少戰鬥在工業第一線上的基層的同志。那都是些實打實的人和實打實的工作。那些在一般人看來都是幹巴巴的數字,在她眼睛裡卻是一張張熟悉的臉、出爐的鋼水、轉動的機床,血管一樣輸送電流的輸變電線路……每每想起這些,她總是感到安慰,畢竟還有腳踏實地的工作在幹着。她是以而覺得她的工作也是腳踏實地的工作,是值得她忠誠地獻出一切的工作。可是,聽聽莫征在說什麼?扯淡!

現在,她愈想愈氣,連下巴都有點哆嗦,伸出長長的脖子,拿眼睛瞪着莫征,連她的眼鏡也好象發了脾氣,恨不得從鼻梁上跳下來,在莫征面前跺上幾腳才解氣。

這下莫征不吃了,他感到了問題的嚴重。她誤解了他的意思。他收起了臉上那種淡漠的冷冷的笑,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說:“我不是說您的工作,我是說那些沒完沒了的數字。好些人都會以為那些個數字,是從基層到上面,一級一級按着統計表格的要求,個、十、百、千、萬,一個算盤子兒、一個算盤子兒地扒拉出來的。其實,根據我的經驗,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僞造的,就連‘最高訓示’在内。報紙上總在寫工業生産今年下半年比上半年超額完成百分之幾,今年又比去年超額完成百分之幾。扯淡!有什麼意思。我也并不是說這些數字全是假的,我是說它沒有意思。就拿咱們樓上老吳這個勞工來說,他們家的生活情況是怎麼樣的呢?應該有人寫一篇這樣的文章,這許多年來,這些流汗出力的、腳踏實地給我們這個社會創造了财富,并且使我們得以生存下去的勞工們的生活情況的真實報道。這樣的報道才能真實地反映我們的工業生産發展了沒有,發展得怎麼樣。要是我們老百姓的生活老是不如資本主義國家,咱們的優越性還表現在哪兒?老百姓還擁護你嗎?是以,您說那些數字有什麼用?您想過沒有?!那都是自欺欺人的裝飾品!”這回,倒是莫征難得地動了肝火,他越說越快,最後還使勁兒地把湯盤往前一推。菜湯灑了出來,向四周漾開,順着桌子一角淌了下來,淌了莫征一褲腿。他掏出揉成一團的、已經髒得分不清到底是什麼顔色的手帕,擦着濕了的褲腿。不停地,一下又一下……那動作早已失去了它本來的含義,那不過是在發洩着他極力壓抑着的情緒。

莫征的話,象在她那憋足了氣的心口上安了一個減壓閥,使裡面的壓力漸漸地降了下來。他說的話,雖然帶着孩子氣的偏激,但是有他那一面的道理。她痛心地想起從五六年以後經濟政策上的那些錯誤、失敗。如果不是這麼來回折騰,老百姓的生活總會稍好一些吧?但總之,不論如何比解放以前好得多了。

她不大有勁地說:“這些數字至少還是說明了我們的國民經濟年年都在發展,比起解放前……”

莫征立刻停止擦腿,打斷她的話說:“我就知道您又該這麼比了。老這麼比也不行呀!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社會呀!你不是社會主義嗎?那是舊社會,沒有可比基數嘛!要是光這麼比,這麼知足,我看人早就應該停留在奴隸社會别再前進了。要知道奴隸社會比原始社會還前進了一大塊呢!”他露出一臉不屑再說下去的神氣,把手裡的手帕當成了抹布使勁往剩下的菜湯裡一摔——大概也有點氣昏了頭,站起身來,拾掇起桌上的碗盞向廚房走去。到了門口,又回轉身來,好象忽然來了一陣風,刮走了他臉上的那層烏雲,滿懷真情地對葉知秋說:“真的,您還是想想老吳一家子為什麼老是打架吧?”

那真情的語調出自莫征的嘴巴,自有一種揪人肺腑的力量。他是很少流露溫情這種東西的。他覺得他是男人,而溫情,是一種軟弱的表現;實際上,他比誰都需要這個,因為他從人們那裡得到的,往往都是戒備和提防。他曾經是個賊,誰知道他真的不偷了,還是假的?溫情對于他,象奢侈品對貧困的人一樣,隻有不自量力的傻瓜才去巴望它!情感的配置設定,雖然不象物質的配置設定那樣,可以任人随心所欲地轉移或是靠強力去争奪,但是有些人更多一些憂慮和愁苦,有些人更多一些歡樂、溫情和滿足,它是可以随着權力、等級、金錢……派生的東西。莫征明白,他隻有固執地抵禦那對溫情的渴望,才可以使他免于被這種可望而不可及的誘惑所傷害。

但是,青春啊,青春,不管你是怎樣地冷靜,怎樣地想在一天之内成熟起來,你仍然充滿那許多的真誠,那許多的忘我,那許多的激情,那許多的渴望!

