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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冬奧火炬設計師:火炬作為禮器,應承載更多的文化表達

對話冬奧火炬設計師:火炬作為禮器,應承載更多的文化表達

設計過程中,李劍葉(右二)用雕塑調整火炬形态。(受訪者供圖/圖)

北京冬奧會、冬殘奧會火炬“飛揚”是在倒計時一周年之際,正式問世的。冬奧會火炬主體顔色為紅色與銀色,象征冰火相約、激情飛揚。冬殘奧會火炬為金色與銀色,寓意輝煌與夢想。

北京是奧運曆史上首座舉辦夏季奧運會和冬季奧運會的城市。為展現“雙奧之城”的傳承與發揚,“飛揚”整體外觀與北京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主火炬塔的巨型卷軸形态相呼應,紋理上則以鐳射工藝刻出剪紙紋樣,自下而上從雲紋過渡到雪花圖案。

火炬“飛揚”還蘊含不少黑科技。它采用中國航天科技集團研發的氫燃料點火裝置,燃燒時碳排放量為零;可在各類天氣條件下穩定燃燒,可抗強風和極端低溫天氣。火炬外殼由耐高溫碳纖維材料編織而成,火炬燃燒罐也以碳纖維材質為主,呈現“輕、固、美”的特點。

鮮為人知的是,在最初182個社會有效征集方案中,“飛揚”的原型不那麼起眼,甚至略顯保守。它意外地進入前十,并磕磕碰碰地走到了最後。它的外觀設計團隊由阿裡巴巴的工業設計師李劍葉帶領,團隊本職工作是天貓精靈的設計部,具有多年智能互動設計經驗。

“沒想到這麼難。”李劍葉說,團隊在入選方案“瓷火之美”的基礎上,又作了數次修改:千張手繪,120餘版3D模組化,40餘版内部修改方案,11版向北京冬奧組委提報方案。

團隊一度囿于理性、邏輯感強的工業設計,陷入創作瓶頸,而突破靈感源自于一片綠葉——生發于自然的流線充滿了向上的生機與力量,最終幫助團隊擺脫了以往設計工業化産品慣用的幾何形态思維。這也是北京冬奧會最核心的視覺理念精神核心:“道法自然,天人合一。”

在與南方周末記者的對話中,李劍葉說,他将“飛揚”火炬外觀設計視為一次觸碰中國哲思和氣韻的機會。

對話冬奧火炬設計師:火炬作為禮器,應承載更多的文化表達

2022年1月,北京冬奧會和冬殘奧會火炬“飛揚”在首都博物館“傳承 超越——雙奧之路中華體育文化展”中展出。(視覺中國/圖)

與北京奧運會火炬塔相呼應

南方周末:作為網際網路公司設計團隊,你們參與到冬奧火炬設計的緣起是什麼?

李劍葉:我們有個同僚叫饒傑,他曾經參與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相關設計工作,對奧運很有感情。2020年4月,北京冬奧組委公開征集冬奧會和冬殘奧會的火炬外觀設計方案,饒傑就問,公司有沒有參與競标的團隊或個人。

這其實是我們常态工作以外的任務,最開始的時候連項目代碼也沒有,但大家都認為挺有意義的。當時也沒想到這麼難,後面這些磨難、挑戰,剛開始是沒有預見的。起初我們有10個人,三三兩兩地組隊,各自提出想法。到2020年6月份,大家送出了5個方案。那時候我們對北京冬奧的了解,還是蠻粗淺的,就是憑感覺,憑自己的想象。

南方周末:能否簡單說說最初的應征方案是什麼樣的?融合了哪些理念?

李劍葉:經過北京冬奧組委組織專家評選,我們入圍前十的方案是“瓷火之美”(内部名“中國芯”)。火炬的燃燒出火口是裡頭的“瓷芯”,陶瓷本身能代表中國,并且陶瓷材料也是首次運用在火炬設計上;火炬外頭卷了一層,形态像“紅旗漫卷”,它的線條盤旋下來也有點像冬季運動的賽道,比如滑雪項目的賽道。

當時的方案比較含蓄,“中國芯”包裹起來以後,紅色包在裡面,外面是銀色的。這些抽象的設計大部分都還保留下來,隻是中間也經曆了很多修改。

南方周末:此次終選方案“飛揚”火炬設計使用了和2008年北京奧運會火炬相同的配色以及相似的藝術元素。這是在初始方案中就确定下來的嗎?

李劍葉:也比較巧,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時候,我是在現場看的開幕式。整體非常震撼,特别是李甯先生手持“祥雲”火炬,在整個場館上方繞了一周,點燃主火炬塔。在我的了解中,火炬傳遞是主辦國、主辦城市精神面貌的一種表達。如果說2008年的奧運火炬,以卷軸的形式回顧了我們五千年的文明,是深厚、平和的。那麼我希望,冬奧火炬能呈現出不一樣的東西,它比較新,更有激情,更動感。在整個态勢上,卷軸的形式比較平穩,冬奧的火炬形态則可以往上走。

我們最開始的入圍方案“中國芯”,造型跟2008年北京奧運會主火炬塔是遙相呼應的。這可能是我們能入圍的原因之一。當時我們對“雙奧之城”的了解不深,後來才發現這一點很重要。

南方周末:我們了解到,2020年8月13日你們首次向冬奧組委彙報“瓷火之美”修改方案後,遇到了較大的挑戰,需要将入圍作品推倒重構。這一節點遇到的主要問題是什麼?

