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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巍|柏拉圖為何寫作對話錄?

張巍|柏拉圖為何寫作對話錄?

隻有柏拉圖自始至終選用對話錄作為寫作體裁

有的人會說,柏拉圖寫作對話錄其實是迫不得已的,他隻善于用對話錄這一體裁來寫作。這樣一種說法是站不住腳的。

古希臘哲學的寫作有不同的文體,我們最熟悉的、也是在現代哲學寫作中最常用的是論文、注疏或者評注。在古希臘,這種文體同樣也比較發達,亞裡士多德就屬此列。《形而上學》《實體學》《詩學》《倫理學》等都是用哲學論文的體裁來寫作的。但我們要注意幾點:首先,現存的這些著作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哲學論文,而隻是在他自己所開辦的學校當中講課所用的筆記,而且大多不是最終定稿。這些講課筆記幸好都留存下來了,而亞裡士多德還有一些數量不少、且受人稱道的其他哲學作品并沒有被保留下來。這些作品有相當一部分是用對話錄來寫的。由此看來,亞裡士多德也是一位寫對話錄的好手。但亞裡士多德對話錄和柏拉圖對話錄有很大的不同。

我們再來看看古風與古典時期哲學寫作的其他文體。有一類是最古老、并占權威地位的體裁——史詩。哲學家也用史詩來寫哲學作品。比如色諾芬,他本身就是一位以吟誦荷馬史詩為業的遊吟詩人,同時也是伊利亞學派的創始者,他也用史詩來寫哲學作品。伊利亞學派包括巴門尼德、芝諾等,他們共同尊奉色諾芬為伊利亞學派的開創者。巴門尼德在西方哲學史上非常重要,他提出了存在與思想的觀念。海德格爾等現代哲學家依舊在讨論他的思想。巴門尼德寫作的體裁就不是哲學論文,而是史詩,他用六音步長短短格這種史詩的格律來進行寫作。巴門尼德為自己的詩作賦予了類似于神話的架構,他說真理女神,你帶我走向神聖的境地,你告訴我真理與謬誤是什麼等,是完全符合史詩的架構的。再後來,還有一些人也進行這種史詩的寫作,包括恩培多克勒,他是稍後一些的前蘇格拉底哲學家。到了羅馬時代還有盧克萊修,《物性論》就是用史詩的體裁來闡發伊壁鸠魯思想的一部哲學著作。

另外還有格言體,最有名的代表是赫拉克利特,馬克思和黑格爾都尊他為辯證法的始祖。赫拉克利特留存下來的很多格言都家喻戶曉,如“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等。這種格言體是為了模仿德爾菲的阿波羅神谕,它們往往是用這種含糊其辭、模棱兩可的方式表達出來,但又言簡意赅。

此外還有演說體,像一些智術師如普羅塔克拉、高爾吉亞會使用。普羅塔克拉的名言是“人是萬物的尺度”,人是存在的事物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的尺度。他是修辭學和演說術的教師,也用演說體來撰寫哲學著作并傳達他的思想。

此外還有書信體,但散佚較多,儲存下來的有伊壁鸠魯的幾封書信,羅馬哲學家塞内卡也用過這一體裁。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在古代,希臘也好、羅馬也好,哲學的寫作完全不限于哲學論文和評注。除此之外,還有很豐富的其他哲學寫作體裁,對話體是當中的一種。寫作對話體的是柏拉圖,他是具有代表性的一個人物。但是,也不僅限于他。除他之外,還有色諾芬和其他幾位蘇格拉底的弟子。

柏拉圖和色諾芬所撰寫的對話錄,在學術界被稱為“蘇格拉底對話錄”,即以蘇格拉底為主要角色而展開的。這種對話錄并不是柏拉圖所發明的。但是,對話錄這種體裁應該是在蘇格拉底誕生之後,并進行了他所從事的哲學活動後才産生的。除了柏拉圖和色諾芬外,還有五六個人也曾經撰寫了對話錄,但是并沒有完整地保留下來。有趣的是,色諾芬和柏拉圖甚至還展開了一些競争和較量。柏拉圖寫了一篇《會飲篇》,色諾芬也寫一篇《會飲篇》,柏拉圖寫《蘇格拉底的申辯》,色諾芬也緊随其後。色諾芬還寫了《回憶蘇格拉底》,都是以對話錄為體裁的。但是,在與其他人的對比中,我們發現隻有柏拉圖一個人是自始至終都選用對話錄作為寫作體裁的。當然,除了他的13封書信之外,而且,這13封書信據學者考證多是僞作,而且大都很短。最重要的是第七封書信,傳說是出自柏拉圖之手。

