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裡的春燕“一睡成婚”的情節，無論如何，在這個電視劇與小說原著中都顯得格外硌眼，仔細想想，都是不值得推敲的，違悖人倫道德的，本質上是荒唐的。
而這個情節的更為荒唐之處，是春燕的母親，也是力求讓女兒破處的積極策劃者。
在《人世間》中，春燕母親與秉昆的母親，早就暗箱策劃，給予春燕與秉昆創造男女共居一室的條件，這兩個男女雙方的母親制定的計劃，終于在1973年的春節，依靠着天賦良機，推上了實施的日程。
從劇中交待來看，春燕在浴室工作，還是市裡的服務标兵，眼界應該很高，有些木讷的周家老三秉昆，隻是一家工廠裡幹粗活的，勞動強度明顯高于春燕的澡堂上班，在工作上也沒有什麼優越性，春燕一廂情願地看上秉昆，本來就顯得有一點牽強，但電視劇更為不可思議的地方，是春燕的母親，竟然也陷入到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的窠臼，想方設法地設局，能夠讓女兒與她看中的男人成就好事。
劇中春燕的母親早就商量好，讓春燕住到秉昆家裡，而秉昆的母親離開家中，住到她家裡，這樣，一對孤男寡女可以在一個屋子裡，自由地發展兩個母親期望的那種關系。
這個情節的設定，對于一個女孩的母親來說，簡直是難以置信的。
本身春燕的母親作為一個過來人，也應該看出秉昆對春燕的熱臉，一直采取的是敷衍的态度，一般情況下，身為女孩的母親，對女兒相處的對象，懷着十二分小心，很難相信，會像劇中的母親那樣，把女兒送到一個男人的家裡，聽任他們生米做成熟飯。
是以，《人世間》裡的這個情節設定，顯然具有拍案驚奇性，但是卻缺乏合理性。
這個女孩母親出的昏招，很快走上了歧路。
春燕竟然一夜之間，就被會吹口琴（原著裡是拉大提琴）的曹德寶俘獲了芳心，自作主張地鑽進了曹德寶的被窩。
當然，後來交待，這實際上是春燕設的一個局，與《駱駝祥子》中的虎妞假稱懷孕、逼迫祥子就範如出一轍。
從春燕後來的話中來看，曹德寶的确鑽進了春燕的被窩，隻不過沒有成功，是以春燕的話有一半是對的，就是鑽被窩的事實存在，但後邊的導緻懷孕是虛構的。
但是，虎妞對祥子畢竟是早已觊觎，而《人世間》裡的春燕，之前一直對秉昆情有獨鐘，整天追着他不放，在鏡頭裡，她早已色欲熏心、迫不及待地逮着秉昆就要上來接吻，應該說，她的心理上，已經把秉昆放在了一個非他莫屬的位置，但是，她卻在一夜之間就移情别戀，對于女人來說，幾乎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情感轉化過程，但這一切，卻在《人世間》裡作為一個司空見慣的劇情來演繹，明顯地偏離了一個女人的正常心态，何況春燕還是一個胡同中的正常家庭裡生長出的女孩，很難相信，她能夠如此這般的“人盡可夫”。
事實上，我們看到，當春燕與曹德寶鑽被窩事情發生後，春燕的母親還是非常愠怒的，而春燕的父親，更是大發雷霆，甚至發誓要告到法院去。
這裡電視劇出現了一個“穿幫”設定。因為文革期間公檢法的運作機制有了較大變化，法院的職能，都集中在公安部門中，根本不存在法院這個機構。
總之，春燕父親還是顧及女兒的名譽的，可見這個家庭的總體道德理念還是相當傳統的，而春燕的母親卻能夠在家裡擅自作主，決定女兒的婚嫁大權，甚至強行地把女兒推到失身的懸崖上，缺乏基本的現實性。
《人世間》的這個情節，怎麼看怎麼别扭。說《人世間》是現實主義作品，恐怕要大打折扣。其實出現這種違悖常理與常情的現象，是梁曉聲小說中的一個慣例，追究起來，還應該從梁曉聲的創作風格上去尋找前因後果。
這就涉及到梁曉聲小說有三個特點，我們略作歸納：
一是儀式化。
梁曉聲的早期小說，最喜歡的一個情節，就是人物突然的暴怒，給對方一記耳光，通過這種暴力的形式，來生成一種儀式化的動作。
這種儀式化，甚至被梁曉聲身體力行到他的現實生活中。
梁曉聲大學畢業，就留在了北京，對所住地區邊上的街道的髒亂差十分反感，他頑強地與這種街道的通常風貌作出格格不入的鬥争，直到有一天，他心平氣和地看待這種最俗見的市井之聲。
我們可以用《雪城》裡的一個動作，來看看這種儀式化虛假到什麼程度。
小說裡的知青幹部姚玉慧，回城之後，依然不容别人污辱知青的聖潔地位，當她聽到弟弟出言不遜、污辱知青的時候，小說裡寫她“猛地躍起，狠狠扇了弟弟一記耳光”。
這個動作帶有舞台的儀式化特征，而事實上，現實中，我們很多人在面對這種言語的龃龉的時候，并不會化為一種儀式化的暴力形式。
二是立異化。
就是“标新立異化”，也就是用逆反以示不同。梁曉聲早期小說以知青題材著稱，并且竭力強化知青身上的英雄主義色彩。而當時的總體語境下，知青是作為一個失敗運動的一個因子而提及的，梁曉聲對知青的存在意圖拔高，逆向着時代的定性，最後為知青披上了一種英雄主義的光暈。
