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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史寫作最終是在探究自己

作者:澎湃新聞

姜成洋(華東師範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青年研究員)

我寫了一部草根家族史。主線是呂壽亭的人生經曆,他是我外公。

1940年代初,呂壽亭擔任膠東村莊保長,在“僞軍”手下幹活。其間,因暗保“黑八路”(類似地下黨),被解除保長職務,抓丁從軍。1946年“土改”,劃了個上中農成分。随後國共内戰爆發,他被征調,參與中共支前。1950年代前期,他做個體馬車運輸。1955年全行業公私合營,他成了當地馬車運輸社的社員。他并不喜歡新的生活方式,或許自由受了限制,或許收入受了影響,總之,留下了打傷公家牲口的檔案記錄。1958年,公私合營部門開展“肅反”運動,因曆史問題和現行破壞,他被打成“土匪”,發配青海改造十年。其間提前獲釋,留場就業。1972年返鄉,1977年去世。

這個寫作的意圖,并不是重構一個小人物的生命史,盡管這非常重要。呂壽亭的故事,我是從他子女口中聽到的,有趣的是,每個子女都有獨特的叙述模式,而且他們性格迥異。什麼原因造成了性格與記憶的差異呢?這是研究關注的重點,但仍不是終極問題。我的終極探索,是嘗試探究“命”的意識。中國人大都信命,認為冥冥之中,一種無形力量主導了人生軌迹。如何了解這種(潛)意識呢?我從回憶與叙述的角度出發,探讨人是如何有選擇地回憶、遺忘,以便建構觀念世界的平衡感。當然,這種有選擇性跟每個個體的人生經曆高度相關。

家史寫作中,我産生了很多零碎思考。我想,不妨把這些思考彙總梳理,形成一篇史學理論的文章。其中,有些思考針對的是家族史的具體話題,更多的則涉及一個大問題:曆史書寫的可能性。我主要讨論四個方面:家族成員書寫家族史,能否擺脫情感牽涉;個案研究如何獲得共性價值;曆史書寫究竟是科學還是藝術;如何了解史學的真相。

家族史寫作最終是在探究自己

作者家庭合影

共情的差序格局

得知我研究自己的家族史,人們大多非常好奇,我知道,好奇背後隐藏的是情感共鳴,每個人都渴望了解自己的家族史。但也不乏熱心學者的質疑:作為這個家族的成員,你很難擺脫局内人的情感牽涉,如此寫成的曆史,恐怕很難達到史學的客觀要求。我一時不知如何答複,直到某段時間,當我逐漸習慣了對意識的意識,即對研究過程中自我意識進行探究時,我才意識到,學者的熱心質疑隻是一種表層思考,并沒有深入深層的意識結構。

問題的關鍵在于,克服情感牽涉與保留史學的感性是兩碼事。前者是限制自己的感情越界,謹防受情感支配,輕易作出明顯的價值評判。就此而言,學者關于情感牽涉的質疑自有道理。但當我談論史學的感性時,我談的是另一層面的問題,它是關于研究者如何捕捉瞬間的問題,既包括捕捉被研究者的感性,也包括研究者對自己瞬間思維的捕捉。我逐漸意識到,如果因為顧慮情感牽涉,而質疑研究自己家族史的選擇,那麼,研究者很可能錯失挖掘自我意識的寫作契機。

在這個家族史研究中,我就捕捉了大量的感性瞬間。比如,呂壽亭在被解除保長職務後,抓丁從軍,随軍燒殺,後人回憶中,有放火燒死老太太的事情。我在記錄這段曆史時,一定有過潛在的情感糾結(值得玩味的是,此時我寫這篇梳理文章時,那種糾結感已經淡漠,近乎于無)。再如,呂壽亭的小女兒呂丕玉,由于特殊的成長經曆,形成了極其敏感内向的性格,因為她是我的母親,當我記錄她怕城裡兒媳婦瞧不起,卻自己又瞧不起農村兒媳婦時,我的内心也有猶豫。當我呈現自己對鄉村同情與歧視共存的情感狀态時,也曾體會到阻力。而且,随着代際更替,那種呈現的阻力越來越強,以至自我忏悔最讓自己糾結。

