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伯父出殡了。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普通得有些親戚都不一定知道他的名字，從此塵歸塵、土歸土，回歸于大自然的懷抱，永逝于星月的轉移和季節的變換中，生命定格于他74歲零某個月的某個時刻，2022年冬天一個飄雪的日子：陽曆1月26日，農曆臘月二十四。埋葬在三天後的同樣一個下着鵝毛大雪的日子。
對于我的伯父，本沒有可以特别記述的事件，但他的去世，卻讓我特别傷感。也許是因為我們血緣深情所緻，也許是人到中年明白自己也如同他一樣普通所不免兔死狐悲。特别讓我感懷的，是同樣的生命中他飽嘗過的悲苦。他從小家貧，沒有享受過多少幸福，還要幹農活、帶弟妹；正長身體的時候經曆了上世紀60年代，體會過極緻饑餓的滋味；成年後家貧個矮差一點不能成家，好不容易犧牲了我的一個姑姑的終身幸福，轉親娶了媳婦，還要辛苦半生在土裡刨食養活一家六口；兒女成家立業後，妻子生病不能自理，兼之兒子兒媳出門打工掙錢，還要照顧孫輩和家事——那是他檢查出癌症之前的多年生活常态。他一生忙忙碌碌，無休無止，可以說是勞苦一生，沒有輕松享受過一天。他的一生貧瘠，沒有吃過天南海北的美食，沒有穿過華衣美服，沒有遊覽過祖國的大好河山，甚至沒有出過遠門，生活路徑基本上就在村子周邊幾裡地内。到的最遠的地方就是我現在生活的地方，不過也沒有出省。一生無權無勢，還要遭受農村無賴的欺負。因為無良媒人的欺騙，他的大女兒和一個家中一窮二白的人定了親。後來聽說那個男孩不勤奮上進，寡居的母親在村上口碑不好，想退親。那個男人天天到他家鬧事，揚言殺人放火，無奈隻好和他家結了親。婚後果然大女婿最是讓人生氣。他家中一窮二白，剛顧溫飽，幾畝薄田卻不好好打理。别家男人出去打工掙錢，他不去。大堂姐還要經常被丈夫家暴、婆母欺負。大堂姐被打得逃出家門打工，被那個無賴男人千方百計找到後打工養活他。他一個男人就在出租屋裡睡覺。結婚20多年的房子也沒有翻修，導緻兒子大齡娶不了媳婦。要是敢說離婚，就要上門殺我伯父一家。
他的一生，會讓人懷疑人生的意義。這想來讓我非常難過。
但是，他應該也有幸福的時刻吧？不然他靠什麼熬過成年累月的辛勞和接二連三的不如意？還會在發現癌症後，那麼留戀生命，明知孩子們負擔很重，仍不放棄治療，一年多間多次來往于市縣醫院之間，直至病逝于醫院的病床之上？
他應該是幸福的丈夫吧？我的伯母，也是一個從小失父随母改嫁的苦孩子，聽說和他關系很好。從他們生育四個子女可以看出，他們的婚姻生活應該是幸福美滿的。四個子女，三女一兒，他應該是個幸福的父親吧？他最小的孩子，我的小堂妹，聽說有些任性，應該與他的寵溺有關。雖然大女兒的婚姻不是太如意，二女兒嫁了一個稍有殘疾的丈夫，但是子女們帶着孫輩們齊聚一堂的時刻，他應該是幸福的祖父吧？
因為從小我在另外一個地方生活，是以和他的交集不多。但是，因為我父親很是念情，和他來往頗多，是以我和他的關系并不生疏。他也是知禮重情的，多年來讓兒子女兒看望我的父親。我們姐弟去他家裡，他們生活明明并不寬裕，在30年前錢還較為值錢的時候，伯母見面就會掏出百元大鈔，表示他們都不是小氣之人。但是他的生活肉眼可見是非常困窘的。家中家徒四壁不說，孩子們也沒有接受良好教育就各自成家立業。各自過得也比較辛苦。基本上家家都抛家舍子地離家在南方打工，又部分家庭經曆車禍、身體受傷等意外事件，想來過的非常拮據。從小我對他的印象就是他從冬到夏、從年輕到年老都是穿着髒兮兮破爛的衣服。他71歲的時候，他告訴我父親說他此生沒有出過遠門，主動要求想要到我生活的地方來遊玩。正好我婆婆生病，我父親帶他一來看望我婆婆，二來帶他到我這裡玩了一天。到了才發現他穿的衣服還是髒的，讓我父親不禁歎息他出門到侄女的婆家走親戚，怎麼不換一下衣服，說要是知道就把自己衣服帶給他。說明他一是換洗衣服較少，二是他太累顧不上收拾。我帶他看了著名的景點，請他吃了一些美食。我希望他多住幾日，他說家中我伯母還需要人照顧，第二日一早就和我父親一起回去了。他來時還給我帶了一箱雞蛋，估計是攢了多日。後來我去看他，他要給我帶點東西回去，我從來不要。他兒子兒媳常年出外打工掙錢養活三個兒女，其他女兒們各過各家，家家有家家的難處，不能給他多少支援。他70多歲了，一人既要照顧病妻，還要照顧孫輩，還要照顧家中事務，得來一點東西，那已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不忍心帶走他一分一毫。得知他生病之後，我給他拿了點錢聊表心意。因為疫情反複，沒有及時去看他。等疫情不是太緊張，卻又以為他的病不會發展很快。不料在疫情反複之間，不過一年多點，他沒有能夠扛過病魔，撒手人寰。作為侄女，我對于他的意義不過如此。想來讓人惆怅，不知人生所為何來。
他是我父親的哥哥，他的去世，讓我驚覺我父親也已是70多歲的老人了，更是驚覺身邊親人越來越多地凋零，長輩們逐漸地從我生命中消失、再也不見……随着我長大、變老，開始經曆一場又一場的生離死别。一個個可親、可敬的笑臉開始僅僅留在我的腦海裡，讓我恍惚往日時光的真實。天行有常，永不會變，變的隻是人。人在曆史的長河中渺小得猶如塵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記得我的人和我記得的人都在減少，逐漸地我也要塵歸塵土歸土，直至湮沒在曆史的長河裡，仿佛不曾來過世間一趟一樣。
像我伯父一樣的普普通通的農民，若幹年以後，可能更是無人記起，好像我現在不知道祖父的名諱一樣。
如今，至少還有我記得他-我的伯父他來過、活過、愛過這世間，他走過過我的生命……他還沒有那麼快地湮沒于物轉星移中。
他的離世，讓我焦躁的心稍稍沉靜下來，更多思考到底想要什麼、能要什麼，更該珍惜什麼、做點什麼。如此，他對于我的意義，大于我對于他的意義。
願諸神庇佑他的靈魂！願他安息！
2022.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