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面紗的房客
如果考慮到福爾摩斯先生的業務活動已達二十三年之久,而在十七年當中我一直是他的合作者和案情記錄者,那就會清楚地明了我手中掌握着數量龐大的資料。對我來說,問題總是如何選擇,而不是如何找材料。在書架上有一長排逐年記錄的檔案,還有許多塞滿了材料的檔案遞送箱,這一切不僅對于研究犯罪的人來說,即使對于研究維多利亞晚起社會及官方醜聞的人來說,也是一個完整的資料庫。關于後者我可以說,凡是那些寫過焦慮的信來要求給他們的家庭榮譽和著名祖先保守秘密的人,都是大可放心的。我朋友福爾摩斯特有的謹慎态度和高度職業感,在我選擇材料時仍然起着作用,我絕不會濫用别人對我們的信托。然而,對于近來有人妄圖攫取和銷毀這些檔案的行為,我是堅決反對的。此次事件的指使者是誰,我們早已知道,我代表福爾摩斯先生宣布,如再發生類似行為,一切有關某政客、某燈塔以及某馴養的鸬鹚的全部秘密将公之于世。對此,至少有一個讀者心裡明白。
再者,也沒有理由認為在每一案件中福爾摩斯都有機會顯示他那特異的洞察力和觀察分析的天才,這些我在回憶錄中曾經不遺餘力地描述過。有的時候他不得不費很大力氣去摘果實,但有時果實自動掉在他懷裡。而往往那最駭異的人間悲劇卻是那些最不給他顯示個人才能以機會的案件,現在我要叙述的就是這樣一個案子。我稍稍改換了姓名和地點,除此而外,都是真實故事。
有一天上午——那是在一八九六年末——我收到福爾摩斯一張匆匆寫就的條子,要我立即前去。趕到之後,我見他坐在香煙缭繞的屋裡,在他對面的椅子裡坐着一位略上年紀的、婆婆媽媽的、房東太太型的胖婦女。
“這是南布利克斯頓區的麥利婁太太,"我朋友擡手說道,“麥利婁太太不反對吸煙,華生,你可以盡情享受你的肮髒嗜好。麥利婁太太要講一個有趣的事兒,它可能有所發展,那麼你的在場将是有用的。”
“如果我能幫忙的話——”
“麥利婁太太,如果我去通路郎德爾太太的話,我希望有個見證人在場。請你回去先對她說明這一點。”
“上帝保佑你,福爾摩斯先生,"客人說,“她是非常急于見你的,就是你把全教區的人都帶上她也不在乎。”
“那我們今天下午早一點去。在出發之前,我們得保證把事實掌握正确。咱們再來叙述一遍,那樣可以幫助華生醫生掌握情況。你剛才說,郎德爾太太住你的房子已經七年,而你隻看見她的臉一次。”
“我對上帝發誓,我甯願一次也沒看見過!"麥利婁太太說。
“她的臉是傷得非常駭人的,對吧。”
“福爾摩斯先生,那簡直不是人的臉。就是那麼怕人。有一次送牛奶的人看見她在樓上視窗張望,送奶人吓得連奶桶都扔了,弄得前面花園滿地都是牛奶。這就是她那臉。有一次冷不防我看見了她的臉,她立刻就蓋上面紗了,然後她說:‘麥利婁太太,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總不摘面紗了吧。'”
“你知道她的過去嗎?”
“一點不知道。”
“她剛來居住的時候有什麼介紹信嗎?”
“沒有,但她有的是現錢。預交的一季度房租立刻就放在了桌上,而且也不講價錢。這個年頭兒,象我這麼一個無依無靠的人怎麼能拒絕這樣的客人呢?”
“她選中你的房子講出什麼理由了嗎?”
“我的房子離馬路遠,比大多數别的出租房子更平靜。另外,我隻收一個房客,我自己也沒有家眷。我猜想她大概試過别的房子,而我的房子她最中意。她要求的是平靜,她不怕花錢。”
“你說她來了以後壓根兒沒有露出過臉,除了那次冷不防。這倒是一個奇特的事兒,非常奇特。難怪你要求調查了。”
“不是我要求,福爾摩斯先生。對我來說,隻要我拿到房租,我就知足了。沒有比她更安靜、更省事的房客了。”
“那又怎麼成為問題的呢?”
“她的健康情況,福爾摩斯先生。她好象要死了,而且她心裡有可怕的負擔。有時候她喊'救命,救命啊!'有一次我聽她喊'你這個殘忍的畜生!你是魔鬼!'那次是在夜裡,但是喊聲全宅子裡都聽得見,我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了。第二天一早上我就找她去了。‘郎德爾太太,'我說,‘要是你心裡有什麼說不出的負擔,你可以找牧師,還有警察,他們總可以幫助你。''哎呀,我可不要警察!'她說,‘牧師也改變不了以往的事兒。但是,要是有人在我死之前知道我心裡的事,我也可以松心一些。''哎,'我說,‘要是你不願找正式警察,還有一個報上登的當偵探的那個人'——對不起,福爾摩斯先生。她呀,一聽就同意啦。‘對啦,這個人正合适,'她說,‘真是的,我怎麼沒想起來呢。麥利婁太太,快把他請來。要是他不肯來,你就說我是馬戲團的郎德爾的妻子。你就這麼說,再給他一個地名:阿巴斯·巴爾哇。'這個字條兒就是她寫的,阿巴斯·巴爾哇。她說,如果他就是我知道的那個人,見了地名他一定來。”
“是要來的,"福爾摩斯說。"好吧,麥利婁太太。我先跟華生醫生談一談,這要進行到午飯時間。大約三點鐘我們可以到你家。”
我們的客人剛剛象鴨子那樣扭出去——沒有别的動詞可以形容她的行動方式——歇洛克·福爾摩斯就一躍而起鑽入到屋角裡那一大堆摘錄冊中去翻找了。在幾分鐘之内隻聽得見翻紙頁的嗖嗖聲,後來又聽見他滿意地咕哝了一聲,原來是找到了。他興奮極了,都顧不上站起來,而是象一尊怪佛一樣坐在地闆上,兩腿交叉,四周圍堆着大學子,膝上還放着一本。
“這個案子當時就弄得我很頭疼,華生。這裡的旁注可作證明。我承認我解決不了這個案子,但我又深信驗屍官是錯誤的。你不記得那個阿巴斯·巴爾哇悲劇了嗎?”
“一點不記得,福爾摩斯。”
“而你當時是與我一起去的。不過我個人的印象也很淺了。因為沒有什麼明确的結論,另外當事人也沒有請我幫忙。你願意看記錄嗎?”
“你講講要點好嗎?”
“那倒不難。也許聽我一說你就會想起來當時的情景。郎德爾這個姓是家喻戶曉的。他是沃姆韋爾和桑格的競争者,而桑格是當年最大的馬戲班子。不過,在出事的那時候,郎德爾已經成了酒鬼,他本人和他的馬戲團都在走下坡路了。他的班子在伯克郡的一個小村子阿巴斯·巴爾哇過夜的時候發生了這個悲劇。他們是在前往溫布爾頓的半路上,走的是陸路,當時隻是宿營,而不是演出,因為村子太小,不值得表演。
“他們帶有一隻雄壯的北非獅子,名叫撒哈拉王。郎德爾和他妻子的習慣是在籠子内表演。這裡有一張正在演出的照片,可以看出朗德爾是一個魁梧的、野豬型的人,而他妻子是一個十分體面的女人。在驗屍時有人宣誓作證說,當時獅子已表現出危險的征兆,但人們總是由于天天接觸而産生輕視心理,根本沒有理會這些征兆。
“一般總是由郎德爾或他妻子在夜晚喂獅子。有時一人去,有時兩人同去,但從來不讓别人去喂,因為他們認為,隻要他們是喂食者,獅子就會把他們當恩人而不傷害他們。七年以前的那天夜裡,他們兩人一起去了,并且發生了慘劇,其詳細情況從來沒有弄清楚過。
“在接近午夜時分,整個營地的人都被獅子的吼聲和女人的尖叫聲驚醒了。馬夫和勞工紛紛從各自的帳篷裡拿着燈籠跑出來,舉燈一瞧,看見可怕的情景。郎德爾趴在離籠子十來米的地方,後腦向内塌陷,上面有深深的爪印。籠門已打開,而就在門外,郎德爾太太仰卧在地,獅子蹲在她身上吼叫着。她的臉被撕扯得亂七八糟,誰也沒想到她能生還。在大力士雷奧納多和小醜格裡格斯的帶領下,幾個馬戲演員用長竿将獅子趕走,它一下跳回籠子。大家立刻把門關上了。但獅子是怎麼出來的,卻是一個謎。一般猜想,兩個人打算進籠内,但剛一開門獅子就跳出來撲倒了他們。在證據中唯一有啟發性的一點,就是那女人在被擡回過夜的篷車後,在昏迷中總是喊'膽小鬼!膽小鬼!'她直到六個月以後才恢複到能作證的程度,但驗屍早已照常舉行了,理所當然的判決就是事故性死亡。”
“難道有别的可能嗎?"我說。
“你這樣說也是有理由的。但是有那麼一兩點情況,總是使伯克郡警察局年輕的埃德蒙不滿意。真是個聰明的小夥子!後來他被派往阿拉哈巴德去了。我介入這個事兒,就是由于他來通路我,邊抽煙邊談了這個案子。”
“他是一個瘦瘦的、黃頭發的人嗎?”
“正是。我就知道你會記起來的。”
“他擔心的是什麼呢?”
“他和我都是不放心的。問題在于,怎麼也難于想象事件發生的全部過程。你從獅子的角度來設想吧。它被放出。它幹什麼呢?它向前跳了五、六步,到郎德爾面前。他轉身逃跑——爪印是在後腦——但獅子把他抓倒。然後,不向前逃走,它反而轉身向女人奔去。她在籠邊,獅子把她撲倒,咬了她的臉。她在昏迷中的叫喊好象是說她丈夫背棄了她。但是那時他還能幫她嗎?你看出破綻了吧?”
“是的。”
“還有一點。我想起來了。有證據指出,就在獅子吼和女人叫的同時,還有一個男人恐怖的叫聲。”
“當然是郎德爾了。”
“如果他的頭骨已經内陷,大概很難再聽見他的叫聲。至少有兩個證人談到有男人的叫喊聲混在女人的尖叫聲中。”
“我認為到了那時全營地的人都在叫喊了,至于其他疑點,我倒有一種解釋。”
“我願意傾聽。”
“他們兩個人是在一起的,當獅子出來時,他們離籠子十米遠。女人想沖入籠子關上籠門,那是她唯一的避難地。她朝籠子奔去,剛要到門口,獅子跳過去把她撲倒。她恨丈夫轉身逃走而刺激的獅子更加狂暴,如果他們和獅子針鋒相對,也許會吓退它。是以她喊'膽小鬼!'”
“很巧妙,華生!但有一點白璧微瑕。”
“有什麼漏洞?”
“如果兩人都在十米處,獅子怎麼出來的呢?”
“會不會是仇人給放出來的?”
“那為什麼獅子平時跟他們一起玩耍,跟他們在籠内表演技巧,這次卻撲向他們了呢?”
“也許那個仇人故意激惹了獅子。”
福爾摩斯沉思起來,有幾分鐘沒說話。
“華生,有一點對你的理論有利。郎德爾有不少仇人。埃德蒙對我說,他喝酒之後狂暴不堪。他是一個魁梧的暴徒,逢人就胡罵亂抽。我想,剛才客人說的郎德爾太太夜裡喊魔鬼,就是夢見死去的親人了。但不管怎麼說,在獲得事實以前咱們的猜測都是沒用的。好吧,華生,食櫥裡有冷盤山雞,還有一瓶勃艮地白葡萄酒。讓咱們在走訪之前先補充一下精力吧。”
當我們的馬車停在麥利婁太太家前面時,我們看見她的胖身體正堵在門口,那是一座簡單而平靜的房子。顯然她的主要用意是怕失去一位寶貴的房客,是以她在帶我們上去之前先囑咐我們千萬不要說或做什麼可以使她失去這位房客的事。我們答應了她,就随她走上一個鋪着破地毯的直式樓梯,然後被引進了神秘房客的房間。
那是一間沉悶、有黴味、通風不良的房子,這也是不足為怪的,因為主人從不出去。這個女人,由于奇怪的命運,從一個慣于把動物關在籠子裡的人變成一個關在籠子裡的動物了。她坐在陰暗屋角裡的一張破沙發上。多年不活動,使她的身材變粗了,但那身子當初肯定是美的,現在也還豐滿動人。她頭上戴着一個深顔色的厚面紗,但剪裁起短,露出一張優美的嘴和圓潤的下巴。我可以想象,她以前是一位豐姿不凡的女人。她的音色也很抑揚好聽。
“福爾摩斯先生,我的姓氏對你并不陌生,"她說。“我知道你會來的。”
“是的,太太,不過我不知道你怎麼會認為我對你的情況感興趣。”
“我恢複健康以後,當地偵探埃德蒙先生曾找我談話,我聽他說的。我對他沒說實話。也許說實話更聰明一些。”
“一般地說,講實話是最聰明的。但是你為什麼對他說謊呢?”
“因為另一個人的命運與我的話有關。我明知他是一個無價值的人,但我還是不願由于毀了他而良心不安。我們的關系曾經是這麼接近——這麼接近!”
“現在這個障礙消除了嗎?”
“是的,這個人已經死了。”
“那你為什麼不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警察當局呢?”
“因為另外還有一個人需要考慮。這個人就是我自己。我受不了警察法庭審訊所帶來的流言蜚語。我活不了多久了,但我要死個清靜。我還是想找一個頭腦清醒的人來,把我的可怕經曆告訴他,這樣我去世以後也會真相大白。”
“太太,我很不敢當。同時我也是一個負有社會責任的人,我不能應允你當你說完以後我一定不會報告警方。”
“我同意你的想法,福爾摩斯先生。我是很了解你的人格和你的工作方式的,因為這些年來我都在拜讀你的事迹。命運所留給我的唯一快樂就是閱讀,是以社會上發生的事情我很少遺漏不讀。不管怎麼說吧,我願意碰碰運氣,任憑你怎麼利用我的悲劇都可以。說出來我就松心了。”
“那我和我的朋友是願意聽你講的。”
那婦人站起來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男人的照片。他顯然是一個職業的雜技演員,一個身體健美的人,照像時兩隻粗壯的筋臂交叉在凸起的胸肌之前,在濃胡須下面嘴唇微笑地張開着——這是一個多次征服異性者的自滿的笑。
“這是雷奧納多,"她說。
“就是作證的那個大力士嗎?”
“正是。再瞧這張——這是我丈夫。”
這是一個醜陋的臉——一個人形豬猡,或者不如說是人形野豬,因為在野性上它還有強大可怕的一面。人們可以想象這張醜惡的嘴在盛怒的時候噴着口水一張一合地大叫,也可以想象這雙兇狠的小眼睛對人射出純是惡毒的目光。無賴,惡霸,野蠻——這些都清楚地寫在這張大下巴的臉上了。
“先生們,這兩張照片可以幫助你們了解我的經曆。我是一個在鋸末上長大的貧窮的馬戲演員,十歲以前已經表演跳圈了。還在我成長時,這個男人就愛上我了,如果他那種情欲可以叫做愛的話。在一個不幸的時刻,我成了他的妻子。從那一刻起,我就生活在地獄裡,他就是折磨我的魔鬼。馬戲班裡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對我的虐待。他背棄我去找别的女人。我一抱怨,他就把我捆起來用馬鞭子抽打。大家都同情我,也都厭恨他,但他們有什麼法子呢?他們都怕他,全都怕他。他在任何時候都是可怕的,喝醉時就象一個兇狠的殺人犯。一次又一次,他因打人和虐待動物而受傳訊,但他有的是錢,不怕罰款。好的演員都離開我們了,馬戲班開始走下坡路。全靠雷奧納多和我,加上小格裡格斯那個醜角,才把班子勉強維持下來。格裡格斯這個可憐蟲,他沒有多少可樂的事兒,但他還是盡量維持局面。
“後來雷奧納多越來越接近我。你們看見他的外表了,現在我算是知道在這個優美的身軀裡有着多麼卑怯的精神,但是與我丈夫相比,他簡直是天使。他可憐我,幫助我,後來我們的親近變成了愛情——是很深很深的熱烈愛情,這是我夢寐以求而不敢奢望的愛情。我丈夫懷疑我們了,但我覺得他不僅是惡霸而且還是膽小鬼,而雷奧納多是他唯一懼怕的人。他用他特有的方式報複,就是折磨我比以前更厲害了。有一天夜裡我喊叫得太慘了,雷奧納多在我們篷車門口出現了。那天我們幾乎發生慘案,過後我的情人和我都認為早晚會出慘禍。我丈夫不配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得想辦法叫他死。
“雷奧納多有着聰明巧妙的頭腦。是他想出的辦法。我不是往他身上推,因為我情願步步跟着他走。但我一輩子也想不出這樣的主意。我們做了一個棒子——是雷奧納多做的——在鉛頭上他安了五根長的鋼釘,尖端朝外,正好象獅子爪的形狀。用這棒子打死我丈夫,再放出獅子來,造成獅子殺死他的證據。
“那天我跟我丈夫照例去喂獅子的時候,天色一片漆黑。我們用鋅桶裝着生肉。雷奧納多隐蔽在我們必經的大篷車的拐角上。他動作太慢,我們已經走過去了,他還沒下手。但他輕輕跟在了我們背後,我聽見棒子擊裂我丈夫頭骨的聲音了。一聽見這聲音,我的心歡快地跳起來。我往前一沖,就把關着獅子的門闩打開了。
“接着就發生了可怕的事兒。你們大概聽說過野獸特别善于嗅出人血的味道,人血對它們有極大的引誘力。由于某種奇異本能,那獅子立刻就知道有活人被殺死了。我剛一打開門闩它就跳出來,立刻撲到我身上。雷奧納多本來有可能救我。如果他跑上來用那棒子猛擊獅子,也許會把它吓退。但他喪了膽。我聽見他吓得大叫,後來我看見他轉身逃走。這時獅子的牙齒在我臉上咬了下去。它那又熱又臭的呼吸氣息已經麻痹了我,不知道疼痛了。我用手掌拼命想推開那個蒸氣騰騰、沾滿血迹的巨大嘴巴,同時尖聲呼救。我覺得營地的人驚動起來,後來我隻知道有幾個人,雷奧納多、格裡格斯,還有别人,把我從獅子爪下拉走。這就是我最後的記憶,福爾摩斯先生,我一直過了沉重的幾個月才好轉過來。當我恢複了知覺,在鏡子裡看見我的模樣時,我是多麼詛咒那個獅子啊!——不是因為它奪走了我的美貌,而是因為它沒有奪走我的生命!福爾摩斯先生,這時我隻剩下一個願望,我也有足夠的錢去實作它。那就是用紗遮上我的臉使人看不見它,住在一個沒有熟人能找到我的地方去。這是我所能做的唯一事情,我也就這樣做了。一隻可憐的受傷的動物爬到它的洞裡去結束生命——這就是尤金尼亞·郎德爾的歸宿。”
聽完這位不幸的婦女講述她的生氣,我們默默無言地坐了一會兒。福爾摩斯伸出他那長長的胳臂拍了拍她的手,表現出在他來說已是罕見的深深的同情。
“可憐的姑娘!"他說道,“可憐的人!命運真是難以捉摸啊。如果來世沒有報應,那這個世界就是一場殘酷的玩笑。但雷奧納多這個人後來怎麼樣了!”
“我後來沒有再看見或聽說過他。也許我這樣恨他是錯的。他還不如去愛一個獅口餘生的畸形兒呢,那是我們用來表演的東西之一。但一個女人的愛不是那樣容易擺脫的。當我在獅子爪下時,他背棄了我,在困苦中他離開了我,但我還是下不了狠心送他上絞架。就我自己來說,我不在乎對我有什麼後果,因為世界上還有比我現存的生命更可怕的嗎?但我顧及了他的命運。”
“他死了嗎?”