不過,代際更替似乎隻是表象,而且,與其從牽涉的情感來了解這些糾結,不如分析自我意識本身。比如,為什麼自我忏悔最難?因為認識自己最難嗎?或許是的,人隻有捕捉和呈現意識流裡的瞬間感受,才能忠于自己。忠于自己最難,這個難或許不在于人是否有勇氣面對,而在于多數人已經失去了敏銳的捕捉能力。每個人都處在外在自我與内在自我的對峙撕裂中,但很少有人保持着敏感的能力,去捕捉和呈現意識的撕裂狀态。

人往往有這樣的感覺,最親近的人反而最讓自己摸不透,這是否真是因為情感牽涉幹擾了了解。對這個研究持善意質疑的學者,他們不無道理地堅信,客觀的研究需要拉開情感距離。問題在于,當研究者面對可以拉開情感距離的人時,是否有信心認為自己獲得了更好的了解。比如,相對于呂壽亭的子女,呂壽亭更能讓我拉開情感距離,畢竟我從來沒有跟他見過面。而相對于呂壽亭,“僞軍”司令趙保原更能讓我拉開情感距離。但我很難說自己對趙保原的了解勝過對呂壽亭的了解,對呂壽亭的了解超過對他子女的了解。進而言之,也很難說對呂壽亭子女的了解勝過對自我的了解。

局内人和局外人是相對的,這種差别常常極其微妙,多年訪談經曆使我漸有體會。比如作為返鄉青年,與父母短暫的共同生活,一切苦樂都是切身體驗,這種體驗似乎無需語言傳達。而與家族其他長輩聊天,這種共情感弱了些。與其他父老鄉親閑談,我的精神狀态明顯輕松,那種自我呈現似乎隐含了一種意識:我需要做的,無非是在閑談中給予問候或同情。不妨借用費孝通先生“差序格局”的提法,給這種潛意識命名,我稱之為“共情的差序格局”。

這種習以為常的潛意識,當它進入研究者的反思時,不難發現,情感距離的拉開的确帶來了研究便利感,原因在于一種陌生感的自然生發。人多是這樣,對最親近的人往往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另一方面,這種研究便利也很可能摻雜了誤覺,隻因情感距離的拉大,無意間減輕了研究者臧否人物的内心負擔,同時,它似乎也弱化了某些共情的體驗。

總之,所謂擺脫情感牽涉,拉開情感距離,這種思維很可能使研究者弱化共情的體驗,也錯失深度挖掘自我意識的契機,進而使曆史書寫失去溫情。我相信,受過學術訓練的研究者,通常會有文化自覺意識,可以處理好情感牽涉的問題。如果研究者具有敏銳捕捉自我意識的能力,并具備在習以為常中發現陌生感的能力,那他更可以處理好情感牽涉與史學感性的關系。實際上,既有為數不多的家族史研究中,那些有影響力的作品,無一不是由家族内部成員書寫,比如林耀華《金翼》、周錫瑞《葉》、李潔Shanghai Home:Palimpsests of Private Life等。

家族史寫作最終是在探究自己

碎片化:空間還是精神?

必須承認,當下史學研究的碎片化日趨嚴重。個案研究如何獲得共性價值,這個問題需要重新反思。以這個家族史研究為例,我談三點體會。

首先,家族史應該是整體史研究,它需要時段跨度,同時涉及政治、經濟、文化、軍事諸多方面。比如林耀華在《金翼》中,通過生命史叙述,串起了諸多重大政治事件,如辛亥革命、軍閥混戰、土地革命、抗日戰争等;串起了重要曆史程序,如19世紀閩江流域貿易擴張、近代運輸業的興起、晚清地方軍事化過程、近代教育體制的興起。同樣,我的家族史研究中,通過呂壽亭的生命故事,貫穿了抗日戰争、國共内戰、“土改”、參軍、公私合營、“肅反”、集體化等重大事件和曆史程序。時下碎片化的研究中,學者固然可以就具體問題精細研究,但無法讓讀者形成對時代的整體把握。打個比方,目下學界的磚瓦生産足夠多,但很少有人用過剩的磚瓦設計建築。

其次,整體史研究固然涉及甚多,但盡可能不要面面俱到,而應有一條關鍵隐線。這條隐線的價值,在于突破一個家族的狹小格局,反應更大層面的群體生存境況。就我的家族史研究而言,這條關鍵隐線是二十世紀的糧食關系。

