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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山與《三家巷》:妙寫嶺南風韻 細說時代恩仇

歐陽山與《三家巷》:妙寫嶺南風韻 細說時代恩仇

廣州梅花村小區中的歐陽山先生石像由雕塑家潘鶴創作

歐陽山與《三家巷》:妙寫嶺南風韻 細說時代恩仇

三家巷博物館所在的惠吉東路

文/圖 羊城晚報全媒體記者 孫磊 實習生 陳曉楠

雞公榄、拜七姐、騎樓街、滿洲窗……舞台上,當廣東音樂《雨打芭蕉》響起,一幅充滿嶺南煙火氣的市井畫卷徐徐展開。2021年7月,由廣東當代著名作家歐陽山的傳世名作《三家巷》改編的同名新版大型現代粵劇在廣州上演,好評如潮。

小說《三家巷》問世60餘年來,一紙風行而經久不衰,且不斷被改編為電影、連環畫、舞劇、粵劇,成為嶺南文化的一個标志性“文學母題”。

在“老廣”們眼中,但凡喜歡讀小說的,無人不知《三家巷》。當年,連載小說的《羊城晚報》一出,市民蜂擁搶購、一睹為快,這也成就了中國報業史和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

如今,從廣州梅花村的歐陽山雕像,到惠吉東21号的三家巷博物館,再到魯迅紀念館二樓的歐陽山陳列室,歐陽山與《三家巷》不僅已深植嶺南大地,成為一代人難以磨滅的青春記憶,其豐富藝術内涵所煥發的生命力更是跨越時空,被不斷重新演繹,給予嶺南藝術以深厚滋養。

耄耋之居

出了楊箕地鐵站,前行數十米,在一株盛放的梅樹前拐進去,就來到梅花村小區。沿着種滿細葉榕和樟木的道路往裡走,一棟磚紅色的小洋樓進入視野。

1983年,歐陽山搬來此處,一住十五年。1998年他遷居别處,兩年後在廣州逝世。歐陽山的故事從此留在了梅花村。

據梅花村社群居委會相關負責人介紹,歐陽山逝世後,他曾長居的這棟小洋樓被辟為歐陽山舊居,門前花園也被命名為歐陽山廣場;廣場上有兩個涼亭,左側亭旁矗立着一尊歐陽山的石像,由著名雕塑家潘鶴創作。

當年入住梅花村時,歐陽山已入耄耋,眼睛也不太好,卻閑不下來。在這裡,他修訂重整了《三家巷》。該書為鴻篇巨著《一代風流》的第一卷,後續四卷《苦鬥》《柳暗花明》《聖地》《萬年春》于1962至1985年陸續出版。

在不少評論家和讀者眼裡,《三家巷》是五卷中最引人入勝的一卷。小說以革命戰争時期的廣州為背景,借出身于不同階層的周、陳、何三家青年的不同成長發展以及三家之間關系變化,反映波瀾壯闊的時代風雲。

而今,梅花村的居民無人不曉歐陽山。歐陽山廣場上,退休的老人們圍坐在石桌前下棋、打牌九,或閑坐“傾偈”,其樂融融。《三家巷》所描繪的上世紀20年代之老廣日常,大抵也應是如此。談起歐陽山與《三家巷》,不少老人還記得書中所描繪的生活場景。正在下棋的勞叔憶起小時候在村裡見到歐陽山的場面——那時,樓前的小空地還沒有這些圓桌石凳,圍牆将之圈起,歐陽山在此種植了許多花花草草。“經常看見他被保姆扶着,在院子裡走來走去,或是坐着輪椅曬太陽。”

