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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靜 - 裡斯本地震與康德的哲學轉折

作者:澎湃新聞

楊靜,南京師範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

楊靜 - 裡斯本地震與康德的哲學轉折

康德喜歡

正如羅素在《西方哲學史》中所說,康德的早期著作更多的是關于科學而不是哲學。1755年,康德(1724-1804)出版了後來被認為是他最重要的科學著作《自然通史和天體理論》,盡管星雲假說比拉普拉斯(1749-1827)更早提出,但由于其無名的起源,它很少在科學界長期讨論。與此同時,很少有人注意到這本書的出版時間與裡斯本地震完全相同,之後康德的學術研究更多地從自然科學轉向更廣泛的哲學(包括倫理學和政治學)。康德的轉變也對德國和歐洲的啟蒙運動曆史産生了深遠的影響。中間原因,相當值得探索。

裡斯本地震對18世紀歐洲啟蒙運動的曆史程序具有重要意義,這一論斷一直是當代西方史學家的共識。地震最直接的後果是對葡萄牙海上帝國的沉重打擊,該帝國一直陷入外交困境,最終導緻其解體。與此同時,随着天主教耶稣會士(及其宗教之友)的廢除,阻礙了自由思想的傳播,該國的意識形态啟蒙逐漸與英國和法國等國家融合,神權(或宗教)勢力逐漸被新興資産階級所掌握的世俗權力所取代。由龐巴爾侯爵(1699-1782)上司的改革派在清除了教皇的政治對手之後,放開了葡萄牙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正是這些變化導緻落後的葡萄牙走上了早期現代化的道路。縱觀整個歐洲,"公民共和國"内部的争議标志着啟蒙運動中彌漫的樂觀情緒的終結。

衆所周知,西方文明的重心在中世紀晚期開始從地中海轉向大西洋,而葡萄牙則位于地中海和大西洋的交界處,首都裡斯本港是地中海的咽喉。根據葡萄牙曆史學家J.H.薩拉伊瓦的觀點,中世紀晚期的地中海是基督教和伊斯蘭文明對抗,鬥争和互相滲透之間的分界線,葡萄牙優越的地理位置和先進的導航和造船技術為其領先于其他歐洲國家的海外擴張提供了強有力的保證。到十八世紀中葉,葡萄牙在歐洲處于舉足輕重的地位,盡管海外殖民化勢頭放緩,直到大地震來襲。

地震是自然災害,但并非無影無蹤。在地震發生前近半個世紀,德國思想家萊布尼茨(1646-1716)在他的哲學傑作《神學理論》(1710年)中預言:"卡利古拉或尼祿比地震更有害。他打趣說,若昂五世(1689-1750)是葡萄牙曆史上第一位實行絕對專制的國王,絕對是專制的。地震發生前一年,即1754年8月,英國小說家亨利·菲爾丁(Henry Fielding)在通路裡斯本後稱其為"世界上最肮髒的城市" - 盡管後者是巴黎和倫敦之後的歐洲首都,并以其繁榮而聞名。當地的貴族和神職人員對"英國小說之父"印象深刻 - "肮髒"這個詞絕不是指裡斯本的街道。

楊靜 - 裡斯本地震與康德的哲學轉折

裡斯本地震發生在1755年11月1日,震中在裡斯本以西約100公裡處的大西洋底部,地震半徑為200公裡,地震引發了30米高的海嘯波,英國,德國,法國都遭受了損失(遠至普魯士的康德也注意到附近滕普林湖水域的"奇怪"變化), 死亡人數超過20萬。這次地震是歐洲曆史上最大的地震,也是人類曆史上最具破壞性和緻命性的地震之一。