布羅代爾在《地中海與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世界》中,将曆史分成三個層次:一是長時段曆史,幾乎靜止的曆史,即人與周圍環境的關系史;二是社會史、群體和集團史;三是事件史,即傳統曆史的部分,也就是個人曆史。他警示道,個人規模的曆史隻是海面浪花,它動人心弦、富有情味,但這個世界對曆史深層隻是蜻蜓點水。“我們必須事先弄清這些隐蔽的、往往無聲無息的巨大水流,而長時期的觀察才能揭示它們的流向。引起轟動的事件往往隻是這些寬闊的命運的瞬間表象,而且隻能用這些命運予以解釋”。([法]費爾南·布羅代爾:《地中海與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世界》,唐家龍、曾培耿 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10頁)

就二十世紀中國鄉村史而言,“糧食”正是推動個體命運波瀾的深層水流。按照孔飛力的分析,在糧食擷取方式上的突破,是中國由帝制邁入現代國家的關鍵标志。([美]孔飛力:《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陳兼、陳之宏譯,北京:三聯書店,2013年,第73-102頁)土地關系與農業稅制的不斷變動,決定了國家與農民關系的變化,也影響着鄉村群體内部的關系變動,這些都在影響着每一個個體的命運。通過這個家族史研究,我将貫穿起抗戰時期國共征糧、雙減增資、土改征糧、互助合作、統購統銷等關鍵事件。

最後,個案最大的價值和最大的難點,在于如何“趟過世俗的河流,抵達精神的彼岸”(閻連科語)。所謂碎片化質疑,無非是“一個家族的曆史能有多少典型性、代表性呢?”這個質疑很有道理,時下微觀實證研究往往陷入具體個案,無法超脫,而曆史研究需要宏大關懷。但我逐漸意識到,質疑“碎片化”的大部分學者們,對于宏大關懷的了解,并沒有上升到精神層面。學界多以為,隻要研究的對象足夠大,就克服了“碎片化”問題。這隻是在空間範圍上了解“碎片”和“整體”,但沒有意識到,真正的共性并非空間層面的拓展,那種拓展反倒是在抹殺差異。那麼,真正的共性如何達成?它需要超脫到精神層面,即趟過世俗的河流,抵達精神的彼岸。

我的研究的終極探索,是思考“命”的意識。宿命論就是精神彼岸的問題,它具有地域和時代特點,同時又超越地域和時代局限。我試圖說明,宿命論的産生源于人存在狀态的荒誕,而宿命意識的生成同時也在制造荒誕,它用制造荒誕的方式實作對荒誕的反抗。命的意識的荒誕在于它有選擇地建構,通過遺忘這種創造性的力量,對某些确切發生的事實視而不見。但它并非絕對的消極,并非與自由意志絕對對立。之是以說“命”的意識帶有荒誕性,這源于我們的理性意識,而對信命者而言,理性消退的地方,潛意識登場。在冷酷的荒誕面前,唯一可行的反抗,或許就是自欺。某種意義上說,這種生機勃勃的潛意識從根本上決定着人的生命活動。(殘雪:《靈魂的城堡——了解卡夫卡》,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年,第103頁)正是這種潛意識中有選擇的建構,達成了觀念世界的平衡,人由此得以對抗世界的荒誕,生活下去。

這顯然是個帶有哲學意味的問題,它足以喚起讀者的共鳴感與同情心,喚起讀者對自我身世與意識的思考。就此而言,曆史寫作需要研究活着的曆史。活着的曆史直指精神彼岸,比如宿命論、生死觀等問題。

曆史書寫:科學還是藝術?

我認同海登·懷特對曆史的定位,即曆史是科學與藝術的中介。([美]海登·懷特:《後現代曆史叙事學》,陳永國、張萬娟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33-62頁)所謂科學,即以實證研究探尋曆史的真實,而藝術則是制造陌生感,創造認知世界的新視角,這種創造融入了個人特有的氣質、性情。

首先,實證研究是這個家族史寫作的基礎,它以檔案查詢、田野訪談等方式進行。檔案查詢的過程讓我意識到,家族史寫作很看緣分,因為并非所有家族都能留下檔案,即便隻是零星一點。這個過程也提示,并非所有家族故事都值得學術書寫,顯然,隻有具備豐富曲折的故事,才能支撐一個大規模的研究。