勞叔說,他在國小時就已看過《三家巷》,“至今仍記得周炳的形象,圓頭大眼,像賈寶玉”。與他對弈的張叔,也對小說中描寫的街頭巷尾生活印象深刻。

一紙風行

1959年8月3日,《三家巷》的故事開始在《羊城晚報》副刊《花地》連載。一時間,廣州讀者紛紛購報,戲言“四分錢買《三家巷》”。

歐陽山的外孫女田海藍回憶,那時,每到下午三四點,廣州的書亭和報攤前總是排起長龍。許多人等着搶購剛送到的報紙,追捧故事,一睹為快。好小說因好報紙而廣為傳播,好報紙因好小說而一紙風行——這也是中國報業史和文學史上的一段傳奇。

歐陽山的女兒歐陽代娜說,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很多外地人一來到廣州,首先問的就是:三家巷在什麼地方?但這個問題歐陽山并未正面回應過,“三家巷”在哪,一直衆說紛纭。長年研究歐陽山的著名文藝評論家、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黃偉宗認為,小說中的“三家巷”是廣州社會生活的濃縮,無完全一緻的原形。

離開梅花村,記者乘地鐵抵達公園前站。一路輾轉,拐進一條植滿宮粉紫荊的小路,旁經打銅打鐵的小店,來到六榕街舊南海縣社群。有研究者說,這裡是最接近三家巷原型的地方。如小說中所描寫,三家巷“位置在廣州城的西北角上,在西門口一帶,北頭不通,南頭折向東,可以通出去官塘街。出三家巷不遠就是窦富巷,附近有周炳常去玩的将軍前廣場和光孝寺”。

據介紹,上世紀20年代,廣州共有四條“三家巷”,分别位于百靈路、海珠南路三府前街、洪橋街、德政北路萬安裡。後經多番考證,原形地指向六榕街舊南海縣社群惠吉東、惠吉西一帶。1982年,這裡被選作《三家巷》電影的外景拍攝地。2019年,惠吉東路上建起了一座三家巷博物館。

該博物館整體圍繞三家巷的相關情節、曆史事件進行設計,館内重制了小說裡周、陳、何三家的門口庭院,陳列了各個版本的《三家巷》書籍以及頗具嶺南特色的曆史物件。青年演員李嘉宜在新版粵劇《三家巷》中飾演陳文婷,為了體驗角色,也來這裡參觀學習。

風俗長卷

歐陽山十分熟悉廣州的平民生活。

《三家巷》立足嶺南文化,用通俗、綿密的筆觸描繪了一幅表現上世紀廣州都市生活的風俗畫,老城裡西關一帶的街坊鄰裡、人際網絡和風俗民情在作者筆下靈活乍現。

學者蔣述卓曾将《三家巷》稱為“廣東的社會百科全書”。

作家莫言曾在2019年花地文學榜“年度作家”獲獎感言中提到,他少年時期對廣州夢幻般的想象,皆來自《三家巷》:石頭的街巷、連綿的雨、悶熱的夏季,還有珠江裡滾滾的流水,以及女人穿的那種木頭拖鞋、男人穿的大汗衫、廣州人吃的食品……

歐陽山對嶺南風俗的描寫以細緻取勝——

他寫何家所居宅邸:“水磨青磚高牆,黑漆大門,酸枝‘趟栊’,紅木雕花矮門,白石門框台階;牆頭近屋檐的地方,畫着二十四孝圖,圖畫前挂着燈籠、鐵馬,十分氣派。”這種“古老大屋”是廣州近代頗具特色的民居建築類型,西關地區出現最早、數量最多,是以常被統稱為“西關大屋”。

他寫民俗文化乞巧:“有丁方不到的釘金繡花裙褂,有一粒谷子般大小的各種繡花軟緞高底鞋、平底鞋、木底鞋、拖鞋、涼鞋和五顔六色的襪子,有玲珑輕飄的羅帳、被單、窗簾、桌圍……”這些對嶺南乞巧民俗巨細無遺的描繪,後來還成為廣州天河乞巧文化節申報國家非遺項目文本中引用的經典語句。

