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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榮國府的管理比甯國府更好?也許我們看錯了

87版電視劇《紅樓夢》第一集,林黛玉進賈府那個橋段,有一個細節:路過甯國府門口,幾個看門人多數坐在“懶凳”上休息,站着的也是懶懶散散、松松垮垮;而榮國府門口,雖然正門平素并不開放,但幾個看門人分列兩廂,數目對稱,站得整整齊齊、筆管條直。

這段拍得很好,也完全符合大家通常對兩府的認知——榮國府管理嚴格,甯國府稀松平常。可是,書要是多讀幾遍,有些事情看起來就不太一樣了。

管理的目的,是為了平時能夠維護正常運作,關鍵時刻能夠應急辦事——能夠達到這個目的就夠了。

榮國府的管理,其實很大程度上靠的是“他有這麼一次,包管腿上的筋早折了兩根”(第五十五回) “隻叫他們墊着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不用給他們吃”(第六十一回)這些“罰”的法子,而很少能看到“使之以權,動之以利”(第五十六回)這樣順理行“賞”的場面。

這樣的管理方法,肯定能夠造成看起來規矩整肅的表面現象,但其實衆人“兢兢業業”不過是為了“執事保全”(第十四回)——保住别挨打受罰就行。如此的管理下,團隊很難談到有多大的自覺上進意識和發展企圖心,一旦重罰峻行的環節出一點瑕疵,就很容易出現多米諾骨牌效應。鳳姐之是以那麼勞乏、事必躬親,就是因為她深知系統内部存在的風險,唯恐哪個地方掉鍊子——但她偏偏又不想改變這種管理方法,一是強勢性格使然,二是管理水準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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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國府固然是沒有那種規矩整肅的表面現象(鳳姐協理那一個月除外),但是日常事務好像也在正常運轉之中。雖然時不時傳出“扒灰”“養小叔子”(第七回)之類的事體,但是這類事情在當時的“大戶人家”似乎難以完全避免。

而值得看到和重視的問題關鍵是,盡管甯國府平時并沒有那麼疾風驟雨般的管理,也沒看到用了什麼具體管理手段(甯國府篇幅本來就少),但是每逢關鍵時刻——無論是過年祭祖這類的慣例工作,還是賈敬暴卒這樣的突發事件,都于雲淡風輕中處理得非常妥當,這就證明了基本管理的成功——包括秦可卿的喪事,如果尤氏不是因為某種衆所周知的原因“病倒”,由她主持想來也不會出什麼毛病的,從她完成臨時任務、給鳳姐辦生日就可以看到這一點。

鳳姐總是認為尤氏“又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嘴子的葫蘆”(第六十八回),殊不知恰恰是她自己隻會“陣陣到,滿場飛”的打法,而沒有達到“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道德經》第五十七章)那個境界——說句題外話,“鋸了嘴子的葫蘆”元宵宴會上一開口“咱們這裡誰是吃過猴兒尿的,别裝沒事人兒”,就把她這伶牙俐齒的“戲彩斑衣”(第五十四回)噎了回去。可見人家不是沒辦法,隻是不顯擺!

利益配置設定是整體管理中的重要環節。而榮國府在這方面也乏善可陳,很大程度上要看鳳姐個人的心情:江南采辦這麼個大油水,因為她“可也見個大世面了”的愉悅和趙嬷嬷“倒是來和奶奶來說是正經”的奉承,就讓趙氏兄弟參與了進去,至于這二位是否真的是“兩個在行妥當人”(第十六回),恐怕誰也不知道,也不敢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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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檻寺中管理僧尼這麼一個有油水而又敏感的事情,僅僅因為“賈芹之母周氏”“素日不大拿班作勢的”——說白了就是比較恭敬她,就給了那個“随手拈一塊,撂予掌平的人”“雇了大叫驢,自己騎上”(第二十三回)的貨色,以至于後來“西貝草斤”氣得政老爺“頭昏目暈”(第九十三回);反而是真正有點水準能力的賈芸,為謀個種樹的工作,連說好話加行賄,悲夫!

甯國府所占篇幅少,涉及這方面的事情也少,但不是沒有。賈珍——盡管此公槽點多多,但是今天我們要贊他一次:除夕将近,賈珍“負暄閑看各子弟們來領取年物”——看來是每年的規定節目了。這樣的節目,是很容易得人緣、買人心、吃奉承的,一般人看來應該是大開善門、多多益善的。但是珍大爺沒有這樣做。

當賈芹(又是這個貨色!)“沒等人去叫就來”混吃混喝時,賈珍充分表達了應有的原則立場——首先明确“我這東西,原是給你那些閑着無事的無進益的小叔叔兄弟們的”,而且“那二年你閑着,我也給過你的”,接着指出“你如今在那府裡管事,家廟裡管和尚道士們,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這些和尚的分例銀子都從你手裡過”,繼而怒斥“你還來取這個,太也貪了”,最後“領不成東西,領一頓馱水棍去才罷”,給撅了回來。(第五十三回)珍大爺這個橋段毫無槽點,而且從言語到行動,都令人擊節喝彩——大快人心啊!