“上個月當他在馬加特附近遊泳時淹死了。我在報紙上看見的。”
“後來他把那個五爪棒怎樣處理了?這個棒子是你叙述中最獨特、最巧妙的東西。”
“我也不知道,福爾摩斯先生。營地附近有一個白垩礦坑,底部是一個很深的綠色水潭。也許是扔在那個潭裡了。”
“說實在的,關系也不大了,這個案子已經結案。”
“是的,"那女人說,“已經結案了。”
我們這時已經站起來要走,但那女人的聲調中有一種東西引起了福爾摩斯的注意。他立刻轉過身去對她說:
“你的生命不屬于你自己,”他說。“你沒有權利對自己下手。”
“難道它對别人還有任何用處嗎?”
“你怎麼知道沒有用呢?對于一個缺乏耐心的世界來說,堅韌而耐心地受苦,這本身就是最可寶貴的榜樣。”
那女人的回答是駭人的。她把面紗扯掉,走到有光線的地方來。
“你能受得了嗎?"她說。
那是異常可怖的景象。臉已經被毀掉,沒有語言能夠形容它。在那已經爛掉的臉底,兩隻活潑而美麗的黃眼睛悲哀地向外望着,這就更顯得可怕了。福爾摩斯憐憫而不平地舉起一隻手來。我們一起離開了這間屋子。
兩天以後,我來到我朋友的住所,他自豪地用手指了指壁爐架上的一個藍色小瓶。瓶上有一張紅簽,寫着劇毒字樣。我打開鋪蓋,有一股杏仁甜味兒。
“氫氰酸?”我說。
“正是。是郵寄來的。條子上寫着:‘我把引誘我的東西寄給你。我聽從你的勸導。’華生,咱們可以猜出寄信的勇敢女人的名字。”
肖斯科姆别墅
歇洛克·福爾摩斯彎着腰在一個低倍顯微鏡上面看了許久,現在他直起身來,勝利地看着我。
“華生,這是膠,"他說,“毫無疑問是膠。看看這些散在四周的東西!”
我俯身到目鏡前對好焦距。
“這些纖維是花呢上衣的。這些不規則的灰色團塊是灰塵。左邊還有上皮鱗層。中間這些褐色的粘團無疑是膠。”
“好吧,"我笑着說,“我準備接受你的意見。這能說明什麼問題嗎?”
“這是個很好的證據,"他答道。"你也許記得聖潘克萊斯案中的警察屍體旁發現的那頂帽子吧。被控人否認那是他的。但他是一個經常用膠的畫框商。”
“這是你辦的案子嗎?”
“不是,這是我的朋友,警場的梅裡維爾要我幫忙的一個案子。自從我在被告的袖縫中找到了鋅和銅屑,是以推斷他是僞币制造者以來,他們就認識到顯微鏡的重要性了。他不耐煩地看了看表。"我有個新主顧要來,時間已經過了。對了,華生,你懂賽馬嗎?”
“照理說應該懂一點。我的負傷撫恤金有一半都耗在這上面了。”
“那我可要把你當作我的'賽馬指南'了。你知道羅伯特·諾伯頓嗎?你記得這個名字嗎?”
“當然記得。他住在肖斯科姆别墅,那兒我很熟悉,我在那裡呆過一個夏天。有一次諾伯頓幾乎進入你的業務領域。”
“怎麼回事?”
“他在紐馬克特用馬鞭差點把薩姆·布魯爾打死,此人是科爾曾街的一個放債人。”
“嗬,他真有意思!他常那麼幹嗎?”
“是的,他是有名的危險人物。他差不多是英國最膽大妄為的騎手了——幾年以前利物浦障礙賽馬的第二名。他是那種不屬于自己生活時代的人。要是在攝政時期,他本該是個公子哥兒——拳擊家、運動家、拼命的騎手、追求美女的人,并且一旦走了下坡路就再也回不來了。”
“了不起,華生!你的介紹非常扼要,我就好象見到他本人了。你能告訴我一些肖斯科姆别墅的情況嗎?”
“我就隻知道它在肖斯科姆公園的中央,著名的肖斯科姆種馬飼養場和訓練場也在那兒。”
“教練官是約翰·馬森,"福爾摩斯說,“不要表示驚訝,華生,我打開的這封信就是他寄來的。咱們還是再談談肖斯科姆吧。我象是遇上了豐富的礦藏。”
“那兒有肖斯科姆長毛垂耳狗,"我說。"在所有的狗市上它們都是大名鼎鼎的。這是英國最佳種的狗。它們是肖斯科姆女主人的驕傲。”
“女主人是羅伯特·諾伯頓爵士的妻子喽?”
“羅伯特爵士沒有結過婚。考慮到他的前景,這也是好事。他和他守寡的姐姐比特麗斯·福爾德夫人住在一起。”
“你是說她住在他家裡?”
“不,不。這個宅子屬于她的前夫詹姆斯。諾伯頓先生在這兒沒有任何産權。在夫人生前,産業的利錢歸她,在她死後房産則還給她丈夫的弟弟。她隻是每年收租子。”
“我想這些租錢就由羅伯特花了吧?”
“差不多。他是一個不管不顧的家夥,一定使她過得很不安甯。但我還是聽說她對他很好。那麼,肖斯科姆出了什麼岔子呢?”
“啊,這正是我想知道的。我想能告訴我們此事的人來了。”
門已經打開,從過道裡走來一個高個子、臉修得很幹淨的人,他那種堅決、嚴厲的表情說明他是教管馬或男孩子的那類人。馬森先生這兩行都幹,而且看來同樣勝任。他鎮定自若地鞠了躬,在福爾摩斯指給他的椅子上坐下。
“福爾摩斯先生,你接到我的信了?”
“是的,可是你的信沒有作什麼解釋。”
“這件事十分敏感,不好一一寫在紙上,而且也太複雜。我隻能和你面談。”
“好吧,我們就聽你談。”
“首先,福爾摩斯先生,我覺得我的主人瘋了。”
福爾摩斯揚起眉毛。"這是貝克街,不是哈利街,"他說,"你這樣說有什麼根據嗎?”
“先生,一個人幹一兩件古怪的事情還可以了解,可如果他幹的事情都那麼稀奇古怪,那你就會疑心了。我覺得肖斯科姆王子和賽馬大會把他給弄得神經失常了。”
“是你馴的一頭小馬嗎?”
“是全英國最好的馬,福爾摩斯先生,這我是有把握的。現在我可以跟你坦率地講,因為我知道你是一位正直的紳士,此事也不會傳出去。羅伯特爵士在這次賽馬中,隻能勝不能敗。他已經全力以赴、孤注一擲了。他把他所能搞到和借到的錢都押在這騎馬上了,而且賭注的比值也懸殊。一比四十已經夠了,但他押的是接近一比一百。”
“如果馬真是那麼好,為什麼要這樣呢?”
“但是别人并不知道它有這麼好。羅伯特爵士可沒讓馬探子套出情報去。他把王子的同父異母兄弟拉出去兜風,誰也分辨不出它們。可一奔馳起來,跑上二百米它們之間就會拉開距離。他一心隻想着馬和賽馬的事,整個生命都放在這上面了。他暫時還可以把高利貸主應付住,但如果王子失敗了,他也就破産了。”
“真是一場不顧一切的賭博,可是從什麼地方看出來他瘋了呢?”
“首先,你隻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了。我根本不相信他晚上睡過覺,他整天呆在馬圈裡。他兩眼發狂,神經已經承受不住了。還有他對比特麗斯夫人的行為!”
“啊!怎麼回事?”
“他們一直感情很好。他們趣味相同,她也象他一樣愛馬。她每天準時驅車來看馬——她最寵愛的是王子。一聽到石子路上的車輪聲,它就聳起耳朵,每天早晨它都要小跑着到車前去吃它那塊糖,可現在一切都完了。”
“為什麼?”
“她對馬似乎已經完全喪失了興趣。一個星期以來她每天驅車路過馬圈時連個招呼也不打!”
“你認為他們吵架了?”
“而且吵得很厲害、粗魯、彼此深懷惡意。不然,他為什麼要把她當作兒子一樣寵愛的狗送人呢?幾天以前他把狗送給了老巴恩斯,他是三英裡外克倫達爾青龍旅店的掌櫃。”
“确實有點怪。”
“她心髒不好、又浮腫,當然不能跟他出去跑,他一向每天晚上在她屋裡呆兩個小時。他現在完全可以照舊那樣做,因為她是他少有的好朋友。可現在這一切都完了,他再也不走近她了。她也很傷心。她變得心情抑郁、沉悶,喝啤酒來,福爾摩斯先生,簡直是狂飲無度了。”
“在疏遠以前她喝酒嗎?”
“她也喝一杯,可現在她一晚上就喝一瓶。這是管家斯蒂芬斯告訴我的。一切都變了樣,福爾摩斯先生,簡直一塌糊塗。還有,主人深夜到老教堂的地穴裡去幹嗎?在那兒等他的那個人又是誰?”
福爾摩斯搓起手來。
“講下去,馬森先生,你的話越來越有意思了。”
“管家看見他夜裡十二點冒着大雨去的。于是第二天晚上我就來到住宅,果然,他又出去了。我和斯蒂芬斯跟着他,這可真叫緊張,如果讓他看見可夠我們受的。誰要是驚動了他,那他的拳頭可不饒人,他也不管是誰。是以我們不敢跟得太緊,但我們一直盯着他。他去的就是那個常鬧鬼的地穴,那兒還有人在等他。”
“這個地穴是個什麼地方?”
“先生,在花園裡有一個教堂廢墟,古舊得已沒人知道它的年代了。它下面有一個地穴,是本地有名的鬧鬼地方。白天那地穴又黑又潮,荒涼可怖,晚上更沒有幾個人敢走近它。但我們的主人不怕。他一輩子沒有怕過任何事情。可是他夜晚到那兒去幹什麼呢?”
“等一下!"福爾摩斯說。"你說那兒還有一個人。他必定是你們那兒的馬夫、或家裡的什麼人!你一定認出了他,向他發問了吧?”
“不是我認識的人。”
“你怎麼能确定呢?”
“因為我看見他了,福爾摩斯先生。那是在第二個晚上。羅伯特爵士轉個彎兒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了,我和斯蒂芬斯則象一對兔子樣的在灌木叢中發抖,因為那天晚上有一點月光。可是我們聽見還有一個人在後面走着。我們并不怕他。是以羅伯特先生過去後我們就直起身來,裝着在月光下散步,漫不經心似地直闖到他跟前。'你好,夥計!你是誰?'我說道。他八成兒沒聽見我們走近的腳步聲,是以他回過頭來看見我們時,就象是見了從地獄裡出來的鬼一樣。他大叫一聲,撒腿就跑。他還真能跑——要叫我說的話,一分鐘之後就聽不見、也看不見他的蹤影了,他是誰、是幹什麼的我們就不知道了。”
“在月光下你看清他了嗎?”
“是的,我記住了他的那張黃臉——是個下等人。他能和羅伯特爵士有什麼關系呢?”
福爾摩斯沉思地坐了好一會兒。
“誰陪伴比特麗斯·福爾德夫人呢?"他終于問道。
“她的侍女卡裡·埃文斯。五年來她一直跟着夫人。”
“不用說很忠心啦?”
馬森先生不安起來。
“她是夠忠心的,"他終于說,“但我不能說她對誰忠心。”
“啊!"福爾摩斯說。
“我不能揭人隐私。”
“我非常了解,馬森先生。當然情況已經很清楚了。從華生醫生對羅伯特爵士的描述中,我已經曉得,他對任何女人都是危險的。你不認為這可能是他們兄妹争吵的原因嗎?”
“這個流言早已是衆人皆知了。”
“她過去也許沒看見。讓我們假設她突然發現了。她想辭退這個女人,但她弟弟不準。這個弱者由于有心髒病,又不能走動,沒法實作自己的意願。她懷恨的侍女仍然打發不走。于是她跟誰也不講話,一個人生悶氣,借酒澆愁。羅伯特爵士惱怒之下奪走了她寵愛的小狗。這些不是都能串起來嗎?”
“是的,到此為止還能串起來。”
“對極了!到此為止。但這一切與夜晚去地穴有什麼聯系呢?我們不能解釋。”
“确實不能,先生,而且還有别的我也不能解釋。羅伯特爵士為什麼要去挖一具死屍呢?”
福爾摩斯霍地站了起來。
“這個我們昨天才發現——在我寫信給你以後。昨天羅伯特爵士到倫敦去了,是以我和斯蒂芬斯下了地穴。别的都照舊,隻是在一個角落裡有一小堆人的屍骨。”
“你報告警察了嗎?”
我們的來訪者冷冷地笑了。
“先生,他們不會感興趣的。發現的隻是一具幹屍的頭和幾根骨頭。它很可能是千年以前的古屍。但它原先不在那兒,這我可以發誓,斯蒂芬斯也可以發誓。它被堆在一個角落裡用木闆蓋着,而那個角落以前總是空着的。”
“你們怎麼辦了?”
“我們沒管它。”
“這樣做是明智的。你說羅伯特爵士昨天走了,他回來了嗎?”
“今天應該回來。”
“羅伯特爵士什麼時候把他姐姐的狗送人的?”
“上星期的今天。小狗在老庫房外嚎叫,而那天早晨羅伯特爵士正在大發脾氣。他把狗抓了起來,我以為他要把它殺了。但他把狗交給了騎師桑迪·貝恩,叫他去送給青龍旅店的老巴恩斯,他不願再看到這條狗。”
福爾摩斯沉思地坐了好一會兒。他剛剛點燃了他那個最老、煙油最多的煙鬥。
“我現在還不清楚你要我為此事做些什麼,馬森先生,"他最後說。"你能不能講得明确一些。”
“這個也許能說明問題吧,福爾摩斯先生。"客人說着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紙包,細心地打開,露出一根燒焦的碎骨頭。
福爾摩斯感興趣地檢視起來。
“你從哪兒搞來的?”
“在比特麗斯夫人房間底下的地下室裡有一個暖氣鍋爐,已經許久未用了,羅伯特爵士抱怨說天冷,又把它燒起來了。哈維負責燒這個鍋爐——他是我的一個夥計。就在今天早晨他拿着這個來找我,他是在掏鍋爐灰的時候發現骨頭的。他對爐子裡有骨頭很不以為然。”
“我也不以為然,"福爾摩斯說。“你能認出這是什麼嗎,華生?”
骨頭已經燒成黑色的焦塊了,但它的解剖學特點還能分辨出來。
“這是人大腿的上髁,"我回答說。
“不錯!"福爾摩斯變得非常嚴肅。"這個夥計什麼時候去燒爐子?”
“他每天晚上燒起來後就走。”
“那麼說任何人晚上都可以去了?”
“是的,先生。”
“你從外面能進去嗎?”
“外面隻有一個門,裡邊還有一個門順着樓梯可通比特麗斯夫人房間的過道。”
“這個案子不簡單,馬森先生,而且有血腥味道。你是說昨晚羅伯特爵士不在家?”
“不在,先生。”
“那麼燒骨頭的不是他,而是别的什麼人?”
“對極了,先生。”
“你剛才說的那個旅店叫什麼名子?”
“青龍旅店。”
“在旅店那一帶有個不錯的釣魚點吧?"這位誠實的馴馬師露出莫名片妙的神情,仿佛他确信在他多難的一生中又碰到了一個瘋子。
“這個,我聽說在河溝裡有鳟魚,霍爾湖裡有狗魚。”
“那太好了。華生和我是有名的釣魚愛好者——對不對,華生?你有信可以送到青龍旅店去。我們今晚就去那兒。你不要到那兒去找我們,有事給我們寫個條子,如有需要,我可以找到你。等我們對此事有一定了解之後,我會告訴你一個成熟的意見。”
于是,在一個晴朗的五月之夜,我和福爾摩斯單獨坐在一等車廂裡,向一個稱為"招呼停車站"的小站——肖斯科姆駛去。我們頭上的行李架被顯眼地堆滿了釣魚竿、魚線和魚筐之類。到達目的地後又坐了一段馬車來到一個舊式的小旅店,在那兒好動的店主喬賽亞·巴恩斯熱切地參加了我們讨論消滅附近魚類的計劃。
“怎麼樣,在霍爾湖釣狗魚有希望嗎?"福爾摩斯說。
店主的臉沉了下來。
“别打那個主意了,先生。沒等你釣到魚,你就掉到水裡了。”
“那是因為羅伯特爵士,先生。他特别不喜歡别人動他的鳟魚。你們兩位陌生人要是走近他的馴練場,他決不會放過你們的,羅伯特爵士一點不馬虎的!”
“我聽說他有了一騎馬參加比賽,是嗎?”
“是的,而且是非常好的馬。我們大家都把錢賭在它身上了,羅伯特先生所有的錢也都押上了。對了,"他出神地望着我們,“你們别是馬探子吧?”
“哪兒的話!我們隻不過是兩個渴望伯克郡新鮮空氣的疲倦的倫敦人罷了。”
“那你們可找着地方了。這兒有的是新鮮空氣。但是請記住我說的有關羅伯特爵士的話。他是那種先斬後奏的人。離公園遠點。”
“當然,巴恩斯先生!我們會的。你瞧,大廳裡叫喚的那隻狗長得可真漂亮。”
“一點不錯。那是真正的肖斯科姆種。全英國沒有比它再美的啦。”
“我也是個養狗迷,"福爾摩斯說。“不知這樣問是否恰當,請問這條狗值多少錢呢?”
“我可買不起,先生。這條狗是羅伯特爵士親自給我的,是以我就把它拴起來了。我要是把它放開,它一眨眼就會跑到别墅裡去。”
“華生,咱們手裡現在有幾張牌了。"店主離開後福爾摩斯說道,“這個牌不好打,不過再過一兩天咱們總能搞清楚。我聽說羅伯特爵士還在倫敦。或許今晚咱們到那個禁地去一趟還用不着怕挨打。有兩點情況我需要證明一下。”
“你有什麼假設嗎,福爾摩斯?”
“隻有一點,華生:一個來星期以前發生了一件事,它對肖斯科姆家庭生活的影響極深。究竟是什麼事呢?我們隻能從它的效果來猜測。效果似乎是某種因素的奇怪的混合物,但肯定有助于我們的偵查。隻有那種平淡無奇的案子才是沒辦法的。
“讓我們看看已經掌握的情況:弟弟不再去看望親愛的病弱的姐姐了;他把她寵愛的小狗送人了。送走她的狗,華生!你還看不出問題嗎?”
“我隻看出弟弟的無情。”
“也許是這樣。或者——好吧,這兒還有一種可能。讓我們繼續看看自争吵以後發生的事兒,如果真有過一場争吵的話。夫人閉門不出,改變了她的生活習慣,除了和女仆乘車出外就不再露面,拒絕在馬房停車去看她寵愛的馬,而且顯然喝啤酒來。都包括進來了吧?”
“還有地穴裡的事。”
“那是另外一條思路。這是兩回事,我請你不要把它們混為一談。第一條線索是有關比特麗斯夫人的,是不是有點犯罪的味道?”
“我看不出來。”
“現在讓我們看看第二條線索,這是有關羅伯特爵士的。他着魔般地一心隻想着賽馬的勝利。他落到了放高利貸人的手裡,他随時可能破産、使家産遭到拍賣,那麼他的賽馬就會落到債主手裡。他是一個膽大妄為的人,目前又是狗急跳牆。他的收入全靠他姐姐。他姐姐的女仆又是他的忠實奴仆。這幾點咱們是有把握的吧?”
“可是那個地穴?”