但是，梁曉聲很快受到了他的這種美化的反噬。因為他自命為知青的代言人，是以現實中知青遇到困難，便向他求告與求助，而梁曉聲根本沒有任何能力幫助那些上門求助的他的同齡人，而在這一過程中，他也看到了那些走近他的知青們身上的種種劣根性。
這直接導緻他重新審視知青群體的價值含量，是以也影響了他的知青小說創作的總體基調。實際上他早期一味地聖潔化知青的基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最典型的标志，就是《雪城》上部與下部風格完全不同，上部他是以一個知青的代言人的身份，竭力為知青們回城後的生存施予同情與溢美，就像下崗風潮開啟的時候，文藝界人士把下崗當成一種時尚塗抹成一種悲壯的色彩。
但到了《雪城》下部，梁曉聲換了一個語鋒，揭示出知青群體中的卑劣因子，他終于認識到，在上部裡讨好性地拔高知青身上的靓麗色彩的同時，他也把自己擡上了騎虎難下的地步，終于借《雪城》下部，他離棄了過去一直逆反地對知青身上英雄主義悲壯情緒的抒寫，而回歸到家長裡短的知青生活的描述。
這種對知青的定性，一直延續到《人世間》中，他再也沒有在《人世間》裡去打造知青的英雄主義神話，而是回歸到了庸常凡俗的現實描述。
但是，梁曉聲的這種标新立異的創作傾向不會随着年齡的增長而黯淡。他依然設定一些違悖常理的情節，來滿足内心裡的“立異性”的要求，是以在《人世間》中，他已經不可能像之前處理知青題材那樣，逆向時代的定性，把知青再拔高成創世紀的英雄了，但是，他依然按捺不住他的創作沖動，在逆向現實的真實生活情境時，制造一些标新立異的違悖生活正常的情節與情感，來順應他的創作習慣。
他的這種欲望太過強烈，導緻了《人世間》裡不倫的戀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布局着。
春燕的鑽被窩情節，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男人醉酒亂性的翻版，雖然事實上她迎合了這樣的男性主導的騷擾，但是這一事實在劇中是作為一個已經發生的事件而掀起了家庭内部的波瀾，後來是以曹德寶成了倒插門女婿，才化解了沖突。當然，電視劇裡并沒有提及在這一绯色事件發生後，曹德寶答應了春燕家的一切條件，包括賠償、倒插門等可以稱作愛情中的喪權辱國條款，但也足以說明，一個女孩子被陌生男人鑽了被窩，是違悖正常的社會道德的。如果在另外一個情況下，就是一個性侵行為。
同樣在鄭娟的遭遇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這種違拗生活現實的标新立異特征。鄭娟懷有身孕，是在她的一根肋根被打斷的情況下，無奈接受了施暴男人的亂性行為。這幾乎與春燕的遭遇一樣，也是一起非正常的暴力性性侵行為。
可以看出，梁曉聲在《人世間》裡大面積地通過設定一些現實生活中可以說是百年難遇的非正常的侵害性行為，完成了他的故事的波瀾起伏性，正如梁曉聲在出道的時候，大面積地使用生命的死亡來制造他的小說的标新立異、超越現實的新奇性，如他的第一部獲獎小說《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短短的幾千字，卻有三個主要人物的死亡，通過這些人物的高密度死亡，來完成他的小說的标新立異的主題架構。
梁曉聲在回到現實題材生活小說創作時，他依然繼承了動用“标新立異”來營建他的拍案驚奇的衣缽，其中一個重要的象限，就是利用情愛的異常性來制造人際關系的非正常情感紐帶，如《人世間》裡甚至動用了同志的元素，來制造人際關系的劍走偏鋒。
這也可以看成是所有小說的特點，但它的缺點，是以犧牲現實的真實性與合理性為代價的。
三是神聖化。
這與儀式化緊密相連。包括死亡的神聖化、情感的神聖化、動作的神聖化、語言的神聖化，給人的一種感覺，就是人物像是在作秀，像是在舞台上的亮相，看起來，非常具有動作感，其實仔細考量一下，不過是梁曉聲用文字營造出來的一種想象而已。
是以，我們可以看出，春燕的“一睡成婚”的昏招，是梁曉聲的創作體系中巧立名目、工于心計勾勒故事情節的必然結果。
它提醒我們，如果認為梁曉聲自始至終地遵循着現實主義的原則，那顯然是一次并非切入梁曉聲真正創作秘密的徹頭徹尾的誤解與錯會。可能抱着這樣看法的評論家，會受到梁曉聲的暗自竊笑與秘密嘲笑吧。
是以，筆者覺得我們作為一個閱聽人，對梁曉聲設定出來的情節，也要保持着一份清醒與警覺，免得被他的習用的慣例給帶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