老吳一家,是多少年的老鄰居了。葉知秋還清楚地記得吳國棟曾是那麼一個對妻子體貼入微的、英俊的小夥子。當劉玉英懷第一個孩子的時候,這棟樓裡的住戶,沒有一個人不拿吳國棟那種過分的體貼開過玩笑。二樓的王奶奶經常說:“小吳啊,沒事兒!女人生孩子,就跟母雞下個蛋一樣,别那麼緊張,看吓着小劉哇!”說歸說,葉知秋相信,隻要沒有人看見,他一定會整天小心翼翼地把小劉捧在手裡,倒好象小劉是個剛下的雞蛋而不是準備下蛋的母雞。而小劉呢,又曾經是一個多麼嬌美的小媳婦啊,也不過是十幾年的時間,可這一切全都哪兒去了呢?怎麼完全變成了另一副模樣:吳國棟怎麼變得那麼粗暴,兩個鬓角也過早地秃了上去;而小劉的額頭上又怎麼那麼快地就添上了許多皺紋啊!

頭發的确燙得不錯,很合夏竹筠的心意。波浪似的推向一個方向,很有一種雍容華貴的氣派。她上了年紀,不能再象年輕的婦女那樣弄得滿頭小卷。再說那也很俗氣,好象那些小市民階層的婦女,好不容易燙次頭發,要不弄得滿頭是死死的小花,頂好一年不用再燙,就好象虧了本似的。

她對着前後的鏡子,從從容容地打量了額前、腦後、兩側的頭發,滿意地微微笑着。向站在身後舉着另一面鏡子的劉玉英點點頭。

她想:這理發員的手藝不錯,難怪人家向自己推薦。隻是她的眼睛為什麼顯得那麼愁苦?年紀不大嘛!怎麼會有這麼一副消沉的樣子!讓人看了覺得心裡挺沉悶的。

夏竹筠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等着理發員去拿她存放的提包和大衣。

銀嵌的、深灰色的大衣很厚,但分量很輕,那一定是質地很好的純毛料的。提包的式樣也很少見,不是一般人常用的象餅幹盒子的那一種,而是扁扁的,很寬,面上有壓制出來的花紋。那是夏竹筠的老頭子去年到英國考察時給她帶回來的禮物。

這是老規矩,不管老頭子上哪兒出差,總得帶些禮物給她。逢到這時,她的臉上就會浮起皇後接受藩邦進貢時的那種微笑。可是,比方要是她知道老頭子在杭州給她買龍井茶葉的時候,帶着怎樣一種淡淡的、揶揄的口氣,學着保定府的口音對人家說:“送給我‘耐’(愛)人的!”她一定不會這麼笑了。

劉玉英站在一旁,看着夏竹筠慢慢地穿上大衣,輕輕地蒙上頭巾——小心不要壓壞了剛才做好的發式——又慢慢地打開提包。這種緩慢,絕不是有意地做作出來的,這是那種有個有地位的丈夫,又長年地過着優裕的生活,受慣了人們的逢迎,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哪怕就是掉了一張早已失去興趣的、某種化妝品的使用說明),立刻會使一些别管有多麼着急的事在等着辦的人,耐着性兒,畢恭畢敬地守候着的,上了年紀的婦女才會有的緩慢。

夏竹筠從提包裡拿出一個精緻的皮錢夾,淺黃的皮革上,燙着咖啡色的花紋,配着兩個金黃色的金屬按鈕。

皮夾裡至少有五、六張十元錢一張的鈔票,那幾乎就是劉玉英一個月的工資,也許還要多。劉玉英也隻有發工資的那一天,身上才會帶着這麼多的錢。平時,能拿得出來的,不會超過一進制。

夏竹筠從錢夾裡面抽出一張,食指和拇指用力地撚了一下,好象還能撚出來一張似的,然後遞給了劉玉英。

在櫃台前交帳的時候,小古看見劉玉英那因為愁苦而顯得更加疲倦的面容,一面數着零錢,一面匆匆地看了看牆上的挂鐘,說:“五點半了,你該下班了!”

劉玉英知道,這是小古的關心。她朝小古笑了笑,心裡想,下班又怎樣呢?還不是一大堆煩心的事在等着她!

