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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张洁与《十月》

纪念|张洁与《十月》

张洁(1937年-2022年1月21日),女,辽宁抚顺人,当代著名作家。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北京作家协会专业作家,美国文学艺术院荣誉院士,国际笔会中国分会会员,中国作协第四、五、六届全委会委员,第七届名誉委员。享受政府特殊津贴。著有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只有一个太阳》《无字》,小说、散文、随笔集《爱,是不能忘记的》《方舟》《祖母绿》《张洁文集》(4卷)、《中国当代作家选集》《国际文学大奖得主自选文库》《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等10多部,游记文学集《域外游记》《一个中国女人在欧洲》等。凭借《祖母绿》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无字》《沉重的翅膀》两次获得“茅盾文学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并获意大利骑士勋章及德国、奥地利、荷兰等多国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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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在《十月》创刊35周年最具影响力作品颁奖现场

纪念|张洁与《十月》

张洁与铁凝、梁晓声在颁奖现场

纪念|张洁与《十月》

张洁为“第十届十月文学奖”获奖作者颁奖

《十月》刊发张洁作品目录

长篇小说

沉重的翅膀…………1981年第4、5期

四只等着喂食的狗………《十月·长篇小说》2009年第6期

短篇小说

我不是个好孩子…………1980年第1期

未了录…………1980年第5期

散 文

始信万籁俱缘生…………1994年第3期

回到起点…………2006年第5期

纪实文学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1994年第1期

代表作

沉重的翅膀(选读)

张 洁

在《我为什么写〈沉重的翅膀〉》一文中,张洁说了这样的话:“我的思想老是处在一种期待的激动之中。我热切地巴望着我们这个民族振兴起来,我热切地巴望着共产主义在全世界的胜利,让全人类生活在一个理想的社会之中。”在这样的道德观引领下,张洁创作了《沉重的翅膀》。

《沉重的翅膀》初稿脱稿于1981年4月16日,最初发表在1981年第4、5期的《十月》杂志,同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因为这部作品在《十月》连载后,引起不同的反响和争议,所以出版单行本时,作者又作了重要修改。

1985年,《沉重的翅膀》获得第二届茅盾文学奖。

2019年9月23日,《沉重的翅膀》入选中宣部、国家新闻出版署重点选题计划“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列为第二十四部。

纪念|张洁与《十月》

原载1981年第4期

纪念|张洁与《十月》

张 洁

谨将此书献给

那些为着中华民族的振兴而忘我工作的人

令人馋涎欲滴的红菜汤的香味,从厨房里飘送过来。案板上还响着切菜刀的轻快的节奏。

也许是因为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叶知秋的心情就象窗外那片冬日少有的晴朗的天空。这一刹那,她竟觉得自己好象恢复了学生时代那么贪吃的胃口,一口气可以吃得下五两干饭。这种难以寻觅的旧时情怀,引起她的一种渴望,使她起意要干一件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学生时代的恶作剧才好。

唉,当然不能胡闹,她毕竟是一个头发已经开始花白的人了。况且,即使在自己的家里,她也不能太过地放肆,因为这种放纵自己的行为,如果成为一种习惯,然后不知不觉地带到办公室,或者是带到公共场合里去,那就会引起莫名其妙的指责或非议。即使她是这样地注意检点自己,在别人的眼睛里,她也将是一个行为荒诞,哪怕每天做十件好事也不会有人记得,却会因为心不在焉的一个小小的疏忽,弄得人家怀恨在心的、不合时宜的人物。天知道!她不过是一个最简单的人,简单得象一个只有第一信号系统的低级动物一样。而人们的认识,经过十年“文化大革命”的陶冶,越是复杂的现象、越是谎言,倒越是显得正常,容易让人相信,容易让人理解。而越是简单的、越是真话,反倒显得不正常、不容易让人相信,不容易让人理解了。白白地活了四十几年,却还没有学会生活!冷静的时候,她好象也很明白自己的欠缺,等到激动起来,却仍然是浑然一片。

于是,她勉强着把自己这种快乐的冲动,压进一个中年的、中华民族的妇女所应该具有的风度的模式里去。也许因为她的压力还不很足,那冲动“嗞”的一下又冒出来了一点,她突然想起了久已忘记的法文,不禁高声地问了一句:“今天中午吃什么?”

莫征立刻在厨房里用法文接了上来:“红菜汤、腊肠和面包。”

这孩子真不赖,竟然没有忘记。这当然应该归功于他自小在那个有教养的家庭里所受到的训练。

有教养的家庭?!——可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真正地成了一个孤儿,就象她自己一样。

是的,莫征曾经有过一个温暖的、有教养的家庭。

可教养又是什么呢?在那几年,它是一种容不得的奢侈品,是资产阶级这个词汇的同义语。

人类真是一群疯狂的傻瓜,为什么要创造物质文明呢?要是都停留在洪荒时代,或是还用四肢在地上爬行,那么,一切大概都会简单得多。

莫征的父母,曾是一所名牌大学里的法文教授。五十年代中期,叶知秋做过他们的学生。那时,莫征只有三岁多。长得非常可爱,很象英国电影《雾都孤儿》里的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奥利佛尔,穿着一套浅蓝色的法兰绒衣服,黑黑的眼珠,象两颗滚动着的黑宝石。每次开饭以前,总是把两只洗得干干净净的小手,平放在桌子上让妈妈检查,然后有礼貌地用法文问妈妈:“我可以吃饭了吗?”每每叶知秋到莫教授家里做客的时候,总是戏谑地管莫征叫奥利佛尔。当时,叶知秋绝没有想到,他以后的命运,竟是孤儿奥利佛尔的翻版。为这,叶知秋总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莫征,没想到她这善意的玩笑竟成了一个巫婆的咒语,不然,何以会应验得如此准确呢?