草根研究面臨的最大難題,或許在于資料的匮乏,尤其書面檔案的匮乏。娜塔莉·戴維斯寫《馬丁·蓋爾歸來》時,便遇到了這種難題:地方資訊異常豐富,但特定人物的史料僅有一鱗半爪。戴維斯的做法是,借助來自同期本地的其他資料,努力發現他們也許看到過的世界,他們也許有過的反應。([美]娜塔莉·澤蒙·戴維斯:《馬丁·蓋爾歸來》,劉永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6頁)就我的家族史而言,檔案同樣一鱗半爪,但都涉及了關鍵事件,比如1956年公私合營時,呂壽亭打傷牲口的記載;1958年“肅反”運動中,對呂壽亭的審判記載。盡管直接材料隻有這些,但按照戴維斯的方式,通過大量查閱相關事件的檔案,結合多人訪談,仍可以大體還原曆史脈絡。

家族史寫作最終是在探究自己

娜塔莉·戴維斯與《馬丁·蓋爾歸來》

田野訪談的關鍵在于多輪訪談。我每年保持至少一次的訪談,以單獨訪談為主,有時也找機會集體聊天。單獨訪談的好處,是營造了相對私密的交談空間,雙方思想顧慮較少,訪談容易深入。這就避免了集體聊天的問題:個體往往要兼顧他者的情感,以迎合整體的情感氛圍。這種差異顯示了身份與叙述互動關系的微妙:集體聊天時,個體叙述需要兼顧其在家族中的角色位置,因為角色對應了個體約定俗成的言行規範。

但集體聊天必不可少。一方面,多人共同的回憶與提示,激發了更多關于過往的記憶細節,也互相糾正記憶的錯誤。另一方面,正如李潔在上海家庭的研究中所說,“家庭成員或者彼此信任的鄰居間的閑聊,可以提供少有的充滿誠實、安慰和幽默的聊天氛圍,他們的這種閑談私語創造了官方曆史叙述之外更多樣的曆史叙述”。[Jie Li, Shanghai Homes, Palimpsests of Private Lif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5), 148]

重複是必不可少的,任何重複都會産生新的差異,從叙述者的角度而言,展現在這幾方面:就在我對某個話題不抱更多期待時,卻總在不經意間,從講述者口中聽到了未曾提及的故事;而且通過反複的田野調查,即便被通路者第一次存在撒謊的情況,但在第三次甚至第七次訪談中,對同樣話題的探讨可能會反映出被訪談者的真實體驗;(Yunxiang Yan, Private Life Under Socialism: Love, Intimacy, and Family Change in a Chinese Village (Stanford, Calif.: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11)還有更微妙的原因,對于過去同一段曆史,個體會在時空變化中改變自己的認知評判,尤其當個體新近經曆了生活轉折時,他對過去的講述興許會有改變,以重新認知自己的身份。(Elliot G. Mishler, Narrative and identity: the double arrow of time, in Discourse and Identity, edited by Anna De Fina, Deborah Schiffrin, Michael Bamberg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41)

對傾聽者而言,重複的價值在于,很多先前感覺零散、可以略去的細節,在傾聽叙述者多次提及,以及自己事後獨自回味時,會從中品味出一種鮮活生命力。很多時候,研究者跟訪談内容産生共鳴,不在最初聽到的瞬間,卻在陳釀很久以後。正是鮮活生命力于不經意間的傳遞與體會,使得微觀曆史叙述不再隻是印證或颠覆宏大叙述的一個“碎片”。

我研究的前期工作,主要是查檔與訪談,這為整個研究建構了堅實基礎。到了後期,我考慮的則更多是藝術呈現的問題。我有一個聯想,關于一種電影拍攝的模式,它目前隻存在于我的想象中,即電影主體、拍攝花絮、事後影評融為一體,構成一部新的電影。它旨在突破平面叙述,或者說二維叙述。這種叙述的特點是上帝視角,在俯瞰曆史。我嘗試的是立體化、多層次的曆史書寫。這種書寫模式需要把“我”帶入曆史中,出現在拍攝花絮、事後影評兩個環節。