如果我們看柏拉圖的對話錄,就會發現這些對話錄具有很強烈的文學性,尤其是他早期和中期(以現代的分類方法)的作品。首先,這些對話錄非常關注哲學對話發生的場景。例如,《理想國》的主題是論正義。但是,一開篇卻沒有開門見山地提出這個主題,而是貌似與主題關系不大的一些叙述。當你讀了好幾頁後,才會發現這個主題。一開篇的叙述看似無關緊要,但其實并不是這樣的。他提供了這些對話發生的場景。

此外,他的對話者都有鮮明的個性。如果我們把柏拉圖的對話錄和古代其他一些作家的對話錄進行對比的話,我們會發現這是柏拉圖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其他古典作家的對話錄包括亞裡士多德的作品,其筆下的對話者隻是一種觀點的代言人,并沒有鮮明的個性;西塞羅的作品也是這樣。《理想國》開篇第一卷就出現了蘇格拉底的三個對手,呈現出來的觀點和個性都非常鮮活。柏拉圖筆下的其他對話人物都有如此鮮明的個性,就更不用說蘇格拉底本人了。

除此之外,柏拉圖的早、中期的對話錄能夠包容其他的門類。他的對話錄其實是一個載體,用尼采的話來說,柏拉圖的風格不純正,他是一個混雜的風格。他就像一葉扁舟,把古代各種各樣的文學體裁都置放在這葉扁舟之上,渡向未來。我認為,尼采這句評論很有洞見。為什麼尼采這樣說?如果你看一下柏拉圖的著作,就會發現,他會直接采用其他文體進行創作。比如《會飲篇》,阿波羅多洛斯叙述了阿伽同家裡的對話,裡面一共有七個性格迥異、風格不同的演說人來讨論“愛欲”。是以,《會飲篇》包含了各種類型的演說詞。而演說并不是柏拉圖最根本的文體,但柏拉圖的對話錄卻能承載演說。另外,我們再來舉個例子:有一篇小的對話叫作《美涅克塞諾斯》,這篇對話除了開頭以外,之後的部分就是一篇演說詞。這篇演說是一個非常獨特的類型,叫作葬禮演說詞,其風格和表現力絕不亞于修昔底德筆下的伯裡克利所發表的陣亡将士演說詞。

柏拉圖也會直接引用其他文體如史詩、抒情詩,或者影射其他文體如一些古希臘喜劇和悲劇等。柏拉圖的著作本身具有很高的文學性。我們現在的研究認為“蘇格拉底對話錄”并不是想真正表現曆史上的蘇格拉底,并不是想将蘇格拉底的對話一五一十地記錄下來。他是再現蘇格拉底從事哲學生活的場景,往往是一種虛構。但是,這種虛構非常逼真。是以,蘇格拉底對話錄就是以一種非常逼真的對話錄體裁來再現蘇格拉底所從事的哲學活動的文體。

這就牽涉到一個問題:我們是否有辦法來了解曆史上的蘇格拉底?其實很難。因為蘇格拉底本人不立文字。我們要了解蘇格拉底可能隻有幾種材料,一種就是柏拉圖的著作,此外,還有色諾芬的著作以及阿裡斯托芬的喜劇,尤其是《雲》這部喜劇,這是對蘇格拉底的一種諷刺。當中有多少成分是真實的,我們很難判别。第四位就是亞裡士多德。但是,亞裡士多德本人并沒有見過蘇格拉底,隻是聽别人述說然後記載下來的。以上四種材料是我們了解蘇格拉底最重要的材料。沒有一份是可以确鑿無疑地得出曆史上的蘇格拉底到底是怎麼樣的,這是學術史上一個值得争論的焦點。