楊靜 - 裡斯本地震與康德的哲學轉折

裡斯本地震

令人困惑的是,地震(以及随之而來的大火)摧毀了全市數百座教堂,修道院和其他公共建築,但該市的妓院仍然完好無損,這種現象使耶稣會士和神學家被稱為"虔誠"瘋狂。新教神學家約翰·格奧爾格·齊默爾曼(John Georg Zimmerman,1714-1795)認為,天主教對聖徒的崇拜和"異端"審判是地震的根本原因:地震當天恰逢天主教萬聖節,是一個重要的迹象;天主教徒害怕同意。1756年秋天,葡萄牙最有影響力的耶稣會士加布裡埃爾·馬拉格利達(Gabriel Maraglida,1689-1761)出版了他的著作《一種觀點:大地震的真正原因》,強烈駁斥了上述"謬誤"。在書中,馬拉格裡達警告包括新教徒在内的全體群眾要深刻反思:"不要忘記,裡斯本!"摧毀我們的房屋,宮殿,教堂和修道院,放火燒無數的寶藏,并殺死所有......這是你罪惡的邪惡!這位神職人員堅決反對将裡斯本地震歸結為一種自然現象,而是堅持認為這是該國新教徒(他稱之為"新基督徒")倡導的邪惡生活方式的結果,例如看歌劇,聽音樂和享受鬥牛。

與此觀點類似的是英國基督教神學家約翰·衛斯理(1703-1791)。在他1755年的日記中,他寫道:"地震是神聖審判的表達。地震前,衛斯理的創始人不止一次地觀測到哈雷彗星,這讓他相信上帝對"逆行者"的懲罰迫在眉睫。事實上,在大地震後,司鐸和神學家中最流行的看法是,這是神對祂子民的警告,也是世界末日的預兆,隻有通過悔改罪惡和改變生活方式,才能拯救世界。

地震不僅在宗教人物中,還在啟蒙運動的"公民共和國"内部引起了廣泛的争議,最著名的是伏爾泰 - 盧梭争議。在了解了地震的細節後,歐洲文化名人伏爾泰寫下了著名的詩歌《裡斯本的災難》。在詩中,他首先質疑了"上帝的秩序"理論:如果地震是上帝的懲罰,那麼嬰兒的罪行是什麼,而且還要受到懲罰?其次,為什麼犯罪更多的裡斯本會因為巴黎和倫敦的不良社會現象而受到嚴厲懲罰?此外,伏爾泰利用這場災難,對當時歐洲思想界盛行的"樂觀主義"哲學進行了嚴厲的嘲弄和批判。首先是萊布尼茨(和他的弟子克裡斯蒂安·沃爾夫)對自然之惡及其"預定和諧"的理性解釋,在伏爾泰看來,這是生活在象牙塔裡、脫離社會現實的學者炮制的荒謬的胡說八道。後來,伏爾泰在詩歌的作者序曲中特别提到了偉大的英國詩人波普(1688-1744),特别是後者的長篇哲學詩《人的理論》(1734年)中的格言"現實是合理的"(或"一切都是好的"),根據教皇的說法,這是有意義的,因為它促進了普遍的福祉。與萊布尼茨的愚蠢和"天真"相反,伏爾泰認為教皇的主張既荒謬又"殘忍"——談論人類痛苦的必要性的哲學過于冷酷無情。

楊靜 - 裡斯本地震與康德的哲學轉折

伏爾泰

伏爾泰對前聖賢的嘲諷讓盧梭非常不高興。1756年,盧梭向伏爾泰贈送了他關于上帝的書。盧梭在信中聲稱,在之前的另一本書(《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1755年)中,他指出,人類的痛苦往往是由人為災難造成的,例如裡斯本地震,造成了如此多的傷亡,因為那些"抛棄了農村,湧入密集城市"的人已經放棄了農村。與伏爾泰對"上帝的話語"的質疑相反,盧梭堅持認為人為的災難不僅僅是自然災害(正如他後來的開場白,"造物主手中的一切都是好的,當涉及到人的手時,它都是破碎的")。換句話說,伏爾泰是在抱怨,盧梭認為抱怨更好。伏爾泰對盧梭信件的回應是一部諷刺哲學小說《誠實或樂觀》(1759年)。伏爾泰選擇裡斯本地震為背景,主要是為了攻擊"Theodicy"——在他的著作中,裡斯本地震摧毀了近四分之三的城市,而法院打算在莊嚴的宗教儀式上活活燒毀教堂,用火把教堂活活燒死,聲稱這是為了防止城市摧毀"所有靈魂的秘密"——這是三點的諷刺。

