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48歲的攀枝花農民何元能低垂着頭，滿臉愁容地走出攀枝花東區人民法院的大門。
他想不通，自己出錢修路明明是一件友善鄉鄰的好事，怎麼會被人舉報，最後被認定是違法，還背上了巨額的罰款呢？
何元能的心裡始終不服，自己修路确實有私心，但是确實是利己利人的。
退一步來說，即使說不上是積德行善，也絕對沒有侵害别人的利益，何況這也和違法犯罪不沾邊。
為了修路，他前前後後花掉了7萬多元，如今連欠債都沒還完，又多出了4萬多元的罰款。
何元能無論如何也拿不出這筆錢了，萬般無奈之下，他決定把當地的森林警察局告上法庭。
可是，攀枝花東區人民法院最終卻駁回了他的訴訟請求，維持原判。
他本想上訴，律師告訴他，勝訴的希望不大，不建議再多花費功夫。何元能隻能作罷。
之後，何元能望着處罰條款上的巨額罰款，陷入了沉思。
他實在是想不出來，自己該去哪兒才能籌到這麼大一筆錢？
何元能的家，在四川省攀枝花市仁和區啊喇彜族鄉旺牛村的山區裡，海拔有1000多米高。
何家的房子本來是修在山腳下的，不過為了掙錢，1999年的下半年，何元能上了山，在旺牛村大村組承包了5畝土地。
說是土地，其實說荒地來得更貼切一些，放眼望去，滿山都是荒坡，再就是一些雜草。
正因如此，承包價格也比較便宜，每畝地一年隻要2元。
即便如此，何元能還是一次性支付了300元費用，包下了這片土地的30年使用期限。
交完款後，何元能和大村組簽訂了《出讓“五荒”土地使用權合同書》，并按照有關部門的規章制度，辦理了林權證。
按照有關規定，何元能對于這些土地是享有使用權的，而這也是何元能日後“不幸”的根源。
土地到手後，要怎麼把這片荒山變現，何元能一時發了愁。
何元能先是實地考察，又詢問了家人和村裡不少鄉親的意見，最後在開荒後的坡面上種植了一些梨樹和蓖麻。
雖然開荒的錢不算太多，但加上化肥錢、裝置購置費用和種苗錢，在前期，何元能累計也投入了不少錢，可是收益一直都不太好。
為了有更多的時間照料這些作物，2002年，何元能在承包的土地上建了房子，然後一家人也搬到了山坡上來。
這下，何元能一家都面臨着兩難的境地——不僅錢沒賺到幾個，一家人上上下下更是不友善。
何家人上下山走的是荒山上原有的一條小路。
這條路，說好聽點兒是路，說不好聽點兒，不過就是一條羊腸小道。
車根本上不去，早年運輸物資都是靠人背，後來換成了馬馱。
晴天還好，一下雨，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更别說走路了。
為了運輸物資，何家一直養着一匹馬，後來為了節約草料錢，才又換成了機車。
這條山路，何元能走了整整十幾年，其中的辛酸沒有人比他更懂了。
前幾年山上的經濟效益不好，不需要搬運多少物資，何元能多多少少還能忍受。
但到後來，整個村子開始大規模種植芒果後，何元能是一刻也忍不了了。
為了經濟效益，何元能将土地上的蓖麻和梨樹悉數鏟除，改種了芒果樹，陸陸續續投入了十多萬元，一共種了1300多株芒果樹。
一年忙活下來，雖說才賣了幾千元，但比起之前，效益高了不少。
何元能在芒果樹上看到了希望，可在他滿心歡喜地準備加大投資時，路又難住了他。
眼下自家地裡的芒果結得少，靠機車運輸還能行，以後芒果産量上來了，機車根本忙不過來。
想要大規模運輸芒果，就必須要靠卡車拉，可是那條羊腸小道，卡車根本走不了。
眼看着日子要一天天好起來了，家門口的這條路卻成了他最大的阻礙。
何元能實在是不甘心。
他已經在這片荒山上耗費了十幾年心血了，不能被這條路擋住之後的規劃。
思索再三之下，他決定修一條能讓車直接開到家門口的路，之後靠着這條路脫貧緻富。
何元能也想過求助政府，可是轉念一想，這是自己家門口的一條小路，通行的人很少，國家不太可能撥款。
斷了這個念想後，何元能決定自己出錢修建這條路。
為了節約成本，他決定在原有小路的基礎上，做個簡單的加寬，能讓卡車過得去就行了。
2018年，經過反複考察，何元能發現自己如果要修路，就必須經過一座使用權歸屬于村集體的“荒山”。
當時那片土地已經被人承包了，何元能就找到承包人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對方想着修好了路，自己也能友善一些，而且還不需要自己出錢，對于這樣的好事自然就沒有反對的理由，于是也就痛快地答應了。
前期的一切準備都做好後，他請來了推土機、挖掘機師傅，開始挖路了。