问题还不只是他现在已经什么也没有,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残酷的生活,使他失去了本应该是他所有的,却增添了许多不应当强加于他的。父母在“文化大革命”中双双死于非命之后,他成了靠偷窃过日子的小贼,象一只流落在街头的野狗。当叶知秋第一次把他从派出所领回来之后,他甚至也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在她家里等于来了一次捲逃。这也许是一条野狗才会有的惨痛的经验,因为无数次的事实证明,每一只向它伸过去的手,几乎都是痛打它的手,它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还有一只想要抚慰它的手。从来没吃过糖的人,怎么能够想象“甜”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叶知秋再一次把他从派出所领了回来。她也理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许因为她自小也是一个孤儿,饱尝过世态的炎凉和寄人篱下的痛苦?这痛苦象一条天生的纽带把她和这个孩子联在了一起。

也许是因为她知道她这一生永远无法实现自己的母爱,她象一切女人一样,顽强地需要一个表现这女人的天性的机会。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再没有比丑陋这件事更使她伤心的了。真的,那真是一种不幸。

说不出叶知秋脸上的每一个部件,究竟有什么明显的缺陷,可是这些部件凑在一起,毫不夸张地说,几乎使她成了一千个女人里也难以遇到的一个顶丑的女人。

那些很代表她的性格的头发,又粗、又多、又硬。头发的式样非常古板,她又不肯让理发师剪个稍稍时髦一点的发型,稍稍地削薄一点。于是,又短、又厚的头发,每一根都象放射线似的向四外支楞着,远远看去,活象头上戴了一顶士兵的钢盔。

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点儿女性的曲线和魅力。肩膀方方正正,就象伐木人用斧子砍倒一棵老树后的树桩——是砍倒而不是用锯锯倒的。

没有一个神经正常的男人,会娶这样一个女人做妻子的。

最坚强的心,也许是最脆弱的心。对于在各种逆境中备受作践、蹂躏、摧残……从而变得残酷、冷漠的心灵来说,再没有比“温暖”这种东西更强大、更能征服他的力量了,它甚至超过原子弹、氢弹。因为他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太多,一旦得到,就很懂得珍惜。何况叶知秋给莫征的,决不只是一点点温暖,而是真正的、象母亲一样的爱。这两个被许多过着正常家庭生活的人们视为不可理喻的人,充分地享受着那些或许是正常的家庭享受不到的天伦之乐。

菜饭端进来了。

莫征,象饭店里老练的服务员,右手端着腾着热气的红菜汤,左手拿着两个分盛着腊肠和面包的盘子。两个盘子上还摆着一个小小的盛果酱的盘子。

腊肠切得很薄,一片片错落有致地向着一个方向,顺着盘子绕成环形,斜躺在盘底。面包切得很均匀,每片面包的厚度一样,简直象用尺子比着、量着切出来的。

每每看着莫征十分在行地抄起锅碗瓢勺在厨房里忙着做饭,以及他带着一种看不出来的、又猜不透含义的微笑,象饭馆里的大师傅那样,有意地用勺子在炒锅边上俏皮地敲两下的时候,叶知秋的心里,总泛起一种说不出是悲凉还是欣喜的复杂情绪——只是淡淡的。他的生存能力似乎比她们这一代人强。比如,_直到现在她还不会做饭烧菜,如果没有莫征,她就不得不去吃那口味单调透顶的食堂。奇怪,食堂里烧的东西,别管是红烧肉还是黄焖鸡,永远是一个味儿,你就分不清它们到底有什么不同。她喜欢吃口味好的菜,可是要她为那种事分心她又舍不得时间,就算下了狠心抽出时间,她也不会做。她的生活安排得一塌糊涂……不,生存能力!当然她指的不是这个,不过她也不知道怎么会产生这样毫不相干的联想。实际上她想得更多的却是,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干好任何一件事情,不管是做饭、弹钢琴或是法文……他当然比她强得多!可是他为什么这样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端着这几个盘子呢?不,也不是说端盘子有什么不好,她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而是什么呢?她的思绪飘移开去……

汤大概很烫,放到桌子上之后,莫征立刻吹着自己的手指头尖。

那应该是一双艺术家的手。手指粗而长,手掌厚而宽,指关节和挠腕关节都生得十分结实。她知道,小的时候他学过几年钢琴。小小的人儿,脚还够不着踏板,却会在一片琴键的轰鸣中忘记了玩耍和吃饭……可现在,就是叶知秋心血来潮地,在他们家里那架落满尘土的钢琴上,用僵硬的、不听使唤的手指勉强弹上一曲的时候,他呢,却远远地躲进他自己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仿佛琴声里有什么让他感到害怕的东西……

什么叫做应该是呢?莫征早已不是那个穿着一套浅蓝色法兰绒衣服的小男孩。他已经变成又高又大的青年,穿着一件军绿色的棉布上衣,那是部队上的处理物资。衣服皱皱巴巴,原先的扣子早已掉光了,现在的五个扣子是有深有浅,大小不一。又肥又长的劳动布裤子,象没有盛满东西的口袋,挂在他那又瘦又长的腿上,裤脚上还有一个没有补缀上的三角口子。他所有的裤脚上几乎都有这样的口子,这大半和他干的工种有关系,整天和树枝、灌木丛打交道,灌水、剪枝、喷药……一不小心,就会被树枝刮破。但即使这样,他仍然是个让姑娘们一见倾心的人物——假如她们不知道他的过去的话——方方的下巴,棱角清晰的大嘴巴,黑而柔软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松松地披向脑后,仿佛修剪过的、那么不宽不窄的眉毛,整齐地、直直地伸向太阳穴;只是在眉梢有那么几根,微微地往上翘着,这使他在不动声色的时候,也给人一种神采飞扬的感觉。也许因为黑眼珠比平常的人稍大了一些,目光总显得凝重、迟缓,还有点儿淡漠。而这效果完全不同的眉毛和眼睛,给他造就了一个不能不引人注意的面孔。

莫征用脚勾出放在桌下的凳子,在那因为开榫已经摇摇晃晃的凳子上坐下,凳子立刻吱吱嘎嘎地呻吟起来,仿佛因为这突然增加的负荷而感到极大的痛苦。

一听见这声音,叶知秋总是不放心。她已经说过多少次,要么赶快拿出去修理,要么就丢掉它,不然,早晚有一天会摔坏人的。而莫征总是不以为然地,懒懒地说:“没事儿,只要您记着别坐它就行了!”其实,他倒并不是懒,在他来说,摔一跤又算得什么了不起的、值得担心的呢?叶知秋只好随他。不过每每他往那个凳子上坐下去的时候,她的眼睛总会不由地对那凳子瞟上几眼。这会儿,她的眼睛也是那么不放心地瞟着。虽然是不动声色的,莫征也还是感觉到了。唉,太过于操心了。

然后,他仿佛是不经心地问道:“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吧?”

叶知秋这才低头吹着汤勺里滚烫的汤,匆匆地呷了一口,笑了,满意地称许着:“不错,挺地道,象你的法文发音一样的地道。”

莫征的汤勺在半路上停住了。啊,为什么要提起那与旧日的生活有关系的回忆呢?莫征决不愿意去回想它。可为什么只要有一点点光亮,它立刻就会象影子一样出现,紧紧地跟随着他,纠缠着他,不肯和他分离。凭空地给他增添了许多的烦恼。其实,这烦恼也是多余的。他张开嘴巴,带着一种差不多是发狠的样子,咽下了那勺菜汤,好象把那烦恼和菜汤一起咽进了肚子里去。适才牵动他眉头的那根神经好象安定下来。接着,用自己那副白而坚实的牙齿撕下一块面包。

“哐当”一声。叶知秋一愣,一时以为莫征到底是翻倒了凳子。不,那声音是从天花板上传来的。一定是楼上有人碰翻了什么。随之而来的是小壮嚎啕的哭声、嚓嚓地响着的杂沓的脚步声和小壮的妈妈刘玉英压抑着的啜泣声。

莫征的脸上闪过一丝冷冷的微笑,说道:“高尔基笔下的人物的生活。”

叶知秋停下了吃饭。

莫征,还是带着那淡淡的、冷冷的微笑:“怎么啦?”