錢很髒,揉得皺皺巴巴的,特别是那些角票。夏竹筠嫌惡地用手指頭尖兒輕輕地捏着,不過沒有忘記清點一下找回的錢數。然後合上錢夾,那兩個金屬按鈕,清脆的“咔嗒”一響。

夏竹筠再一次向鏡子裡瞥了一眼,然後向理發店門口走去。這時,她聽見理發員在她身後輕聲地說了句:“再見!”才趕緊回過頭去補了一句:“再見!”心裡泛起了一絲類似懊惱那樣的情緒,倒不是因為她沒有對理發員付出的勞累表示感謝(她不是已經付了錢嗎!)而覺得有什麼對不起那理發員的地方,而是懊惱自己怎麼沒想起先說聲“再見”?顯得她好沒有教養。想不到,那麼一個理發員,倒更懂得規矩。

走出理發館大門,夏竹筠朝手腕上的小金表看了一眼。燙一回頭發,花了差不多四個小時。可是她并不在乎時間,她隻發愁如何打發時間。洗衣服、收拾房間、做飯有阿姨在管着。跟前剩下的這個女兒也大了,已經參加了工作。工作很理想,是個攝影記者。唯一操心的是,得給她找一個稱心如意、門當戶對的丈夫。

身體好、情緒好的時候,她也上上班。心髒不大舒服的時候,也可以在家休息一段日子。可也不能老是躺着睡覺哇!織毛衣吧,幾年也織不好一件。老頭子笑着說:“等你這件毛衣織好了,我的胡子該由白的變成綠的了。”

分不清他是開玩笑還是挖苦人。管他,反正那是一種消遣。

當然,她還可以看書、看報。訂了許多的雜志、報紙,每天幾乎有一大半時間在看書,看雜志,看報紙。她和那些高幹的老婆可不一樣,她上過大學,受過高等教育。但是,優裕的生活是一種腐蝕制,它使她對人類精神生活的追求、了解、記憶等等的能力發生了退化。她記不住那些書上、雜志上、報紙上說了些什麼!

到了晚上,老頭子在部裡開會,女兒在外面有活動,會客室的幾張大沙發上就隻有她一個人,守着一台20的日本彩色電視機。說她在看,又分明眯着眼睛,似睡非睡;說她沒看,又明明在沙發上對着電視機坐着。真到了床上她又睡不着了。于是,便會找點事情來想想。她用不着吝惜晚上的睡眠,反正第二天早上她願意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用不着着急起床。她常想的是女兒的婚事:王副司令員的老二還沒有對象,不過那孩子太吊兒郎當,沒什麼正經的本事;又想起俞大使的兒子,可那孩子身體不好,别中途夭折害了自己的女兒;又想起田部長的老三,長相不錯,人也聰明,是個翻譯,可不知有沒有對象了……想着想着,她會爬起來去敲老頭子書房的門。也不知道老頭子果真是睡得那麼死,還是知道她壓根兒就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情,有意地不睬她。反正,他沒有起來給她開門。

當然,在她這樣的年齡,花這樣多的時間去裝扮自己,早已不是為了讨什麼人的喜歡,這不過是多年來養成的一種要講究的、而且是能顯示自己身份的習慣。她那位忙着上班、忙着開會、忙着深入基層、忙着打電話的丈夫,從來沒有時間欣賞她的衣着和發式。他的電話為什麼那麼多,甚至在家裡也不能逃脫,惹得她經常埋怨:“整天給你接電話!”他卻說:“誰讓你那麼愛去接呢!”不讓她接電話,那可不行。電話當然得由她來接,這是顯示女主人的權力以及監督丈夫的重要一環。

五六年有一次她死命地拉着丈夫去北京飯店參加了一次舞會,第二天,她問他:“你覺得昨天晚上我穿的那件衣服合适嗎?”

他确實認真地想了想,說:“不錯,淺黃色很配你的皮膚!”

聽了他那經過認真思索的回答,夏竹筠目瞪口呆了好一陣子,好象有誰給她施了定身法。然後,她氣得大叫一聲:“天呐,我想你該不會突然地患了色盲症吧?我昨天穿的是一件紫紅色的皺綢旗袍啊!”

他聽了之後,卻哈哈大笑:“那麼,你再做一件淺黃色的就是!”

等到她真做了一件淺黃色的綢襯衣穿給他看的時候,他早已忘記了自己說過的,淺黃色很配她的膚色這件事,卻說:“淺黃色?你穿起來好象不怎麼合适!”