“啊,是的,還有地穴!華生,讓我們假設——這當然是一個诽謗性的推測,是為了辯解的目的提出的一個前提——羅伯特爵士殺害了他的姐姐。”
“老兄,這是不可能的。”
“非常可能,華生。羅伯特爵士是出身高貴,不過鷹群裡偶爾也出烏鴉。咱們先來研究一下這個問題。非到發了财,他絕不會離開這個地方,而發這筆财全靠肖斯科姆王子這次的大獲全勝。他現在還不得不堅守陣地,是以他就必須把受害者的屍體處理掉,而且還得找一個能夠模仿她的替身。既然女仆是他的心腹,這樣做并不是不可能的。這具女屍可能運到了很少有人去的地穴,也可能深夜偷偷地在爐裡銷毀了,留下的證據我們已經看到了。你覺得如何,華生?”
“要是首先肯定那可怕的前提,那還有什麼不可能的。”
“華生,為了弄清事實,我覺得明天咱們可以作一個小試驗。至于今天,為了保持咱們的身分,我建議用我們主人自己的酒來招待他一下,跟他大談一通鳗魚和鯉魚,這可能是引他高興的最好辦法。談話之間我們或許能聽到一些有用的本地新聞。”
第二天早晨,福爾摩斯發現我們忘記了帶釣鳟魚的誘餌,這倒也免得去釣魚了。大約十一點鐘我們出去散步,他還獲準帶着小黑狗和我們一道前往。
“就是這兒,"當我們來到豎着鷹頭獸身徽章的高高的公園大門前,福爾摩斯說道,“巴恩斯先生告訴我老夫人在中午的時候要乘車出來兜風,開門時馬車會放慢速度的。華生,等車剛進大門沒駛起來的時候,請你叫住車夫提個問題。不要管我,我将站在這個冬青樹叢後面觀察。”
守候的時間并不長。十五分鐘以後我們就看見從遠處的路上駛來一輛黃色的敞篷四輪馬車,由兩匹漂亮、矯捷的灰色馬駕駛着。福爾摩斯帶着狗蹲到樹叢後面,我則若無其事地站在路中間揮舞着一根手杖。一個看門人跑出來把大門打開了。
馬車放慢了速度,是以我能仔細地觀看乘車的人。左邊坐着一個面色紅潤的年輕女人,頭發亞麻色,有着一雙不知害羞的眼睛。她右邊坐着一個上了年紀的圓背的人,臉和肩上圍着一大圈披肩,說明她體弱多病。在馬車駛上大道時我莊嚴地舉起了手,車夫勒住了馬,于是我就上前打聽羅伯特爵士是否在别墅裡。
這時福爾摩斯走出來,放開了狗。那狗歡騰地叫了一聲,沖向馬車,跳到踏闆上。但轉眼間它那熱切的迎接竟變成了狂怒,朝着上面的黑衣裙連吠帶咬。
“快走!快走!"一個粗嗓門的人品命叫着,車夫鞭打着馬駛走了,于是剩下我們倆站在大路上。
“華生,已經證明了,"福爾摩斯一邊往興奮的狗脖子上套鍊子一邊說。"狗認為她是女主人,卻發現是個陌生人。狗是不會弄錯的。”
“那是個男人的聲音!"我叫道。
“對極了!咱們又多了一張牌,華生,但還是得認真地打。”
我的夥伴那天似乎沒有什麼别的計劃了,于是我們真的在河溝裡用帶來的魚具釣起魚來,結果是給我們的晚餐添了一道鳟魚。飯後福爾摩斯才又顯得精力充沛起來。我們再一次象早晨那樣來到通向公園大門的路上。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人正在等着我們。他就是我們在倫敦的那個老相識,馴馬師約翰·馬森先生。
“晚上好,先生們,"他說,“我接到了你的便條,福爾摩斯先生。羅伯特爵士現在還沒有回來。不過我聽說他今晚要回來。”
“這個地穴離寓所有多遠?"福爾摩斯問。
“足足四分之一英裡。”
“那我們可以不去管羅伯特。”
“我可不能同去,福爾摩斯先生。他一到家就會把我叫去問肖斯科姆王子的最近情況。”
“懂了!那麼說我們隻好獨立工作啦,馬森先生。你可以把我們帶到地穴後再走。”
天色漆黑,沒有月光,馬森一直領着我們穿過牧場,後來有一塊黑黝黝的影子呈現在我們面前,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古老的教堂。我們從舊日門廊的缺口走了進去,我們的向導跌跌撞撞地在一堆碎石中尋路走到教堂的一角,那兒有一條陡斜的樓梯通到地穴裡。他擦着火柴照亮了這陰森可怖的地方——古舊的粗鑿石牆的殘垣,一疊疊的棺材散發着黴味,這些棺材有些是鉛制的,有些是石制的,靠着一邊牆高高疊放,直達拱門和隐在上方陰影中的屋頂。福爾摩斯點着了燈籠,一縷顫動的黃光照亮了這陰森的地方。棺材上的銅牌反射着燈光,大多數的牌子都是用這個古老家族的鷹頭獅身的徽章裝飾的,它甚至在死亡門前仍保持着尊嚴。
“你說過這兒有些骨頭,馬森先生。你能帶我們去看看再走嗎?”
“就在這個角落裡。"馴馬師走過去,然而我們的燈光照過去時,他卻驚呆了。"沒有了,"他說。
“我料到了,"福爾摩斯說,輕聲笑着。“我想就是現在也還可以在爐子裡找到骨灰和未燒盡的骨頭。”
“我不懂,為什麼竟有人要燒千年前死人的屍骨呢?"約翰·馬森問道。
“我們到這兒來就是要找答案的,"福爾摩斯說。"這可能要花很長時間,我們就不耽擱你了。我想天亮以前我們會找到答案的。”
約翰·馬森離開後,福爾摩斯就開始仔細地檢視墓碑,從中央的一個看來是屬于撒克遜時代的開始,接着是一長串諾爾曼時代雨果們和奧多們的墓碑,直到我們看見了十八世紀威廉·丹尼斯和費勒的墓碑。一個多小時後,福爾摩斯來到了拱頂進口邊上的一具鉛制棺材前。我聽到他滿意的叫聲,從他迅速而準确的動作中可以看出他已經找到了目标。他熱切地用放大鏡檢視那又厚又重的棺蓋的邊緣。随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開箱子用的撬棍,将它塞進棺蓋縫裡,把看起來僅由兩個夾子固定着的整個棺蓋撬了起來。棺蓋被撬開時發出刺耳的響聲,就在它還沒完全撬開、僅露出裡面的一部分東西時,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打斷了我們。
有人在上面的教堂裡走着。這是一個來意明确、對自己行走的地方很熟悉的人的堅定、急促的腳步聲。一束燈光從樓梯上射了下來,随即持燈人就在哥特式的拱門裡出現了。他是一個身材高大、舉止狂暴的可怕人物。他手裡提着個大号馬燈,燈光襯托出他那胡須濃密的臉和一對狂怒的眼睛,他的眼光掃着地穴裡的每個角落,最後惡狠狠地盯住我的同伴和我。
“你們是什麼人?"他大聲吼着,"到我的地産上來幹什麼?"見福爾摩斯不做聲,他又向前走了兩步,并舉起一根随身攜帶的沉重的手杖。"聽見沒有?"他大叫道,“你們是誰?到這兒來幹什麼?"他揮舞着手杖。
福爾摩斯非但沒有退縮,反而迎上前去。
“羅伯特爵士,我也有個問題要問你,"他異常嚴厲地說。"這是誰?這兒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轉過身去,揭開身後的棺蓋。借着馬燈的光亮,我看見一具從頭到腳裹在布裡的屍體。這是一具可怕的女屍,凸出的鼻子和下巴扭向一邊,毫無血色、歪曲的臉上露着一雙昏暗、滞固的眼睛。
男爵大叫一聲蹒跚地退了回去,靠在一個石頭棺材上。
“你怎麼知道的?"他叫着,轉眼間又有點恢複了他兇猛的常态,“你是幹什麼的?”
“我叫歇洛克·福爾摩斯,"我的夥伴說。"也許你很熟悉吧?不管怎麼說我的職責和其他正直的公民一樣——維護法律。我以為有很多事情你必須加以解釋。”
羅伯特爵士敵意地注視了一會兒,不過福爾摩斯平靜的聲音和他鎮定、自信的态度産生了效果。
“福爾摩斯先生,我可以向上帝發誓,我沒幹什麼壞事,"他說。"我承認此事從表面上看确實對我不利,但我是不得已才這樣做的。”
“我希望事實真是這樣,不過我恐怕你必須到警察局去解釋。”
羅伯特爵士聳了聳他那寬闊的肩膀。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這樣吧。你可以到莊園裡親自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十五分鐘以後,我們來到一個房間,從玻璃罩後面陳列的一排排擦得很亮的槍管可以看出,這是老宅子裡的一間武器陳列室。屋子布置得很舒适,在這兒羅伯特爵士離開了我們一會兒。回來時他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我們曾看見坐在馬車裡的那個臉色紅潤的年輕女人;另一個是長着一張老鼠臉、舉止鬼鬼祟祟令人讨厭的矮個男人。這兩個人滿臉驚疑,說明男爵還沒有來得及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們。
“他們,"羅伯特爵士用手一指,“是諾萊特夫婦。諾萊特太太娘家姓埃文斯,她做了我姐姐多年的心腹女仆。我之是以帶他們來,是因為我覺得最好的辦法還是把真實的情況告訴你,他們是世界上僅有的兩個可以為我做證的人。”
“羅伯特爵士,這有必要嗎?你想過你在做什麼嗎?"那個女人喊道。
“至于我,我拒絕負任何責任,"她的丈夫說。
羅伯特爵士輕蔑地瞧了他一眼。"我負全部責任,"他說。"福爾摩斯先生,請聽聽事實的簡單經過吧。
“你顯然對我的事情已經插手得很深了,否則我不會在那兒碰到你。是以你很可能已經知道,我為了參加賽馬大會馴養了一漆黑馬,而所有的一切都取決于我是否能勝利。如果我赢了,那麼一切順利。如果我輸了——啊,我真不敢想象。”
“我明白你的處境,"福爾摩斯說。
“我的一切都依靠我的姐姐比特麗斯夫人,但是衆所周知她的地産收入僅夠她自己的生活所用。我一向知道隻要我的姐姐一死,我的債權人就會象一群秃鷹一樣湧到我的地産上,拿走一切東西——我的馬廄、我的馬——所有的東西。福爾摩斯先生,我的姐姐就在一個星期以前去世了。”
“而且你沒有告訴任何人!”
“我能怎麼辦呢?我面臨着全面的破産。我如果能把此事掩蓋三個星期,那麼一切就都好辦。她女仆的丈夫——就是這個人——是個演員。于是我們想到——我就想到——在那個短短的時期内他可以扮裝我的姐姐。除了每天坐着馬車露個面外并不需要做别的事情,因為除了她的女仆外不會有人進她的房間。這并不難處理。我姐姐死于長久以來就折磨她的水腫。”
“那應該由驗屍官來确定。”
“她的醫生能證明,幾個月前她的病症就預示着這個結局了。”
“那麼你做了些什麼?”
“屍體不能留在這兒。她死後的第一個晚上我和諾萊特就把她運到老庫房去了,那個庫房早就沒人使用了。可是她的小狗跟着我們,在門口不停地狂吠,是以我想找個更安全的地方。我把狗送走了,我們又把屍體移到教堂的地穴裡。福爾摩斯先生,絲毫沒有侮辱和不恭的意思。我深信沒做什麼對不起死者的事。”
“我認為你的行動是不可原諒的,羅伯特爵士。”
男爵不耐煩地搖了搖頭。“說起來容易,"他說,“如果你處在我的地位,你或許就不這麼認為了。一個人不可能眼看着他的全部希望,他的全部計劃在最後一刻要被毀滅而不竭力挽救。我認為把她暫時放在她丈夫祖先的棺材裡做為安息之處并沒有什麼不當,何況那棺材停放的地方現在仍是莊嚴神聖的地方。我們打開了一個這樣的棺材,移走了裡面的東西,象你看到的那樣安置了她。至于裡面移出的遺骸,我們不能把它們留在地穴的地面上。于是我和諾萊特移走了它們,他又在夜晚下到鍋爐房裡把它們燒了。福爾摩斯先生,這就是我的叙述,盡管我已不得不把它講了出來,但我卻不知道你是用什麼方法迫使我這樣講的。”
福爾摩斯陷入了沉思。
“你的叙述有一點疵漏,羅伯特爵士,"他最後終于說,“既然你把賭注放在賽馬上,那麼就是你的債權人奪走了你的财産,也不會影響你的前途。”
“這騎馬也是财産的一部分。難道他們會關心我的馬嗎?他們也許根本就不讓它跑。非常不幸的是,我主要的債權人,也就是我最痛恨的敵人——薩姆·布魯爾是個無恥之徒,在紐馬克特我曾不得已抽過他一回。你想他會挽救我嗎?”
“就這樣吧,羅伯特爵士,"福爾摩斯說着站了起來,“這件事必須交給警察去辦。我的責任是發現事實,而且也就此為止了。至于你的行為的道德或尊嚴問題,我無權發表意見。快到午夜了,華生,我們該回咱們那個簡陋的住所去了。”
現在大家都已知道,此案的結局比羅伯特爵士的行為所應得的要好得多。肖斯科姆王子比賽獲了勝,馬主淨賺了八萬英鎊,債權人在比賽結束前也沒有提出付債的要求,是以付清了債務以後,羅伯特爵士還有足夠的錢來重建優裕的生活。警察和驗屍官對于此事的處理也都采取了寬容的态度,除了在拖延死亡注冊一事上遭到并不嚴厲的責難外,幸運的馬主靠此投機事業幹淨地脫了身,現在此事已被遺忘,他的晚年也将體面地度過。
顯貴的主顧
"現在不礙事了,"這就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回答。
十年以來,當我第十次要求披露以下這段故事時,他這樣地答複了我。于是我終于得到許可,把我的朋友一生中這段緊要的經曆公諸于世。
福爾摩斯和我都有土耳其浴的癖好。在蒸氣彌漫的更衣室裡那舒坦懶散的氣氛中,我總覺得他比在别的地方更近人情、更愛聊天一些。在北安普敦街浴室的樓上,有一個十厘清靜的角落,并排放着兩隻躺椅,而我的記事就從我們躺在這個地方開始,那是一九○二年九月三日。我問他可有什麼令人感興趣的案子沒有。作為回答,他突然從裹着身子的被單裡伸出他那瘦長而靈敏的胳臂,從挂在身旁的上衣内袋裡掏出一個信封來。
"這也許是個大驚小怪、妄自尊大的蠢貨,但也許是個生死攸關的問題,"他一邊說着一邊把紙條遞給我。“我所知道的也就是信上說的這麼一點。"信是頭天晚上從卡爾頓俱樂部發出的。上面寫道:詹姆斯·戴默雷爵士謹向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緻意:茲定于明日下午四時半登門造訪,将有十分棘手的要事相商,務請撥冗指教。如蒙俯允,請打電話至卡爾頓俱樂部示知。
"華生,不用說我已經同他約好了,"當我把信遞回去時福爾摩斯說道,“你知道關于戴默雷這個人的情況嗎?""隻知道這個名字在社交界是無人不曉的。""好吧,我可以再多告訴你一點。他向以善于處理那些不宜于在報上刊登的棘手問題而出名。你大概還記得在辦理哈默福特遺囑案時他與劉易士爵士的談判吧。他是一個老于世故的、具有外交本領的人。是以,我敢說這回大概不會是虛張聲勢,他是真正需要我們的幫助啦。""我們的?""是啊,華生,如果你肯幫忙的話。""我感到很榮幸。""那麼記住時間是四點半。在此之前,我們且把這個問題放在一邊吧。"那時我是在安後街的寓所裡住,但在約定的時間之前,我已經趕到貝克街了。四點半整,詹姆斯爵士來了。大概用不着去描述他,因為許多人都記得他那開朗率直的性格,寬闊而剃刮得很幹淨的面頰,尤其是他那快活圓潤的聲調。他那灰色的愛爾蘭眼睛流露着誠懇與坦率。他那富于表情的微笑着的嘴唇含有機智的幽默感。他那發亮的禮帽,深黑的燕尾服,總之,他身上每一處,從黑緞領帶上的鑲珠别針到光亮的皮鞋上的淡紫色鞋罩,無一不顯示出他那出名的講究衣着的習慣。這位高大雍容的貴族完全支配了這個小房間。
"當然,我是準備在這兒見到華生醫生的,"他彬彬有禮地鞠了一個躬說道,“他的合作可能是必要的,福爾摩斯先生,因為這回我們要對付的是一個慣于使用暴力、根本無所顧忌的人。我可以說,他是全歐洲最危險的人物。""我過去的幾位對手都曾享有過這個尊稱,"福爾摩斯微笑着說,“你不吸煙?那就請允許我點燃起煙鬥吧。要是你說的這個人比已故的莫裡亞蒂教授,或現在還活着的塞巴斯蒂恩·莫蘭上校還要危險的話,那他倒真是值得會一會的。敢問他的大名?""你可聽說過格魯納男爵?""你是說那個奧地利的兇殺犯嗎?"戴默雷上校舉起戴着羔皮手套的雙手,大笑起來。"真有你的!什麼事都瞞不過你,福爾摩斯先生!這麼說,你已經把他确定為兇殺犯啦?""關注大陸上的犯罪案件是我的業務。凡是讀過布拉格事件報道的人,誰會懷疑這個人的罪行呢!隻是由于一條純技術的法律條款和一位見證人不明不白的死亡,他才得以逃脫懲罰!當史普盧根峽谷剛一發生那個所謂'事故'時,我就肯定是他殺害了他的妻子,我如同親眼看見一樣。我也知道他已來英國,而且預感到早晚他會給我找點工作做的。那麼,格魯納男爵現在怎麼啦?我想這次該不會是這個舊悲劇的重演吧?""不是,這回更嚴重。懲罰犯罪雖說重要,但事先預防尤其重要。福爾摩斯先生,眼看着一個可怖的事件,一種殘酷的情景在你眼前醞釀起來,明明知道它要導緻什麼後果而又無法去制止,這真是可怕。一個活人還有比處在這樣的地位更難受的嗎?""是埃""那你就會同情這位主顧了,我是代表他前來的。""我沒料到你隻是一個中間人。委托人是誰?""福爾摩斯先生,我不得不請你不要追問這個問題。我必須要做到使他的姓名不緻牽連到這個案子裡去。他的動機是絕對高尚而純正的,但他不肯披露姓名。當然你的酬金是絕對不成問題的,而且你可以完全自由行動。我想,主顧的實際姓名是無關緊要的吧?""很抱歉,"福爾摩斯說,“我隻習慣于案子的一端是謎,如果兩頭都是謎,那就太迷糊了。詹姆斯爵士,我隻能謝絕這個案子了。"客人慌了。他那開朗、敏感的面孔由于激動和失望而變得陰沉起來。
"福爾摩斯先生,你不知道你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他說道,“你太使我左右為難了。我敢說要是我把真實情況告訴你,你就會認為承辦這個案子實在值得驕傲。可是我的諾言又不允許我和盤托出。至少,讓我把能說的都說出來好不好?""好吧,但是有一點我必須說清楚,就是我并沒有應許你什麼。""同意。首先,你一定聽說過德·梅爾維爾将軍吧?""在開伯爾戰役出名的梅爾維爾嗎?是的,我聽說過。""他有個女兒,叫維奧萊特·德·梅爾維爾,年輕,有錢,美貌,多才,從各方面說都是一個極為難得的女人。我們要設法從魔掌之中營救出來的正是這個女兒,這位可愛而天真的姑娘。""就是說,格魯納男爵大概把她控制住了?""是對女人來說最強有力的控制——愛的控制。這個家夥,你也許聽說過,極其漂亮,舉止迷人,聲調溫柔,又富有那種婦女所愛好的浪漫而神秘的神态。據說女人都甘心聽他擺布,他也充分地利用了這一點。""但是象他這樣的人,怎麼能夠遇見維奧萊特小姐這樣有身分的女郎呢?""那是一次在地中海乘遊艇旅行時的事情。當時對遊客雖有限制,可都是自己負擔旅費的。顯然舉辦者不大知道這位男爵的脾性,等知道已經晚了。這個壞蛋纏住了這位小姐,而結果是,他完全地、絕對地赢得了她的心。隻是說她愛上了他是不夠的,她對他一片癡情;她被他迷住了,仿佛世界上除了他就沒有别人了。她根本不許别人說他的壞話。我們想盡方法去治療她的瘋狂,但沒有用。簡單說吧,她打算下個月跟他結婚。由于她已經到了法定年齡,而且意志如鋼,我們實在不知道怎樣才能阻止住她。""她聽說過那個奧地利事件沒有?""這個狡猾的魔鬼已經把他過去的每一件社會醜聞都告訴她了,但總是把他自己說成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她完全相信了他的說法,别人的話根本聽不進去。""天哪!可是你肯定無意中已洩露了你那主顧的名字了吧?一定就是梅爾維爾将軍了。"客人坐立不安起來。
"我本來可以順着你的話來瞞過你,但這不是真實情況。
梅爾維爾已經一蹶不振了。這位堅強的軍人已經被這件事弄得意氣消沉。他那久經戰火考驗的勇氣已經喪失,一下變成了一個蹒跚衰弱的老頭兒,再也沒有精力去和這個漂亮強壯的奧國惡棍較量了。不過我的主顧是一位和這個将軍熟識多年的老朋友,從将軍女兒的童年時期就象父親般地關懷着她。他不能眼看着這個悲劇發生而不設法去阻止它。對這樣的事,蘇格蘭場又無法插手。請你承辦這個案子,是他親自提議的,但是,正如我剛才說過的,他特别提出一個條件,就是不能把他牽扯到這個案子裡去。我也知道,福爾摩斯先生,以你的力量,你很容易通過我找出我的主顧是誰;不過我請求你以名譽作擔保,千萬不要這樣做,不要打破這個隐姓微行的謎。"福爾摩斯異樣地微微一笑。
"這我可以擔保,"他說道。“我還可以對你說,你的案子使我頗感興趣,我準備着手進行。但怎麼跟你保持聯系呢?""可以在卡爾頓俱樂部找到我。萬一有緊急情況,有一個秘密的電話号碼:‘××·31'。"福爾摩斯把号碼記了下來,仍然微笑着,把打開的通訊錄放在膝上坐在那裡問道:"請問男爵現在的住址是——""金斯敦附近的弗爾諾宅郏是個大宅子。這家夥不知搞了什麼投機的勾當,走運發了财,這自然使他成了更危險的對手了。""他目前在家居住嗎?""是的。""除此以外,你能不能提供一點别的有關這個人的情況?""他有一些費錢的嗜好。他喜歡養馬。一度他經常在赫林漢打馬球,後來他那個布拉格事件傳揚開來了,他不得不離開。他還收藏書籍和名畫。這個人對于藝術品為愛好。據我所知,他是一個公認的中國陶瓷權威,還在這方面寫了一部著作。""複雜的才能,"福爾摩斯說,“有名的犯罪分子都有這種才能。我的老相識查理·皮斯是一個小提琴演奏家,文萊特也是個不尋常的藝術家,此外還有不少人。好吧,詹姆斯爵士,請你通知你的主顧,說我就會着手研究格魯納男爵。目前我能說的就是這些。我個人還有自己的一些情報來源,我相信我們總會找到一些辦法來打開局面的。"客人走了以後,福爾摩斯坐在那裡久久地陷入沉思之中,仿佛已經忘記了我的在常終于,他突然醒轉過來。
"怎麼樣,華生,你有什麼看法?"