事實上,整個歐洲,包括神學家和啟蒙思想家,都在反思裡斯本災難。對上帝懲罰的解釋受到廣泛質疑,因為人們發現上帝的憤怒(持續的餘震)并沒有消退,盡管地震後一整天都在祈禱,但最虔誠的宗教儀式。一方面,這種現象促使許多科學家思考和探索現代科學意義上的地震原因,如被譽為現代"地震之父"的英國天文學家約翰·米切爾(1724-1793)發現,地震是地表以下岩石移位引起的最終波動;在這個過程中,哲學家康德對地震的思考是最深遠、影響最深遠的。

康德一生中幾乎沒有離開過柯尼斯堡,他通過媒體得知了裡斯本地震。這件事觸動了康德很多,直接影響了他未來的科學和哲學研究。根據曆史記錄,康德是最早探索地震原因和後果的學者之一。早在1756年1月下旬,他就在柯尼斯堡的《調查與廣告新聞雜志》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1755年底震撼地球大部分地區的地震奇怪事件的曆史和性質"。他的結論是,月球引發了潮汐,潮汐的波動引發了地球中心礦物的燃燒,這反過來又引起了火山,地震和海嘯等連鎖反應 - 根據牛頓理論,萬聖節(11月1日)由于天體軌道角度的變化,月球和地球之間的引力最小。是以,康德提出,未來建立住房應盡量避開山谷和斷層帶。在文章的結尾,康德玩弄了這個标題,認為"地震在地表上不時是必要的,但我們不必在上面建造豪華建築" - 因為"人們不是天生建造永久居住地......他對人生有更高的追求。

此後,未完成的康德發表了三篇地震科學論文,以裡斯本地震為例,試圖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解釋地震,海嘯和火山等自然現象的條件,過程和原因,并試圖提供減少地震災害的解決方案。一篇論文專門讨論了火山爆發的積極因素:地熱有利于植物生長,可以從地下釋放出豐富的鹽分,含硫粉塵淨化空氣;

對康德來說,裡斯本地震的重要性不僅展現在它對科學研究的促進上,還展現在啟發柯尼希斯堡隐士将目光從頭頂上的星空轉向腳下的地球的隐喻中。正如德國曆史學家烏裡奇·羅夫勒(Urich Roffler)所指出的那樣,地震在啟蒙運動中被視為"普遍樂觀主義的關鍵突破點",并且經常被視為啟蒙運動的轉折點,當時啟蒙思想家開始将地震(火山,海嘯和瘟疫)等自然暴力視為推翻現有既定秩序的革命隐喻。不僅如此,康德(以及後來的歌德)從法國大革命中看到了普通人沒有注意到的"現代轉型的恐怖一面":濫用權力和暴力。

楊靜 - 裡斯本地震與康德的哲學轉折

根據曆史學家的說法,1776年的美國革命和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都讓普通人感受到革命暴力的合法性。自然暴力帶來"地球革命",這是自然運動的必然,是以政治動蕩是無法避免的。法國大革命的暴力是通過"以自然的名義進行宣傳,以自然的名義進行處決,以自然的名義進行批評"來摧毀舊制度,為人類社會帶來自由,平等和博愛。為了加強革命的神聖性,火山爆發的形象也有意或無意地與暴力革命聯系在一起,其中山脈的神聖性與火的破壞性融合在一起,創造了一種政治化的"火山印象":它既不穩定又充滿活力,在邏輯上是革命的象征。法國大革命的支援者普遍對暴力持同情和浪漫态度-相信暴力足以摧毀和改變舊制度,正如德國思想家恩斯特·阿恩特(Ernst Arndt,1769-1860)所說:"暴君和國王像塵埃,金字塔和巨型雕像一樣會倒塌,地震和火山爆發會讓他們感到尴尬。隻有真理才能永遠存在。"在這一點上,甚至康德也不例外 - 用羅素的話說,"他在恐怖時代之前就同情革命。"