不過,除此之外,他沒有什麼可以讓她挑剔的。年輕的時候,他人很漂亮,也很有風度,和他一起在街上走的時候,是足以使許多女人羨慕得眼紅的。而且他很忠實,從來不對任何女人發生興趣,就連她,也好象是他房間裡一件可有可無的擺設。他們早就不住在一個房間裡了。她曾暗自揣度,他是不是曾經懊悔為什麼要找一個老婆來麻煩自己?也或許他們結婚的時候,他錯把青年人的沖動當成了愛情。他是不是從來沒有愛過她?以緻他把自己沒有實作過的熱情全都給了工作?有時她埋怨他:總是工作,工作,工作,好象這個家,這兩個女兒不是他的。要不是她出面張羅,小女兒能到那麼一個理想的機關去工作?攝影記者,這工作又體面又輕松,接近的是上層人物,見識的是大場面。當然,還得張羅一套好房子,老頭子恢複工作的時候,部裡的房子一時緊張——怪事,部裡年年蓋房子,偏偏不想到給部長級的幹部蓋一些——隻好在這套房子裡住下了,這哪裡象個副部長住的房子?五個房間,還是四層樓。瞧瞧别的副部長,有誰住這樣的房子?當然,夏竹筠也并不是讓部裡花錢專門給蓋一套,可換一套合适的,還是合情合理的吧?她有心髒病,老頭子哮喘呐!這事靠老頭子是不行的,還得由她出面。

顧客一走,好象把劉玉英撐着的那點勁兒也帶走了,她立刻覺得全身象散了架一樣。昨天晚上,整整一夜也沒有合眼,早上連飯也沒吃就出來了,中飯也沒咽下去幾口,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裡,她咽不下去。想起來她就傷心,可是她不願意坐下來歇着。她必須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然眼淚就會很快地掉下來。她拿起掃帚,打掃散落在地上的頭發。

長這麼大,不論爹,不論娘,别說碰自己一手指頭,就連一聲申斥也沒有過。可昨天,她挨了一個嘴巴子。打她的,就是她恨不得連命都舍給他的自己的丈夫。為什麼?不過是因為小壯打了一個暖水瓶。吳國棟也不問問孩子是不是燙着了,伸手就是一巴掌,她隻是說了一句,“不就是一個瓶膽嘛,一進制來錢的事兒,幹嘛打孩子!”聽聽吳國棟說了句什麼喲:“聽你說這話,好象你是個部長太太!一進制來錢!你有幾個一進制來錢?”

一進制來錢倒是有的,可要是到了月底,就是花一進制來錢,也要掂過來、倒過去的盤算好幾遍呐!誰要是沒過過那種日子,誰就體會不到一進制來錢是怎樣地牽動着一個家庭主婦的心!

自從吳國棟得了肝炎,病休以後,每個月隻拿60%的工資,也就是四十幾元錢,她自己,加上輔助工資頂多五十來元錢。四口人,每個月還要給吳國棟老家裡的父母寄十五元錢。吳國棟有病,需要加強營養,可是,能讓兩個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嗎?吳國棟也咽不下去啊!

自然,日子還是過得去的,比上不足,比下還是有餘,隻不過要讓劉玉英使出好大的勁兒才行!

為了省幾分錢,她從來不買切面或是挂面,那怕在理發店裡站了一天,腳背腫得多高,回到家裡,也要自己擀。

為了省幾分錢,她從來沒有買過新鮮的時菜,總是到地攤上去買一角錢一堆的“處理菜”。大姐從新疆來信說,那裡的青菜很貴。這麼一比,北京還是不錯,什麼都有處理的賣:菜啦,魚啦,布啦,鞋啦……劉玉英很熟悉在哪幾個商場可以買到這樣的便宜貨。

為了省點洗衣粉,她充分地顯示了她在計劃學方面的才能:先洗淺色的衣服,後洗深色的,然後再刷兩個兒子的鞋,最後還用這不起沫的黑湯洗拖把!

她把一個女人所能有的全部天才和智慧都用來打發這操心的日子了。在家當姑娘的時候,她哪過過這種日子,受過這種罪。不過,那時候情況不同呀!她懷念五八年以前的日子,那時候,家家的日子過得多富裕呀!六五年以後,這日子一天天地就難起來了!