李劍葉:“瓷火之美”方案入圍後,我們按照正常的設計流程走,以為隻是在入圍作品的基礎上修修改改。當時團隊的成員都到北京辦公室後,我們挺開心的,平常出去吃燒烤,再回來修改,第一周很放松。但是我們向冬奧組委彙報修改方案以後,發現這跟他們的期望完全不同。冬奧組委的專家針對我們設計的方案提了一些建議,大緻的意思是要放下原來的東西,或者是打破原來的想法。

當時也很受打擊。可是作為設計師,你有那種追求——這個題你沒解完,這個題你沒解對,你總是想尋求一個正确的答案。在那個情況下,還是要再好好地想,還能做些什麼。

“中空”的設計挺中國

南方周末:修改方案碰壁後,你們是如何重新梳理思路的?

李劍葉:我們第一輪的設計,其實設計師的想法是很直覺的,或者說幼稚的,比如說我們當時就想什麼東西能夠代表北京的冬天,能讓人一下子想到北京冬天的盛會。我們甚至想到了糖葫蘆。

但火炬是很莊重的東西,它不應該像任何東西。它一旦“像”某個東西之後,那種莊重神聖的感覺就沒有了。這樣的設計也過于直白、粗暴。我們認為應該有更抽象的表達,于是把開始那種憑直覺的想法抛棄掉,回到中國文化,厘清我們想表達的各個層次的東西。

南方周末:具體是怎麼做的?

李劍葉:我們研究了北京冬奧會會徽。第一眼看,我們能看到會徽是從書法“冬”字演變而來的,但是外國人會一眼看到滑冰和滑雪的運動員。是以會徽在視覺和文化的層面上都有自己的表達,給我印象比較深。

此外是冬奧會核心圖形的設計,它是将京張賽區山形及長城形态、《千裡江山圖》的青綠山水等融合起來,給我的感覺是很開闊。天地遼闊,唯一的人造物——長城則很小很小,感覺是人在自然面前很渺小,人應該跟自然和諧共處,而不是征服與被征服的關系。這些都給我們啟發,促使火炬設計最終演變成“飛揚”的形态。

那個時候又想了一堆新方案。其中一個方案是把“中國芯”的中間陶瓷部分隐去,剩下外頭“紅旗漫卷”的形态,同時把它調整得更打開,更自由一些。這個方案當時起名叫“聯”,因為我們想象它像上升的飄帶,跟“一帶一路”相聯。這個方案算是比較突破的,突破在于火炬不再是圍合起來的圓柱體而是一個開放的形态,裡頭是中空的。

南方周末:你說火炬設計要找到契合的中國哲思和氣韻,這個過程中,團隊是如何捕捉靈感的?

李劍葉:有些東西是人為和巧合在一起,不是依靠純理性邏輯得出的。如果一個設計不像别的任何一個國家的東西(它隻是中國的),那麼可能(設計方向)就是對的。比如東京奧運火炬設計也很好看,但是把它放到中國的奧運氛圍裡,感覺就是不合适的。

剛開始,我們隐去瓷芯是很理性的。隐去以後,我們感覺這種“中空”挺中國的。老子的《道德經》裡有一句話“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大意是一些無用的東西才是最有用的,比如房屋中空才能住人。中國的傳統藝術、文化理念中,也有虛實相生的觀念,比如在書法當中就很講究留白,這種留白給人以想象空間。

我們邊思考邊讨論來捕捉靈感。這個過程中,我們會研究曆屆奧運會的火炬是什麼樣的,會看北京冬奧會的其他景觀設計,裡面也有一些特定的北京文化符号,比如長城、故宮等。我們把方方面面的資訊整合到一起,放到火炬設計中去。

南方周末:這些都會形成手稿或者方案嗎?

李劍葉:會的,我們畫了非常多的草圖。剛開始想法不斷冒出來的時候就畫草圖,第二個階段用電腦去模組化渲染,做出一些更具象的東西,再往後就是做成模型。

在我們的項目室裡頭,每天都會有大量新想法出來。但是發現做得時間越長,有些想法越相似,到最後我們是圍繞某一個東西在那邊不停地做。我自己會想,如果說不停地圍繞某個東西去做,一定有某些正确的特質在裡頭,我們需要去提煉、挖掘,把這個東西明确下來。

南方周末:當時反複出現的想法是什麼?