叶知秋不好意思地笑了。在比她似乎还老于世故、不易动情的莫征的面前,她觉得自己有时倒象个幼稚的、容易感情冲动的小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在别人的哭声里,我咽不下饭去……”

“您简直象个基督教徒。”

她发气了:“莫征!”觉得他亵渎了自己的感情。然后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莫征把他长长的腿往她面前一横,那弓着的腿,活象一个放在二百米跑道上的中栏:“您还是歇会儿吧!您管得了吗?过不了两天还得打。”

他说的是真话。楼上这一家,总是孩子哭大人骂的。那两口子都不是那种泼皮式的人物,两个孩子也都懂事听话,可是,他们的生活为什么过得那么沉重啊?

莫征和解地劝慰着她:“您还是再吃点吧,一会儿该凉了!”

叶知秋已经没有了胃口,饭前那阵美妙的情绪不知为什么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摇摇头。

她无言地在写字台前坐下,顺手翻动着这些天因为生病没有细读过的报纸。习惯性地注意着哪些工程竣工投产、哪些企业已经超额完成今年的生产计划的报道……是的,这些报道都给她一种年终将近的气氛。还有一个多月,七九年就要过去了。她立即想起她病前就要急着写完的那篇报道,开始寻找她已经写好的那份提纲。

奇怪,那份提纲哪儿去了呢?她明明记得放在这一摞稿纸上嘛!没有!也许放在抽屉里了?

她依次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每个抽屉都是一样的混乱:日记本、信札、邮票、装着钞票的信封或钱包、工作证、眼镜盒(有好几个),药瓶子(空的或是装着药的)……要是没有极大的耐心,谁也别想在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找到一件要找的东西。偏偏叶知秋就是一个顶缺乏这种耐心的人,所以每当她急急地在这里面找什么东西的时候,她都会下定最大的决心,什么时候一定要清理一下这些东西,没用的就把它扔掉,这里有很多没有用的东西:这些旧信,瞧,还有这个空药瓶子。“砰”的一声,她顺手把那空药瓶子扔到墙角里去。

可是,等到这阵骚乱一过,她便会忘掉自己的决心,那些废物便依旧安然无恙地躺在抽屉里。再说,那些旧信虽然都不是什么亲朋故旧寄来的,但她依然舍不得丢掉。它们好象是她的生活的记录:失败的,然而却是昂扬的。

因为她是记者,又因为她对每一个受了命运的不公平待遇的人的那种由衷的同情,对一切丑恶的现象的义愤——在那些年这种事情是那样地遍及每个角落,在她采访过的那些平凡的工人、基层干部中间,她简直就象个可以以心相托的朋友。她不自量力地干预了多少工作分外的事情哟!那些事情,照例地没有得到合理的解决。每每她象个没头苍蝇,乱碰一气,精疲力竭地回来,坐在桌前翻动这些信件的时候,她总是感到内疚,好象她也愚弄了那些善良而忠厚的人们,不过,他们并没有认为她是个不可信托的人。难呐!远方的客人往往会突如其来地降临:站在门口,一个劲儿地搓着一双骨节粗大的手,羞涩地微笑着,微微地涨红了脸,然后,牢骚一发就是大半夜。闹得莫征的房间简直象个客店。

这两年,信件的色彩有了明显的转变:谁谁家的,被谁谁的后门挤掉了大学报考名额的儿子终于考上了大学;谁谁的所谓叛徒问题终于澄清,恢复了工作;谁谁再也不穿小鞋了,因为那个靠帮派势力上台的党委书记撤了职……这些信,怎么舍得丢掉呢?

但是,提纲总得找到!

“莫征,看见我放在桌上的一张纸了吗?”她知道她用不着说什么提纲不提纲的,那对找到或找不到是完全没有一点儿帮助的。这孩子对她的工作总是不大以为然,从来不会朝她写过的那些东西看上一眼的。

“什么纸?我没在您桌子上拿过什么纸!”

“一张稿纸,上面写了字的!”

莫征这才想了起来:“噢——前天小壮来玩儿,我在您桌子上拿了一张废纸给他包糖来着!”

叶知秋真正地痛心了:“哎呀呀!那是我准备写的一篇今年工业完成情况的报道提纲,怎么是废纸!”

“我怎么知道什么提纲不提纲。”语调里竟没有一点不安或歉意。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写过字的纸,不要乱动,不要乱动!你全当成耳旁风!”

莫征终于显出一副懊悔的模样。倒不是他已经觉悟到自己撕掉了一篇提纲,而是因为叶知秋那副气急败坏的面孔和语调里那种懊丧的情绪。便诚心诚意地表示着自己的改悔:“其实,有工夫您不如好好休息休息,急什么呢?那些报道什么的,不过是扯淡的事!有人看吗?又有人信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看你脑子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是越来越多了。”叶知秋拍桌子了。

莫征不再说话。他不愿意惹叶知秋生气。于是只顾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吃着。房间里只有汤勺磕着碗盏,以及莫征那轻轻地、有节奏的嚼东西的声音。

他们经常发生争论,但往往让步的,却是莫征。他不愿意惹她生气。在他那荒漠似的心里,竟也还有一片浓密的绿荫。因为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爱着的、给他温暖的、不记着他的过去的人。也还因为他有一种这一代人对上一代人的优越感。

有时他不能理解,他们之间不过差了二十个年头,在对客观事物的认识上,却有这样悬殊的差异。简直莫名其妙!难道他们那一代全是这个样子吗?差不多!唉,他们那一代,是多么善良、多么轻信、多么纯洁而又多么顽固地坚守着那一套陈腐的观念的一代啊!

这种争论,也常使叶知秋打心眼儿里感到委屈,她觉得她终归还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女人。她的思想是新鲜的,感觉是敏锐的。她并不陈腐。陈腐这种印象是莫征这一代人强加在她头上的。在他们的眼睛里,大半凡是有了年纪的人,都是老朽的。

自从五六年大学毕业以后,她已经在新闻战线工作了二十多年。这工作使她的接触面十分广泛,对真实情况了解得也比较多一点、深一点。她早就对许多发生过的事物有她自己的看法,虽然她感到无可奈何,但是她总在心里告诫自己,叶知秋哟,你不管报道什么,千万不要有半点虚伪,可不能愚弄了养活我们的人民。就拿“文化大革命”那些年来说,她宁肯耍赖不写,也不肯跟着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理论家们吹喇叭。她明白,这绝不是因为她勇敢,而恰恰是因为她幸好不是搞理论的。相反,她是懦弱的。但这能怪她吗?那是整整一个懦弱的时代。

她接触过不少战斗在工业第一线上的基层的同志。那都是些实打实的人和实打实的工作。那些在一般人看来都是干巴巴的数字,在她眼睛里却是一张张熟悉的脸、出炉的钢水、转动的机床,血管一样输送电流的输变电线路……每每想起这些,她总是感到安慰,毕竟还有脚踏实地的工作在干着。她因此而觉得她的工作也是脚踏实地的工作,是值得她忠诚地献出一切的工作。可是,听听莫征在说什么?扯淡!