難,可是她還怕爹媽知道,一是怕他們惦記,二是他們自己的日子也不寬裕。爹從廠子裡退了休,弟弟也添了個小閨女。何必讓他們揪心呢!每次回娘家看看,劉玉英總是盡心地把大人孩子收拾得整齊一點,還帶上一盒子點心,不過都是七角多一斤的蛋糕,六角多一斤的桃酥。但這一切苦心都逃不過慈母的一雙眼睛。做娘的也是千方百計地找個借口,老大、老二過生日啦,逢年過節啦,總要添補添補閨女,還琢磨着怎麼才能不讓女婿看出來,免得傷了女婿的自尊心。

這還不算,劉玉英放棄了一切作為一個女人天性裡那種對于美的追求。前些日子,添了一件冬天的罩衣,本來,她很喜歡一塊駝色的、上面有綠色和藍色小麻點兒的棉的确良。一算,一件上衣得十來塊錢,她下不了決心,在櫃台前頭轉了好幾個來回,最後,還是買了塊布的。因為有那些錢,還不如給吳國棟買些營養品,再說,兩個兒子也該添棉鞋了……

可這一切勞苦,全象她一個人應該受的,沒有一句體貼的、知情的話,卻遭到了這樣的搶白,這樣的奚落。劉玉英心裡不由地想着:這也罷了,憑什麼還要拿孩子們撒氣呢?不是一次、兩次了!孩子有什麼罪!要是你沒能耐撐住一個家,你就别結婚,既是有了家,你就得咬牙撐住它,那才叫個男人!要是你隻會怨天怨地,打孩子罵老婆,拿他們撒氣,那你還叫男人嘛!那叫窩囊廢!她越想越冤,越想越氣,就說了一句更讓吳國棟火上澆油的話:“誰讓你不是部長!”

“你當初怎麼不找個部長嫁去!”

誰也不饒誰,誰都覺得自己有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苦水,誰都覺得對方不憐惜自己。于是,你一刀,我一槍,話趕着話,越吵越厲害。自然,小壯又成了借題發揮的對象,吳國棟往死裡打,劉玉英就堅決不答應,本來是在孩子身上做文章,打着打着,吳國棟往劉玉英臉上來了一巴掌。他自己也被自己的行為吓懵了。他這是怎麼啦!

劉玉英突然不吵了,也不哭了,隻是定定地瞅着他,好象共同生活了十幾年,頭一次才認識了他!

這幾年來,他們經常吵架,卻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情。這究竟是怎麼搞的,又應該怪誰啊?

這一巴掌倒好象把吳國棟自己打清醒了,他這才感到,劉玉英是家裡的功臣,要是沒有她,這個家可怎麼撐得下去呢?他問過她憑着那點收入怎麼把日子過下來的嗎?沒有。他想過她的什麼小小的需要了嗎?沒有。她,毫無怨尤地獻出了自己的一切。就是她,用她那柔弱的肩膀,默默無言地,堅忍地擔着這副力不勝任的擔子。

女人,也許是比男人更為堅忍,更為頑強,更富于自我犧牲精神的!

但是,不知他中了什麼邪,卻不能立即說出一句贖罪的話。也許他覺得那句話并不足以表示他的心情;也許他覺得那麼一來,這一切更象兒戲;也許他想那麼一來,不但不會得到她的原諒和了解,反而會更加激怒了她!

而在那一瞬間,劉玉英想了很多、很多。她想過,不如立刻死掉,讓吳國棟後悔一生一世。但是,撇下的孩子誰來管呢?也許他們會攤上一個苛刻的後娘!她想起小時候聽過的,那許多後娘怎樣虐待前房孩子的凄慘的故事,眼淚止不住地淌了下來,好象她真地死了似的。不行!死不得!她想過和吳國棟離婚,可離婚象什麼話,那會讓人覺得她不正經,好象她幹 了什麼丢臉的事兒。不是嗎?人們不就是用那種鄙夷和猜疑的目光看待那些離過婚的婦女嗎?不行,她可不能讓人家指自己的脊梁背。她想過,一卷鋪蓋卷回娘家去,不行,家裡哪有地方讓她住。再說,兩位老人又該多着急……想來想去,從早上到現在,她也沒想出來什麼好辦法來懲罰吳國棟。

天呐,她想:為什麼她的命是這樣地苦啊!比起剛才那位顧客,她們的生活該有多麼的不同啊?她一定幸福、知足、快樂,丈夫别說打她,就連一句重話都不會說的啊!

想到這裡,她的眼淚又湧了上來,她生怕别人瞅見,趕緊用手背抹去了。

下雪了,一片片茸茸的、潔白的、輕飄飄的雪花,在寒風裡歡快地飛舞着,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這讓她想起了自己做姑娘時的生活,也是這麼輕盈、這麼新鮮、這麼清涼涼地。多好啊!

