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作者：雲 裳｜内蒙古阿拉善盟
父親的月曆
沿着新華街一路尋找，睜大眼睛找遍臨街小店，還是沒有父親念念于心的那種老月曆。
順路到了花園市場，市場裡蔬菜水果、生活日用品林林總總，挨着小攤詢問，得到的答案一樣：已賣完。有熱心攤主建議到中心商城看看，于是又移步中心商城碰碰運氣。
停好車，安頓父親坐車裡等我，一路小跑一路打問，終于在一家雜貨鋪找到了所剩無幾的老月曆，接過店主遞來的月曆，掃碼付款，拂去封面薄薄的灰塵，如釋重負。
美滋滋地把嶄新的月曆交到父親手裡，他輕輕地、慢慢地翻看着，像拿到了寶貝似的。冬日正午的暖陽斜斜的照在父親的身上，幾分安靜幾分祥和，溫暖親切。
忽然間，回憶缱绻。月曆一頁頁記錄着珍貴的歲月，一筆筆圈注起特别的某天，牽引着我的思緒......
生活在六七十年代的人，童年都有翻月曆牌的經曆，童年的月曆是和美好的假期、熱鬧的新年、慈愛威嚴的父親聯系在一起的。這裡面包含着童年最無憂無慮的時光，像陽光一樣在未來的人生歲月裡恒久發光，不斷地沐浴着充沛着雞毛蒜皮柴米油鹽的生活瑣碎。
那時候，臨近新年，家家都會買一本月曆牌，老輩兒管它叫月份牌。月曆封面稍厚一點，一般都是象征着福祿壽的三位神仙，大紅的底色上印着笑容滿面的福祿壽三星和他們的童子，胖胖乎乎的散财童子穿着肚兜，翹着肉嘟嘟的小腳丫，踩着荷花，手裡拿着一個金元寶，嘟着嘴笑眯眯地，特喜慶。裡面紙質粗糙，是用很薄的紙印的，薄到能看到下一頁的字。嶄新的月曆及其日日翻出的白紙紅字讓平常人家添了幾分節日的色彩和喜慶，金燦燦的黃金和顔色鮮豔濃烈的服裝承載了普通百姓家庭的願望。他們要什麼呢？無非就是一家人平安喜樂，衣食無憂罷了。
印象中，父親的年貨裡，月曆必不可少。裡屋房門旁牆上端端正正地挂着一本月曆，年年不落。在父親的眼裡，月曆就是一個記事本，重要的事一一記在上面，平整齊順，萬事有數，把拮據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當一年過盡，父親就把整本的舊月曆從牆上拿下來，用抹布輕輕拭去周圍積攢的灰塵，新月曆便紅彤彤的登上了屬于它的位置。厚厚的一本新月曆，挂在牆上，散發着油墨的芳香。随手一翻，一張張黑字的、紅字的、綠字的紙頁像流水一樣從指尖滑過。
摘下舊的，換上新的。挂好後，日子就開始一天天地行走了：除夕、春節、元宵、清明、端午、七夕、中秋......數着日子，盼着希望。印着黑體字一小本厚厚的月曆上，多了些生活的從容：幾枚剛從雞窩裡拾來體溫尚存的雞蛋，娃們又長了一歲，新年的日子會比舊年的好一些......