现在,她愈想愈气,连下巴都有点哆嗦,伸出长长的脖子,拿眼睛瞪着莫征,连她的眼镜也好象发了脾气,恨不得从鼻梁上跳下来,在莫征面前跺上几脚才解气。

这下莫征不吃了,他感到了问题的严重。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他收起了脸上那种淡漠的冷冷的笑,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说:“我不是说您的工作,我是说那些没完没了的数字。好些人都会以为那些个数字,是从基层到上面,一级一级按着统计表格的要求,个、十、百、千、万,一个算盘子儿、一个算盘子儿地扒拉出来的。其实,根据我的经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伪造的,就连‘最高指示’在内。报纸上总在写工业生产今年下半年比上半年超额完成百分之几,今年又比去年超额完成百分之几。扯淡!有什么意思。我也并不是说这些数字全是假的,我是说它没有意思。就拿咱们楼上老吴这个工人来说,他们家的生活情况是怎么样的呢?应该有人写一篇这样的文章,这许多年来,这些流汗出力的、脚踏实地给我们这个社会创造了财富,并且使我们得以生存下去的工人们的生活情况的真实报道。这样的报道才能真实地反映我们的工业生产发展了没有,发展得怎么样。要是我们老百姓的生活老是不如资本主义国家,咱们的优越性还表现在哪儿?老百姓还拥护你吗?所以,您说那些数字有什么用?您想过没有?!那都是自欺欺人的装饰品!”这回,倒是莫征难得地动了肝火,他越说越快,最后还使劲儿地把汤盘往前一推。菜汤洒了出来,向四周漾开,顺着桌子一角淌了下来,淌了莫征一裤腿。他掏出揉成一团的、已经脏得分不清到底是什么颜色的手帕,擦着湿了的裤腿。不停地,一下又一下……那动作早已失去了它本来的含义,那不过是在发泄着他极力压抑着的情绪。

莫征的话,象在她那憋足了气的心口上安了一个减压阀,使里面的压力渐渐地降了下来。他说的话,虽然带着孩子气的偏激,但是有他那一面的道理。她痛心地想起从五六年以后经济政策上的那些错误、失败。如果不是这么来回折腾,老百姓的生活总会稍好一些吧?但总之,不论如何比解放以前好得多了。

她不大有劲地说:“这些数字至少还是说明了我们的国民经济年年都在发展,比起解放前……”

莫征立刻停止擦腿,打断她的话说:“我就知道您又该这么比了。老这么比也不行呀!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社会呀!你不是社会主义吗?那是旧社会,没有可比基数嘛!要是光这么比,这么知足,我看人早就应该停留在奴隶社会别再前进了。要知道奴隶社会比原始社会还前进了一大块呢!”他露出一脸不屑再说下去的神气,把手里的手帕当成了抹布使劲往剩下的菜汤里一摔——大概也有点气昏了头,站起身来,拾掇起桌上的碗盏向厨房走去。到了门口,又回转身来,好象忽然来了一阵风,刮走了他脸上的那层乌云,满怀真情地对叶知秋说:“真的,您还是想想老吴一家子为什么老是打架吧?”

那真情的语调出自莫征的嘴巴,自有一种揪人肺腑的力量。他是很少流露温情这种东西的。他觉得他是男人,而温情,是一种软弱的表现;实际上,他比谁都需要这个,因为他从人们那里得到的,往往都是戒备和提防。他曾经是个贼,谁知道他真的不偷了,还是假的?温情对于他,象奢侈品对贫困的人一样,只有不自量力的傻瓜才去巴望它!情感的分配,虽然不象物质的分配那样,可以任人随心所欲地转移或是靠强力去争夺,但是有些人更多一些忧虑和愁苦,有些人更多一些欢乐、温情和满足,它是可以随着权力、等级、金钱……派生的东西。莫征明白,他只有固执地抵御那对温情的渴望,才可以使他免于被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诱惑所伤害。

但是,青春啊,青春,不管你是怎样地冷静,怎样地想在一天之内成熟起来,你仍然充满那许多的真诚,那许多的忘我,那许多的激情,那许多的渴望!

老吴一家,是多少年的老邻居了。叶知秋还清楚地记得吴国栋曾是那么一个对妻子体贴入微的、英俊的小伙子。当刘玉英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这栋楼里的住户,没有一个人不拿吴国栋那种过分的体贴开过玩笑。二楼的王奶奶经常说:“小吴啊,没事儿!女人生孩子,就跟母鸡下个蛋一样,别那么紧张,看吓着小刘哇!”说归说,叶知秋相信,只要没有人看见,他一定会整天小心翼翼地把小刘捧在手里,倒好象小刘是个刚下的鸡蛋而不是准备下蛋的母鸡。而小刘呢,又曾经是一个多么娇美的小媳妇啊,也不过是十几年的时间,可这一切全都哪儿去了呢?怎么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模样:吴国栋怎么变得那么粗暴,两个鬓角也过早地秃了上去;而小刘的额头上又怎么那么快地就添上了许多皱纹啊!

头发的确烫得不错,很合夏竹筠的心意。波浪似的推向一个方向,很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派。她上了年纪,不能再象年轻的妇女那样弄得满头小卷。再说那也很俗气,好象那些小市民阶层的妇女,好不容易烫次头发,要不弄得满头是死死的小花,顶好一年不用再烫,就好象亏了本似的。

她对着前后的镜子,从从容容地打量了额前、脑后、两侧的头发,满意地微微笑着。向站在身后举着另一面镜子的刘玉英点点头。

她想:这理发员的手艺不错,难怪人家向自己推荐。只是她的眼睛为什么显得那么愁苦?年纪不大嘛!怎么会有这么一副消沉的样子!让人看了觉得心里挺沉闷的。

夏竹筠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等着理发员去拿她存放的提包和大衣。

银嵌的、深灰色的大衣很厚,但分量很轻,那一定是质地很好的纯毛料的。提包的式样也很少见,不是一般人常用的象饼干盒子的那一种,而是扁扁的,很宽,面上有压制出来的花纹。那是夏竹筠的老头子去年到英国考察时给她带回来的礼物。