從外面又進來一男一女兩個青年人。姑娘的臉蛋被冷風吹得绯紅,越發顯得眼睛亮晶晶的、活潑潑的。

小夥子手裡拎着兩個很大的提包,裡面滿塞着一個個印有各個商場名稱的紙包。一進門就站在那裡,傻傻地笑着,并不是因為有什麼可笑的事情,隻是因為他覺得幸福,他不能不笑。

劉玉英接待過各式各樣的顧客,她知道,眼前這倆人,是準備辦喜事的一對兒。

姑娘對劉玉英說:“同志,我想找這裡的劉師傅……”

“你找她有什麼事呢?”

小夥子清清嗓子,大約是為了使人知道,他将要說到的事情是多麼地重要:“我們想請她給燙個頭,聽說她的手藝頂好!”

開票的小古插嘴說:“找誰燙不行,我們這裡的師傅,手藝都不錯!”她覺得劉玉英今天的臉色尤其不好,她是不是病了?病了也不休息一下。這人太要強,也太好心,隻要指名要她做活的,她沒有不答應的。

小夥子窘了。打這樣的交道,在他的一生中,當然還是第一次。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人們明白,這件事對他,對他未來的妻子都是多麼地重要:“是這樣……”他找不到恰當的語言了。

劉玉英明白,現在,對他來說,一切與他未來的妻子有關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成了天底下頂重要的事了。她很累,她心煩,她一肚子的委屈,可是那小夥子的傻裡傻氣的勁頭裡,有一種動人的東西。她不由地說:“我姓劉!”

小古說:“好吧,好吧,那就開票吧!”然後小聲地埋怨劉玉英:“瞧瞧你的臉都腫了!”

姑娘把錢遞給小古:“冷燙!”、

小古立刻把錢塞了回去,看看牆上的挂鐘說:“喲,冷燙可來不及了。”

那兩個被幸福沖擊得有點昏頭昏腦的小傻瓜,這才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并不是都以他們那個點為圓心的。他們面面相觑地站着,不知道該怎麼好。

姑娘說:“明天哪兒還能抽出時間來呢?來不及了……”

劉玉英朝小古使了個眼色。小古才象發了大慈大悲:“好吧,好吧,給你們開個票就是。你們可得好好謝謝這位劉師傅!”

姑娘站在挂着各種發型的鏡框面前,看了一會兒,帶着茫然的微笑,回過頭去問小夥子:“燙個什麼式樣的好呢?”

小夥子也帶着同樣的微笑,鹦鹉學舌似的重複着:“燙個什麼式樣的好呢?”然後,象是忽然來了做丈夫的靈感:“劉師傅,您看吧,您看哪個合式那就準行!”

姑娘也好象有了主意:“對,準行!”

劉玉英說:“好吧,既是你們相信我,我就看着辦啦!”她拿起姑娘的小辮,剛要下剪子,不由地朝小夥子望了一眼。她在他眼睛裡,看到了一種十分複雜的情緒。

他在想什麼?也許他在想,辮子,辮子,剪了這辮子,她就要跨進另一個門坎。這會兒,是不是應該由他來牽着她邁過這門坎兒呢?

劉玉英停住了手,忽然對小夥子說:“也許這一剪子該由您來剪才合适?”

他們沒有想到,他們心裡還在朦胧着的、沒有剖析清楚的、對于彼此那種神聖的責任感,純真的信賴感,卻被這個有着一雙愁苦的眼睛、一張爬滿了皺紋的浮腫的面孔的,也許是沒有更多的知識的中年婦女,勾勒得那麼清楚、那麼貼切。她怎麼會具有這樣的能力呢?這當然不在于人的文化水準,而在于有些人,天生地具有一顆專為體會美好事物的心。光憑這樣一顆心,就應該得到人們的尊敬啊!

小夥子幾乎下不了剪子。大凡善良的人,在看到一朵美麗的花,而又不得不親自摘下它的時候,都會有這種沖突的心情吧?他拿着兩條剪下來的辮子看了很久,然後小心翼翼地裝進了一個小塑膠口袋。這一切情景,劉玉英覺得好象都是十幾年前她和吳國棟經曆過的一樣。她想,她今天這是怎麼啦?怎麼什麼事都會和吳國棟和她自己聯系起來呢?

劉玉英拿着吹風機,最後再把那姑娘的發式修飾一下。

鏡子裡映出的是兩張多麼不同的面孔。在那張绯紅的面孔、亮晶晶的眼睛旁邊,她的面孔更顯得蒼老、灰暗。她從前不是也曾有過這樣绯紅的面孔和這樣亮晶晶的眼睛麼?看着眼前這張年輕而美麗的面孔,劉玉英心裡不由地生出了由衷的祝願:“哦,姑娘,希望你永遠這樣美麗,這樣新鮮啊!”