他寫嶺南除夕風俗:“賣懶,賣懶,賣到年三十晚。人懶我不懶!”以往廣東過年有“賣懶”的風俗,小年三十的時候,小孩子總是會提着紅燈籠出街“賣懶”,以求在新的一年裡勤勤奮奮。萬家燈火通明,街坊上下敞着門劃拳喝酒,案上擺着雞鴨魚肉……寥寥數筆,便将嶺南熱熱鬧鬧的春節盡數勾勒。

除此之外,歐陽山還刻畫了廣府的茶樓文化、五月五、婚俗禮儀等。在他筆下,二厘館、茶樓、店鋪、夥計、艇家等廣府市井元素俯拾皆是,“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拉埋天窗”等富有地方色彩的語言更是信手拈來。

複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思和原籍雖是番禺,卻生在上海,既不會粵語也不解粵風,但他說《三家巷》中的民間場景描寫處處令他倍感親切,似曾回到了血緣之地。陳思和曾如是談道:“小說的前半部分,周炳與區桃的相戀過程,以及孩子們參與的南國民俗,是小說最迷人的篇章。”

經典演繹

除了三家巷博物館,六榕文化廣場邊上還有一面《三家巷》故事浮雕牆,四幅長2.30米、寬1.40米的浮雕,展現了“一代風流”“沙基風雲”“省港大罷工”“廣州起義”四個主題。銅雕工藝精緻,人物、建築栩栩如生。這組浮雕已成為越秀的風景名勝,這一帶也成為社群文化活動的場所。

在《三家巷》裡,歐陽山用一支青春之筆書寫蓬勃的愛國之情,這也是《三家巷》長盛不衰的重要原因。小說通過人物的心路曆程來反映革命運動,以社會生活風俗來表現時代政治風雲,在同時期的現代曆史題材作品中具有鮮明個性。

在學者黃偉宗看來,《三家巷》不僅是首部全面反映這一時期嶺南革命曆史的紅色經典,也是同題材和類型的藝術創作中時空跨度最長、最為完整深刻的史詩性作品之一。

波瀾壯闊的時代、曲折動人的故事、飽滿立體的人物,讓《三家巷》這一經典文本不斷被後人重新演繹。它曾被改編成舞劇,小說中“挑花”“上茶”“乞巧”等西關風情,經由舞台布景和舞者舞姿,柔美動人地演繹出來。

廣州粵劇團曾在2008年将其改編為同名粵劇。當時飾演主角的是粵劇名伶倪惠英和黎駿聲。時隔13年,青春版的故事去年重制舞台,六榕街浮雕上的曆史事件在新秀演繹下煥發出新的風情,聲聲粵語,唱念做打,将嶺南鮮活在地的故事繼續傳頌。

訪談

将日常生活寫出詩意

才是真正高明的作家

劉斯奮(著名作家、書畫家、茅盾文學獎得主)

羊城晚報:歐陽山的小說《三家巷》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風行全國,在今天廣東也是家喻戶曉。為什麼它名氣這麼大?

劉斯奮:在那個年代,小說創作遠沒有現在這麼繁榮,出版物很少,每出版一部有分量的作品都很受關注。當然,更重要的是《三家巷》的确寫得好。歐陽山主要寫了三戶人家,代表三種不同階層,生活在同一條小巷裡,街坊來往密切,年輕一輩幾乎是共同成長的一代,這種架構很能以小見大。慢慢地,這三家的年輕一代由于社會地位不同,又受到時代的沖擊,産生了分化和沖突。歐陽山通過年輕人的這種分分合合來展示社會的變遷、時代的風雲,構思非常巧妙。

再一個特點就是寫廣州寫得好。歐陽山是湖北人,但是長期生活在廣州,對廣東的風情習俗、人情世故都非常了解,而且他的文筆又很細膩,廣東人讀起來非常親切,能夠産生情感共鳴,是以作品一面世就一紙風行。

《三家巷》确實能夠代表那個時代的廣東文學創作高峰。哪怕現在來看,依舊有看頭,因為作者着重展示、描繪了人性,人性在不同社會、不同時代,甚至不同國家,基本都是共通的。

羊城晚報:和過去相比,今天再讀《三家巷》有何不同體會?