"我覺得你最好去會見一下這位小姐本人。""我說親愛的華生,你想想,要是她那可憐的碎了心的老父親都打動不了她,我一個陌生人能行嗎?當然,如果别無他法,這個建議還是值得試一試的。不過我想,我們得從另一個角度着手。我倒覺得欣韋爾·約翰遜可能會有點幫助。"在我的福爾摩斯回憶錄裡,我還沒有提到過欣韋爾·約翰遜這個人,因為我很少從我朋友晚期的經曆中來取材。約翰遜是在本世紀初成為福爾摩斯的有用助手的。起初,約翰遜是作為一個非常危險的惡棍出了名,并在巴克赫斯特監獄兩度服刑。後來他悔過自新,投效福爾摩斯,在倫敦黑社會裡充當他的耳目,他提供的情報往往被證明是極其重要的。如果約翰遜當了警方的"探子"的話,那他早就暴露了,不過他參加的案子從來不直接上法庭,是以他的活動一直沒有被同夥識破。由于他有過兩次判刑的名聲,他可以随便出入倫敦的每一家夜總會、小客棧和賭場,加之觀察銳敏、頭腦靈活,他便成為一個收集情報的理想密探。現在福爾摩斯要找的就是他。
我不可能及時地了解我朋友當時采取的步驟,因為我還有我自己的業務急需處理。不過有一天晚上我遵囑在辛起森餐館與他會了面。坐在臨街窗前的小桌旁,俯瞰斯特蘭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他給我講述了最近的一些情況。
"約翰遜正在四處活動,"他說。"說不定在黑社會的陰暗角落裡他能打聽到一點消息,因為隻有在這種罪犯的大學營裡,我們才能探聽到這個人的秘密。""不過,既然這位小姐連現有的事實都不信,那麼不管你有什麼新發現,又怎麼能使她回心轉意呢?""誰敢說呢,華生?女人的心理對男人來說是不可思議的謎。殺人罪也許可以得到寬宥或辯解,但小小的冒犯也許會刺到痛處,格魯納男爵對我說——""他對你說話了?!""噢,對啦,我還沒告訴你我的計劃。是啊,華生,我喜歡跟我的對手緊扭在一起。我喜歡面對面地觀察一番他到底是個什麼貨色。在我對欣韋爾作了訓示之後,我就上了一輛馬車直奔金斯敦,見到了這位心情愉快的男爵。""他認出你是誰了嗎?""這并不難,因為我遞了我的名片了。他是一個出色的敵手,冷靜如冰,聲調溫柔,和順得就象是你的一位上等社會的顧問醫師,而陰險毒辣卻有如眼鏡蛇。他是有教養的,是個真正的犯罪貴族,在淺薄的一層社交禮儀下面,覆寫着墳墓般的陰森可怕。是的,我确實很高興有人找我來對付格魯納男爵。" "你剛才說他很随和健談?" "就象一隻逮住了耗子的貓在滿足的嗚嗚叫。某些人的和藹健談比氣質粗糙者的殘暴更可怕得多。他的寒暄是獨特的。
'福爾摩斯先生,我早料到遲早會見到你的。'他說,‘你大概是梅爾維爾将軍請來阻止我和他女兒結婚的,對吧?' "我沒有否認。
"'先生,'他說,‘這樣做你将毀了自己的鼎鼎大名,本來你是名不虛傳的,但是這個案子你絕無成功的指望。你會白費周折,更不必說會招緻危險。我勸你還是及早抽身吧。' "'巧得很,'我說,‘這恰恰是我本來想對你說的勸告。男爵先生,我很尊重你的才智,今日得見您本人,這種尊重也絲毫沒有減少。請允許我不客氣地說吧。誰也不願意把你過去的事抖出來弄得你不自在。過去的已經過去,你現在是一帆風順,但是如果你堅持這門親事的話,你就會樹立一大群勁敵,他們決不會善罷甘休,非弄得英國容不下你不可。這值得嗎?
要說上策,還是放開手的好。如果把你過去的事情傳到她耳朵裡,那對你來說将會是不愉快的。' "這位男爵的鼻子底下有兩撮油黑的胡須,活象昆蟲的觸角,在他聽着上邊那番話的時候,這觸角消遣似地顫動着,終于他輕輕地笑出聲來了。
"'請原諒我的笑聲,福爾摩斯先生,'他說,‘但是看着你手裡沒牌而硬要賭錢,實在令人好笑。我知道沒人會把它做得更好,但都一樣,那畢竟是可憐的。老實說,福爾摩斯先生,你連一張花牌也沒有,隻有小之又小的牌。'"'你以為如此。'"'我知道如此。我明說了吧,因為我的牌好極了,告訴人也無妨。我幸運地得到了這位小姐的全部深情,盡管我已經把我過去的每一件不幸事件都清清楚楚告訴了她。我還告訴她可能有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我希望你有自知之明——會來向她告密,我已預先告誡了她怎樣去對付這種人。你大概聽說過催眠術暗示吧,福爾摩斯先生?那麼,你會看到這種暗示會起怎樣的作用,對于一個有個性的人可以使用催眠術而不必去采取那些庸俗手段和無聊的作法。是以她對你是有準備的,毫無疑問,她也會接見你的,因為她對父親的意志十分順從——除了那一件小事之外。'"你看,華生,這就沒什麼可說的了,是以我就盡可能泰然嚴肅地告辭了,但是,在我的手剛放在門把上時,他叫住了我。
"'對了,福爾摩斯先生,'他說,‘你認識勒布倫嗎,那個法國偵探?'"'知道。'"'你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嗎?'"'聽說他在蒙馬特區被流氓打傷,成了終身殘廢。'"'正是這樣。說來也巧,在那一周之前他曾偵查我的案子來着。福爾摩斯先生,不要插手這件事,這是個倒黴的差事,好幾個人都已經自讨苦頭了。我對你的最後忠告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兩不相幹。再見!'"你瞧,華生,就是這些情況,現在你已經知道事态的發展了。" "看來這家夥很危險。" "非常危險。我倒不怕他吓唬人,不過他這種人倒是巽言危行一流人物。" "你不能不管這事兒嗎?他娶不娶這個女孩子真有多大關系嗎?" "既然他确實謀殺了他的前妻,我看這事兒還是關系重大的。而且,這是個多麼不平常的主顧呵!好了,好了,不談這個了。喝完咖啡,你最好能随我回家,因為欣韋爾在家等着向我彙報呢。"我們果然見到他了,這是一個魁梧、粗魯、紅面、患壞血病的人,隻有那雙有生氣的黑眼睛是他那内在的狡猾頭腦的唯一表征。看來他好象剛剛跳進過他那特有的世界,又帶出來一個人物,就是那位坐在他身邊的苗條的、急躁如火的年輕女人,她的臉色蒼白而緊張,她雖很年輕,但卻顯露出頹廢和憂愁所造成的憔悴,使人一眼就看出可怕的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殘痕。
"這是吉蒂·溫德小姐,"欣韋爾把胖手一擺,算是介紹。
"沒有她不知道的——好,還是她自己來說吧。接到你的條子不到一小時,我就把她給抓來了。" "我是容易被找到的,"那個年輕女人說,“我總是在倫敦的地獄。胖欣韋爾也是這個位址。我們是老夥伴了,胖子。可是,他媽的!有那麼一個人應該下十九層地獄,要是世界上還有半點兒公道的話!他就是你要對付的那個人,福爾摩斯先生。"福爾摩斯微微一笑。"我看你是同情我們喽,溫德小姐。""要是我能協助叫他得到應有的下場,那我服服貼貼跟你走,"這位女客人咬牙切齒地說道。在她那蒼白急切的面孔上和火一樣的眼睛裡有一種極端強烈的仇恨,那是男人永遠達不到、隻有極少數女人才能達到的仇恨。“福爾摩斯先生,你用不着打聽我的過去,那是不相幹的。但是我現在的這副樣子完全是格魯納給我造成的。我真希望我能把他拉下馬呀!"她兩手發瘋般地向空中抓着。"天哪,要是我能把他拉到那個他往裡推下了多少人的深淵去該多好哇!""你知道目前情況吧?""胖子已經告訴我了。這回那個家夥是要對另一個傻子下手,還要跟她結婚。你是要阻止這件事。你當然很了解這個壞蛋,絕不能讓任何一個精神正常的清白女孩子跟他接觸。""但是她并不是精神正常的。她發瘋地愛上他了。有關他的一切情況都跟她說過了,但她什麼也不在乎。""知道那個謀殺事件了?""知道。""我的天,她可真有膽子!""她認為這都是诽謗。""你為什麼不把證據擺在這個傻子的鼻子底下讓她瞧瞧?""就是說呢,你能幫助我們這樣做麼?""我不就是活證據嗎?要是我站在她眼前告訴她那個人是怎樣對待我的——""你肯這樣做嗎?""為什麼不肯!""也好,這倒可以試試。不過,他已經自己向她忏悔過他的罪惡了,并且已經得到她的饒恕,我看她是不會再來談這個問題的。""我敢打賭,他絕不會把什麼都告訴她,"溫德小姐說,“除了那件轟動社會的謀殺案之外,我還聽到過一點他的另一兩件謀殺。他總是以他那種慣用的柔和腔調談到某某人,然後直視着我的眼睛說:‘在一個月之内他就死了。'這些并不是空話。但是我什麼也不在意——你瞧,我那個時候也是愛上他了。那時他的行為對我來說就象對目前這個可憐的傻瓜一樣!
但是有那麼一件事震動了我。是的。我的天,要不是仗着他那張狡猾甜蜜的嘴皮子拼命解釋和安慰我,我當天夜裡就離開他了。那是一個日記本子——一個帶鎖的黃皮本子,外面有他的金質的家徽。照我看那天夜裡他八成兒是喝醉了,要不然他絕不會給我看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我告訴你吧,福爾摩斯先生,這家夥收集女人,而且以此而自豪,就象有人收集蝴蝶标本一樣。他把什麼都收在那個本子裡頭了,像片,姓名,細節,關于這些女人所有的事。這是一本極下流的獸性行為的記錄,凡是人——即便是來自平民窟的人,也絕幹不出這樣的事情來。但盡管如此,阿德爾伯特·格魯納卻有這樣的記錄本子。‘我所毀壞的靈魂',他完全可以在本子皮上題這樣的話,隻要他願意這麼做。不過,這都是題外的話,因為這個本子對你也沒用,即使有用你也得不到它。""它在什麼地方?""我怎麼能告訴你現在它在什麼地方呢?我離開他已經一年多了。我隻知道當時是在什麼地方放着。他在許多方面都象是一隻整潔精細的貓,是以也許它現在仍然被放在内書房一個舊櫃櫥的格子裡頭。你知道他的住宅嗎?""我到過他的書房。""真的?既然你是今天早晨才開始這個工作的,那麼你的進展可真夠快的。我看這回格魯納是遇見對手了。外書房是擺着中國瓷器的那間房——在兩個窗子之間有一個大玻璃櫃子。在他的書案後面有一個門直通内書房,那是一間他放檔案一類東西的小房間。""他不怕失盜嗎?""他不是一個膽小的人。連最恨他的敵人也不會這樣說他。他有能力自衛。晚上有防盜警鈴。再說,又有什麼可偷的呢,除非偷走沒用的瓷器?""确實沒用,"欣韋爾以一個專家的口氣武斷地說道。"收買贓物的人誰也不肯要這種既不能融化又不能出賣的貨物。""不錯,"福爾摩斯說。"好吧,溫德小姐,如果明天下午五點鐘你能來這裡一趟,我将考慮是否按照你的建議安排你和這位小姐見面。我對你的合作非常感謝。不用說,我的主顧當然會大方地考慮……""用不着,福爾摩斯先生,"這個年輕女人大聲說道,“我不是為錢來的。隻要讓我親眼看見這個人掉在狗屎堆裡,我就得到最好的報酬了——掉在狗屎堆裡由我的腳踏在他的臉上。
這就是我的工資。隻要你在追蹤他,我明天或者任何一天都可以來。胖子可以告訴你我在什麼地方。"直到第二天晚上我們再次在斯特蘭大街的餐館裡吃飯時我才又見到了福爾摩斯。我問他會見的情況如何,他聳了聳肩膀。然後他把經過告訴了我,我就記錄在下面。他的叙述有點生硬簡單,需要稍加編輯一番才能顯出生活的本來面貌。
"安排會見的事倒沒有遇到什麼阻礙,"福爾摩斯說,“因為這位小姐為了彌補在終身大事上不從父命,就竭力想在次要事情上表現出對她父親的服從。将軍打電話來說一切就緒,火爆的溫德小姐也按時來到了,于是在下午五點半一輛馬車就把我們送到了老将軍的住所——貝克萊廣場104号。那是一座比教堂都顯得莊重的、令人生畏的灰色倫敦古堡。仆人把我引進一間很大的、挂着黃色窗簾的會客室,小姐在那兒等着我們,她莊嚴,蒼白,鎮定,就象山裡的一座雪人那樣冷然不可逼視。
"華生,我感到很難對你形容她的樣子,也許在這個案子結束以前你可以見到她,那你就可以運用你的詞彙了。她是美的,但那是一個心裡想着上界的瘋狂的信徒所特有的仙女之美。我在中世紀大師的畫上看見過這樣的臉。我真無法想象出一個畜牲般的流氓是怎麼把他的爪子放到這樣一個屬于上界的人身上的。你大概早就發現相反的兩個極端互相吸引的現象了吧,比如精神對肉體的吸引,野蠻人對天使的吸引。但你絕不會看到比目前這件事的情況更糟的了。
"她當然已經知道我們的來意了——那個流氓早已給她打過預防針了。溫德小姐的前來似乎有點使她吃驚,但是她還是揮手叫我們坐下,就象可敬的女修道院長在接見兩個要飯的。華生,要是你的腦袋想要膨脹的話,可得好好向維奧萊特·德·梅爾維爾小姐學習學習。
"'先生,'她以一種仿佛來自冰山的聲音說,‘你的大名我很熟悉。照我了解,你是來離間我和我的未婚夫格魯納男爵的。我僅僅是遵從父命才接見你的,我有言在先,你能夠說出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對我發生絲毫影響。'"華生,我真替她難過。當時我對她的感覺就象是對我自己女兒的感覺。我并不是一個善于辭令的人。我所運用的是頭腦,不是感情。但是那天我真是對她使用了發自我内心的一切動聽的話語。我給她描述了一個在婚後才發覺男人真相的女人是處在多麼可怕的境地,她不得不屈服于沾血的雙手的擁抱。我對她什麼也沒隐諱——将來的羞辱,恐怖,痛苦,絕望等等都說了。但是我的所有熱切話語都沒能使她那象牙般的臉頰上增添一絲血色,沒能使她那呆呆的目光中出現一絲感情。我想起那個流氓說的催眠狀态。她那樣子真叫人感到她是生活在遠離塵嚣的狂熱的夢中。但是她的回答是果斷的。
"'福爾摩斯先生,我是耐心地聽你講完了,'她說,‘但對我的效果完全與預期的一樣。我知道我的未婚夫阿德爾伯特一生遭遇波折,引起了某些強烈的仇恨和不公平的诽謗。有一連串的人曾來這裡進行诽謗,你是最後一名诽謗者。也許你是好意,不過我聽說你是一個受雇用的偵探,反對男爵和受雇于男爵對你來說是一樣的。但不管怎麼樣,我希望你僅這一次就搞清楚:我愛他,他愛我,全世界的意見對我來說都是耳旁風。
如果說他的高貴氣質萬一偶有一點偏差,我可能就是上帝特意派來扶助他恢複真正的高尚水準的。不過,'講到這裡她的眼光落到我同伴的身上,‘我不知道這位小姐是誰。'"我剛要回答,不料這個女孩子象旋風一樣開了腔。如果你要想看看冰和火面對面是什麼樣子,那就請看這兩位女子。
"'我來告訴你我是誰吧,'她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氣得嘴都歪了,‘我是他最後一個情婦。我是那上百個被他引誘、受用、糟踏、抛棄到垃圾堆上的人之一,就象他正要對你做的那樣。你個人的歸宿很可能是墳墓,也許那還算是最好的。我告訴你,蠢女人,如果你嫁給這個男人,他就會緻你于死地。或許使你心碎,或許使你喪命,他帶給你的不是這條路就是那條路。我不是出于對你的感情才說這個話的,你死不死我根本不在乎。我純粹是出于對他的仇恨,是為報仇,他怎麼治我我怎麼治他。但是橫豎一個樣,而你也不用這麼瞪着我,我的大小姐,過不了三天半你也許會變得比我更不值錢。'"'我認為沒有必要談下去了,'德·梅爾維爾小姐冷冷地說。'我最後的一句話是,我知道我未婚夫一生中有三次曾被詭詐的女人糾纏,我确信他即使做過什麼錯事也早已衷心悔改了。'"'三次!'我的同伴尖聲嚷道,‘你這個傻瓜!雙料兒的蠢貨!'"'福爾摩斯先生,'那冰冷的聲音說,‘我請求你結束這次會晤。我是遵從父命來接見你的,但我不是來聽瘋叫的。'"溫德小姐嘴裡罵着猛然竄上前去,要不是我搶上去抓住她的手腕,她早已揪住那位使人惱火的女子的頭發了。我把她拉到門口,總算萬幸,沒有經曆一番大吵大鬧就把她拉上了馬車。實對你說吧,華生,雖然表面冷靜,但我也是很氣憤的,因為在這個我們想拯救的女人的極端自信和冷靜裡面實在是有一種令人反感的東西。以上就是經過情況,現在你都明白了。
看來我非得另想辦法不可了,因為第一招已經失策。我會和你保持聯系的,華生,說不定還會用上你呢。不過也許下一步是由他們走而不是我們走。"确是如此。他們的打擊來了——應該說他的打擊,因為我始終不相信那位小姐參與了這件事。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我是站在便道的哪一塊方磚上,就在那裡我的目光落在一個廣告牌上,一陣恐怖流過我的心。那地點是在大旅館與查林十字街車站之間,一個單腿售報人正在那裡陳列他的晚報。日期正是上次晤談以後兩天。黃底黑字寫着那可怕的大标題:福爾摩斯受到謀害我記得我呆若木雞地在那裡站了一會兒。然後我記得我慌亂地抓了一張報紙,忘記了付錢,還被售報人申斥了幾句,最後我站在一家藥店門口找到了那一段可怖的電文,寫的是:我們遺憾地獲悉著名私人偵探福爾摩斯先生今天上午受到謀害性攻擊,情況危急。迄未獲得詳細報道,據傳事件于十二時左右發生在裡金大街羅亞爾咖啡館門外。福爾摩斯先生受到兩名持棍者的攻擊,頭部及身上被擊,據醫生診斷傷勢十分嚴重。他當即被送進查林十字街醫院,随後由于本人堅持,被送回了貝克街他的住宅。攻擊者看來穿着講究,肇事後從人群中穿過羅亞爾咖啡館向葛拉斯豪斯街逸去。估計兇手屬于常受福爾摩斯精明偵查而屢遭破獲的犯罪集團。