吹風機嗡嗡地響着,劉玉英用手托着姑娘耳後的頭發,于是兩個發卷繞過耳後,往臉頰前面彎了過去,立刻給那姑娘的臉上添了一種少婦的妩媚。姑娘不好意思地瞟着自己映在鏡子裡的那個顯得陌生了的面龐,羞澀地微笑着。她還不習慣自己的這個新形象。

兩個年輕人不知怎麼都意識到了,他們婚前的這個晚上,在這個理發店裡所經過的這并不奇特的一切,以及遇見的這個并不奇特的理發師傅,必将會在他們将要度過的幾十年的共同生活中,發生一種長遠的影響。

小夥子在一陣激動和慌亂之中,在提包裡掏出一個紙袋,遞給劉玉英:“劉師傅,請您收下,這是——這是我們的喜糖!”

劉玉英執意不肯接受:“哪能這樣,我心領了就是了!”

推來推去,盛情難卻。劉玉英隻好打開紙袋,挑了兩塊包着紅色箔紙,印有“囍”字的乳糖,然後又把紙袋塞進他們的提包,送他們出了理發館。

路上的行人已見稀落,地上的雪也已積了薄薄的一層。劉玉英就那麼站在雪地裡,久久地望着他們遠去的、幸福的背影,又再一次地在心裡默祝那姑娘:“願你永遠這樣美麗!”

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裡,她才掉轉頭來。忽然,她看見,在理發店門口的一棵樹幹上,靠着吳國棟。他一定站了很久了,舊棉帽上、兩個肩膀頭上、圍巾上全都積了一層薄薄的雪花。劉玉英用力地攥住了手裡的那兩塊喜糖,看着吳國棟一步步地向她走過來。

賀家彬嚴厲地、甚至還有點幸災樂禍地看着他面前那張胖得幾乎汪出油來的大臉。那張臉真大,幾乎比一張普通的臉大出來一半。他真想喝一聲彩,用那種在舊社會的戲園子裡經常聽見的、怪聲怪氣的調門兒來一聲:“好臉,好大的臉!”再不,就來一聲更損的:“好大的面子!”

那張油臉的主人,年紀并不很大。但脂肪卻過早地在他的腮幫子上、下巴上、肚皮上沉積下來。那是長期地沒有節制地吃喝的結果。

賀家彬心裡想:“着急了?活該!也該讓你着着急,那些脂肪也許會消下去一些!”

其實,那人并不象賀家彬想象的那麼着急。他不過是做出來一副焦急的樣子而已。他幹了采購員這一行,整年在外頭走南闖北,知道該用哪一種态度對待哪一種人。臉上的表情,如同京戲裡的臉譜,可以根據不同的觀衆的胃口,決定演哪一折,畫哪一副臉譜。象賀家彬這種人,其實頂好對付。他不過是個經辦人,當然首先要通過他,這叫敬酒。實在不行,可以甩開他,去找馮局長。馮局長是地委書記的老戰友,他們這個發電站配套用的機械、電器裝置還不是走了馮局長這個後門才解決的。眼下這點小事,不在話下。不過,不能為了點小事動不動就找局長。利用人事上的關系,也是一門學問,要看時機,看火候。這就好象是一筆存款,總有用光取完的時候,你得抻着點兒,不到關鍵的時候不能随便亂用;當然,還要不斷地再往存折上加一點。

那人堆着一臉謙卑的微笑說:“是不是麻煩您再向生産廠打個招呼,把電壓等級改一下,我們填寫訂貨卡片的時候,時間太緊,沒有顧得上再複查一下。”

“笑話!這是普通常識,填訂貨卡片的時候就應該知道,這種規格型号的風機,它的配套電動機的電壓等級就應該是6000伏,怎麼會寫成380伏?也許填卡片的人當時喝醉了吧?這是業務工作,不是阿貓阿狗都可以來混飯吃的。”他氣惱地拍了拍攤在桌上的,那張揉得皺皺巴巴的訂貨卡片,“再說,這事兒我也管不着,你們這個發電廠,是今年國家計劃外的,根本就不應該通過我們這個管道訂貨。我們這個管道,隻保證國家計劃内的基本建設項目的需要。我真納悶兒,你們是通過什麼辦法把機電裝置弄到手的!”