所謂電影主體,就是家族史的故事主線。曆史研究者往往忽略一個思考:研究者是否可以懸置對史實的已有認知,去呈現一種書寫與閱讀的陌生感。換句話說,曆史研究者為什麼不假象一種兒童狀态,不隻是作為書寫者的自己,也包括可能的閱讀者。我的意思是說,研究者寫下了一句話,裡面可能包含了某個曆史“知識”,研究者或許心安理得地認為,讀者應該知曉這個“知識”。這個現象要麼可以說成是研究者思維的霸權,要麼說明他本身沒有意識到這一切,沒有意識到這裡隐含的時代局限。須知,當下和未來的讀者,并不會心安理得地認為自己“應該”知道某些曆史“知識”。

拍攝花絮,指的是查檔、訪談經曆的融入,這裡也涉及現象學與潛意識的引入。貢布裡希說:“我們必須認識到,一旦藝術家最終徹底放棄把事物表現成我們眼見的樣子,他們的面前将會展現多麼偉大的前景。”([美]E.H.貢布裡希:《藝術的故事》,範景中譯,楊成凱校,南甯:廣西美術出版社,2015年,第181頁)他告訴我們,藝術不隻是呈現你知道的、見到的,更要呈現你感受到的。比如面對檔案與訪談,捕捉思維的互動别有趣味。人不能成為史料——比如檔案——的囚徒,在它的指引下匍匐前行。要與它若即若離,甚至與它戲谑。我的意思是說,一個人面對史料,頭腦會在不同瞬間閃過雜七雜八的念頭,它們天馬行空、轉瞬即逝。追求客觀的曆史學家們,他們樂意的是在史料的巨山中不斷刨取,窮盡一生,無非身邊留下一小堆碎石。他們意識不到,那些閃過頭腦的轉瞬即逝的念頭更重要。柯林武德說過:“真正的美絕不是主觀與客觀相排斥這種意義上的主觀與客觀,它是心靈在客觀之中發現其自身。”([英]柯林武德:《藝術原理》,轉引自柯林武德:《曆史的觀念》,何兆武、張文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譯序第17頁)

現象學如何進入文史書寫,文字如何喚起聽覺、觸覺、味覺及諸如此類的一切感覺,如何捕捉由這些感覺延伸出去的一切内容。這些問題值得曆史研究者思考。普魯斯特以對非自主記憶的捕捉,呈現了這種書寫的可能性。(所謂非自主記憶,指通過目前偶然獲得的感覺喚起的過去,這種感覺是由意想不到的物體給予的,如甜點的味道、湯匙碰壁的聲音,往事正隐蔽在這物體裡。參見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李恒基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年)叙述的生成意味着非自助記憶的中斷,意味着人從現象學的陶醉中抽離。人似乎很難捕捉他人的非自主記憶,似乎隻能以趟入自身意識深處的方式,去體會他人的無意識、潛意識。但也不必絕望,那些叙述中的“轉折”——夢境、口誤、記憶錯亂、随意的精神聯想等——仍有捕捉價值,對于資訊來說多餘的東西,很可能在言語中有弦外之意。(《典型療法的變體》,載[法]雅克·拉康:《拉康選集》,褚孝泉譯,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323頁)

換言之,研究者需要意識到,對自我意識的意識,是一種更本源的反思性實踐運動。有詩意的作品不隻呈現最終的産品,它同時可以呈現這個動的過程。我曾想,寫作應該像樹的年輪一樣,呈現作者不同時段的思想痕迹,哪怕隻是瞬間。但這不太現實,年輪呈現了清晰感,而人不同時段的思維早就混雜在了一起。實際上,混沌才是更真實的狀态。

所謂事後影評,是曆史研究者的自我忏悔,忏悔并不意味着罪感,而是對追求真相的無力感的認知。在這個家族史寫作中,這種所謂的事後影評不僅意味着“我”的介入,我還虛構了一位聽我講故事的人。從我的視角來看,我讀自己先前的寫作,舊文偶爾激起新的感想,它是一種自己給自己做評注的沖動。此時,我讓這位虛構的朋友出場,以對話形式完成這種新的反思。這個過程有點像照片上搞繪畫,層累地創作。它離真相進了還是遠了呢?這種問題似乎并沒有提問的必要。

而從讀者視角來看,這位虛構的朋友不時打斷我的講述,質疑我書寫的真實性,或者對我的書寫方式進行探讨,使得整個研究多了一個層次,即我與這位朋友探讨了諸多曆史哲學問題。讀者閱讀這個家族史時,他可以随意切換這個虛拟朋友的身份,既可以想象成這就是讀者本人,也可以想象成這純粹是作者的自說自話,還可以想象成是一個讀者、作者之外的他者。我後來意識到,這個虛拟的朋友帶來了意外價值,他的出現,讓我的很多談話變得更自然,更有生活氣息,而不是死闆的書面語。

