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中年
我把岩層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組合
我微小的親人 遠在商山腳下
他們有病 身上落滿灰塵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
我身體裡有炸藥三噸
他們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我岩石一樣 炸裂一地
——《炸裂志》
下雪了
選摘自《一地霜白》
老家峽河下雪了。
頭天晚上從手機上的天氣預報裡看到陝南大雪的消息，早晨天還沒亮，就從朋友圈裡看到了漫野大雪的圖檔。山山峁峁、溝溝畔畔、地裡的冬麥，都被雪覆寫了。看圖檔，雪仍在下，依這片老天的脾氣，以以往的經驗，不下個夠是不會罷手的。
一千二百多年前，韓愈因佛骨案遭貶谪，由長安赴潮州，有詩《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其中詩句“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成為後世美傳，為一片荒寒苦寂的地域增加無限聲名。這藍關，就是“藍田日暖玉生煙”中的藍田縣與商洛交界一帶，曆史上位于連通南方與北方的必由之途。商山自古名利路，南方的學子士人由此往長安求取功名，商賈們經商邑故道追逐天下物利。這商山三百裡古道也是一條雨雪之路，追名逐利的浪子一路伴着雨雪冽風，平添了多少深重與滄桑。
圖檔來自網絡
我想起上學時光的雪。
奶奶老說，大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又說，三九四九，凍破石頭。少年時的雪，總是寒徹的。
峽河國小一直很小，小到青黃不接的時候，從一年級到六年級隻有二三十個學生。為節省師資，就集中到一個教室上課。說上課，也沒有上課的嚴格程式，老師拿一本書，或無書，領一群孩子圍爐向火。教室外面經常下着無邊無沿的雪。雪大的時候，是斜橫的，雪片斜着飛向窗台、樹杈、牆縫、行人的袖口衣領裡。落雪也是有聲的，雪一片片互相追逐，碰撞時，落向樹枝時，就有了聲音。風攪雪的時候，如失巢的蜂群，聲音就特别緊密無序。
麻雀的窩在牆洞裡，裡面鋪着細草和各色鳥毛，越向窩底，草和毛越細柔，茸若棉朵。窩的出口很小，貼緊牆洞的上方，像沒有口，風霜雨露對它沒辦法。對它有辦法的隻有雪，雪借着風力，九曲十繞地飄舞，覓食的麻雀歸來，半窩雪花，開始以為是羽毛，卧下去，冰涼，一陣叽喳亂叫。老師講着講着，發現學生們走神，目光齊齊投向窗外——那是他們的另一間課堂，另一門課程。老師就收了書，說，下課吧！
峽河這地方，冬天冷而長，冷到什麼程度？屋檐上挂着冰淩，三個月不化。冰淩如倒生的蘆尖，會長，有的時候垂挂到地面，影響人的進出。大人操起木棍，嘩的一聲，一堆碎花，不幾天，它又瘋長出來。紛飛的雪給它們裹一層絨毛，經風吹，變得晶瑩而紮硬，太陽一照，泛着五彩的光華。我長大到十歲，家裡一直住着茅草房，檐口上一條條冰淩呈褐色，有的中間貫穿着一節麥草，像一隻蚯蚓。我們舔一舌頭，苦。
冬天的柿子樹
春子和我同歲，上學路上，我們各提一隻大火熊熊的火盆。家裡爛得不能再用的洋瓷盆、洋瓷碗，拴上四根或三根鐵絲做提手，就成了。家裡是沒有炭的，到現在很多人都不知煤為何物，更不要說燃了取暖。我們有辦法，燒柴。柴是現成的，滿山都是。樹生老病死全憑天命，路邊那些蟲蛀的、風吹的、雪壓的、刀砍的，都成了我們的燒材。春子有巧勁，他總是把過長的柴火塞進石縫裡，用力一壓，幹透的柴棍就斷成了兩截。我會舉起一塊石頭，重重地砸着柴火，柴火應聲折斷或完好無損，石塊反彈起來，滾下山坡。火盆烈焰騰騰，沒法靠近，有同學幫助，兩人用一根長長木棍擡着，一路奔向學校，待到教室，正好成為一盆炭火。那是我們整個冬天的福祉。
我特别喜歡雪花落在火焰上的聲音，嗞嗞的，很短，很輕，稍縱即逝。火焰一股股騰起來，去接雪花。雪急時，嗞嗞聲一波趕着一波，像一群人，趕着去某個地方赴某個要緊的約會，而那個地方，隔着一條兇猛的大河。
春子不忍雪花成灰，總用身子去罩着火焰，火焰在他圓圓的腦門上、眉毛上燎出一片焦的黃迹。
二○○六年正月初八，大雪紛紛裡，他和一青年鄰居坐一輛三輪車離家，去山西臨汾一處鐵礦打工。從此以後，我再也沒見過春子了。
二〇一二年十一月八日
《一地霜白》（山東文藝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是礦工詩人陳年喜的全新非虛構散文集，收錄47篇文章，回望故鄉風物和異鄉風塵，勾勒命運長途中的足迹，記錄同路人的生死。粗砺而詩性的文字，展現了在命運風暴裡掙紮的人，如何奮力在人間荒野踏出堅實的路。
本書描摹風物40餘種，刻畫人物60餘位。面葉兒、油花、桑葚、茵陳、臊子面……每種風物都飽含深長的隐喻，支撐人走過搖搖晃晃的人間。礦工、廚師、書攤主、果客、麥客……平凡的人物各有不平凡的人生，卑微而堅強地迎戰生活的無盡暴擊。
陳年喜全新非虛構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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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霜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