不用說,我隻是匆匆溜了一眼新聞就跳上一輛馬車直奔貝克街而去。在門廳我遇見著名外科醫生萊斯利·奧克肖特爵士,門外停着他的馬車。
"沒有直接危險,"這是他的回答,“有兩處頭皮裂傷和幾處嚴重青腫。已經縫過幾針,打過嗎啡,應該安靜休息,但是幾分鐘的談話沒有太大關系。"于是我就輕輕走進黑暗的卧室。病人完全醒着,我聽到一個微弱的啞聲在叫我的名字。窗簾拉下了四分之三,但是有一線斜陽射進來照在裹着繃帶的頭上。一片殷紅的血迹浸透了白色的紗布。我在他旁邊坐下,垂着腦袋。
"好了,華生,不要這樣害怕,"他的聲音很弱,“情況并不象表面這麼嚴重。""謝天謝地!但願如此!""你知道,我是棍擊運動家。我滿可以對付那家夥。第二個人上來我才招架不住了。""我能為你做點什麼,福爾摩斯?當然是那個壞家夥唆使他們幹的。隻要有你的話,我立刻就去揭了他的皮!""好華生,我的老夥計!咱們可不能那樣幹,隻能由警察抓他們。但是他們早就準備好逃脫法網了,我們可以肯定這一點。瞧着吧,我有我的打算。首先要盡量誇張我的傷勢。他們會到你那裡打聽消息的,你要大吹特吹。什麼能活一周就算萬幸啦,腦震蕩啦,昏迷不醒啦——随你的便!說的越嚴重越好。""但是萊斯利·奧克肖特爵士怎麼辦?""他那裡好辦。他将會看到我最嚴重的情況,我會想辦法的。""我還要做别的麼?""要的。告訴欣韋爾·約翰遜叫那個女孩子躲一躲,那些家夥就要找她的麻煩了。他們當然知道她在這個案子裡是我的助手。既然他們敢動我,看來也不會忽略她。這件事很急,今晚就要辦。""我立刻就去。還有什麼事兒?""把我的煙鬥放在桌上——還有盛煙葉的拖鞋。好!每天上午來這裡,咱們将讨論作戰計劃。"那天晚上我和約翰遜當即安排把溫德小姐送往偏僻的郊區暫避風聲。
六天以來公衆都以為福爾摩斯已經瀕臨死亡。病情報告書說得十分嚴重,報紙上刊載了一些不祥的報道。但是我每天的連續通路使我确信情況并不是那樣糟。他那結實的身體和堅強的意志正在創造奇迹。他恢複得很快,有的時候我猜想他實際感到的恢複速度比他對我裝出來的還要快。這個人有一種愛保密的脾氣,時常引起戲劇性的效果,但是往往弄得連最知己的朋友也不得不去猜測他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他把這個格言執行到了極端的地步:隻有獨自策劃的人才是安全的策劃者。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接近他,但我還是時常感到與他之間有一種隔膜。
到第七天傷口已經拆線,但報紙上卻報道說他得了丹毒。
在同一天的晚報上有一條消息是我非去告訴他不可的,不管他是真病假玻這條消息簡單地報道說,在本星期五由利物浦開出的丘納德輪船盧裡塔尼亞号的旅客名單中有阿德爾伯特·格魯納男爵,他将前往美國料理重要财産事宜,歸來再行舉辦與維奧萊特·德·梅爾維爾小姐——這個獨生女——的結婚典禮等等。在我念這段消息的時候,福爾摩斯那蒼白的臉上顯出一種冷冷的、全神貫注的樣子,我知道他受到了打擊。
"星期五?!"他大聲說道。"隻剩下整三天了。我認為這惡棍是想躲過危險。但是他跑不了,華生!我保管他跑不了!現在,華生,請你替我辦點事。""我就是為你辦事才來的,福爾摩斯。""那好,就請你從現在起花二十四小時的功夫全心全意鑽研中國瓷器。"他沒有作任何解釋,我也沒問什麼問題。長期的經驗使我學會了服從。但在我離開他的房間走到貝克街上的時候,我的腦子開始盤算,我究竟怎樣去執行這樣離奇的一道指令。于是我就坐車跑到聖詹姆斯廣場的倫敦圖書館,把這個問題交給我的朋友洛馬克斯副管理者,後來我就挾着一本相當大部頭的書回到我的住所了。
據說那種仔細記下案情而能在星期一就質問證人的律師,不到星期六就把他勉強學來的知識忘光了。當然喽,我不敢自稱已經是陶瓷學權威了,但是那天整整一個晚上,加上整整一夜(除了中間的短暫休息),以及第二天整整一個上午,我确實是在勤學強記大批的名詞兒。在那兒我記住了著名燒陶藝術家的印章,神秘的甲子紀年法,洪武和永樂的标志,唐寅的書法,以及宋元初期的鼎盛曆史等等。第二天晚上我來看福爾摩斯的時候,我的腦子裡裝滿了這一切知識。他已經下地走動了,雖然從報紙的報道中你是不可能猜出這種情況的。他用手托着他那裹滿了繃帶的腦袋,深深坐在他慣坐的安樂椅裡。
"喝,福爾摩斯,"我說,“要是相信報紙上說的話,你正在咽氣呢。""那個麼,"他說道,“那正是我要造成的印象。怎麼樣,你的學習成果如何?""至少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那很好。你大概能就這個問題進行内行的談話了?""我想是可以的。""那請你把壁爐架上那個小匣子拿給我。"他打開匣蓋,拿出一個用東方絲綢嚴密包裹着的小物件。
他又啟開包裹,露出一個極為精緻的、深藍色的小茶碟。
"這玩意兒必須小心翼翼地用手拿。這是個真正的明朝雕花瓷器,就是在克裡斯蒂市場上也沒有一件比這好的了,一①整套可價值連城——但實際上除北京紫禁城之外還有沒有一整套是很難說的。真正的收藏家見到這玩意兒沒有不眼紅的。""我拿它幹什麼呢?"福爾摩斯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面印着:“希爾·巴頓醫生,半月街369号。""這是你今天晚上的姓名,華生。你将去拜訪格魯納男爵。
我知道一點他的生活習慣,大概在晚上八點他是有空閑的。事①克裡斯蒂市場是當時倫敦賣藝術品的一個市常——書香門第http://holmes.126.com注先可以給他寫一封信告訴他你要來訪并和他說你将帶給他一件稀有的明朝瓷器。最好還是自稱醫生,這個角色你可以真實地演好。就說你是收藏家,碰巧得到這套寶物。你曾耳聞男爵在這方面頗有愛好,而且你也不反對高價出售這批瓷器。""什麼價錢呢?""問得好,華生。要是你不知道你自己貨物的價錢,那就會大大失敗了。這個碟子是詹姆斯爵士給我拿來的,是他主顧的收藏品。如果說它是舉世無雙的,也不為過分。""我可以提議由專家來估價。""真高!華生,你今天真有靈感。可以提出克裡斯蒂什麼的。不好自己提出價錢。""如果他不肯見我呢?""會的,他會見你的,他的收藏狂熱已到了極強烈的地步,尤其是在這一方面,在這方面他是一個公認的權威。你坐下,華生,我來念信的内容,無需要求回信,隻要說明你要來訪,并且說清來訪的原因。"這封信寫得十分得體,簡短,有禮,而又能打動收藏者的好奇心。立刻就派一個街道送信人給送去了。當天晚上,手持珍貴茶碟,懷揣巴頓醫生名片,我就冒險前去了。
住宅庭園的華美确實說明格魯納相當富有,正如詹姆斯爵士所言。一條曲折的甬道,兩旁栽種着珍貴的灌木,直通飾有雕像的花園。這座宅子原是一個南非金礦大王在其全盛時期修建的,那帶角樓的長形的低房子,在建築藝術上雖說象噩夢一樣的陰沉,但就其規模和堅固性看卻很可觀。一個儀表不俗、可以賜予主教之席的男管家,把我讓到大廳轉交給一個身穿華麗長毛絨衣服的男仆,他再把我帶到男爵面前。
他正站在位于兩座窗子之間的一個敞着的大櫃櫥前面,裡面擺着他的部分中國陶瓷。我進屋時,他手裡拿着一個棕色花瓶轉過身來。
"醫生,請坐,"他說,“我正在翻檢我自己的珍藏,不知是不是還出得起高價來增添珍品。你瞧,這個小花瓶是唐朝出品,七世紀的古物,你也許有些興趣。我相信這是最精的手工和最美的瓷釉。你說的那個明朝碟子帶來了嗎?"我小心地打開包裹,把它遞給他。他在書桌前坐下來,把燈拉近,因為天色越來越黑了,他開始細心鑒賞。這時黃色燈光照在他臉上,我可以從容地端詳他的相貌。
他确實是一個十分漂亮的男人。他在歐洲享有美男子的盛名也确實不是虛傳。他不過中等身材,但體态優雅而靈活。
他的臉色黝黑,近似東方人,有着黑亮、疲倦的大眼睛,器具異性誘惑力。他的鬓發烏黑,須短而形尖,油飾整潔。他的五官端正而悅目,隻有偏薄的嘴唇有些例外。假使我看到過一個殺人犯的嘴的話,就是在這兒——它是臉上的一道冷酷兇殘的切口,口角緊繃,冷漠無情,令人生畏。他把須角向上留起而露出嘴角,這是不明智的,因為這成了天然的危險警告,使受難者警覺。他聲調文雅,舉止倜傥。論年紀,我看他不過三十出頭,而事後知道他已經四十二歲。
"好得很——實在好得很!"他終于開腔了,“你是說你有六個一套。奇怪的是我居然沒有耳聞過這樣卓絕的珍品。我知道在英國隻有一個能配上它,但那絕不會到市場上的。如不見怪,巴頓醫生,敢問你是怎麼得到它的呢?""那個關系不大吧?"我以一種我所能做出的最無所謂的口氣說道。"反正你看得出它是真品,而價錢方面,我聽專家的。""這太神秘了,"他的烏黑大眼睛裡閃着懷疑。"在這樣的珍貴物平方面做交易,我當然想知道它所有的具體情況。它确實是真貨,對這一點我毫不懷疑。不過——我必須估計到一切可能的情況——要是事後證明你沒權出賣它可怎麼辦呢?""我保證不會有這種事。""這自然又引出另一個問題,就是你的保證究竟有什麼價值。""我的信用銀行對此負責。""那自然。但這筆交易還是令我覺得太稀奇古怪了。""成不成交悉從尊便,"我滿不在乎地說,“我首先考慮你,是因為我知道你是有名的鑒賞家,但我在别處也不會有成交困難的。""誰告訴你我是鑒賞家的?""我知道你在這方面寫過一本著述。""你讀過那本書嗎?""沒有。""好家夥,這可叫我越來越摸不着頭腦了!你自稱是一個鑒賞家和罕見珍品的收藏家,而你卻不願費事去查閱一下唯一能告訴你自己的珍評價值的著作,這你怎麼解釋呢?""我是一個忙人,我是開業醫生。""這是答非所問。一個人要是真有癖好,他總會找時間鑽研的,不管他有什麼别的業務。而你在信裡說你是鑒賞家。""我就是鑒賞家。""我能不能問你幾個問題來試試你?我不得不對你實說,醫生——如果你真是醫生的話——情況越來越可疑了。請問,你知道聖武天皇以及他和奈良附近的正倉院的關系嗎?怎麼,你感到茫然嗎?那麼請你講一講北魏在陶瓷史上的地位。"我裝做發怒地跳了起來。
"先生,這太過分了,"我說,“我來這裡是給你面子,而不是當小孩子被你考試的。我的陶瓷知識也許僅次于你,但我不能回答如此無禮的提問。"他瞪着我。他眼中的慵懶全然不見了。他的目光突然鋒利起來,兇殘的嘴唇之間閃現出牙齒。
"你搞的什麼名堂?你是奸細。你是福爾摩斯的探子。你是在愚弄我。聽說這家夥正在咽氣,于是他就派奸細來摸我的底。你私自闖進了我的住宅。好哇!你進來容易,出去難!"他從椅子上跳起來,我退了一步準備他沖上來,因為他已勃然大怒。也許他一開頭就懷疑我了,也許是提問使我露了馬腳,總之不可能再其他是明擺着的了。他把手伸到一個小抽屜裡去瘋狂地亂翻着。這時,有點什麼動靜傳到他的耳朵裡,他站在那裡側耳傾聽着。
"好哇!"他喊道,“好哇!"他一下子竄進身後那間小屋。
我一個箭步跳到門口。那景象是我一輩子也不會忘的。通往花園的大窗敞開着,在窗前,福爾摩斯象鬼影一般地站着,他頭上裹着血迹斑斑的繃帶,臉色煞白。一轉眼他已不見,我聽見了他身子擦過樹葉的聲音。宅子的主人大吼一聲也沖到視窗。
說時遲那時快,我看得分明,突然有一隻手臂——一隻女人的手臂——從樹叢中伸出一揚。與此同時,隻聽男爵發出一聲可怕的慘叫——這一叫聲将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他兩手緊捂住臉滿屋亂跑,頭在牆壁上砰砰亂撞。接着他倒在地毯上亂滾亂翻,一聲聲的尖叫在屋内回響。
"水!看在上帝的面上,拿水來啊!"他叫着。
我從茶幾上抄起一個水瓶朝他奔去。這時男管家和幾個男仆也趕來了。當我跪下一條腿把受傷者的臉轉向燈光時,有一個仆人昏了過去。硫酸已經腐蝕了整個面孔,從耳朵和下巴往下滴着。一隻眼已經蒙上白翳,另一隻紅腫起來。幾分鐘以前我還在贊賞的五官,如今已象一幅美妙的油畫被畫家用粗海綿抹亂。它們已模糊、變色、失去人形、異常可怖。
我簡短地解釋了一下剛才發生的投灑硫酸的情況。有幾個仆人爬上視窗,有的已經沖到草地上去,但是天色已黑,又下起雨來。受傷人在嗥叫之餘痛罵着那個灑硫酸的複仇者。
"她就是那個女魔溫德!"他大叫着,“這個魔鬼,她跑不了!跑不了!我的天哪,疼死我了"我用油敷了他的臉,給他包紮,打了一針嗎啡。在這場災禍面前,他對我的懷疑全然消釋了,他緊緊拉着我的手,仿佛我能有力量把他那死魚般的眼睛救轉過來似的。要不是我想其他那咎由自取的罪惡一生,我也許會對這樣的美貌被毀之事灑下同情之淚的。而此時我對他那發燙的手心感到的是厭惡,是以當他的家庭醫生和會診專家前來接替我的時候,我感到松了一口氣。另外還來了一個警察巡官,我把自己的真實名片遞給了他。不這樣做不僅是愚蠢的,而且也沒有用,因為蘇格蘭場對我的面貌幾乎和對福爾摩斯同樣熟悉。然後我就離開了這座陰森可怕的住宅。不到一小時我就到達了貝克街。
福爾摩斯正坐在日常坐的安樂椅中,面色蒼白、筋疲力荊不僅是由于他的傷情,就連他那鋼鐵般的神經也被今晚的事件震驚了,他悚然地聽我叙述男爵的變形。
"這就是罪惡的代價,華生,純粹是罪惡的代價!"他說道。
"早晚是這個結局。天曉得,這個人是惡貫滿盈的,"他又說。随後他從桌上拿起一個黃色的本子。"這就是那個女人說的本子。要是這個本子不能打消這場婚事的話,那世界上恐怕什麼也無能為力了。但是這個本子是能夠達到目的的,一定能達到。這是任何一個有點自尊心的女人都不能容忍的。" "這是他的戀愛日記嗎?" "或者稱做他的淫亂日記,随你怎麼叫都可以。那個女人第一次提到這本日記的時候,我已經知道它是一個有力的武器,隻要我們能拿到它。當時我沒有說什麼,因為這個女人可能會走露風聲。但我一直在盤算着它。後來他們把我打傷,使我有機會讓男爵認為沒有必要防備我。這都是有利的。本來我打算多等幾天,但他的訪美加速了我的行動。他絕不會把這麼富有暴露性的檔案留在家裡。是以我們必須立即行動。夜間去偷它是不可能的,他防範很嚴。但是如果在晚上能把他的注意力吸住,那是一個好機會。這裡就用上你和你的藍色茶碟兒了。但我必須搞清楚這個本子到底放在什麼地方。我知道我隻有幾分鐘的時間去行動,因為我的時間是受你的陶瓷知識的限制的。是以,在最後一刻我還是找來了這個女孩子。我怎麼會知道她偷偷地藏在懷裡的小包兒是什麼呢?我還以為她是為我的任務而來的,誰料想她還有自己的特殊任務。""他已猜到我是你派來的了。""就怕這個。但是你纏住他的時間已足夠讓我拿到日記,隻是還不夠讓我安全逃走。——詹姆斯爵士,歡迎,歡迎!"這位彬彬有禮的客人已經應邀而來了。他剛才一直在那裡全神貫注地傾聽福爾摩斯叙述事情的經過。
"你真是創造了奇迹,不折不扣的奇迹!"他聽完之後說道。"不過如果傷勢真象華生醫生說的那樣嚴重,我們不用日記也足能打消這場婚姻了。"福爾摩斯搖了搖頭。
"象德·梅爾維爾這類的女人是不會這樣行事的。她隻會把他當做一個毀了形的殉道者而更加愛他。不,絕不是他的外形,而是他的道德,那才是我們要摧毀的對象。這本日記會使她醒悟過來,我看它是世界上唯一能使她冷靜的東西。這是他親筆寫的日記,她怎麼也會相信的。"詹姆斯爵士把日記和珍貴茶碟都拿走了。由于我還有自己的事要辦,就同他一起出來到了街上。一輛馬車在等候。他跳上車,對戴帽徽的車夫匆忙地發了一句話,就急急駛去了。
他把大衣的半邊挂在視窗用來遮住車箱上的家徽,但我早已借着一扇氣窗射來的燈光看分明了。我大吃一驚,轉身就跑上樓回到福爾摩斯的房間。
"我發現咱們的主顧是誰了,"我興沖沖地大聲報告我的新消息。"你當是誰,原來就是——""是一個忠實的朋友和慷慨的紳士,"福爾摩斯擡手止住了我。"不必多說了。"我不知道這本暴露罪惡的日記是怎樣被利用的。可能是詹姆斯爵士辦的,更可能是把這個不大好處理的事兒交給小姐的父親去辦了。總而言之,效果十分圓滿。三天之後,晨報上登出一條消息說阿德爾伯特·格魯納男爵與維奧萊持,德·梅爾維爾小姐的婚禮已經取消。同一家報紙也刊載了刑事法庭對吉蒂·溫德小姐的第一次開庭,她受到的嚴重指控是投灑硫酸。但是在審訊過程中搞出了情有可原的種種經過,結果隻判了此類犯罪的最輕徒刑。歇洛克·福爾摩斯本來受到盜竊指控的威脅,但是既然目的是好的而主顧又是顯赫的,于是連鐵面無私的英國法庭也變得靈活機動和富有人情味兒了。他始終沒被傳訊。------
吸血鬼
福爾摩斯仔細地讀了一封剛收到的來信,然後,漠然無聲地一笑——這是他最近乎于要大笑的一種态度——就把信抛給了我。
“作為現代與中古、實際與異想的混合物,這封信算是到家了,"他說道。"你覺得怎麼樣,華生?”