这是老规矩,不管老头子上哪儿出差,总得带些礼物给她。逢到这时,她的脸上就会浮起皇后接受藩邦进贡时的那种微笑。可是,比方要是她知道老头子在杭州给她买龙井茶叶的时候,带着怎样一种淡淡的、揶揄的口气,学着保定府的口音对人家说:“送给我‘耐’(爱)人的!”她一定不会这么笑了。

刘玉英站在一旁,看着夏竹筠慢慢地穿上大衣,轻轻地蒙上头巾——小心不要压坏了刚才做好的发式——又慢慢地打开提包。这种缓慢,绝不是有意地做作出来的,这是那种有个有地位的丈夫,又长年地过着优裕的生活,受惯了人们的逢迎,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哪怕就是掉了一张早已失去兴趣的、某种化妆品的使用说明),立刻会使一些别管有多么着急的事在等着办的人,耐着性儿,毕恭毕敬地守候着的,上了年纪的妇女才会有的缓慢。

夏竹筠从提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皮钱夹,浅黄的皮革上,烫着咖啡色的花纹,配着两个金黄色的金属按钮。

皮夹里至少有五、六张十元钱一张的钞票,那几乎就是刘玉英一个月的工资,也许还要多。刘玉英也只有发工资的那一天,身上才会带着这么多的钱。平时,能拿得出来的,不会超过一元。

夏竹筠从钱夹里面抽出一张,食指和拇指用力地捻了一下,好象还能捻出来一张似的,然后递给了刘玉英。

在柜台前交帐的时候,小古看见刘玉英那因为愁苦而显得更加疲倦的面容,一面数着零钱,一面匆匆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五点半了,你该下班了!”

刘玉英知道,这是小古的关心。她朝小古笑了笑,心里想,下班又怎样呢?还不是一大堆烦心的事在等着她!

钱很脏,揉得皱皱巴巴的,特别是那些角票。夏竹筠嫌恶地用手指头尖儿轻轻地捏着,不过没有忘记清点一下找回的钱数。然后合上钱夹,那两个金属按钮,清脆的“咔嗒”一响。

夏竹筠再一次向镜子里瞥了一眼,然后向理发店门口走去。这时,她听见理发员在她身后轻声地说了句:“再见!”才赶紧回过头去补了一句:“再见!”心里泛起了一丝类似懊恼那样的情绪,倒不是因为她没有对理发员付出的劳累表示感谢(她不是已经付了钱吗!)而觉得有什么对不起那理发员的地方,而是懊恼自己怎么没想起先说声“再见”?显得她好没有教养。想不到,那么一个理发员,倒更懂得规矩。

走出理发馆大门,夏竹筠朝手腕上的小金表看了一眼。烫一回头发,花了差不多四个小时。可是她并不在乎时间,她只发愁如何打发时间。洗衣服、收拾房间、做饭有阿姨在管着。跟前剩下的这个女儿也大了,已经参加了工作。工作很理想,是个摄影记者。唯一操心的是,得给她找一个称心如意、门当户对的丈夫。

身体好、情绪好的时候,她也上上班。心脏不大舒服的时候,也可以在家休息一段日子。可也不能老是躺着睡觉哇!织毛衣吧,几年也织不好一件。老头子笑着说:“等你这件毛衣织好了,我的胡子该由白的变成绿的了。”

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挖苦人。管他,反正那是一种消遣。

当然,她还可以看书、看报。订了许多的杂志、报纸,每天几乎有一大半时间在看书,看杂志,看报纸。她和那些高干的老婆可不一样,她上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但是,优裕的生活是一种腐蚀制,它使她对人类精神生活的追求、理解、记忆等等的能力发生了退化。她记不住那些书上、杂志上、报纸上说了些什么!

到了晚上,老头子在部里开会,女儿在外面有活动,会客室的几张大沙发上就只有她一个人,守着一台20的日本彩色电视机。说她在看,又分明眯着眼睛,似睡非睡;说她没看,又明明在沙发上对着电视机坐着。真到了床上她又睡不着了。于是,便会找点事情来想想。她用不着吝惜晚上的睡眠,反正第二天早上她愿意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用不着着急起床。她常想的是女儿的婚事:王副司令员的老二还没有对象,不过那孩子太吊儿郎当,没什么正经的本事;又想起俞大使的儿子,可那孩子身体不好,别中途夭折害了自己的女儿;又想起田部长的老三,长相不错,人也聪明,是个翻译,可不知有没有对象了……想着想着,她会爬起来去敲老头子书房的门。也不知道老头子果真是睡得那么死,还是知道她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有意地不睬她。反正,他没有起来给她开门。

当然,在她这样的年龄,花这样多的时间去装扮自己,早已不是为了讨什么人的喜欢,这不过是多年来养成的一种要讲究的、而且是能显示自己身份的习惯。她那位忙着上班、忙着开会、忙着深入基层、忙着打电话的丈夫,从来没有时间欣赏她的衣着和发式。他的电话为什么那么多,甚至在家里也不能逃脱,惹得她经常埋怨:“整天给你接电话!”他却说:“谁让你那么爱去接呢!”不让她接电话,那可不行。电话当然得由她来接,这是显示女主人的权力以及监督丈夫的重要一环。

五六年有一次她死命地拉着丈夫去北京饭店参加了一次舞会,第二天,她问他:“你觉得昨天晚上我穿的那件衣服合适吗?”

他确实认真地想了想,说:“不错,浅黄色很配你的皮肤!”

听了他那经过认真思索的回答,夏竹筠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好象有谁给她施了定身法。然后,她气得大叫一声:“天呐,我想你该不会突然地患了色盲症吧?我昨天穿的是一件紫红色的皱绸旗袍啊!”

他听了之后,却哈哈大笑:“那么,你再做一件浅黄色的就是!”

等到她真做了一件浅黄色的绸衬衣穿给他看的时候,他早已忘记了自己说过的,浅黄色很配她的肤色这件事,却说:“浅黄色?你穿起来好象不怎么合适!”

