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日記10：“哪次不是被你像孫子一樣吼的”

作者舒生

傻妞自搬出去後，除了還錢的事，不想再和我多說一句。無論是給她發微信還是發短信，她都很少回，大概我發十條，她回一條。

她讨厭我的地方太多，其中最讨厭的大概就是我吼她太兇。

前一陣我通過微信一再問她恨我的原因，她回了一條資訊：

“哪一次不是被你像孫子一樣吼的，特别是在北京的時候，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回來看我在床上躺着，你就劈頭蓋臉罵我一頓。”

我以為那些“吼”她的日子她早就不當回事，沒想到她現在竟是以越發不原諒我。這都是我的錯。

她在莎蔓莉莎工作時，通常早上8:30上班，晚上23:00下班，一個月放假三天，經常放假時被突然叫去開會，一開就是一大晚。莎蔓莉莎是一個魔鬼式的美容院，公司一方面大力提倡感恩文化，一方面最大限度地壓榨員工的時間。當然，相比北京普通美容院，它的收入的确會高一點。傻妞剛進莎蔓莉莎，保底月收入是4500，三個月轉正後有6000~7000，半年後有7000~8000，不到一年，傻妞的月薪就能上萬。之前在其他公司，傻妞最高月收入也不過6000，是以對于一心想掙錢的傻妞，即使會因為業績完不成被罰款，即使時間被最大化壓榨，即使無數次她厭倦了這份極其勞累的工作，她依然沒有辭職。

有時，她午夜一兩點才下班。北京的冬夜，寒風刺骨，繁華的大都市車輛也寥落，傻妞還在等公交回來。沒有直達，她就坐到方莊橋西，再讓我騎共享單車去接她。我讓她打車回來，她偏不，就要我去接她，因為她嫌打車會多花十多塊。于是我隻得騎摩拜單車去接。她站在單車後車輪中間的兩根固欄上，手插進我的衣領以免凍得受不了。這一幕，看見的人總是露出驚訝的眼神看着我們。我常常感到不好意思，傻妞也會感到不好意思，但能省點錢，她并不介意。傻妞最讓我感動的，就是她的節約。

我騎摩拜單車帶她回家，常常感到無比幸福。她穿着工作服，看起來很單薄，很讓人憐愛，我一見着就想摟在懷裡。我要像她這樣，早就凍壞了，而她很抗凍，即使是北京的數九寒天，她也可以隻穿一條牛仔褲。很多次我驚訝于她身體的堅強。

但是，似乎一回到家，我就變得不近人情。見她回來，我就覺得自己解放了，可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用再去管家裡吃喝拉撒之類的事，也正是為此，我一次又一次吼她。

我上的是朝九晚五的班，回家多由我做飯。如果我做的菜是傻妞喜歡的，她就會回來吃，公司吃了回來也會吃；如果不喜歡，她就盡量在公司吃，回來最多就意思意思。但有時即使有時間，我也不想做。我指望她早點下班回來做飯。但在做飯方面，傻妞非常不在行。我在親人中間是出了名的不會做飯，家裡隻要我媽或妹在，就輪不到我下廚，最多就是煮煮飯。但傻妞廚藝比我還差很多。是以要她做飯，非常難為她。而我卻總是強求她，為此沒少鬧不愉快。她做得不合味，我直接說“太難吃”“這不好那不好”之類的話，這樣便會惹怒她：“你那麼會做你來啊？我就是這個水準怎麼還要做？”

“不能學一下嗎？”

“學不來！以後不要叫我做飯了，你行你上。”這些還是小問題。

她上班我尚且能了解，一旦休假，我就覺得讓她做飯是天經地義的事，而她沒上班時隻想躺在床上睡覺或玩手機，最不想做飯，為此，我大發雷霆，吼了她一次又一次。

有一次她休息，我去上班前“叮囑”她下午五點過就開始做飯；怕她忘記，我下午三次提醒她。我下班之際又提醒她。我回到家，發現她依然躺在床上，我覺得她太不聽話，禁不住大吼起來：

“叫你做個飯就這麼難嗎？一回到家就躺在床上，你下半輩子都要躺在床上？家裡邋遢一片，就不能整理下？我不是一再跟你講，家務需要你多操點心，其他我沒有任何強迫你吧？上班還好，回到家就拖拖拉拉，……現在起床立馬做，最讨厭你這種邋遢的作風，立馬起床做，立馬，必須做……”

她也大發雷霆，争鋒相對：“我是你的保姆嗎？你叫我做我就做？今晚打死我也不會做的。我來大姨媽了你關心過我？你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是誰？……”

