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我總覺得外婆沒有離去，連做夢都沒有夢到過。據說夢不到逝去的親人是好事，說明去了好地方

2019年我早早定好了暑期回去的機票，7月29日啟程。每年回去，就為了看她。每次一想到，可能是最後一面了吧，這個念頭就沉重得讓我不敢去面對

回去之前就聽說她住院了，她近幾年都這樣，總要來來回回住幾次醫院。我以為這次她可以跟過去一樣，住一兩個星期又回來。我暗暗給她加油，叫她一定要等我

可是這次她終于沒有聽我的話，又是由着她的急性子，不肯等我就走了。離我回去整整隻差一個月

6月29日我早早醒來，夜裡也沒睡踏實，仿佛有預感似的。打開手機，看見家人發來的消息，我知道這一天終于來了，我又怕，又惶恐不安等着的這一天終于來了

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劍掉了下來，我感到輕松與解脫，更甚于難過。從此我不用再糾結那些離愁别緒了，我把她放在心裡，我們永遠不分離了

外婆96歲高壽，何等幸運她能陪我這麼久，快50歲的人了 還能外婆外婆的叫着。即使已為人母，我也直言不諱，在孩子面前說，外婆是我最愛的人。女兒聽了不依不饒，一定要我在她和外婆之間選一個，到底愛誰？我說，還是外婆吧，愛你們來日方長……

跟很多人一樣，我是外婆帶大的，隔代親。又是長孫，享受了比表弟妹們更多的關愛。

父母因為工作分居兩地，就把我寄放在外公外婆那裡。外公外婆也要上班，那時的人幹革命工作都全力以赴，小家是顧不上的。

我被送進事先串通的人所，每天接人的時候，我倚着門檻盼外婆，那情形現在還記得分明。一看到她，那種喜出望外，難舍難分的感情一直到我成年以後，都沒有改變。

小時候看她，是滿滿的安全感依賴感，長大以後看她，就覺得她是當年的我，隻想給她呵護擁抱

到了上學的年齡，我不得不離開外婆，回到父母身邊。跟父母像客居，不親不近，我努力做個規矩聽話的好學生。

一到寒暑假，我必定坐上火車去外婆家，隻有在那裡我才感到真實的寵愛。假期過完，走的那天，我總是在站台上哭得稀裡嘩啦。火車站、機場都是我最不願意去的地方地方，那裡對我，從來都是傷别離，卻沒有喜相逢。

最愛吃外婆燒的菜，她做的菜色相不一定好看，但是香、味一定足足的。我有個親戚是一級大廚，他都承認外婆做菜确實好吃。她做菜從來不用盤子裝，都是大碗，這種樸實的器具使老阿婆的私房菜更有家的味道。我還記得她用過的粗瓷公雞碗，現在已經成了懷舊收藏品。

小時候我老是納悶，為什麼外婆說話我聽不懂，小孩了解力弱，她和外公說的甯波話是榜上有名難懂的方言，睡覺——困高，吃飯——切飯。這種跟别人不一樣的說話讓我覺得她很特别，仿佛隻有我們能交流。

雖然她跟我說的大多是空洞的諄諄教導，比如，這個社會好複雜的，扒子手騙子太多，出門千記萬記票子一定要拿牢了…

諸如此類，從我幾歲聽到幾十歲，都沒變過。到我有了孩子，就變成出門要把孩子抓牢了，不要給騙子抱去。

見面說，打電話也說，不說就不放心，她說千遍不厭，我聽千遍不煩，這是我們說了一輩子的情話，怎麼會厭煩呢

外婆讀書不多，說話卻非常有意思。我問她上過大學沒有？她一本正經地說上過實體（屋裡）大學，小時候的我居然信以為真。

長大後，她問我上班的機關是做什麼的？我說做貿易，她聽成，“做毛線？毛線有什麼做法呢？”，令我捧腹不止

我的兩個孩子，名字叫但*青，但*華，我告訴外公外婆，兩老一聽就記住了，說 “曉得了，一個蛋清，一個蛋黃” ，呵呵真有辦法，我都沒想到。

以前曾經看過外婆的一張老照片，照片上她穿旗袍、頭發燙着大卷兒，懷抱嬰兒（就是我媽）端坐在椅子上，我怎麼也不敢把照片上那個姿色可人的少婦和眼前這個穿着圍裙，因常年操持家務而有一雙粗糙的手的老婦人聯系起來

盡管她這一輩子天天都要圍着鍋台轉，但是她幹淨清爽，頭腦思維清晰，老了也沒有半點埋汰相。皮膚又白又細，是那光潔的白瓷。小時候我總要摸着外婆的臉頰，冰冰滑滑的，嗅到她身上好聞的香味，才能入睡。

以前她來我家，給她拍照，不管怎麼換衣服、擺姿勢，她都很配合，像一個為了臭美由人擺弄的孩子。看到照片，她天真得意：“這個樣子，說是離休幹部也有人信喔”

确實，認識外婆的人都說她富貴相，90多歲了還腰闆挺直，有點威嚴内斂的意思。可惜，這般上等品相卻有一頭又粗又硬的頭發，仿佛每一根都在訴說着倔強不屈的命運。

我總是想，如果老天爺給她一頭柔順纖細的發絲，她的命運必定是另一番模樣吧

人家的脾氣随着歲月會變軟，可她偏不，越老越犟，像性格乖張的頑童。

水果新鮮的不吃，得等壞了才吃，爛一顆吃一顆。滿櫃子的新衣服不穿，說甯願燒也不穿，非要把那些破洞衣服縫縫補補穿。

給她買任何東西都拒不接受。她心髒不好，喘不過氣來，我給她買了個呼吸機，她堅決不肯用，非要找人送出去。

送給一個比她年輕幾十歲的，人家高興得什麼似的，說一直想要這麼個東西，嫌貴沒舍得買，送上門的，既來之則用之。

我外婆倒好，因為呼吸困難，整晚整晚不能平躺，不能睡覺，甯願去醫院花錢受罪

給她買乳膠床墊，不用，送人，仍然睡她的棕床墊

過年給她封個800的紅包，她就要還你個1000的。

她唯一接受的，是我給她買的一個痔瘡坐圈，價值12元……

她就是這樣，處處要強，處處不肯示弱，隻能她給别人，不能别人給她

跟她說了很多次，她這樣霸道，不給我們盡孝的機會，其實是折損了晚輩的福氣。

她這個脾氣，哪裡聽得進呢，到老了更是刀槍不入，橫豎不講理。

她超愛幹淨，一出太陽就要洗被子、床單，還不用洗衣機，怕費水電，非得手洗。身體本來就虛弱，哪經得住這陣仗，每洗一次就住進醫院，她好像不心疼住院和請看護的費用，反正出來還照舊。三歲小孩都算得清楚的賬，她不是不懂，可不是山河易改本性難移

就這樣，最後一次，仍然是因為這個原因住進了醫院，但這次她再也沒出來。

她的倔強和偏執，使她就像一個渾身長滿刺的刺猬，想要對她好一點，都不知道怎樣靠近。

每次我要回去都得瞞着她，因為她知道了會不高興，不高興我為了她花錢回來。

等見面的時候，我還得繼續騙她，說實在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辦，不回來不行。其實我什麼事也沒有，就隻是為了看她。

世界上哪有這樣的愛？愛你，卻不要見你。也許隻有愛到極緻，才會以相反的方式呈現吧。

更詭異的是，我後來突然發現，外婆的忌日，正是我的結婚登記日，是為了向我昭示什麼嗎？這也是最愛的人之間才有的默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