不过,除此之外,他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挑剔的。年轻的时候,他人很漂亮,也很有风度,和他一起在街上走的时候,是足以使许多女人羡慕得眼红的。而且他很忠实,从来不对任何女人发生兴趣,就连她,也好象是他房间里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他们早就不住在一个房间里了。她曾暗自揣度,他是不是曾经懊悔为什么要找一个老婆来麻烦自己?也或许他们结婚的时候,他错把青年人的冲动当成了爱情。他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她?以致他把自己没有实现过的热情全都给了工作?有时她埋怨他:总是工作,工作,工作,好象这个家,这两个女儿不是他的。要不是她出面张罗,小女儿能到那么一个理想的单位去工作?摄影记者,这工作又体面又轻松,接近的是上层人物,见识的是大场面。当然,还得张罗一套好房子,老头子恢复工作的时候,部里的房子一时紧张——怪事,部里年年盖房子,偏偏不想到给部长级的干部盖一些——只好在这套房子里住下了,这哪里象个副部长住的房子?五个房间,还是四层楼。瞧瞧别的副部长,有谁住这样的房子?当然,夏竹筠也并不是让部里花钱专门给盖一套,可换一套合适的,还是合情合理的吧?她有心脏病,老头子哮喘呐!这事靠老头子是不行的,还得由她出面。

顾客一走,好象把刘玉英撑着的那点劲儿也带走了,她立刻觉得全身象散了架一样。昨天晚上,整整一夜也没有合眼,早上连饭也没吃就出来了,中饭也没咽下去几口,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她咽不下去。想起来她就伤心,可是她不愿意坐下来歇着。她必须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然眼泪就会很快地掉下来。她拿起扫帚,打扫散落在地上的头发。

长这么大,不论爹,不论娘,别说碰自己一手指头,就连一声申斥也没有过。可昨天,她挨了一个嘴巴子。打她的,就是她恨不得连命都舍给他的自己的丈夫。为什么?不过是因为小壮打了一个暖水瓶。吴国栋也不问问孩子是不是烫着了,伸手就是一巴掌,她只是说了一句,“不就是一个瓶胆嘛,一元来钱的事儿,干嘛打孩子!”听听吴国栋说了句什么哟:“听你说这话,好象你是个部长太太!一元来钱!你有几个一元来钱?”

一元来钱倒是有的,可要是到了月底,就是花一元来钱,也要掂过来、倒过去的盘算好几遍呐!谁要是没过过那种日子,谁就体会不到一元来钱是怎样地牵动着一个家庭主妇的心!

自从吴国栋得了肝炎,病休以后,每个月只拿60%的工资,也就是四十几元钱,她自己,加上辅助工资顶多五十来元钱。四口人,每个月还要给吴国栋老家里的父母寄十五元钱。吴国栋有病,需要加强营养,可是,能让两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吗?吴国栋也咽不下去啊!

自然,日子还是过得去的,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只不过要让刘玉英使出好大的劲儿才行!

为了省几分钱,她从来不买切面或是挂面,那怕在理发店里站了一天,脚背肿得多高,回到家里,也要自己擀。

为了省几分钱,她从来没有买过新鲜的时菜,总是到地摊上去买一角钱一堆的“处理菜”。大姐从新疆来信说,那里的青菜很贵。这么一比,北京还是不错,什么都有处理的卖:菜啦,鱼啦,布啦,鞋啦……刘玉英很熟悉在哪几个商场可以买到这样的便宜货。

为了省点洗衣粉,她充分地显示了她在计划学方面的才能:先洗浅色的衣服,后洗深色的,然后再刷两个儿子的鞋,最后还用这不起沫的黑汤洗拖把!

她把一个女人所能有的全部天才和智慧都用来打发这操心的日子了。在家当姑娘的时候,她哪过过这种日子,受过这种罪。不过,那时候情况不同呀!她怀念五八年以前的日子,那时候,家家的日子过得多富裕呀!六五年以后,这日子一天天地就难起来了!

难,可是她还怕爹妈知道,一是怕他们惦记,二是他们自己的日子也不宽裕。爹从厂子里退了休,弟弟也添了个小闺女。何必让他们揪心呢!每次回娘家看看,刘玉英总是尽心地把大人孩子收拾得整齐一点,还带上一盒子点心,不过都是七角多一斤的蛋糕,六角多一斤的桃酥。但这一切苦心都逃不过慈母的一双眼睛。做娘的也是千方百计地找个借口,老大、老二过生日啦,逢年过节啦,总要添补添补闺女,还琢磨着怎么才能不让女婿看出来,免得伤了女婿的自尊心。

这还不算,刘玉英放弃了一切作为一个女人天性里那种对于美的追求。前些日子,添了一件冬天的罩衣,本来,她很喜欢一块驼色的、上面有绿色和蓝色小麻点儿的棉的确良。一算,一件上衣得十来块钱,她下不了决心,在柜台前头转了好几个来回,最后,还是买了块布的。因为有那些钱,还不如给吴国栋买些营养品,再说,两个儿子也该添棉鞋了……

可这一切劳苦,全象她一个人应该受的,没有一句体贴的、知情的话,却遭到了这样的抢白,这样的奚落。刘玉英心里不由地想着:这也罢了,凭什么还要拿孩子们撒气呢?不是一次、两次了!孩子有什么罪!要是你没能耐撑住一个家,你就别结婚,既是有了家,你就得咬牙撑住它,那才叫个男人!要是你只会怨天怨地,打孩子骂老婆,拿他们撒气,那你还叫男人嘛!那叫窝囊废!她越想越冤,越想越气,就说了一句更让吴国栋火上浇油的话:“谁让你不是部长!”

“你当初怎么不找个部长嫁去!”

谁也不饶谁,谁都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苦水,谁都觉得对方不怜惜自己。于是,你一刀,我一枪,话赶着话,越吵越厉害。自然,小壮又成了借题发挥的对象,吴国栋往死里打,刘玉英就坚决不答应,本来是在孩子身上做文章,打着打着,吴国栋往刘玉英脸上来了一巴掌。他自己也被自己的行为吓懵了。他这是怎么啦!

刘玉英突然不吵了,也不哭了,只是定定地瞅着他,好象共同生活了十几年,头一次才认识了他!

这几年来,他们经常吵架,却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这究竟是怎么搞的,又应该怪谁啊?

这一巴掌倒好象把吴国栋自己打清醒了,他这才感到,刘玉英是家里的功臣,要是没有她,这个家可怎么撑得下去呢?他问过她凭着那点收入怎么把日子过下来的吗?没有。他想过她的什么小小的需要了吗?没有。她,毫无怨尤地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就是她,用她那柔弱的肩膀,默默无言地,坚忍地担着这副力不胜任的担子。

女人,也许是比男人更为坚忍,更为顽强,更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

但是,不知他中了什么邪,却不能立即说出一句赎罪的话。也许他觉得那句话并不足以表示他的心情;也许他觉得那么一来,这一切更象儿戏;也许他想那么一来,不但不会得到她的原谅和理解,反而会更加激怒了她!