賀家彬連挖苦帶損地發洩着自己的怒氣。他常常感慨:現在這工作簡直不好幹。要麼不幹工作,隻要幹,就惹得他肝火上升。

比方眼前這個人,據他所知,早先是他們那個縣城裡的一個商店裡的售貨員。他要好好幹他的售貨員,也許是塊挺好的材料——也難說,就憑他這種油滑勁兒,也不一定好得了,要不A錢才叫見鬼——可偏偏要當什麼采購員。有些人,準把采購員當成售貨員了,以為那不過是和賣針、賣線、賣大白菜差不多的事兒,而且還可以借着這個差事遍遊名山大川。為什麼?無非因為他是那個電廠廠長的小舅子。當然,眼下小舅子遠遠比正兒八經地幹工作更為重要。正因為這樣,才會鬧這樣的笑話。鬧了這樣的笑話,賠了公家的錢都算不了什麼,反正又不要從自己的腰包裡掏一分錢。

其實,賀家彬也并不真的納悶兒。這種夾塞兒、走門子的事,他見得太多了,何足為奇!别說這麼一個小小的發電站,就是大的又怎麼樣?七五年,某位上司人,不就是塞進來一個十二萬五千瓩的大機組嘛!不過是因為那個電廠的基本建設的指揮長,戰争時期是那位上司人的警衛員,可以不必經過什麼手續直入首長府,話就好說多了嘛!賀家彬在重工業部呆了這麼多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哪年沒有幾個上司人物說上就上的建設項目呢!計劃内沒有?算不了什麼!可以增補計劃嘛!那計劃的嚴肅性自也不必提了!年年喊基建戰線過長,沒法兒不長,制訂的好端端的計劃(究竟這好端端的計劃有多少科學性,也還需要進一步推敲),誰想往上加一個就加一個。五個人吃的飯給十個人吃,誰也别想吃飽。還要強詞奪理,叫做“有飯大家吃”。

往下砍吧,壓縮一下吧,你砍誰的?誰都有挺硬的背景。于是就這麼湊合着,誰也别想快,一個建設項目搞個十年八年才完成算不了什麼,誰也不着急,反正離自己的心、肝、肺還遠着呐!

就拿這位小舅子來說,雖然沒給哪位首長當過警衛員,可他也有他的高招兒。前不久,運來了不少核桃、紅棗、雞蛋,還有竹葉青名酒……處裡大家分了。當然,給錢了,誰能不要呢?外頭買不着哇!而且價錢還要便宜得多。就連賀家彬自己,也買了十斤雞蛋,他是個單身漢,不象人家有家室的,有個副食供應本,每月憑本就可以供應兩斤。

他們這裡什麼都不缺。黃花、木耳、花生米、人參……全國哪一個省不需要建設電站呢?又有哪一個省沒有土特産呢?當地的管電的又有什麼弄不到手呢?需要什麼,隻要張張嘴,不想辦法送來,就拉你的閘,停你的電!哪個機關能離了電呢?就連土特産公司也不能例外。建電站的機關,要想很快地把電站建設起來,除了要為争取投資,以及木材、鋼材、水泥……這些基建材料奔命之外,配套的機電裝置能不能及時的、按質按量的拿到手也是關鍵呐。要想按質按量很快地拿到手,就得搞好同配置設定、管理這些裝置的人們的關系。人熟好辦事嘛!到時候,可給可不給的,也許就給了;該及早提前交貨的,也就能順順當當地提前了。

事情就是這麼進行的,就象人體上某個重要部位的靜脈血管上長了一個瘤子,你不能割掉它,那會影響你的生命。從整個血液循環系統來說,它不得不進行這種畸形的循環,把新鮮血液不斷地送進那累贅的瘤子裡去,養肥那多餘的細胞,任它長大、膨脹,慢慢地侵吞着自己的生命或是有一天會突然爆炸!

而且,據說這麼一個縣辦的小電站,就派了五,六個人在北京坐跑投資(隻靠縣裡自籌資金不夠,還是得靠國家貼補)、材料和裝置。在招待所裡包了一間房子,一包就是幾個月,進出都是出租小汽車,光小汽車一項開支幾個月下來就是六百多元,那是全縣農民的血汗錢呐!如果能辦事倒也說得過去一些;可是,就象這風機卡片一樣,電壓等級6000伏寫成380伏,英文字母Z也可以寫成阿拉伯數位2。這是哪兒和哪兒啊!賀家彬苦笑了。

……(未完)

選自《十月》,1981年第4期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節選)

張潔

紀念|張潔與《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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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十月》,199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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