窄的路段弄寬一點，寬的路段弄平一點，經過前後十多天的作業，一條嶄新的路基本成型。
何元能在接受采訪時回憶說，當初路修通了，全家人都很激動很開心。
他們在山上住了十多年，這條路終于修通了，不管是賣果子還是出門都友善了。
路通了，卡車就能上來了，芒果也能順利運輸到山腳下，肥料物資也能省時省力地運上來。
假以時日，自己一家的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的。
就在何元能滿心憧憬着以後的好日子的時候，攀枝花市森林警察局的幹警們突然找上了門。
此時距離何元能請人把這條路修好，也不過才兩個多月的時間。
何元能一時間有些摸不着頭腦，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居然能驚動森林公安。
經過民警的詢問，他才知道在2018年9月12日，有人向森林警察局進行匿名舉報，稱自己非法占用林地修路。
對于舉報者提供的線索，森林警察局高度重視，當即組織人手對此事進行調查。
經實地走訪和詢問村委幹部，森林警察局認定何元能确實涉嫌非法占有林地修路。
此外，在進行道路施工之前，何元能并未向林業部門進行申請審批。
也就是說，何元能的修路行為違法，他的行為毀壞了林地，應當予以立案調查。
聽完森林警察局幹警的解釋，何元能一時間是百口莫辯。
這個淳樸的農民想着國家不會補貼修建這種小路，就沒有再“麻煩”政府。
而且他認為自己也征得了承包人的同意，就沒想到修這麼一條八百米左右的路，還要去區裡報備審批。
何元能來不及去想是誰舉報了自己，趕緊慌忙解釋說在農村修路比較普遍，修路的土地是村上的“荒地”。
其次，這條路的兩邊都是荒草，并沒有什麼樹，他以為隻要不砍伐樹木就沒什麼關系，是以沒有辦理審批手續。
從業人員回答說，何元能擴建的這條路，兩邊确實沒有什麼林木，但是這片土地的性質登記為林地，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林地。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森林法實施條例》43條的規定，凡是未經審批擅自改變林地用途的，就屬于違法行為。
随後，何元能被公安幹警帶走，配合調查。
2018年11月9日，四川攀枝花市森林警察局對何元能做出了如下的行政處罰決定：
責令6個月内恢複原狀，并處非法改變用途林地每平方米21元的罰款，計44467.5元。
行政處罰書出來後，何元能一時間很是難過，他對于這樣的處罰是難以接受的。
何元能了解護林政策，大家是應該愛護樹木，不應該濫砍濫伐，可是自己擴寬的小道兩邊，不僅沒有什麼樹，甚至雜草都很少。
這樣的土地怎麼能是林地？
何元能認為，這片土地的性質與實際情況不符，是以有關部門做出的處罰自然也是不對的。
森林警察局對他的處罰是以損壞占有林地為由，但他認為自己修路占用的不是林地，是以處罰決定書與事實不符，不具有效力。
何元能不服。
在他看來，不僅這個處罰是錯誤的，而且這個處罰金額也确實太重了。
不要說4萬多的罰款了，他為了修路，就欠下了7萬元的債務。
因為之前的收入一直不多，是以何元能也沒能存下什麼錢，要修路的時候家裡根本拿不出錢。
何元能為了湊齊修路的費用，找朋友借來了2萬元，又去城裡找銀行貸了5萬元，這條路才算是勉強修起來。
這些欠款他還沒來得及還上，居然又背上了4萬多元的罰款，這簡直讓他焦頭爛額。
一時間，何元能愁得是連續幾天睡不着覺。
其次，何元能覺得他籌錢修路不僅解決了自己的交通難題，還友善了村民的出行。
這着實應該是一件大力贊揚的好事。
退一萬步來說，從古至今，造橋鋪路都是一件積德行善之舉，怎麼到自己這裡，卻成了違法犯罪？
現在，他也不奢望官方的嘉獎了，他隻是想安安穩穩地把這條路用下去。
2019年5月7日，又氣又悔的何元能向攀枝花東區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請求森林警察局撤銷對他作出的處罰決定書。
6月19日，法院開庭審理了此案。這次庭審中，還多了三位村民作為證人。
這三位村民出庭作證，何元能修建的這條路确實友善了村裡的廣大鄉親。
至于警察局說的毀壞林地，他們表示自己确實沒有瞧見，瞧見的隻有擴建道路兩旁的部分山茅草。
同時，何元能還當庭遞交了家庭困難申請書。
何元能提到，妻子患有風濕性心髒病，經常住院，沒有辦法參加農業生産。
兒子何玉林無業，收入來源僅靠果樹，居住的房屋為土牆危房，現在還沒有錢重新修建。