曆史研究者的忏悔可能面臨一種質疑:人能絕對地忏悔嗎?盧梭的忏悔難道不是更深層的掩飾嗎?這确實很可玩味,它反映了人探究自我的無止境。在《忏悔錄》中,盧梭通過回憶與叙述追溯“真實自我”,這個“自我”在何種意義上接近“真實”呢?斯塔羅賓斯基的評論頗有見地,我不妨直接引述:

自我不是我永遠無法企及的靜止,恰恰相反,我就是那焦慮不安本身,它禁止我停歇下來。正是在我擺脫原先被我當作原始給予物的事物(它剛被給予,就被即刻收回了)的過程中,我自身的真理得以顯露,而我原以為在這事物中找到了“真實自我”。由此,我的所有行動、錯誤、虛構、謊言都展現着我的天性:我本真地就是這種不忠實的狀态,即背離那永遠吸引我、卻永遠躲避我的平衡狀态。不存在無法被自我之整體性所吸納的瘋狂或谵妄。整體性的所有側面都同樣可疑、同樣非法,但它們所構成的整體則奠定了主體之不可磨滅的價值與正當性。這就是為什麼一切都必須被講述、被坦白、被揭露,由此,一個獨一無二的存在着才得以從那無比完整的混沌中顯露出來。([瑞士]讓·斯塔羅賓斯基:《透明與障礙:論讓-雅克·盧梭》,汪炜譯,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15頁)

家族史寫作最終是在探究自己

田野訪談

真相:明确性?多元?混沌?

以上諸多思考多會關聯一個問題:如何了解曆史的真相。對這個問題的認知,涉及研究者的史觀,也影響着曆史書寫的可能性。現當代曆史研究面臨一個特殊境況:史料不是匮乏,而是太多,真相在越來越清晰的同時,也變得越來越多元、越來越混沌。既往實證研究多相信史實還原的可能,在曆史書寫方式上,傾向于得出清晰結論,總之,追求的是曆史真相的明确性。但史實徹底還原并不可能,曆史研究者的作為,無非是盡最大可能,去逼近所謂曆史真相。這個家族史研究的過程,也是逐漸塑造我個人史觀的過程。

所謂多元,即承認單一視角對曆史認知的局限,于是盡可能以更多視角共同呈現曆史場景。實際上,整個研究最初,我的疑問就是如何面對多元認知的問題:同一個家族長大的子女,為何形成了差别迥異的性格和回憶。馬克·布洛克強調,曆史是去了解,而非評判。([法]馬克·布洛克:《曆史學家的技藝》,黃豔紅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31頁)當我抱着這種态度去嘗試探究不同個體時,對于所謂“羅生門”的困境便有了更深的認知。

實際上,人在回憶過往時,往往是借助他者表達自己。比如,呂壽亭子女對呂壽亭的叙述各有側重,但他們口中的呂壽亭形象,跟他們每個人的性情頗有吻合。拉康認為,無意識需要投射,主體通過對别人的言語來承擔起他的曆史。(《精神分析學中的言語和語言的作用和領域》,載[法]雅克·拉康:《拉康選集》,第246頁)與此相似,鄧曉芒認為自我意識裡包含了一種自欺本質。自我意識就是把自己當對象看,同時又把對象當自己看的意識。人的自我意識要求他相信自己的叙述,人隻有把某個對象當作自我來看,他才是真正的自我。而當他這樣做的時候,他其實知道那個對象并不是他的真正自我,他其實是有能力拒絕誘惑或者反抗權威的。但是如果他真的拒絕誘惑、反抗權威,他就會感到極大的空虛和無奈,感到一個抽象的孤零零的自我,因為失去了一切對象而感到恐慌。(鄧曉芒:《論“自我”的自欺本質》,《世界哲學》2009年第4期,第110-117頁)

多元史觀不隻展現在如何了解個體回憶、個體意識上,在對這個家族史的故事建構中,我同樣盡可能以多視角建構,避免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比如,我會兼顧國共雙方視角、村幹部、呂壽亭個人等不同視角,我會與那個虛拟朋友不時跳出,去點評我正在講述的曆史,這本身也是另一種視角。我尤其意識到,兒童視角在過往曆史書寫中的缺位。處在特定曆史情境中的兒童,其對周遭曆史事件的認知是獨特的。這些特定事件對兒童性情的影響也是巨大的,甚至關聯着他們後來的曆史認知。曆史學者對兒童視角的建構,依托親曆者的回憶,自然也結合了一定的想象,這無可厚非,為何要放棄多元呈現呢?