從柏拉圖的寫作中,我們看到一個沖突,即柏拉圖越是生動地描述蘇格拉底所從事的哲學活動,就越背離蘇格拉底的哲學精神。因為蘇格拉底本人不立文字,并且反對文字。我們先從曆史上來看為什麼蘇格拉底本人不立文字。蘇格拉底所生活的年代是公元前469-399年,那時的希臘是以口傳文化作為特征的,文字早在公元前8世紀就被發明了,但是直到蘇格拉底所生活的世紀裡,希臘人的口傳文化依舊占據主導地位,即他們更強調口耳相傳和說話。這和我們中國古典文化是有一些差異的。中國很早就進入一種書寫文化的時代了。可是,希臘人卻不讀經,而是在表演經,即背誦過後将之表演出來,完全是一種口頭活動。書面文字隻是起到一種輔助作用。聯想到希臘文化的一些重要現象,比如一些史詩、悲劇、喜劇的表演,重在現場的表演和觀衆的觀看,而文字隻是起到輔助的作用。在古希臘羅馬直到貫穿西方整個曆史,修辭和演說的傳統都很重要。蘇格拉底完全是生活在這樣的一種文化當中,他不看重文字的儲存,比較重視口耳相傳,言傳身教就可以了。柏拉圖也思考過口傳和書寫的問題。而且柏拉圖有非常深刻的見解,見諸于《斐德若》篇與《第七封信》。在《斐德若》篇裡,蘇格拉底假借了埃及人的一個神話,講在當時有一個叫作圖特的神明發明了算術、棋、文字等,有一天他來到了埃及國王塔穆斯身邊,分别介紹他所發明的這些東西的功用以及給人類帶來的福祉。塔穆斯進行了點評。最後,圖特重點介紹文字和書寫的發明。他認為他的這一發明延長了人類的記憶力。塔穆斯搖搖頭說:其實不然,你這個發明我不看好,你的發明帶給人類的作用與你的預期是相反的,它非但不能增長我們的記憶力,反而敗壞了我們的記憶力。人類過度依賴文字,原先銘刻在腦海中的東西隻是簡單地用書寫的方式記錄了下來,這會給我們的記憶力帶來很大的傷害。

蘇格拉底之是以講這個神話,是想表達真知隻能銘刻在人的心靈當中。文字記載下來的東西貌似有知識,其實不然。他打了一個比方,比如我們在讀一個文本的時候,就好比是看一幅圖畫,圖畫上的人物看上去栩栩如生。但是,我想問他一個問題的時候,他卻莊嚴地保持沉默了。就如同我在閱讀文本的時候,如果遇到疑難,想要問它問題的時候,它卻莊嚴地保持沉默了一樣。還有,文本可以傳到任何一個人手裡,有些人還不适合閱讀這樣的文本,這些文本對他來說是弊大于利的。但是,蘇格拉底也說,文字有時也是能起到一定輔助作用的,比如我們在記憶力衰退的時候,文字可以幫助我們記憶。文字還可以起到一種方向标的作用。那些想要追随我們的人,文字可以起到訓示的作用去幫助他們。這是柏拉圖作品中提到的書寫和口傳的關系。在《第七封信》當中,他也有提及。

柏拉圖寫作對話錄的原因

接下來,我們來回答這個問題,即柏拉圖為什麼寫作對話錄?首先,柏拉圖用對話錄來寫作,展現了蘇格拉底的哲學觀念,是為了說明蘇格拉底和智術師之間存在本質的差別。當時的人們認為蘇格拉底就是一個智術師,一個騙子,和其他智術師沒有什麼差别。他不過是把别人說得理屈詞窮之後,然後得勝,很開心地回家。除此以外,沒有什麼别的作用。但是,蘇格拉底不是這樣。從柏拉圖的著作中,我們得知蘇格拉底是一位哲學家,一位有自己思想的哲學家,也是一位言行一緻的哲學家。蘇格拉底和智術師一個顯著的不同是:智術師授徒或者騙人錢财的方式是教授别人演說。因為演說在雅典的政治生活中極其關鍵,如果想成為一個出色的政壇領袖就必須學會演說。但是,蘇格拉底對演說沒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對話,他甚至和一群人對話都不感興趣,他要進行一對一的對話——這是蘇格拉底從事哲學活動最根本和最本質的方法。柏拉圖如果用對話錄的體裁來寫作,是完全忠實于蘇格拉底的哲學觀念的,即哲學活動必須通過這種一對一、面對面的交流來進行。對話才是真正的哲學活動,因為他認為,真知隻可能在對話中獲得,然後銘記在腦海和心靈當中。書面上的東西隻不過是起輔助作用而已。這是蘇格拉底與柏拉圖共同的哲學觀念。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是柏拉圖和蘇格拉底有所不同的:即柏拉圖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因為他用戲劇體來撰寫對話錄。我們曾經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柏拉圖青年時的夢想是做一名悲劇家。但是,當他偶遇蘇格拉底,并與他進行了一場對話之後,就完全改變了他的初衷。他想做一名哲學家,而非原先的戲劇家了。雖然柏拉圖沒有從事戲劇的寫作,但他的戲劇天分還是存在的。他将這種天賦充分地運用在對話錄的寫作上。“戲劇性”是柏拉圖本人的一種根本性的要求。柏拉圖來呈現、認識這個世界的方式是通過戲劇來實作和了解的。