一滴水見太陽,甯國府這方面似乎也比榮國府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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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下分析——榮國府的日常管理,似乎都在鳳姐一人手裡。賈政固然是不管事,王夫人也不出頭露面(另有原因,下文詳述)。本來應該主理日常的賈琏,由于娶了強勢老婆,“倒退了一射之地”(第二回),在鳳姐任意擺布面前隻落得“沒好意思,隻是讪笑吃酒”(第十六回);即使“依了(賈芸),叫他等着”,面對老婆“好歹依我這麼着”的威脅,也隻好“好容易出來這件事,你又奪了去”(第二十三回)!

不要小看了這件事!這裡面已經觸及了當時的基本禮法。琏二爺也許是看在王家背景而容讓,也許是懾于鳳姐潑辣而忍讓,但是長此以往,對這樣一個“于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第二回)的“當家爺們”的外在形象損害和内心深處刺激,加上其他的一些事情(我們希望有機會在其他文字讨論),早早晚晚會有爆發的一天——鳳姐隻一味要強,卻不知已是撒種埋雷了。

而甯國府的情形就不一樣了。日常事務固然是在尤氏手裡,但是當賈珍問及或參與的時候,大事小情尤氏都會聽賈珍的安排——“鋸了嘴子的葫蘆”對丈夫的服從,很大程度上是從全局考量的一種尊重,與邢夫人的情況并不一樣。反過來,賈珍也不會過多幹預,隻是要在大面原則上把控一下,保持“當家爺們”的權威,具體事務上也是尊重尤氏的,是以才有尤氏“獨掌甯府的家計,除了賈珍也算是惟他為尊”(第一百一十七回)之說。“大爺”和“大奶奶”在處理日常事務上是非常“琴瑟和諧”的,這樣至少沖突不會從内部爆發。

前面說了不少鳳姐的問題,其實她在根本問題也是受害者——這就涉及了榮國府管理上的兩個嚴重内在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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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是二房當家與長房兒媳執行的沖突,這就已經孕育了危機,一旦本家婆婆來個有點力度的掣肘——“和情婦奶說聲,饒他這一次罷”(第七十一回),鳳姐的執行力立馬打了折扣。

更重要的是現時過渡與未來接班的沖突。未來的兒媳接班管家,是王夫人的既定安排,侄女再有能力也隻能是個過渡角色。

而且這個“過渡管家”,除了臨時頂班之外,還有一個功能——替王夫人幹髒活、得罪人。但即使明知是這麼一個“泔水缸”的角色,素性争強好勝而又囿于姑侄情分的鳳姐,還是每每替人當槍使、沖鋒陷陣,“結些小人的仇恨,使人含恨抱怨”(第六十一回),結果得罪了包括婆母在内的一大批人。

如果鳳姐僅僅就是這一方面,那麼得了便宜的姑母,不管是基于内心慚愧還是别的什麼原因,恐怕還是會在關鍵時刻支援侄女工作的。

但是鳳姐卻不甘心這樣——說起來也有道理,憑什麼累死累活當個“看守内閣”?老太太的寵愛、自己“威重令行”(第十四回)的勁頭、月錢之類的油水,等等——諸如此類的林林總總,讓鳳姐很快地有了獨樹一幟的意思,“恣意的作為起來”(第十六回)。目的很明顯——替你幹髒活、得罪人可以,但要幹就得是長期的,不能卸磨殺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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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黛玉、寶钗的相繼進入,寶玉的婚姻問題逐漸浮出水面,“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的沖突初現端倪。王夫人的部署日益明顯,鳳姐的危機感也愈來愈強。為了自身權力的長期保障,鳳姐相當明顯地站在了“木石”一方面(道理很簡單,黛玉的身體狀況決定了其即使成為寶情婦奶也很難管家),這就觸及了王夫人的通盤考量。

于是事情就起變化了——大觀園臨時管理班子的組建、在邢夫人為難時袖手旁觀、推出去幹抄檢大觀園的“大髒活”——對于阻止内定兒媳寶钗上位的,即使是辛辛苦苦多年的侄女王夫人也毫不手軟,鳳姐的地位和權力不斷被打壓。

這樣的深層次沖突中,管理效能又能有幾何?而在甯國府,這個問題完全不存在,事權統一在賈珍夫婦手中。

雖說是“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甯”,但是我們應該看到,曹公這句話是從“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第五回)的角度說的。如果從整體家政管理層面看,很難說兩府高下如何——甚至,從某種角度看,甯比榮還多了些許可取之處,是不是這樣呢?

作者:風雨秋窗,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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