早年的月曆舍不得撕，父親拿一根小紅繩，一頭系在挂月曆的釘子上，另一頭系栓在一個鐵夾子上，每過完一天，就把當天的月曆翻起來用夾子夾住。回想起來，那時翻月曆也是家裡有儀式感的一件事。一般都是父親翻月曆，每晚睡前，父親會小心翼翼地把當天的一頁翻上去，邊翻邊看，會叨咕“交九喽，越來越冷啦”，用心算計着大年該怎麼辦。母親在一旁聽着，會盤算着孩子們的棉衣該拆拆縫縫了，臘月二十三後該掃房蒸馍。翌日清晨，在雞鳴犬吠中，抖足精神迎接新的一天。父親偶爾忘了，母親便記心記到替父親翻，或者使喚哥哥大姐。年少的我常常扯着母親的衣角，鬧着要翻，母親則認真的告訴我“這不是一張紙，這是日子，我們都要愛惜日子。”
被父親換下來的老月曆，很多日期的空白處都留有父親的筆迹：某日購米100斤，在那個習慣儲備糧食的年代裡，一次性買這麼多大米，屬于百姓家庭的常态；又記某日發工資，這三個字，承擔一家人的全部生活開支；還記某日“小兒咳嗽，買藥......”“某鄰居兒子結婚，搭禮”淡淡的墨迹裡分明可見父親的負擔和期望，牽挂與操勞。有的空白處隻有一兩個字、一串數字或者一個符号，怕是隻有父親自己才能看得懂了。
那時的小孩子最喜歡的就是數着日子等着過節，因為過節有好吃的，想着便有由衷的快樂。盼過年的時候，總愛踩着凳子去看牆上的月曆，翻着沒有被夾子夾起的頁數，數着還有多少頁，有多少頁就有多少天。總覺得日子過得慢，剛過完年就盼望着下一個新年的到來，看着父親一天翻一頁，好想快點把月曆翻完。懾于父親的威嚴，隻好天天纏着姐姐們：什麼時候再過年？什麼時候穿新衣服？她們先頭還會很耐心回我“兩百天吧”“九十多天”......如此，久了，煩了，就告訴我，牆上的月曆撕沒有，就又過年了。結果就是，有一日我趁着家裡沒人，把剩下的月曆全都撕了下來，被父親好生收拾一頓，當然，姐姐們也沒有幸免。
母親去世後，父親住進弟弟家樓房上，仍習慣年年在元旦前買本巴掌大的老月曆，挂在他卧室一友善之處，每天看着，清楚地知道當天是幾月幾日星期幾，到啥節氣了；還是習慣弄個鐵夾子，挂個細繩子，一張一張地夾起來。過一天，夾一張上去，年底摘下舊的，換上新的。曾多次給父親買樣式精美的挂曆台曆，可父親不稀罕，依舊鐘愛這厚厚的月曆。他說，每天看見月曆上的日子，心裡就有數了，就覺得踏實。隻是父親依了我們，不再留月曆，過一天撕一頁，一天一頁撕，撕完最後一頁，三百六十五天就在生活中沉沉謝幕。
随着月曆由厚變薄，由新變舊，生命在四季中輪回。曾經年富力強的父親，如今已是耄耋老人，而我也從孩童步入半百。父親的月曆，撕過春夏秋冬，撕過風霜雪雨，撕走了風雨和苦痛，撕完了青春和記憶，永遠撕不去的是對家的一份眷戀和責任。日子一天天地過，月曆一張張地撕。看見月曆，就好像看見了那些逝去的舊時光。四季輪換，歲月更疊，無論何年，嶄新的月曆，連同門上的春聯，牆上的年畫，窗上的剪紙，都給家裡增添了濃濃的喜慶。看着，心裡就充滿了希望，覺得一切都是嶄新的，都剛開始，未來可期。
父親常在月曆前良久駐足，那是一天天漸漸變得厚實而豐腴的日子。一張張月曆，讓我讀懂了父親。父親像一個時光的守護者，用月曆的方式，守着家人那些永遠不老的舊時光，經冬曆夏，褪色起皺，曆久彌堅。
歲月好像已經牽着我的手跑得很遠了，它好像還在推着我大步向前；有時候好像記憶遠去了，有時候發現它在兀自深深紮根。馮骥才說，常常到了一年最終的幾天，都是不願再去扯月曆，總把這最終幾頁儲存下來。這或許出于生命的天性，才不願意把日子花得淨光。
我想起父親說，每一天都要好好過。這句簡單平實的話，飽含着對歲月的敬重之心，讓我們每一步都要好好邁，每一歲都要好好長。
正像儲存葡萄最好的方法是把葡萄變為酒；儲存年月最好的方法是努力把年月變為不朽的詩歌或畫卷。看着眼前這本月曆，它新的一頁----亮光而開闊的一天，便笑嘻嘻地等着我去填滿。
作
者
簡
介
雲裳，本名趙奮華，醫務工作者，瀚海園讀書會會員。每有閑暇，好覽山水，且以凝神，且以沉醉。偶欣筆塗抹，借以抒懷，借以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