而在那一瞬间,刘玉英想了很多、很多。她想过,不如立刻死掉,让吴国栋后悔一生一世。但是,撇下的孩子谁来管呢?也许他们会摊上一个苛刻的后娘!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那许多后娘怎样虐待前房孩子的凄惨的故事,眼泪止不住地淌了下来,好象她真地死了似的。不行!死不得!她想过和吴国栋离婚,可离婚象什么话,那会让人觉得她不正经,好象她干 了什么丢脸的事儿。不是吗?人们不就是用那种鄙夷和猜疑的目光看待那些离过婚的妇女吗?不行,她可不能让人家指自己的脊梁背。她想过,一卷铺盖卷回娘家去,不行,家里哪有地方让她住。再说,两位老人又该多着急……想来想去,从早上到现在,她也没想出来什么好办法来惩罚吴国栋。

天呐,她想:为什么她的命是这样地苦啊!比起刚才那位顾客,她们的生活该有多么的不同啊?她一定幸福、知足、快乐,丈夫别说打她,就连一句重话都不会说的啊!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她生怕别人瞅见,赶紧用手背抹去了。

下雪了,一片片茸茸的、洁白的、轻飘飘的雪花,在寒风里欢快地飞舞着,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这让她想起了自己做姑娘时的生活,也是这么轻盈、这么新鲜、这么清凉凉地。多好啊!

从外面又进来一男一女两个青年人。姑娘的脸蛋被冷风吹得绯红,越发显得眼睛亮晶晶的、活泼泼的。

小伙子手里拎着两个很大的提包,里面满塞着一个个印有各个商场名称的纸包。一进门就站在那里,傻傻地笑着,并不是因为有什么可笑的事情,只是因为他觉得幸福,他不能不笑。

刘玉英接待过各式各样的顾客,她知道,眼前这俩人,是准备办喜事的一对儿。

姑娘对刘玉英说:“同志,我想找这里的刘师傅……”

“你找她有什么事呢?”

小伙子清清嗓子,大约是为了使人知道,他将要说到的事情是多么地重要:“我们想请她给烫个头,听说她的手艺顶好!”

开票的小古插嘴说:“找谁烫不行,我们这里的师傅,手艺都不错!”她觉得刘玉英今天的脸色尤其不好,她是不是病了?病了也不休息一下。这人太要强,也太好心,只要指名要她做活的,她没有不答应的。

小伙子窘了。打这样的交道,在他的一生中,当然还是第一次。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人们明白,这件事对他,对他未来的妻子都是多么地重要:“是这样……”他找不到恰当的语言了。

刘玉英明白,现在,对他来说,一切与他未来的妻子有关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成了天底下顶重要的事了。她很累,她心烦,她一肚子的委屈,可是那小伙子的傻里傻气的劲头里,有一种动人的东西。她不由地说:“我姓刘!”

小古说:“好吧,好吧,那就开票吧!”然后小声地埋怨刘玉英:“瞧瞧你的脸都肿了!”

姑娘把钱递给小古:“冷烫!”、

小古立刻把钱塞了回去,看看墙上的挂钟说:“哟,冷烫可来不及了。”

那两个被幸福冲击得有点昏头昏脑的小傻瓜,这才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并不是都以他们那个点为圆心的。他们面面相觑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好。

姑娘说:“明天哪儿还能抽出时间来呢?来不及了……”

刘玉英朝小古使了个眼色。小古才象发了大慈大悲:“好吧,好吧,给你们开个票就是。你们可得好好谢谢这位刘师傅!”

姑娘站在挂着各种发型的镜框面前,看了一会儿,带着茫然的微笑,回过头去问小伙子:“烫个什么式样的好呢?”

小伙子也带着同样的微笑,鹦鹉学舌似的重复着:“烫个什么式样的好呢?”然后,象是忽然来了做丈夫的灵感:“刘师傅,您看吧,您看哪个合式那就准行!”

姑娘也好象有了主意:“对,准行!”

刘玉英说:“好吧,既是你们相信我,我就看着办啦!”她拿起姑娘的小辫,刚要下剪子,不由地朝小伙子望了一眼。她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

他在想什么?也许他在想,辫子,辫子,剪了这辫子,她就要跨进另一个门坎。这会儿,是不是应该由他来牵着她迈过这门坎儿呢?

刘玉英停住了手,忽然对小伙子说:“也许这一剪子该由您来剪才合适?”

他们没有想到,他们心里还在朦胧着的、没有剖析清楚的、对于彼此那种神圣的责任感,纯真的信赖感,却被这个有着一双愁苦的眼睛、一张爬满了皱纹的浮肿的面孔的,也许是没有更多的知识的中年妇女,勾勒得那么清楚、那么贴切。她怎么会具有这样的能力呢?这当然不在于人的文化水平,而在于有些人,天生地具有一颗专为体会美好事物的心。光凭这样一颗心,就应该得到人们的尊敬啊!

小伙子几乎下不了剪子。大凡善良的人,在看到一朵美丽的花,而又不得不亲自摘下它的时候,都会有这种矛盾的心情吧?他拿着两条剪下来的辫子看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装进了一个小塑料口袋。这一切情景,刘玉英觉得好象都是十几年前她和吴国栋经历过的一样。她想,她今天这是怎么啦?怎么什么事都会和吴国栋和她自己联系起来呢?

刘玉英拿着吹风机,最后再把那姑娘的发式修饰一下。

镜子里映出的是两张多么不同的面孔。在那张绯红的面孔、亮晶晶的眼睛旁边,她的面孔更显得苍老、灰暗。她从前不是也曾有过这样绯红的面孔和这样亮晶晶的眼睛么?看着眼前这张年轻而美丽的面孔,刘玉英心里不由地生出了由衷的祝愿:“哦,姑娘,希望你永远这样美丽,这样新鲜啊!”

吹风机嗡嗡地响着,刘玉英用手托着姑娘耳后的头发,于是两个发卷绕过耳后,往脸颊前面弯了过去,立刻给那姑娘的脸上添了一种少妇的妩媚。姑娘不好意思地瞟着自己映在镜子里的那个显得陌生了的面庞,羞涩地微笑着。她还不习惯自己的这个新形象。

两个年轻人不知怎么都意识到了,他们婚前的这个晚上,在这个理发店里所经过的这并不奇特的一切,以及遇见的这个并不奇特的理发师傅,必将会在他们将要度过的几十年的共同生活中,发生一种长远的影响。

小伙子在一阵激动和慌乱之中,在提包里掏出一个纸袋,递给刘玉英:“刘师傅,请您收下,这是——这是我们的喜糖!”

刘玉英执意不肯接受:“哪能这样,我心领了就是了!”

推来推去,盛情难却。刘玉英只好打开纸袋,挑了两块包着红色箔纸,印有“囍”字的乳糖,然后又把纸袋塞进他们的提包,送他们出了理发馆。

路上的行人已见稀落,地上的雪也已积了薄薄的一层。刘玉英就那么站在雪地里,久久地望着他们远去的、幸福的背影,又再一次地在心里默祝那姑娘:“愿你永远这样美丽!”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她才掉转头来。忽然,她看见,在理发店门口的一棵树干上,靠着吴国栋。他一定站了很久了,旧棉帽上、两个肩膀头上、围巾上全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刘玉英用力地攥住了手里的那两块喜糖,看着吴国栋一步步地向她走过来。

贺家彬严厉地、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他面前那张胖得几乎汪出油来的大脸。那张脸真大,几乎比一张普通的脸大出来一半。他真想喝一声彩,用那种在旧社会的戏园子里经常听见的、怪声怪气的调门儿来一声:“好脸,好大的脸!”再不,就来一声更损的:“好大的面子!”