我讀道:
舊裘瑞路46号 一月十九日
有關吸血鬼事由
徑啟者:
敝店顧客——敏興大街弗格森-米爾黑德茶葉經銷公司的羅伯特·弗格森先生,今日來函詢問有關吸血鬼事宜。因敝店專營機械估價業務,此項不屬本店經營範圍,故特介紹弗格森先生造訪台端以解疑難。足下承辦馬蒂爾達·布裡格斯案件曾獲成功,故予介紹。
莫裡森,莫裡森-道得公司謹啟
經手人E.J.C。
“馬蒂爾達不是少女的名字,"福爾摩斯回憶說,“那是一隻船,與蘇門答臘的巨型老鼠有關,那個故事是會使公衆吃驚的。但是咱們跟吸血鬼有什麼相幹?那是咱們的業務範圍嗎?當然喽,不管什麼案子也比閑着沒事兒強。但這回咱們一下子進入格林童話了。華生,擡擡手,查查字母V看有什麼說法。”
我回過身去把那本大索引取下來拿給他去翻。福爾摩斯把書擺在腿上,兩眼緩慢而高興地查閱着那些古案記錄,其中夾雜着畢生積累的知識。
“'格洛裡亞斯科特号'的航程,"他念道,“這個案子相當糟糕。我記得你作了些記錄,但結局卻欠佳。造僞鈔者維克多·林奇。毒蜥蜴。這是個了不起的案子。女馬戲演員維特利亞。範德比爾特與竊賊。毒蛇。奇異鍛工維格爾。哈!我的老索引。真有你的,無所不包。華生,你聽這個。匈牙利吸血鬼妖術。還有,特蘭西瓦尼亞的吸血鬼案。"他熱心地翻閱了半天,然後失望地哼了一聲,把本子扔在桌上。
“胡扯,華生,這都是胡扯!那種非得用夾闆釘在墳墓裡才不出來走動的僵屍,跟咱們有什麼相幹?純粹是精神失常。”
“不過,"我說道,“吸血鬼也許不一定是死人?活人也可以有吸血的習慣。比方我在書上就讀到有的老人吸年輕人的血以葆青春。”
“你說得很對,這本索引裡就提到這種傳說了。但是咱們能信這種事嗎?這位經紀人是兩腳站在地球上的,那就不能離開地球。這個世界對咱們來說是夠大的了,用不着介入鬼域。照我看不能太信弗格森的話。下面這封信可能是他寫的,也許能稍稍說明使他苦惱的到底是什麼問題。”
說着他從桌上拿起另一封信,這封信在他專心研究第一封信時沒有受到注意。他開始含笑讀這封信,讀着讀着笑容就變成專心緊張的表情了。看完之後他靠在椅子上沉思起來,手指之間還夾着那信紙。後來他一驚,才從深思中醒了過來。
“蘭伯利,奇斯曼莊園。華生,蘭伯利在什麼地方?”
“在蘇塞克斯郡,就在霍爾舍姆南邊。”
“不算很遠吧?那麼奇斯曼莊園呢?”
“我倒比較熟悉那一帶鄉間。那裡有許多古老的住宅,都是以幾個世紀之前的原房主的姓氏來命名的,什麼奧德利莊園,哈維莊園,凱立頓莊園等等——那些家族早就被人遺忘了,但他們的姓氏還通過房子保留下來了。”
“不錯,"福爾摩斯冷冷地說。他那驕傲而富于自制的氣質有一個特點,就是盡管他往往不聲不響地、準确地把一切新知識都裝入頭腦,卻很少對知識的提供者表示謝意。"我覺得不久我們就會對奇斯曼莊園有更多的了解了。這封信是弗格森本人寫來的,正如我預料的那樣。對了,他還自稱認識你呢。”
“什麼,認識我?!”
“你自己看信吧。”
說着他把信遞過來。信首寫的就是剛才他念的那個位址。我讀道:
福爾摩斯先生:
我的律師介紹我同你聯系,但我的問題實在過于敏感,不知從何談起才好。我是代表一個朋友來談他的事兒的。這位紳士在五年前和一位秘魯小姐結了婚,她是一位秘魯商業家的女兒,我的朋友在經營進口硝酸的過程中認識了她。她長得很美,但是國籍和宗教的不同總是在夫婦之間造成感情上和實際上的隔膜。結果,經過一段時間之後,他對她的感情可能冷淡下來了,他可能認為這次結婚是一個錯誤。他感到在她的性格中有某些東西是他永遠無法捉摸和了解的。這是特别痛苦的,因為她真是一個少有的溫存可愛的妻子——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絕對忠實地愛着丈夫的。
現在我來談主要問題,詳情還要與你面談。這封信隻是先談一個輪廓,以便請你确定是否有意承辦此事。不久前這位女士開始表現出某些頗與她的溫柔本性不相稱的怪毛病。這位紳士結過兩次婚,他有一個前平生的兒子。這孩子十五歲了,他是一個非常讨人喜歡而且重感情的孩子,可惜小時候受過外傷。有兩次,有人發現後母無緣無故地痛打這個可憐的男孩子。一次是用手杖打他,在胳臂上留下一大塊青痕。
這還不算,她對自己親生的不到一周歲的小兒子的行為就更嚴重多了。大約一個月之前,有一次保姆離開嬰兒幾分鐘去幹别的事。突然嬰兒嚎哭起來,保姆趕緊跑回來,一進屋就看見女主人彎着身子好象在咬小兒的脖子。脖子上有一個小傷口,往外淌着血。保姆吓壞了,立刻要去叫男主人,但是女主人求她不要去,還給了她五鎊錢要她保密。女主人沒有做任何解釋,事情就這麼擱下了。
但是這件事在保姆心裡留下了可怕的印象,從此以後她就嚴密注意女主人的行動,并且更加着意護衛嬰兒,因為她是真心愛這個孩子的。可是她覺得,正如她監視母親一樣,母親也在監視着她,隻要她稍一離開嬰兒,母親就搶到小兒面前去。保姆日夜地保衛嬰兒,而母親也日夜地不聲不響地象狼等羊一樣盯着嬰兒。這對你來說必是難以置信的事,但我請求你嚴肅地對待我的叙述,因為事關一個嬰兒的生死,也可能造成一個男子的精神失常。
終于有一天事實瞞不過丈夫了。保姆的神經支援不住了,她向男主人坦白了一切。對他來說,這簡直是異想天開,就象你現在的感覺一樣。他深知他的妻子是愛他的,而且除了那次痛打繼子之外也一向是疼愛繼子的。她怎麼會傷害自己親生的孩子呢?是以他對保姆說這都是她的幻覺,這種多疑是不正常的,她對女主人的诽謗是令人無法容忍的。正在他們談話之間,突然聽到嬰兒痛嚎起來。保姆和男主人一起跑向嬰兒室。隻見他妻子剛剛從搖籃旁站起身來,嬰兒的脖子上流着血,床單也染上了血。請你想象他的心情吧,福爾摩斯先生。當他把妻子的臉轉向亮處,發現她嘴唇周圍都是鮮血時,他恐怖得叫出聲來了。原來是她——這回是沒有疑問了——是她吸了可憐的嬰兒的血。
這就是實際情況。她現在關在屋裡不見人。沒有作任何解釋。丈夫已經處于半瘋狂狀态。他以及我除了隻聽說過吸血鬼這個名稱以外,對這種事可以說一無所知。我們原本以為那是外國的一種奇談,誰知就在英國蘇塞克斯——罷了,還是明晨與你面談罷。你能接待我嗎?你能不吝幫助一個瀕于失常的人嗎?如蒙不棄,請電蘭伯利,奇斯曼莊園,弗格森。我将于上午十點到你住所。
羅伯特·弗格森
又及:我記得你的朋友華生曾經是布萊克希斯橄榄球隊的隊員,而我當時是李奇蒙隊的中衛。在私人交往方面,這是我可提出的唯一自我介紹。
“不錯,我記得這個人,"我一邊放下信一邊說道。“大個子鮑勃·弗格森,他是李奇蒙隊最棒的中衛。他是一個厚道的人。現在他對朋友的事又是如此關懷,這個人的脾氣就是這麼熱心腸。”
福爾摩斯深思地看着我,搖了搖頭。
“華生,我總是摸不透你的想法,"他說。“你總是有些使我驚訝的想法。好吧,請你去拍一封電報,電文是:‘同意承辦你的案件'。”
“你的案件!”
“咱們不能讓他認為這是一家缺乏智能的偵探。這當然是他本人的案子。請你把電報發了,到明天早上就自有分曉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鐘,弗格森準時地大踏步走進我們的房間。在我記憶中,他是一個身材細長、四肢靈活的人,他行動神速,善于繞過對方後衛的攔截。大概在人生的路途中,沒有比這更難過的事了,那就是重見一位在其全盛時期你曾認識的健壯運動員,現在已成了一把骨頭。這個弗格森的大骨骼已經坍陷了,兩肩低垂,淡黃的頭發也稀疏無幾了。我恐怕我留給他的印象也是類似的吧。
“嗨,華生,你好,"他說道。他的聲調倒還是那麼深沉熱情。"我說,你可不是當初我把你隔着繩子抛到人群裡那時節的身子骨兒啦。我大約也有點變了樣兒了。就是最近這些天我才見老的。福爾摩斯先生,從你的電報中我可以看出,我是不能再裝作别人的代理人了。”
“實話實說更好辦些,"福爾摩斯說道。
“自然是這樣。但請你想一想,談論一個你必須維護的女人的事兒,是多麼為難啊。我又能怎麼辦呢?難道我去找警察說這件事嗎?而我又必須顧及孩子們的安全。福爾摩斯先生,請告訴我,那是精神病嗎?是血統中遺傳的嗎?你經曆過類似的案子沒有?看在上帝的面上,求你幫幫我,我是沒了主見了。”
“這是很可以了解的,弗格森先生。請你坐下,定一定神,清楚地回答我幾個問題。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并沒有對你的案情束手無策,我自信可以找到答案。首先,請你告訴我,你采取了什麼步驟,你起子還與孩子們接觸嗎?”
“我和她大吵了一場。福爾摩斯先生,她是一個極其溫柔深情的女子。她是真正全心全意地愛着我。見我發現了這個可怖的、難以置信的秘密,她傷心到了極點。她連話也不說了,根本不回答我的責備,隻是含着驚狂絕望的神色瞅着我,瞅着我,然後轉身跑回自己的房間,把門鎖上。從那以後,她再也不肯見我。她有一個陪嫁的侍女,叫做多羅雷思,與其說是一個仆人不如說是一個朋友。由她給我妻子送飯。”
“那麼說,孩子目前沒有危險嗎?”
“保姆梅森太太發誓日夜不再離開嬰兒。我倒是更不放心可憐的小傑克,因為他曾兩次被痛打,正如我告訴你的那樣。”
“沒受過傷?”
“沒有。她打得相當狠。尤其是,他是一個可憐的跛足孩子。"當弗格森談到他兒子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變得溫柔了。
“這個孩子的缺陷誰看了也會心軟的。小時候摔壞了脊椎,但是他的心靈是最可愛、最疼人的。”
這時候福爾摩斯又從桌上拿起昨天的信,反複讀着。"弗格森先生,你宅裡還有什麼人?”
“有兩個新來不久的仆人。還有一個馬夫,叫邁克爾,也住在宅子裡。另外就是我妻子,我自己,我兒子傑克,嬰兒,多羅雷思,梅森太太。就是這些。”
“我想你在結婚時還對你妻子不甚了解吧?”
“那時我認識她才幾個星期。”
“侍女多羅雷思跟她有多久了?”
“有些年了。”
“那麼她對你妻子的性格應該比你更了解了?”
“是的,可以這麼說。”
福爾摩斯記了下來。
“我覺得,"他說道,“我在蘭伯利比在這裡更有用些。這個案子需要親身調查。既然女主人不出卧室,我們在莊園也不會打擾她。當然我們是住在旅館裡。”
弗格森顯出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福爾摩斯先生,這正是我原本希望的。如你能來,恰好兩點鐘有一次舒适的列車從維多利亞車站出發。”
“自然要來的。目前我剛好有空閑。我可以全力辦你的案件。華生當然也同我們一起去。不過,在出發之前,有一兩個問題我必須弄得十分确切。照我了解,這位不幸的女主人看來對兩個孩子都動武了,包括你的小兒子和她親生的嬰兒,對嗎?”
“對的。”
“但是動武的方式不同,是嗎?她是毆打你的小兒子。”
“一次是用手杖,另一次是用手狠打。”
“她一直沒有解釋為什麼打他嗎?”
“沒有,隻是說恨他。她一再地這樣說。”
“這在繼母也是常有的。大概可以叫做對死者的妒嫉吧。她天性是愛妒嫉的嗎?”
“是的,她很妒嫉,她是用她那熱帶的深情來妒嫉的。”
“你的兒子——他十五歲了,既然他的身體活動受健康限制,大概他的智力是較早發展的吧。難道他沒有向你解釋被毆打的原因嗎?”
“沒有,他堅持說那是毫無緣故的。”
“以前他和繼母關系好嗎?”
“他們之間從來沒有愛的感情。”
“但是你說他是一個會疼人的孩子?”
“世界上再也不會有象他那樣忠心的兒子了。我就是他的生命。他對我的一言一行都是關切的。”
福爾摩斯又記了下來。他出了一會兒神。
“再婚之前,你肯定和你兒子是感情很深的。你們經常在一起,對吧?”
“朝夕相處。”
“既然這個孩子很重感情,那當然對已故的母親是深愛的了?”
“十分深愛。”
“看來他一定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孩子。還有一個關于毆打的問題。對你兒子的毆打和對嬰兒的神秘攻擊是同時發生的嗎?”
“第一次是這樣。就好象她突然中了什麼魔,對兩個孩子都發洩。第二次隻是傑克挨了打,保姆并沒說嬰兒出了什麼事。”
“這倒有點複雜。”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福爾摩斯先生。”
“可能。我是作出了一些假設,有待時間或新的資料去一一駁倒它們。這是一個壞習慣,弗格森先生,但人總是有弱點的。我恐怕你的老朋友華生把我的科學方法描述得有點誇張了。不管怎麼說,目前我隻能告訴你,我認為你的案件并非難以解決的,今天兩點鐘我們準時到維多利亞車站。”
這是一個陰沉多霧的十一月的黃昏。我們把行李放在蘭伯利的切克斯旅館,就驅車穿過一條彎曲多泥的蘇塞克斯馬路,來到弗格森那座偏僻而古老的莊園,那是一座龐大連綿的建築,中心部分非常古老,而兩翼又很新,有圖德式的高聳煙囪和長了苔藓的高坡度的霍爾舍姆石闆瓦。門階已經凹陷,廊子牆壁的古瓦上刻有圓形的原房主的圖像。房内的天花闆由沉重的橡木柱子支撐着,不平的地闆顯出很深的凹線。這座搖搖欲墜的房子散發出一股陳年的腐氣。
弗格森把我們讓進一間很寬敞的中央大廳。有一座很大的、罩着鐵皮的舊式壁爐,上面刻有"1670"年的字樣,裡邊用上等木塊生着熊熊的壁火。
我環顧四周,隻見這屋子在時代和地域上都是一個大雜燴。半截鑲木牆很可能是十七世紀原農莊主搞的。在牆的下半部挂着一排富有審美趣味的現代水彩畫。而上半部卻挂着一排南美的器皿和武器,顯然是樓上那位秘魯太太帶來的東西。福爾摩斯站起來,以他那無所不觀的銳敏的好奇感,仔細研究了這些東西。他看過之後,眼中充滿沉思地又坐下了。“嘿!"他突然喊起來,“你看!”
一隻獅子狗本來在屋角的筐裡卧着,這時慢慢朝主人爬過去,行動很吃力。它的後腿拖拉着,尾巴拖在地上。它去舔主人的手。
“怎麼回事,福爾摩斯先生?”
“這狗。它有什麼毛病?”
“獸醫也搞不清是什麼病。是一種麻痹,他說可能是腦脊髓膜炎。但這病症正在消退。它不久就會好了——是不是,我的卡爾羅?”
這狗的尾巴輕輕顫了一下以示贊同。它那悲凄的眼睛看看這個人,又看看那個人。它很明白我們在談論它的病。
“這病是突然發生的麼?”
“一夜之間。”
“多久以前?”
“可能有四個月了吧。”
“很奇怪。很有啟發。”
“你覺得這病說明什麼問題麼,福爾摩斯先生?”
“它證明了我的一種設想。”
“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呀?這對你也許是猜謎遊戲,但對我卻是生死關頭!我妻子可能是殺人犯,我兒子時刻在危險中!福爾摩斯先生,千萬不要跟我開玩笑,這一切太可怕了。”
這個大個子中衛,從頭到腳發起抖來。福爾摩斯把手放在他胳臂上安慰他說:
“不管結論是什麼,恐怕對你也是難免痛苦的。我一定盡力減輕你的痛苦。目前我還不能多說什麼,但在我離開你家之前我可能給你明确的答複。”
“但願如此才好!請二位原諒,我要到樓上去看看我妻子的情況有無變化。”
他去了幾分鐘,福爾摩斯再度去研究牆上挂的器物。主人回來了,從那陰沉的臉色看來,他沒有取得任何進展。他帶來一位細高黃臉的侍女。
“多羅雷思,茶點已備好了,"弗格森說,“請你照顧女主人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她病很重,"侍女大聲說道,兩眼怒視着主人,"她不要吃。她病很重。她要醫生。沒有醫生,我一個人和她呆在一起感到害怕。”
弗格森眼帶疑問地看着我。
“如有需要,我願盡力。”
“你女主人願意見華生醫生嗎?”