劉斯奮:歐陽山寫《三家巷》時,背景主要是充滿激情的革命時代,他把那一代年輕人的生活經曆和理想情懷寫得非常動人。

盡管我們的時代完全不一樣了,但現在又碰上百年未有的大變局,也給年輕人提出了新的時代要求。盡管選擇和目标不一樣,但是如何面對這個社會、面對這個時代,《三家巷》中年輕一代對人生道路的選擇在當下依舊有參考價值。是以,現在的青年看這本書或許也會産生共鳴,形成一種對話。

所謂經典作品就是這樣,不會過時。歐陽山的《三家巷》被人們一讀再讀,就是因其思想性和藝術性已經達到了一定的高度,能不斷産生話題,能與當代對話,有豐富的解讀空間。

今天還有對《三家巷》的各種改編,其實已經很難還原那個時代了。真正想了解《三家巷》的,想領略老廣州風情的,我建議還是要讀原作。當然,種種改編也說明了《三家巷》所具有的強大魅力,以不同文藝形式去呈現也有助于引發大家對文本的興趣。

羊城晚報:很多人都寫廣州,歐陽山有何不同?

劉斯奮:歐陽山很真實地描摹了那個時代的廣州風情,他把廣州風情裡的美和詩意都通過小說展示出來了,這一點其實非常難。我們經常說詩意就是風景優美、詩情畫意這一類的東西,但能從日常生活中尋找到詩意才是高明的作家。

這非常考驗作家本身藝術感覺的敏銳度,隻有對生活充滿真正的熱愛,才能夠從中發現動人而富有詩意的一面。歐陽山就是從一條巷子入手,在廣東的日常生活裡開掘詩意,是以才把嶺南風土人情寫得那麼動人、那麼美,寫出了人人心中有而筆下無的東西。

從歐陽山筆下的廣州還能看出嶺南文化的特點。歐陽山為什麼能把嶺南如此日常的生活寫得這麼好,我覺得這也離不開一個外來者的視角。作為湖北人,他對這裡的一切都感到新鮮有趣,是以觀察細緻入微,也能留意到很多人看不到的東西。

現在廣東的人口是一億兩千多萬,是全國人口第一大省,其中大部分人口都是外地遷移過來的,外來的人把各自文化也帶過來了,嶺南文化迎來再一次融合。這種交融從深度、廣度來說都是曆史上所不能比拟的。我對嶺南文化的發展充滿信心,因為這種彼此交融的文化是最具活力的,不同文化經驗互相碰撞後又會迸發出新的力量。

延伸

陳殘雲筆下的南國色調

梅花村歐陽山舊居西側,還有一座兩層半高的獨棟住宅,“廣式”諜戰片的鼻祖《羊城暗哨》曾在此取景。

《羊城暗哨》由廣東著名作家陳殘雲根據新中國成立之初“廣州第一大案”的真實事件和另一敵特案件綜合改編而成,當年電影公映後在全國引起轟動,被稱為“不朽的時代佳作”,曾被譯為五國語言在全球放映,也讓“羊城”這個廣州别稱聞名遐迩。

《羊城暗哨》散發着濃烈的時代風味,又烙印着鮮明的嶺南地方色調。海珠橋、越秀山、永漢路騎樓、芭蕉林、荔枝樹……影片取景與城市風貌緊密相連,鮮明展現了羊城的特點。影片中八姑為挑撥陳醫生夫妻關系拿出假合照的戲,還特意将外景選在廣州中山五路的老字号茶樓惠如樓,請食客充當臨時演員。

在當代作家中,陳殘雲是少有的兼詩人、小說家、電影劇作家于一身的文壇前輩。其長篇小說《香飄四季》在新中國紅色文學譜系中别開新風,被譽為“嶺南文學的一座豐碑”。陳殘雲用系列極具嶺南特色的作品開拓了不同于北方小說的南國風格,也成為許多讀者腦海中對于廣東、對于嶺南想象的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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