那张油脸的主人,年纪并不很大。但脂肪却过早地在他的腮帮子上、下巴上、肚皮上沉积下来。那是长期地没有节制地吃喝的结果。

贺家彬心里想:“着急了?活该!也该让你着着急,那些脂肪也许会消下去一些!”

其实,那人并不象贺家彬想象的那么着急。他不过是做出来一副焦急的样子而已。他干了采购员这一行,整年在外头走南闯北,知道该用哪一种态度对待哪一种人。脸上的表情,如同京戏里的脸谱,可以根据不同的观众的胃口,决定演哪一折,画哪一副脸谱。象贺家彬这种人,其实顶好对付。他不过是个经办人,当然首先要通过他,这叫敬酒。实在不行,可以甩开他,去找冯局长。冯局长是地委书记的老战友,他们这个发电站配套用的机械、电器设备还不是走了冯局长这个后门才解决的。眼下这点小事,不在话下。不过,不能为了点小事动不动就找局长。利用人事上的关系,也是一门学问,要看时机,看火候。这就好象是一笔存款,总有用光取完的时候,你得抻着点儿,不到关键的时候不能随便乱用;当然,还要不断地再往存折上加一点。

那人堆着一脸谦卑的微笑说:“是不是麻烦您再向生产厂打个招呼,把电压等级改一下,我们填写订货卡片的时候,时间太紧,没有顾得上再复查一下。”

“笑话!这是普通常识,填订货卡片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这种规格型号的风机,它的配套电动机的电压等级就应该是6000伏,怎么会写成380伏?也许填卡片的人当时喝醉了吧?这是业务工作,不是阿猫阿狗都可以来混饭吃的。”他气恼地拍了拍摊在桌上的,那张揉得皱皱巴巴的订货卡片,“再说,这事儿我也管不着,你们这个发电厂,是今年国家计划外的,根本就不应该通过我们这个渠道订货。我们这个渠道,只保证国家计划内的基本建设项目的需要。我真纳闷儿,你们是通过什么办法把机电设备弄到手的!”

贺家彬连挖苦带损地发泄着自己的怒气。他常常感慨:现在这工作简直不好干。要么不干工作,只要干,就惹得他肝火上升。

比方眼前这个人,据他所知,早先是他们那个县城里的一个商店里的售货员。他要好好干他的售货员,也许是块挺好的材料——也难说,就凭他这种油滑劲儿,也不一定好得了,要不贪污才叫见鬼——可偏偏要当什么采购员。有些人,准把采购员当成售货员了,以为那不过是和卖针、卖线、卖大白菜差不多的事儿,而且还可以借着这个差事遍游名山大川。为什么?无非因为他是那个电厂厂长的小舅子。当然,眼下小舅子远远比正儿八经地干工作更为重要。正因为这样,才会闹这样的笑话。闹了这样的笑话,赔了公家的钱都算不了什么,反正又不要从自己的腰包里掏一分钱。

其实,贺家彬也并不真的纳闷儿。这种夹塞儿、走门子的事,他见得太多了,何足为奇!别说这么一个小小的发电站,就是大的又怎么样?七五年,某位领导人,不就是塞进来一个十二万五千瓩的大机组嘛!不过是因为那个电厂的基本建设的指挥长,战争时期是那位领导人的警卫员,可以不必经过什么手续直入首长府,话就好说多了嘛!贺家彬在重工业部呆了这么多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哪年没有几个领导人物说上就上的建设项目呢!计划内没有?算不了什么!可以增补计划嘛!那计划的严肃性自也不必提了!年年喊基建战线过长,没法儿不长,制订的好端端的计划(究竟这好端端的计划有多少科学性,也还需要进一步推敲),谁想往上加一个就加一个。五个人吃的饭给十个人吃,谁也别想吃饱。还要强词夺理,叫做“有饭大家吃”。

往下砍吧,压缩一下吧,你砍谁的?谁都有挺硬的后台。于是就这么凑合着,谁也别想快,一个建设项目搞个十年八年才完成算不了什么,谁也不着急,反正离自己的心、肝、肺还远着呐!

就拿这位小舅子来说,虽然没给哪位首长当过警卫员,可他也有他的高招儿。前不久,运来了不少核桃、红枣、鸡蛋,还有竹叶青名酒……处里大家分了。当然,给钱了,谁能不要呢?外头买不着哇!而且价钱还要便宜得多。就连贺家彬自己,也买了十斤鸡蛋,他是个单身汉,不象人家有家室的,有个副食供应本,每月凭本就可以供应两斤。

他们这里什么都不缺。黄花、木耳、花生米、人参……全国哪一个省不需要建设电站呢?又有哪一个省没有土特产呢?当地的管电的又有什么弄不到手呢?需要什么,只要张张嘴,不想办法送来,就拉你的闸,停你的电!哪个单位能离了电呢?就连土特产公司也不能例外。建电站的单位,要想很快地把电站建设起来,除了要为争取投资,以及木材、钢材、水泥……这些基建材料奔命之外,配套的机电设备能不能及时的、按质按量的拿到手也是关键呐。要想按质按量很快地拿到手,就得搞好同分配、管理这些设备的人们的关系。人熟好办事嘛!到时候,可给可不给的,也许就给了;该及早提前交货的,也就能顺顺当当地提前了。

事情就是这么进行的,就象人体上某个重要部位的静脉血管上长了一个瘤子,你不能割掉它,那会影响你的生命。从整个血液循环系统来说,它不得不进行这种畸形的循环,把新鲜血液不断地送进那累赘的瘤子里去,养肥那多余的细胞,任它长大、膨胀,慢慢地侵吞着自己的生命或是有一天会突然爆炸!

而且,据说这么一个县办的小电站,就派了五,六个人在北京坐跑投资(只靠县里自筹资金不够,还是得靠国家贴补)、材料和设备。在招待所里包了一间房子,一包就是几个月,进出都是出租小汽车,光小汽车一项开支几个月下来就是六百多元,那是全县农民的血汗钱呐!如果能办事倒也说得过去一些;可是,就象这风机卡片一样,电压等级6000伏写成380伏,英文字母Z也可以写成阿拉伯数码2。这是哪儿和哪儿啊!贺家彬苦笑了。

……(未完)

选自《十月》,1981年第4期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节选)

张洁

纪念|张洁与《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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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十月》,199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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