什麼是戲劇的方式?先來看一個反例。比如亞裡士多德,他的寫作就不具有戲劇性和文學性。具有戲劇性才能的人,是通過不同力量的沖突和交鋒來了解這個世界的,他的眼光是和沒有戲劇性的人不同的。我們一般人是通過一個角度來了解這個世界的,我們認為掌握一個真理是絕對的。但是,有戲劇性觀點的人則不這樣認為。他是用更缜密、更周全的眼光來看,或者是用上帝的眼光來看的,他們眼中的世界是不同思想、不同觀點、不同眼光的人的激烈交鋒和沖突。這就是為什麼柏拉圖筆下的那些不同種類的對話者具有十分鮮明個性的原因。有人說,像卡利克勒斯這樣的人就是柏拉圖靈魂的一部分。如果柏拉圖靈魂中沒有這樣的元素的話,是沒有力量表現出這些人的——就像莎士比亞這樣的戲劇家,奧賽羅和依阿古這兩種針鋒相對的人物元素是共同存在于莎士比亞頭腦中的。他認為,要把這種交鋒展現出來,就必須采用對話錄的體裁。戲劇性是柏拉圖寫作中的一個根本性元素。除此之外,柏拉圖需要把這種哲學思想和哲學生活合二為一地展現出來。這也就是為什麼柏拉圖非常在意這些細節——哲學活動所發生的那些場所、對話人的性格等等。所有這些在柏拉圖筆下,都顯得栩栩如生。最有力彰顯的當然是蘇格拉底——他是将哲學思想和哲學活動合二為一的人。這一點在柏拉圖筆下非常重要,也是蘇格拉底差別于智術師的重要之處:智術師不是知行合一的,而蘇格拉底則知行合一。

最後,柏拉圖的對話錄還有一個重要的指向作用。蘇格拉底在《斐德若》篇裡講到,文字對于那些想要追随我們的人也許還有一些幫助,它能提供他們一些向導和指向的作用。我想,這在柏拉圖的著作裡也是一個關鍵性的方面,即文字能夠指向超越文字的更高境界。這種更高境界是指更高境界中所體驗到的東西,比如蘇格拉底站在同一個地方想一個問題能夠想24個小時,進入某種出神的體驗,一般常人是做不到的,這種體驗在柏拉圖筆下是若隐若現的。

我認為,這三種觀點加在一起,是使得柏拉圖需要寫作對話錄的原因。這是我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更傾向于哲學或者文學的寫作方面。當然,還有一些其他學者的不同回答,我也陳列出來供大家參考:有一些人認為柏拉圖寫對話錄是因為教學的需要,但是他真正的學說并沒有展現在對話錄中。柏拉圖另有一個秘傳的學說,這是以德國的圖賓根學派為代表的說法。

還有一種政治性的解釋,是施特勞斯派提出的,他們認為柏拉圖寫對話錄是因為他吸取蘇格拉底在公元前399年被處死的教訓,是以柏拉圖要有所保留,不去直接地呈現他的觀點,而是采用一種自我保護的模式讓他筆下的人物來代為表達他的觀點。這是施特勞斯派政治迫害說的一種觀點。

(本文節選自《柏拉圖為何寫作對話錄——張巍教授在上海師範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的講演》,刊于《文彙報·每周講演》,2011年7月11日)

作者:張巍

編輯:陳瑜

責任編輯:楊逸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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