“我帶他去。我不要征得同意。她需要醫生。”
“那我馬上同你去吧。”
侍女激動得微微顫栗着,我随她走上樓梯,走進一條古老的走廊。在盡頭有一座很厚實的鐵骨門。我瞧着這門心裡說,要是弗格森想闖進妻子的房間可不那麼容易呢。侍女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那沉重的橡木門闆在折葉上吱吱地打開了。我走進去,她立即跟進來,回手把門鎖上。
床上躺着一個女子,顯然在發高燒。她神智半清醒,但我一進來,她立即擡起一雙驚恐而柔美的眼睛,害怕地瞪着我。一見是生人,她反而放心地松了一口氣躺在枕頭上了。我走上前去安慰了兩句,她就安靜地躺在那裡讓我診脈量體溫了。脈博很快,體溫也很高,但臨床印象卻是神經性的,而不是感染性的熱病。
“她這樣一天,兩天地躺着。我怕她死去,"侍女說。
女主人把她那燒紅的俊美的臉朝我轉過來。
“我丈夫在哪兒?”
“在樓下,他想見你。”
“我不要見他,我不要見他。"後來她似乎神智開始不清了。
“惡毒啊,惡毒啊!我對這個惡魔怎麼辦啊!”
“我能以任何方式幫你忙嗎?”
“不。旁人沒辦法。完了。全完了。不管我怎麼辦,也全都完了。”
女主人一定是在說胡話。我實在看不出,誠實的弗格森怎麼會是惡毒或惡魔式的人物。
“弗格森太太,"我說道,“你丈夫是深深愛你的。他對這事兒非常痛苦。”
她再一次把她那美麗的眼睛朝我轉過來。
“他是愛我,不錯。但我難道不愛他嗎?難道我不是愛他到了甯願犧牲自己也不願傷他心的地步了嗎?我就是這樣愛他的呵。而他居然會這樣想我——這樣說我。”
“他極其痛苦,可他不了解。”
“他是不能了解。但他應該信任。”
“你不願見一見他嗎?”
“不,不,我忘不了他說的那些話,也忘不了他那臉上的神色。我不要見他。請你走吧。你幫不了我。請你告訴他一句話,我要我的孩子。我有權利要自己的孩子。這是我要對他說的唯一的話。"她又把臉朝牆轉過去,不肯再說話了。
我回到樓下,弗格森和福爾摩斯還坐在壁爐邊。弗格森憂郁地聽我叙述會見的情景。
“我怎麼能把嬰兒交給她呢?"他說道。"我怎麼能知道她會不會再有奇怪的沖動呢?我怎麼能忘記那次她從嬰兒身旁站起來時嘴唇上都是孩子的血的情形呢?"他打了一個冷戰。“嬰兒在保姆那裡是安全的,他必須留在保姆那裡。”
一個俏皮的女仆端了茶點進來,她是這座莊園内唯一時髦的人物。在她開門的工夫,一個少年走進屋來。他是一個引人注目的孩子,膚色白皙,頭發淺黃,一雙易于激動的淺藍色眼睛,一看見父親就閃現出一種意外的激動而喜悅的光芒。他沖過去兩手摟着他的脖子象熱情的女孩子那樣抱住父親。
“爸爸,"他叫道,“我不知道你已經來了,要不我早就在這兒等你了。我真想你!”
弗格森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地輕輕拉開兒子的手。
“好孩子,"他一邊輕撫着淺黃色的頭發一邊說道,“我回來的早是因為我的朋友福爾摩斯先生和華生先生肯跟我來消磨一個晚上。”
“那是偵探福爾摩斯先生嗎?”
這個孩子用一種很有洞察力、但在我看來是不友好的眼光看着我們。
“弗格森先生,你的那個小兒子在哪裡?"福爾摩斯說道。“我們能不能看看他?”
“叫梅森太太把小孩抱來,"弗格森說。這個孩子以一種奇怪的、蹒跚的步伐走了,照我做醫生的眼光看來,他是患有脊椎軟骨症的。不大工夫他就回來了,後面跟來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懷中抱着一個秀美的嬰兒,黑眼睛,金黃色頭發,是撒克遜和拉丁血統的絕妙融合。弗格森顯然很疼愛他,一見面就把他抱到自己懷裡非常親切地愛撫着。
“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忍心傷害他,"他一邊自言自語地說着,一邊低頭去看那天使般白嫩的脖子上的小紅皺痕。
就在這一刹那,我的眼光碰巧落在福爾摩斯身上,我發現他的表情特别專心。他的臉象牙雕一般文風不動,他的眼在看了一下父親和兒子之後又極起好奇地盯在對面的什麼東西上。我順着他的眼光望去,卻隻能猜想他是在望着窗外那使人抑郁的、濕淋淋的園子。而實際上百葉窗是半關着的,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的眼光顯然是在盯着窗子。然後微微一笑,他的眼光又回到嬰兒身上。嬰兒的脖子上有一塊小傷痕。福爾摩斯不發一言地仔細觀察傷口。最後他握了握嬰兒在空中搖晃着的小拳頭。
“再見,乖乖。你生活的起點是奇特的。保姆,我跟你說一句話。”
他和保姆走到一邊去認真地談了幾分鐘。我隻聽見最後一句是:“你的顧慮馬上就會解除了。"保姆似乎是一個脾氣有點倔、不大多說話的人,她抱着嬰兒走了。
“梅森太太是個什麼樣的人?"福爾摩斯問道。
“表面雖然不使人有什麼好感,但是心地非常善良,而且疼愛這個嬰兒。”
“傑克,你喜歡保姆嗎?"福爾摩斯突然對大孩子說。孩子那富于表情的靈活多變的臉龐陰沉起來,他搖了搖頭。
“傑克這孩子有着強烈的喜歡與不喜歡,"弗格森用手摟着孩子說。"幸虧我是他喜歡的人。”
傑克哼哼着把頭紮到爸爸懷裡。弗格森輕輕拉開他。
“去玩去吧,好乖,"他說着,一直用愛撫的眼光看着他出去,然後繼續對福爾摩斯說,“福爾摩斯先生,我真覺得讓你白跑了一趟,因為你除了表示同情之外又能做些什麼呢?從你的角度來看,這一定是一個特别複雜和敏感的案子。”
“敏感确乎是敏感的,"福爾摩斯覺得有點好笑地說,“但我倒還沒發現有多麼複雜。本來是一個推理過程,但當原先的推理一步一步地被客觀事實給證明了以後,那主觀就變成客觀了,我們就可以自信地說達到了目的。其實,在離開貝克街之前我已得出結論,剩下的隻是觀察和證明而已。”
弗格森用大手按住布滿皺紋的額頭。
“看在上帝的面上,福爾摩斯先生,"他急得嗓子都啞了,
“如果你看出這事的真相,千萬不要再讓我挂慮了。我的處境究竟是什麼?我應該怎麼辦?我不管你怎麼發現的事實,隻要是事實就行。”
“當然我應該對你解釋,我馬上就要把問題說明。但是你總該允許我用自己的方式處理問題吧?華生,女主人的健康情況可以會見我們嗎?”
“她病得夠重的,但完全清醒。”
“那好。我們隻有當着她的面才能澄清事實。我們上樓去見她吧。”
“但她不肯見我,"弗格森大聲說道。
“她會的,"福爾摩斯說。他在紙上匆匆寫了幾行字。"華生,至少你有進門權,就勞駕你把這條子交給女主人吧。”
我走上樓去,多羅雷思警惕地把門打開了,我把條子遞給她。一分鐘以後我聽到屋内高呼了一聲,那是驚喜的呼聲。多羅雷思探出頭來。
“她願見他們,她願意聽,"她說。
我把弗格森和福爾摩斯叫上樓來。一進門,弗格森就朝着床頭搶了兩步,但是他妻子半坐起來用手止住了他。他頹然坐在一張沙發椅裡。福爾摩斯鞠了一躬坐在他旁邊。女主人睜大了驚奇的眼看着福爾摩斯。
“我想這裡用不着多羅雷思了吧,"福爾摩斯說,"噢,好的,太太,如果您願她留下我也不反對。好,弗格森先生,我是一個忙人,事務繁多,我的方式必須是簡短扼要的。手術越快,痛苦越少。我首先要說那使你放心的事情。你的起子是一個非常善良、非常溫存和愛你、但卻受了非常大的冤屈的人。”
弗格森歡呼一聲挺起腰來。
“福爾摩斯先生,隻要你證明這個,我一輩子都感激你。”
“我是要證明,但這麼做我将在另一方面使你傷心。”
“隻要你洗清我妻子,别的我都不在乎。世界上一切别的都是次要的。”
“那就讓我把我在家裡形成的推理假設告訴你。吸血鬼的說法在我看來是荒誕不經的。這種事在英國犯罪史中沒有發生過。而你的觀察是正确的。你看見女主人在嬰兒床邊站起來,嘴唇上都是血。”
“我看見過。”
“但你難道沒有想到過,吸吮淌血的傷口除了吸血之外還有别的用處嗎?在英國曆史上不是有過一位女王用嘴吸吮傷口裡的毒嗎?”
“毒!”
“一個南美家族。在我親眼看見你牆上挂的這些武器之前,我已本能地感到它們的存在了。也可能是别的毒,但我首先想到的是南美毒箭。當我看見了那架小鳥弓旁邊的空箭匣時,我一點不覺得奇怪,這正是我期待着看到的東西。如果嬰兒被這種蘸了馬錢子的毒箭紮傷,要是不立即把毒吸吮出來是會緻命的。
“還有那條狗!如果一個人決心使用毒藥,他不是要先試試以求萬無一失嗎?本來我倒沒有預見到這條狗,但是至少一見之下我就明白了,而這條狗的情況完全符合我的推理。
“這回你清楚了吧?你妻子在害怕這種傷害。她親眼看見它發生了,她救了嬰兒的生命,但她卻避免告訴你真情實況,因為她知道你是多麼愛你那個兒子,她怕傷你的心。”
“原來是傑克!”
“剛才你撫弄嬰兒的時候我觀察了傑克。他的臉清楚地映在了窗子的玻璃上,因為外面有百葉窗做底襯。在他臉上我看到了如此強烈的妒嫉和冷酷的仇恨心理,那是很少見的。”
“我的傑克!”
“你必須面對現實,弗格森先生。這是特别痛苦的,正因為它是出于被歪曲了的愛,一種誇張的病态的對你的愛,還可能有對他死去的母親的愛,正是這種愛構成了他行動的動機。他的整個心靈充滿了對這個嬰兒的恨,嬰兒的健美恰恰襯出了他的殘疾和缺陷。”
“我的天!這不可能!”
“太太,我說得對嗎?”
女主人正在哭泣,頭埋在枕頭裡。這時她擡起頭來望着她丈夫。
“當時我怎麼能對你講呢,鮑勃?我能感受到你可能受到的精神打擊。我不如等待,等着由别人來對你講。當這位先生的條子上說他全知道的時候,我真高興喲,他仿佛有神奇的力量呢。”
“我看遠航一年對小傑克來說是有益健康的,這是我的處方,"福爾摩斯說。他站了起來。"隻有一件事還不清楚。太太。我們可以了解你為什麼打傑克。母親的容忍也不能是無限度的。但是這兩天你怎麼敢離開嬰兒呢?”
“我跟梅森太太說實話了,她全明白。”
“原來如此,我猜也是這樣。”
這時弗格森已經站到床前,伸着顫抖的兩手,豈不成聲了。
“現在,我想,是咱們下場的時刻了,華生,"福爾摩斯在我耳邊這樣輕聲說道。"你攙着忠實的多羅雷思的那隻手,我攙這隻。好了,"關上門之後他又說,“讓他們倆自己解決其餘的問題吧。”
關于這個案子,我隻有一句話要補充了,那就是福爾摩斯給本篇開頭的那封來函的回信,全文如下:
貝克街 一月二十一日
接十九日來函後我已調查了貴店顧客——敏興大街,弗格森·米爾黑德茶業經銷公司的羅伯特·弗格森所提的案件,結果圓滿。因承貴店介紹,特此緻謝。
歇洛克·福爾摩斯謹啟
王冠寶石案
華生醫生很高興又回到了貝克街二層的這間雜亂無章的房間,許多有名的冒險都是從這裡開始的。他環顧室内,牆上貼着科學圖表,屋裡擺着被強酸燒壞的藥品架子,屋角裡立着小提琴盒子,煤鬥裡依然放着煙鬥和煙草。最後他的眼光落到畢利的含笑而有神的臉上。這是一個小聽差,年紀雖輕卻很聰明懂事,有他在身邊,可以抵消一點這位著名偵探的陰郁身影所造成的孤獨寡合之感。
“一切都是老樣子,畢利。你也沒變。他也是老樣子吧?”
畢利有點擔心地瞧了瞧那關着的卧室門。
“我想他大概是上床睡着了,"畢利說。
當時正是一個明媚夏日的下午起點鐘。但是華生已經十分熟悉他朋友的不規律生活,不會感到現在睡覺有什麼奇怪。
“就是說,目前正在辦一件案子喽?”
“是的,先生。他現在十分緊張。我很擔心他的健康狀況。他越來越蒼白消瘦,還吃不下飯。赫德森太太總是問他:‘福爾摩斯先生,您幾點鐘用飯?'而他總是說:‘後天氣點半。'您是知道他專心辦案的時候是怎麼過日子的。”
“是的,畢利,我很清楚。”
“目前他正在盯着個什麼人。昨天他化裝成一個找工作的勞工,今天他成了一個老太太。差點兒把我也騙了,可我現在應該算是熟悉他的習慣了。"畢利一邊笑着一邊用手指了指立在沙發上的一把很皺的陽傘。"這是老太婆的道具之一。”
“這都是幹什麼呢?”
畢利放低了聲音,仿佛談論國家大事似的。"跟您說倒沒關系,但不能外傳。就是辦那個王冠寶石的案子。”
“什麼——就是那樁十萬英鎊的盜竊案嗎?”
“是的,先生。他們決心要找回寶石。嘿,那天首相和内務大臣親自來了,就坐在那個沙發上。福爾摩斯先生對他們态度挺好,他沒說幾句話就使他們放心了,他答應一定盡全力去辦。然而那個坎特米爾勳爵——”
“噢,他呀!”
“正是他,先生。您明白那是怎麼回事兒。要讓我說的話,他是一具活僵屍。我可以跟首相談得來,我也不讨厭内務大臣,他是一個有禮貌、好說話的人。但是我可受不了這位勳爵大人。福爾摩斯也受不了他。您瞧,他根本不相信福爾摩斯先生,根本反對請他辦案。他反倒巴不得他辦案失敗。”
“福爾摩斯先生知道這個嗎?”
“福爾摩斯先生當然什麼都知道。”
“那就讓咱們希望他辦案成功,讓坎特米爾勳爵見鬼去吧。嘿,畢利,窗子前邊那個簾子是幹什麼的?”
“三天以前福爾摩斯先生讓挂上的,那背後有一個好玩的東西。”
畢利走過去把遮在凸肚窗的凹處的簾子一拉。
華生醫生不覺驚歎地叫了一聲。那是他朋友的蠟像,穿着睡衣什麼的,一應俱全,臉起向窗子,微微下垂,仿佛在讀一本書,身體深深地坐在安樂椅裡。畢利把頭摘下來舉在空中。
“我們把頭擺成各種不同角度,為的是更象真人。要不是放着窗簾,我是不敢摸它的。打開窗簾,馬路對過也可以看得見它。”
“以前有一次我和福爾摩斯也使用過蠟人。”
“那時候我還沒來呢,"畢利說。他随手拉開簾子朝街上張望着。"有人在那邊監視着我們。我現在就看得見那邊視窗有一個家夥。您過來瞧瞧。”
華生剛邁了一步,突然卧室的門開了,露出福爾摩斯的瘦高身材,他面色蒼白而緊張,但步伐和體态象往常一樣地矯健。他一個箭步跳到視窗,立刻把窗簾拉上了。
“不要再動了,畢利,"他說道。"剛才你有生命危險,而我目前還用得着你。華生,很高興又在老地方見到你了。你來的正是時候,關鍵時刻。”
“我猜也是這樣。”
“畢利,你可以走開了。這孩子是個問題。能有多少道理證明我讓他冒危險是說得通的呢?”
“什麼危險,福爾摩斯?”
“暴死的危險。我估計今晚會有事。”
“什麼事?”
“被暗殺,華生。”
“别開玩笑了,福爾摩斯!”
“連我的有限的幽默感也不緻開這樣的玩笑。但是不管怎麼說,眼前還是先娛樂一下吧,對不對?允許我喝酒嗎?瓦斯爐和雪茄都在老地方。依我看你還是坐你原來的安樂椅吧。你大概還不會讨厭我的煙鬥和我的糟糕煙草吧?最近它們代替了我的三餐。”
“為什麼不吃飯呢?”
“因為饑餓可以改善人體的機能。做為一個醫生你當然會承認,消化過程得到的供血量等于腦力所損失的供血量。而我就隻是頭腦,華生。除此以外我的身體隻是一個附件兒。是以,我首先應該考慮腦的需要。”
“不過,這個危險到底是怎麼回事?”
“對了,趁着還沒出事的時候,你把兇手的姓名位址記在腦子裡說不定也有好處。你可以把它交給蘇格蘭場,連同我的問候和臨終祝福。名字是西爾維亞斯——内格雷托·西爾維亞斯伯爵。寫下來,夥計,寫下來!莫爾賽花園街136号。記下了嗎?”
華生那忠厚的臉急得都發顫了。他很明白福爾摩斯冒的危險是多麼大,也很知道他剛才說的話與其說是誇張不如說是縮小。華生一向是個行動家,這時他當機立斷。
“算我一個,福爾摩斯。我這兩天沒什麼事做。”
“我說華生,你的人格可沒見長進,還又添了說謊的毛病。你明明是一個忙不過來的醫生,每個小時都有人來看病的。”
“那都不是什麼要緊的症候。你為什麼不叫人逮捕這個家夥呢?”
“我确實可以這麼做。這也正是使他焦躁的緣故。”
“那你為什麼不下手呢?”
“因為我還不知道寶石藏在什麼地方。”
“對了!畢利跟我說過——是王冠寶石。”
“不錯,就是那顆碩大的發黃光的藍寶石。我已經撒下網了,也逮住魚了,就是沒拿到寶石,那樣抓其他們來又有什麼用呢?當然可以為社會除一害。但這不是我的目的。我要的是寶石。”
“這個西爾維亞斯伯爵是你的魚之一嗎?”
“不錯,而且是鲨魚。他是咬人的。另一個是塞姆·莫爾頓,搞拳擊的。塞姆倒是一個不壞的家夥,可惜被伯爵利用了。塞姆不是鲨魚。他是一條大個的長着大頭的傻鮈魚。不過他也同樣在我的網裡撲騰呢。”
“這個西爾維亞斯在什麼地方呢?”
“今天一上午我都是在他身邊。你以前也看見過我化裝成老太婆,華生。但今天最逼真。有一次他還真替我拾起了我的陽傘。'對不起,夫人,'他說。他有一半意大利血統,在他高興的時候很有一點南方的禮貌風度,但不對勁兒的時候是個魔鬼的化身。人生真是無奇不有,華生。”
“人生也可以變成悲劇。”
“是的,也許可能。後來我一直跟着他到了米諾裡斯的老斯特勞本齊商店。這個店是做汽槍的,做得相當精巧,我看現在就有一支在對過的視窗。你看見蠟人沒有?當然,畢利給你看過了。蠟人的腦袋随時可能被子彈打穿。什麼事兒,畢利?”
小聽差手裡拿着一個托盤,上面有一張名片。福爾摩斯看了它一眼就擡起了眉梢,臉上浮出打趣的微笑。
“這家夥來了。這一着我倒沒料到。華生,拉網吧!這家夥是個有膽量的人。你大概聽說過他作為一個大型比賽中的射手的名聲吧。要是他能把我也收在他的成功的運動記錄上頭,那倒是一個勝利的結尾。這說明他已經感覺到我在收網了。”
“叫警察!”