“你這個樣子怎麼能理好家啊！上班我沒強迫你做什麼吧？休息時都不可以多做點嗎？你跟我一起這麼多年，我有強迫你掙多少錢嗎？我希望的就是你多做點家務。你知道我不擅長也沒有心思在生活這些事上。大的事情，哪樣讓你操心……”

“每個月掙的錢都交給你了，還要怎樣？你這麼努力，掙了幾個錢？你不要對我使來喚去，我不欠你什麼，你沒資格？……”話說完她縮回被子裡，接下來我們進入冷戰模式，整晚都不會和解。

她在氣頭上，你安慰她，賠禮道歉，她隻會覺得你虛僞，并且毫不領情。等她氣消了，便能恢複如常。

如果一切如意，我想沒人願意大吼大叫。當我們大吼大叫起來，必定是覺得理當大吼。我吼傻妞的時候，就覺得非吼不可。休息一天，你料理下家務怎麼了？我去上班時答應得好好的，怎麼回來還是老樣子？如果我才說一次，你可以說沒放在心上，可我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最後卻一動不動，怎不叫人發火？……正是這種想法，讓我覺得吼她是天經地義。

但我給她一頓吼，不僅于事無補，還搭上自己的身體。每次吼完過後，我都會出現頭昏腦脹。我沉浸在絕望中，有時恨不得給她兩耳光。但我從不敢（也不忍心）掴她耳光，因為我知道這隻會讓她瘋狂起來不管不顧；而且如果我真的打，那就分手無疑了。是以我對傻妞的吼，基本都屬于聲厲内荏，虛張聲勢。

現在想想，其實還是我關心她不夠。她很少因為我做錯什麼而責罵我，我卻經常因為生活瑣事一再吼她。她來大姨媽的那天肚子會疼，她有時是以請假，如果堅持上班，回來也不想做什麼，而我卻經常叫她做這做那。我上班時間沒有她那麼長，也沒有她那麼辛苦，這種情況下理當更多操持家務，但我不少時候卻不夠稱職。有時我下班回到家飯也不做就去打球，賴着她晚上十點以後回來做。

就算她不是個理家能手，但我卻做得更糟糕。如此這般她非但沒有責怪我，還讓我惡語相向，罵得像個孫子一樣，自然是意難平，氣難消。

在北京時我很重視喝水，把它看成是僅次于吃飯重要的事。通過流行的養生常識，我知道一天早起洗涮後的第一杯水和睡前半小時的最後一杯水，對人體健康格外重要，是以，我經常強迫傻妞喝，特别是晚上，我經常把熱水拿到她面前，強迫她喝完大半杯。傻妞開心的時候會笑嘻嘻接過水杯，喝兩小口就遞給我或放到床頭上方的窗台上，我再勸她，她就說公司已經喝了很多，而我氣的是，她永遠說公司喝了很多，但回家卻幾乎不見她喝一口。在我看來，她明顯是撒謊，就是不肯喝該喝的水，為這我也吼過她許多次。我心想，我一心為你好怎麼還應付我，敷衍我？

也許問題的根源就在于，就是在同一件事上，我們的想法也天差地别。我認為重要的，在她看來不值一提；她認為重要的，我又覺得毫無意義。如此南轅北轍，溝通起來就非常困難。但最大的問題并不是這些分歧和障礙，而是沒有認真去經營這份感情。

我們在一起久了，往往覺得對方的所有付出都是理所當然，我們忘了一份成熟的愛情并沒有什麼理當如此。兩個人在一起是因為愛，而不是遵循法律上的權利和義務。何況凡是沖突重重的感情，也必定是一方在愛的義務上出了問題。還有，我們覺得自己怎樣付出，對方就該怎樣回報，但很多時候問題就出在“我以為”“我覺得”上面。

吼，其實是一種苛責，而且是一種充滿語言暴力的苛責。我很後悔這樣對待傻妞。如果不是因為我一次又一次怒吼，她也不會對我失望透頂。我體會到，吼是一種能量消耗，消耗了自己，也消耗了别人。傻妞離開後對我說，她跟我相處太累，我何嘗不是。一次又一次怒吼，但事情從開始到現在并沒有本質改觀。我們本想通過吼的方式來讓對方變成我們想要的樣子，但最終我們誰也沒有改變誰，還把自己搞得疲憊不堪。

當一方都覺得和另一方相處太累時，這段感情就變了味；當雙方都覺得和對方相處太累時，一段感情就走到了盡頭。

回到遵義，特别是搬進新房後，我和傻妞度過短暫的幸福時光就頻頻因為一點瑣事就吼起來。那時我們都渴望改變對方，但大家都自以為是，自行其是。後來我們一吵架就覺得累，終于她開始想要搬出去，終于她決心搬出去，而我以為這不過是普通的吵吵鬧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