然而,康德的偉大之處在于,他對曆史和現實的思考并不止于此。面對自然的破壞力和由此産生的宗教紛争,康德首先主張劃定知識的邊界,承認人是"有限的理性存在"。他譴責萊布尼茨-沃爾夫體系和猶太哲學家門德爾松的學說是"任意形而上學的最後意志",因為這種樂觀的哲學無限誇大了人類的理性力量,認為"所有的失敗,所有的邪惡,都是由缺乏知識造成的"——隻要人類繼續學習新知識,不斷提高自己, 才能實作人類社會的"永恒進步"。然而,康德認為理性本身是無限的,但它需要一個巨大的擷取過程,是以從理論上講,除非人類活得更長,否則他們就能獲得無限的理性。根據康德的解釋,"價值"這個詞(拉丁語為"護堤",古德意為"庇護")旨在消除人類存在的意義,但如果人類以理性(工具理性或科學理性)作為價值标準,它們很可能會失去價值,因為科學理性是有限的,不足以作為人類存在的價值基礎。通過這種方式,康德不得不限制他的知識,進而為信仰劃出地盤,這是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1787年)第二版序言中聲稱的哲學領域的"哥白尼革命"。

在完成倫理學領域的探索和批判後,康德将注意力轉向政治學領域,探索啟蒙運動的意義和必要性。回答一個問題:什麼是啟蒙?康德将"開悟定義為從他自己的未成年狀态中走出來"。普通人願意待在未成年的條件下生活,不僅因為自己的懶惰和膽怯,還因為統治者的愚弄和煽動,以及不可告人的偏見的培養。康德以法國大革命為例,"這場革命可能導緻個别獨裁政權和壓迫制度的垮台,但永遠不會給思維方式帶來真正的變化,反而會導緻新的偏見,作為不假思索的流氓"。按照他的觀點,思想的改變或思想的革命是"啟蒙"的全部意義。

是以,在四年後發表的《部門之戰》(1798年)一文中,康德的"低級"哲學應該獨立于神學、法律和其他"皇家"的進階學科。國家建立王室紀律的目的是為了輕易統治而恐吓臣民,而個人對獨立的追求将受制于威權主義和傳統,進而害怕結束,退縮,相反,哲學隻聽理性,既不是"神學的女兒",也不是世俗權力的束縛——哲學家應該自由地進行深入的理性思考和批判。根據康德的說法,政治和宗教是兩個最敏感的批評領域 - 是以最需要批評 - 他的名言是"如果批評家不能批評一切,就沒有什麼可批評的"。

也是坎杜茲的"啟蒙自由",即在一切事情上公開運用自己理性的自由。但正如他所看到的,在他有生之年,到處都有對自由的限制——"軍官說:不要說話,隻要訓練!"司庫說,别說話,隻要納稅!神職人員說,不要說話,隻要相信!在康德看來,對公民自由的限制隻會使他們越來越麻木和懦弱,而更大的公民自由則有利于國家的精神自由。用他的話說,"如果大自然使它所關心的種子在這個堅硬的外殼下發芽和生長,那麼它将逐漸影響國家的氣質,并最終影響政府的基本原則,政府将認為按照人的尊嚴對待人民是非常有益的。"但可悲的是 - "現在,人們更多的是機器。

希特勒于1933年上台。在一場史無前例的大屠殺中(西奧多·阿多諾(Theodore Adorno)将其描述為"二十世紀裡斯本地震的翻拍版"),康德(以及馬克思本人)被稱為"法國大革命的政治哲學家",在德國被禁止,罪名與宗教判決"異端"相同。

書目:

托馬斯·肯德裡克,裡斯本地震,倫敦:梅休因,1956年

加勒特·湯姆森,康德,趙承文等,中國圖書局,2002年

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圖),馬元德譯,商業出版社,1996年

責任編輯:黃曉峰

校對:石石

新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新聞: 4009-20-4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