李劍葉:當時畫得比較多的,就是環繞向上、中空的形态。我們同期也在做别的方案,但對其他方案不是非常有激情。跟冬奧組委彙報以後,他們也認為中空造型比較特别,是更有希望的。我們還有一個與“飛揚”類似的方案,但是中空的程度要小一些,相對而言更容易生産制造。但冬奧組委最後選了最難(生産制造)的方案。

我們在設計火炬的時候,還要考慮到它的燃燒結構。當時我們的腦洞比較大,提了一個挺大膽的燃燒方式——讓火焰在飄帶的邊緣燃燒。這跳脫于傳統火炬,有很高的辨識度。

在人文與科技的交叉路口

南方周末:“葉子”是怎麼成為“飛揚”的重要靈感來源的?

李劍葉:我們當時認為,整體結構中空已經很狂野了。但它的表達還是不夠東方,可能看起來是一個冷冰冰的、很機械的工業産品。這裡頭有我們專業的限制,因為我們是做工業設計的。而火炬作為禮器,應該承載更多的文化表達。

方案持續被否後,我們也非常苦惱,陷入瓶頸期。饒傑找到林存真老師(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副院長、北京冬奧組委文化活動部形象景觀藝術總監)研讨,如何從原來的規整、工業化的思路中跳出來。

林老師辦公桌上有一盆植物。他們在聊天時,林老師無意中拾起一片樹葉說,“你看這樹葉本身的線條,跟你們工業産品的感覺是不一樣”。她提到自然物跟人造物之間的差異性。

饒傑把這一幕拍下視訊回傳給我們。我看的時候就在想,可能這就是我們一直在苦苦思索的差異性。當你拿一個自然物作為參考,你會發現我們原來的設計确實過于理性。樹葉上面的線條更随機,或者說它的線條是自然生發出來的,不是被計算出來的。這個東西很微妙,是以我們畫了一些草圖去捕捉感覺。

南方周末:這樣“師法自然”的設計,會不會給接下來規範的工業化生産帶來挑戰?

李劍葉:傳統的工業産品挺理性,是一個可以參數化表達的形态。我們當時研究更自然的形态,等于拿一個很精密的工具去做一個很随機的形态,确實非常難。我覺得後期火炬模組化的複雜程度跟做一輛車差不多了。

從葉子得來靈感以後,我其實是憑直覺随手畫了一些線條。我們的同僚依據這些草圖,先用平面去畫出來具體的形态。平面表達的感覺對了以後,需要做3D模組化,因為火炬各個角度都得看起來比較美。

如果是藝術家直接設計,他面臨的問題可能是這個設計沒辦法被制造。北京冬奧會和冬殘奧會需要生産制造千百支火炬,是量化生産。同時,火炬設計希望能展現科技冬奧理念。是以,某種程度上講,火炬設計是在人文跟科技的交叉路口,那麼找工業設計的人來做這個事是對的。

我們前半段做得比較辛苦,因為更偏向于文化表達,後半段更得心應手。包括跟中國航天科技合作解決燃燒結構的問題,我們要不斷地改進裡面的結構,比如内外飄帶的裝配、組裝的結構等等。

南方周末:火炬設計不僅僅是一個美學問題,還要應對傳輸、點燃等關卡。其中存在哪些困難?

李劍葉:在設計方案的優化過程中,北京冬奧組委組織了包括燃燒器、輕質材料等不同領域的知名專家和我們團隊共同組成修改組,進一步提升設計方案的完整性。

在中國航天科技集團和中國石化的共同努力下,“飛揚”火炬材質選用碳纖維立體編織材料,降低火炬重量,燃料使用環保氫燃料,實作火炬燃燒的零排放,展現出綠色辦奧理念和科技冬奧成果。其中氫燃料的存儲罐體和燃燒結構較大,而“飛揚”的設計突破了正常工業設計的形式,采用極為靈活自然的曲面設計,如何讓外形和燃料罐體結合得更好在整個量産過程中一直是極具風險挑戰的核心難點。

南方周末:這個難題是如何解決的?

李劍葉:2020年9月22日火炬設計方案确認以後,冬奧組委組織設計方和技術方對接,這個時候邀請了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主任張偉老師幫忙應對火炬整體形态和燃燒結構整合的問題。

我們和張老師同步進行。我們在工業軟體裡将氫氣瓶等往裡放,調整火炬的模型結構;另一邊,我們将火炬方案外觀3D列印出來,張老師在這個基礎上敷上油泥,手工塑形。

張老師的研究方向是中國傳統的雕塑和飄帶、布料褶皺,是以這個過程中,張老師會做更細節的改動。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外飄帶的上邊緣,張老師增加了傳統瓷器的檐口,微微的有點外翻。這些東西增加之後,整體的中國審美味道會更濃一些,更有人文感覺了。

張老師用油泥塑形之後,我們用3D掃描器把整個形态掃描下來,再疊回到三維的模型中修改。整個過程可以說是科技跟雕塑藝術的結合,這個是蠻創新的。

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 南方周末實習生 郭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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