與多元相關的混沌史觀,同樣表現在曆史呈現上。多元本身就意味着混沌,但混沌也展現在故事叙述的技巧上。我曾盡力挖掘史料,期望把故事建構得豐富細緻,這是實證研究必有的笨功夫。但到了考慮藝術呈現的階段,這個想法就顯得并不聰明了。首先,總有無法考證的細枝末節,隻要不是關鍵内容的缺失,研究者大可不必為此揪心。其次,即便可以詳細考證的部分,研究者未嘗不可刻意制造粗糙、斷裂。在藝術史上,這個問題已經引起過思考。藝術史家發現,無論繪畫、雕塑,它們的美麗草圖往往比精細的完工之作更優美、更有力。因為隻有發揮高度想象力的作品,才能激起人們的想象力。那些粗糙不确定的地方,由觀看者的想象力予以補足,而且跟藝術家全力以赴要達到的效果相比,想象力的補足即便不是更準确,起碼也更讓欣賞者自己滿意。印象派後來給人們造成大膽革新的印象,其道理即在于此。可以說,那缺乏潤飾後面,隐藏的是神秘的技巧和聰穎。([英] E.H.貢布裡希:《藝術與錯覺:圖畫再現的心理學研究》,楊成凱、李本正、範景中譯,南甯:廣西美術出版社,2012年,第168-177頁)除了故事建構的過程,研究最後也盡可能開放呈現,避免落腳于明确結論。總之,曆史書寫如同藝術建構,需要欣賞者的共同參與。你看待它的方式,就是它存在的方式。

家族史寫作最終是在探究自己

《藝術與錯覺:圖畫再現的心理學研究》

多元、混沌的史觀或許源于我對草根曆史的關注。草根曆史不是實證主義,研究者無法也無需像考訂領袖年譜一樣,尋求那些嚴苛的确定性。這本身是曆史研究面對的現實,其深層也潛藏了研究者微妙的意識差異。也就是說,面對草根與領袖,研究者的心理負擔是不同的。仿佛領袖的生命史就應當填充各種明确性,而草根的生命史則默許了想象空間。這種習焉不察的意識差異,本身就暗示着草根地位的微弱,即便在曆史書寫中,他們也頂多以一種模糊的形象呈現出來。但另一方面,我懷疑确定性不是成就了人的曆史呈現,而是扼殺了人的存在狀态的多元可能性。正像卡爾維諾所說:“記憶中的形象一旦被詞語固定住,就給抹掉了。”([意]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張宓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6年,第87頁)這句話道破了記憶與忘卻的悖謬統一。就此而言,那些僥幸留在檔案上,并被模糊呈現出來的草根,又确實是幸運的。

餘論

讀者或許能有體會,這篇文章提出了若幹思考,但重中之重是在呼喚研究者對自我意識的捕捉。我為什麼逐漸形成了這種思維呢?或許恰恰跟研究自己的家族史有關系。作為家族史的一員,當我在書寫這部家族史時,我到底在探究什麼。我後來意識到,歸根到底在探究自己,我從哪裡來,我何以成為現在的自我。阿拉伯諺語說:“人像自己的時代,有甚于像他的父親。”([法]馬克·布洛克:《曆史學家的技藝》,黃豔紅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53頁)實際上,人不止像自己的父母,不止像自己的時代,更可以從過往時代中找到個性與潛意識的來源。

我意識到,不要嘗試從外在尋找曆史的真相。那多元與混沌的意義,隻能從自己的内在體會,而不是曆史本身。當我們去生活,去體驗,去思考存在的狀态,真相就會因我們而變。真相當然會變,但隻有當我們改變,真相才會改變。故此,我們實際走在孤獨的道路上,它是探索自我的道路,而不隻是探索曆史本身。

最後說一句,這篇文章兼論曆史書寫的可能性,但史無定法,它呼喚多元的、有藝術感的書寫出現。

責任編輯:鐘源

校對:張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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