加上當年芒果價格也不好，經濟收入少，屬于村裡經濟特别困難的家庭。
何元能承認自己對法律也了解甚少，在修路之前沒有向政府部門申請，是他的錯。
但是自己并沒有主觀惡意，而且事實上也沒有毀壞林木，是以他想申請免除行政處罰。
此事經過媒體報道，輿論瞬時甚嚣塵上，不少人紛紛站出來為何元能鳴不平。
他們認為何元能不是惡意侵占村集體的土地，他在修建之前也确實取得了承包人的同意。
更何況他修好的這條路不僅僅是自己在用，村裡的鄉親們時不時地也都在使用。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他都沒有造成多麼嚴重的危害。
這樣的高額處罰屬實有點兒不近人情，甚至有點兒太過了。
但是也有人認為，處罰沒有問題，現在是法制社會，任何人辦理任何事都必須得依法依規。
何元能不懂法可以，但在修建之前，他可以先進行法律咨詢，之後再做決斷。
現在倒好，他是既沒詢問專業人士，又未經準許就直接擴建了路，受到處罰也是應當的。
即使何元能做的是造福鄉裡的“功德”，也不能“想幹就幹”，更不能“幹完再說”。
攀枝花東區人民法院在審理時，認為：
何元能提出其出于公益目的擴建道路的抗辯，不能成為其免除行政處罰的理由。
是以，法院一審時駁回了何元能的訴訟請求。
現在對于何元能來說，修了這條道路，真是“賠了夫人又折了兵”。
何元能沒意識到，自己出錢修建的這條路竟然會給他惹上這麼大的麻煩。
一輩子都沒怎麼走出過大山的他，竟然打了一場又一場的官司。
眨眼間，大半年過去了。
提起之後的安排，何元能說，當下他也沒想好怎麼處理以後的事情。
眼看着自家的日子要逐漸好起來了，但是一紙處罰，又把他的生活打回了原形。
大半年過去了，他的罰款也還沒有繳納，道路也沒有恢複成原狀。
但是，法院執行局和森林警察局卻沒有聯系他，他心裡泛起了嘀咕：難道是在被報道之後，有關部門撤銷了對我的罰款？
事後，記者聯系到了森林警察局仁和分局。
從業人員解釋道，他們充分考慮到了何元能的家庭情況，知道4萬多的罰款讓何元能一下子繳清屬實不太可能，是以沒有強制執行。
但是，這個處罰仍然存在，之後也會繼續催告他繳清罰款。
同時，從業人員還強調，如果何元能實在不想将道路恢複原貌的話，在繳清罰款後，補辦手續後就行。
終歸還是一個字，錢。
為了賺錢，何元能背債修路，但也正是因為修了這條路，他又背上了更多的債。
何元能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兒，他哽咽着說：“修這條路的代價太沉重了。”
何元能的兒子何玉林說，出了這件事後，他就再也沒見到自己的父親笑過。
在何玉林看來，自己的父親總是皺着眉頭望着遠處正開花的芒果樹，一言不發。
這個老實的漢子在一審判決下來之後，雖然無法接受，但他最終還是沒有上訴。是以，他需要承擔案件審理費用和罰款。
至于繳納罰款的事，何玉林向記者強調，這錢不是他們不交，是家裡确實沒錢交。
家裡還有病人常年吃藥，芒果樹也剛剛開始盈利，之後的路要怎麼走，他們暫時也沒方向。
終歸來說，何元能一家還是吃了不懂法的虧。
何元能一家不懂法是事實，但這樣的執法也确實過于僵硬，這不僅是很多網友的共識，也是一些新聞媒體評論員的觀點。
那條路如果不拓寬，道路兩旁也一直是荒廢着。
何元能修路不僅沒有損害他人利益，還友善了相鄰，卻得到了這樣的處罰，不免讓人不平。
看着滿山開花的芒果樹，何元能開口道：“你看這麼多果樹，如果沒有這條路，果子怎麼運出去？”
這個問題的答案，何元能想不明白。
村民和網友們，也給不出來。
如今已經是2022年2月，距離一審判決出來已經過了2年半，有記者前往旺牛村采訪，了解到了何元能的近況。
由于這兩年的疫情原因，大家的收入有所下降，加上來攀枝花旅遊的遊客數量明顯減少，何家的芒果收入并沒有太大起色。
加上妻子長期吃藥要花錢，經過2年時間裡，何元能也隻是還上了借銀行的5萬元和利息。
談及以後，何元能不停地歎氣，他說自己的兒子已經在城裡的工地上打工了，每個月能掙到一些錢。
他自己種植果樹，多多少少也有些收入，除了留一部分攢起來用于兒子結婚外，剩下的錢攢夠了，他就會還給朋友，然後交納罰款。
衷心祝願何元能一家的生活能夠越來越好！
-完-
參考資料
人民日報：《村民自費修山路被罰4萬，告森林警察局後敗訴》
紅星新聞：《村民自費修路被罰4萬 告森林警察局敗訴，歎“修路代價太沉重”》
光明網評論員：《農民自費修路被罰，能适用“輕微違法免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