“恐怕得叫,但不是馬上。華生,你能不能從視窗看一下,街上是不是有一個人在溜達?”
華生小心地從簾子邊上望了望。
“不錯,有一個彪形大漢在門口晃蕩。”
“那就是莫爾頓——忠心而低能的塞姆。畢利,來訪的那個先生在什麼地方?”
“在會客室。”
“等我一按鈴,你就帶他上來。”
“是,先生。”
“要是我不在屋,你也讓他一個人進屋。”
華生等畢利出去一關上門,就立刻對福爾摩斯嚴肅地說:
“我說,福爾摩斯,這可不行。這個人是個亡命徒,是個不管不顧的人,他可能是來謀殺你的。”
“我并不感到奇怪。”
“我不走,我跟你一起。”
“你隻會礙事。”
“礙他的事?”
“不,我的夥伴,是礙我的事。”
“那我也不能離開你。”
“華生,你走沒關系,你會走的,因為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我相信你會這樣做到底的。這個人雖說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來,倒反而能為我的目的服務。"說着他掏出日記本,匆匆寫了幾行字。“你把這個送到蘇格蘭場交給偵查處的尤格爾。然後你跟警察一起來。那就可以逮捕這家夥了。”
“我會高高興興照辦的。”
“在你到來之前我剛好有時間找回寶石。"說着他按了一下鈴。"咱們最好從卧室門走出去。這個旁門非常有用。我想在一邊看看我的老鲨魚,你知道我有特殊的辦法。”
于是,一分鐘以後,畢利把西爾維亞斯伯爵讓到空屋子裡來了。這位有名的獵獸家、運動員兼花花公子是一個魁梧、黝黑的男子,留着威武的黑胡須,蓋着下面兇殘的薄嘴唇,上面伸着一個鷹嘴似的長而彎的鼻子。他服飾考究,但是花色領結以及閃閃發光的别針和戒指給人一種浮華的感覺。當他身後的門關上之後,他用兇惡而驚愕的目光到處亂看了一遍,仿佛每走一步都唯恐有陷阱似的。當他突然發現窗前安樂椅上方的頭和睡衣領子時,他猛然吃了一驚。起初他的表情純是驚奇,接着在他兇殘的黑眼睛裡閃現出一種可怕的希冀的光。他向四周看了一下,見确實沒有人在場作證,他就舉起粗手杖、踮起腳尖朝無聲的人形走過去。當他正蜷身準備猛跳過去一擊時,突然從卧室門口有一個冷靜而譏諷的聲音向他說道:“不要打壞它,伯爵!不要打破!”
兇手吓得一縮,痙攣的臉上充滿驚恐之色。刹時間他又半舉起那根加鉛的手杖,仿佛又要對真人行兇似的,但是福爾摩斯那鎮靜的灰眼睛和譏諷的微笑使他的手又放了下來。
“這個玩意兒不錯,”福爾摩斯說着朝人形踱過去。"是法國塑像家塔韋尼埃做的。他做蠟像的技巧不下于你的朋友斯特勞本齊做汽槍。”
“什麼汽槍!你說的是什麼?”
“請把帽子手杖放在茶幾上。好!請坐。你願意把手槍摘下來嗎?好吧,你願帶着坐也随你的便。你的來訪非常巧,因為我本來也很想找你稍微聊一聊。”
伯爵把粗眉毛一擰。
“我麼,也是想跟你談談,是以才來的,福爾摩斯。我不否認剛才我是想揍你。”
福爾摩斯動了一下靠着桌邊的腿。
“我看出來你有這種想法了,"他說。“不過,對我本人的關懷是怎麼來的呢?”
“因為你專門跟我搗亂。因為你派出你的爪牙跟蹤我。”
“什麼?我的爪牙!沒那回事!”
“别裝蒜!我叫人跟着他們來着。兩方面都可以幹這個,福爾摩斯。”
“這倒沒什麼,西爾維亞斯伯爵,不過請你叫我名字的時候要加稱呼。你應該知道,我幹的這一行,隻有流氓才象熟人那樣直呼我的名字,你也會同意我的看法,不遵守正常禮貌是不利的。”
“好吧,那就福爾摩斯先生吧。”
“很好!我告訴你吧,你說我派人跟蹤你的話是不對的。”
伯爵輕蔑地笑了。
“别人也會象你一樣跟蹤。昨天有一個閑散老頭子。今天又是一個老太婆。他們盯了我一整天。”
“說實在的,先生,你可真恭維我了。昨天道森老男爵還打賭說,我這個人,幹了法律,虧了戲劇界了。怎麼你今天也來擡舉我的小小化裝技術了?”
“那難道——是你本人麼?”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你看牆角那把陽傘,就是你開始懷疑我以前在敏諾裡替我拾起來的。”
“要是我曉得是你,你就甭打算——”
“再回到這個寒舍了。我很明白這一點。你我都悔不該錯過了好機會。既然你當時不知道是我,是以咱們又碰頭了。”
伯爵的眉毛擰得更緊了。"你這麼一說更嚴重了。不是你的探子而是你本人化裝,你這個沒事找事的!你承認你跟蹤我。為什麼跟蹤?”
“得了,伯爵,你過去在阿爾及利亞打過獅子的。”
“那又怎麼樣?”
“為什麼打獵?”
“為什麼?為了玩——為了刺激——為了冒險。”
“也為了給國家除一害吧?”
“正是。”
“這也正是我的理由!”
伯爵一下跳起來,手不由自主地朝後褲袋摸去。
“坐下,先生,坐下!還有一個更實際的理由,我要那顆發黃光的寶石。”
伯爵往椅背上一靠,臉上露出猙獰的笑。
“原來如此!"他說道。
“你明知道我是為這個盯着你的。你今晚來的目的就是摸清我到底掌握你多少情況,消滅我有多大必要。好吧。我告訴你,從你的角度來說那是絕對必要的,因為我一切都知道,隻除了一點,這是你即将告訴我的。”
“好哇!請問,你要知道的這點是什麼呢?”
“寶石現在什麼地方。”
伯爵警覺地看了他一眼。“這麼說,你是想知道那個喽?但我怎麼能告訴你它在什麼地方呢?”
“你能的,你一定會這樣做。”
“嗬!”
“你豈不了我,伯爵。"福爾摩斯兩眼盯着他,越盯越亮,最後成了兩個有威力的鋼點一般。"你是一塊玻璃磚。我能看穿你的腦袋。”
“那你當然能看出寶石在什麼地方了。”
福爾摩斯高興地把手一拍,然後伸出一個指頭嘲弄道:“這麼說你确實知道了,你已經承認了。”
“我什麼也沒承認。”
“我說,伯爵,你要是放明白些,咱們可以打打交道。否則,對你不利。”
伯爵把頭一仰,眼瞧着天花闆。"你還說我詐你呢!"他說道。
福爾摩斯出神地看着他,如同一位下棋能手在思考着關鍵的一着。然後他拉開抽屜取出一本厚厚的日記本。
“你知道這裡面是什麼嗎?”
“不知道,先生。”
“是你!”
“我!”
“正是你!你的全部經曆——每一件罪惡的冒險勾當。”
“他媽的,福爾摩斯!"伯爵兩眼冒火地喊道,“我的耐性是有限度的!”
“全都在這兒,伯爵。比如哈羅德老太太的死亡真相,她把布萊默産業留給了你,而你立刻就賭光了。”
“你在說夢話吧!”
“以及瓦倫黛小姐的全部生氣事迹。”
“嗐!那你撈不到什麼!”
“還有的是。這裡是一八九二年二月十三日在裡維埃拉頭等火車上搶劫的記錄。這個是同一年在裡昂的銀行的僞造支票案。”
“這個你說的不對。”
“這麼說别的都對了!嗨,伯爵,你是一個會打牌的人。在對手掌握了全部王牌的時候,交出你的牌是最省時間的了。”
“你說這些和你剛才講的寶石有什麼關系?”
“慢一點,伯爵。不要着急!讓我來照我的簡單平常的方式把話說明白。我掌握着這些針對你的情況,但在這一切之上的,我還完全掌握着你和你那個打手在王冠寶石案中的情況。”
“嗬!當真?”
“我掌握着送你到白金漢宮的馬車夫,帶你離開的馬車夫。我掌握在出事地點看見過你的看門人。我掌握艾奇·桑德斯的情況,他不肯給你破開寶石。艾奇已經自首了。你的事露了。”
伯爵頭上的青筋全脹起來了。他那多毛的大手緊張地絞在一起。他似乎要說話,但吐不出字來。
“這就是我的牌,"福爾摩斯說。"現在我都攤出來。但是缺一張牌,是那張方塊K。我不知道寶石在哪裡。”
“你不會知道了。”
“真的嗎?伯爵,放明白點,你權衡一下輕重。你将被關押二十年。塞姆也一樣。那你要寶石有什麼用呢?毫無用處。而如果你把寶石交出來——那我就搞一個不起訴。我們需要的不是抓住你或塞姆。我們要的是寶石。交出寶石,那麼,隻要你将來老老實實,我個人意見是放你自由。如果你再出亂子——那就下不為例。這次我的任務是拿到寶石,而不是抓住你。”
“如果我不幹呢?”
“那個麼,很遺憾,那隻有抓你而不取寶石。”
這時畢利聽到鈴響走來。
“伯爵,我覺得不如也把你的朋友塞姆找來一起商量。不管怎麼說,他的利益使他也應該有發言權。畢利,大門外有一個塊頭挺大、挺難看的先生。請他上樓來。”
“如果他不來呢,先生?”
“不要強迫。不要跟他動武。隻要你告訴他西爾維亞斯伯爵找他,他當然會來的。”
“你打算怎麼辦?"畢利一走,伯爵就問道。
“方才我的朋友華生也在這裡。我對他說,我網裡捉到一條鲨魚和一條鮈魚;現在我要拉網了,它們就會一起浮起來了。”
伯爵站了起來,一隻手伸到背後。福爾摩斯握住睡衣口袋裡的一樣鼓起的東西。
“你得不了善終,福爾摩斯。”
“我也時常有這個念頭。這有多大關系嗎?說實在的,伯爵,你自己的退場倒是躺着比立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是憂慮未來是病态的。為什麼不讓自己盡情享受目前呢?”
突然從這位犯罪界能手的兇狠的黑眼睛裡閃出一股野獸般的兇光。當他變得緊張和戒備時,福爾摩斯顯得更高大了。“朋友,動手槍是沒有用的,"福爾摩斯鎮靜自若地說。“你自己也知道,就算我給你時間去拿槍,你也不敢用槍。手槍是噪音很大的玩意兒,伯爵。還是用品槍好。噢,來了,我聽見你可敬的合夥人的腳步聲了。你好,莫爾頓先生。在街上怪悶的吧,是嗎?”
這位拳擊運動員是一個體格十分壯實的小夥子,長着一張愚蠢、任性的扁平臉。他不自然地站在門口,困惑地四下張望。福爾摩斯這種欣然親切的态度對他來說是沒有見過的新鮮事兒,雖然他模糊地意識到這是一種敵意,他卻不知道怎樣對付它。于是他就向他那位更狡黠的夥伴求救了。
“我說伯爵,現在唱的是什麼戲?這個家夥想幹什麼?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他的嗓子低沉而沙啞。
伯爵端了端肩膀,倒是福爾摩斯答了話。
“莫爾頓先生,要是允許我用一句話來總括一下情況的話,那叫做全露出來啦。”
拳擊運動員還是對他的同夥講話。
“這小子是在說笑話呢,還是怎麼的?我可沒有心思取笑兒。”
“我看也是,"福爾摩斯說道,“我看我可以擔保你今天晚上會越來越不想笑。嗨,伯爵先生,我是一個忙人,我不能浪費時間。現在我進那間卧室去。我不在屋,請你們務必不要拘束客氣。你可以不必拘着我的面子,把目前情況跟你的夥伴說清楚。我去練我的小提琴,拉一支《威尼斯船夫曲》。五分鐘以後我再回這屋來聽你的最後答複。我想你是聽明白我才說的最後選擇了吧?我們是得到你,還是得到寶石?”
說完福爾摩斯就走了,順手從牆角拿走了小提琴。不一會兒,就從那閉着房門的卧室裡傳來了幽怨連綿的曲調。
“到底是怎麼回事?"莫爾頓沒等他朋友來得及開口就着急地問道。"莫非他知道寶石的底細啦?”
“他掌握的實在他媽的太多了。我不敢保險他是不是全都知道了。”
“我的老天爺!"這位拳擊運動員的灰黃色的臉更蒼白了。
“艾奇把咱們給賣了。”
“真的?真的嗎?我非宰了他不可,我豁出上絞架了!”
“那也不頂事。咱們得趕緊決定怎麼辦。”
“等一等,"拳擊運動員懷疑地朝卧室望了望。"這小子是個精明鬼,得防他一手,他是不是在偷聽?”
“他正在奏琴怎麼能偷聽呢?”
“倒也是。但也許有人藏在簾子後面偷聽呢。這屋的挂簾也實在多。"說着他向四周望了望。這時他第一次發現了福爾摩斯的蠟像,吃驚得伸出手來指着它,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嗐,那是蠟像!"伯爵說。
“假的?好家夥,吓壞了我啦。誰也看不出是假的。跟他一模一樣,還穿着睡衣哪。但是,伯爵,你看這些簾子!”
“别管什麼簾子不簾子了!咱們正在耽誤時間,沒多少時間了。他馬上就可能為寶石的事兒把咱們給押起來。”
“他媽的這小子!”
“但是隻要咱們告訴他寶石藏在什麼地方,他就放開手不管了。”
“怎麼!交出寶石!交出十萬鎊?”
“兩條道兒挑一條。”
莫爾頓用手去抓自己的短頭發的腦袋。
“他是一個人在這兒。咱們把他幹掉吧。要是這家夥閉上了眼,咱們就沒的怕了。”
伯爵搖了搖頭。
“他是有槍有準備的。要是咱們開槍打死他,在這麼個熱鬧地方也很難逃走。再說,很可能警察已經知道他掌握的證據。嘿!什麼聲兒?”
似乎從視窗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聲響。兩個人立即轉過身來,但什麼也沒有。除了那個怪像坐在那裡之外,房間是空的。
“是街上的響聲,"莫爾頓說,“我說,掌櫃的,你是有腦子的人。你當然能想出辦法來。要是動武不行,那我聽你的。”
“比他更強的人我也騙過,"伯爵答道,“寶石就在我的暗口袋裡。我不能冒險把它亂放在别處。今晚就能将它送出英國,在星期天以前就可以在阿姆斯特丹把它切成四塊了。他不知道範·塞達爾這個人。”
“我還當塞達爾是下周才走呢。”
“本來是的。但現在他必須立即動身。你我必須有一個人帶着寶石溜到萊姆街去告訴他。”
“但是假底座還沒做好呢。”
“那他也得就這麼帶走,冒險去辦。一分鐘也不能耽誤了。"他再一次象一個運動員本能地感到危險時那樣,狠狠地看了看視窗。不錯,剛才的聲響确實是來自街上的。
“至于福爾摩斯麼,"他接着說道,“我們可以很容易地騙他。知道嗎,這個笨蛋隻要能拿到寶石就不逮捕咱們。那好吧,咱們答應給他寶石。咱們告訴他錯誤線索,不等他發現上當咱們就到荷蘭了。”
“這主意我贊成!"莫爾頓一邊咧嘴笑一邊喊道。
“你去告訴荷蘭人趕緊行動起來。我來對付這個傻瓜,假裝檢讨一番。我就說寶石在利物浦放着哪。媽的,這音樂真煩人!等他發現寶石不在利物浦的時候,寶石已經切成四塊啦,咱們也在大海上啦。過來,躲開門上的鑰匙孔。給你寶石。”
“你可真敢把它帶在身上。”
“這兒不是最保險的地方嗎?既然咱們能把它拿出白金漢宮,别人也能把它從我住所拿走。”
“讓我仔細參觀參觀它。”
伯爵不以為然地瞅了一眼他的同伴,沒理那伸過來的髒手。
“怎麼着?你當我會搶你嗎?媽的,你跟我來這一套我可受不了!”
“行了,行了,别動火,塞姆。咱們現在可千萬不能吵架。到這邊視窗來才看得清楚。拿它對着光線,給你!”
“多謝!”
福爾摩斯從蠟像的椅子上一躍而起,一把就搶過寶石。他一隻手攥着寶石,另一隻手用手槍指着伯爵的腦袋。這兩個流氓完全不知所措,吃驚得倒退了幾步。他們驚魂未定,福爾摩斯已經按了電鈴。
“不要動武,先生們,我求你們不要動武,看在一屋子家具的面上!你們應當知道反抗對你們是不合适的,警察就在樓下。”
伯爵的困惑超過了他的憤怒和恐懼。
“你是從什麼地方——?"他上豈不接下平地說着。
“你的驚訝是可以了解的。你沒注意到,我的卧室還有一個門直通這簾子後邊。我本來想當我搬走蠟像的時候你一定聽見聲響了,但我很幸運。這樣就使我有機會來聆聽你們的生動談話,要是你們覺察我在場,那談話就沒這麼自然了。”
伯爵做了一個絕望無奈的表情。
“真有你的,福爾摩斯。我相信你就是魔鬼撒旦本人。”
“至少離他不遠吧,"福爾摩斯謙虛地笑道。
塞姆·莫爾頓的遲鈍頭腦半天才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直到樓梯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了,他才開了腔。
“沒的說!"他說道,“不過,這個拉琴聲是怎麼來的?現在還響呢!”
“不錯,"福爾摩斯答道。"你想的很對。讓它繼續放吧!如今這唱機确是一種了不起的新發明。”
警察蜂擁而入,手铐響過之後犯人就給帶到門口的馬車上去了。華生留了下來,祝賀福爾摩斯在他的探案史上又添了光輝的一頁。說話之間,不動聲色的畢利又拿着盛名片的托盤進來了。
“坎特米爾勳爵駕到。”
“請他上來吧,畢利。這就是那位代表最高階層的貴族名士,"福爾摩斯說道,“他是一個出色的忠實的人物,但是有些迂腐。要不要稍稍捉弄他一下?冒昧地開他一個玩笑如何?照理說,他當然還不知道剛才發生的情況。”
門開了,進來一位清瘦莊嚴的人,清瘦的面孔上垂着維多利亞中期式的光亮黑頰須,這與他的拱肩弱步頗覺不相稱。福爾摩斯熱情地迎上前去握住那漠然缺乏反應的手。
“坎特米爾勳爵,您好!今年天氣夠冷的,不過屋裡還夠熱,我幫您脫脫大衣好嗎?”
“不必,謝謝。我不想脫。”
但福爾摩斯硬是拉住袖子不放手。
“請不必客氣,讓我幫您脫吧!我朋友華生醫生可以擔保,如今氣溫的變化非常有害健康。”
這位爵爺不耐煩地掙開他的手。
“我這樣很舒服,先生!我坐不住。我隻是進來打聽一下你自願張羅的案子進行得如何了。”
“非常棘手——非常棘手。”
“我早就知道如此。”
在這位老大臣的語調之中有一種明顯的譏諷之意。“人人都是有其局限性的,福爾摩斯生生,但是這也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治療我們的自鳴得意的毛病。”
“不錯,不錯,我确實相當着急。”
“那自然。”
“尤其是關于一點。也許您能幫我一點忙?”
“你求我幫忙有點為時太晚了。我還以為你有十足的辦法呢。不過,我還是願意幫忙。”
“說起來,我們對于實際盜竊者是可以起訴無疑了。”
“那要在你捉住他們之後。”
“當然。但問題是——對于收贓者我們将如何起訴呢?”
“你提這個問題不是有點為時過早嗎?”
“計劃周密點好。那麼,照您看來對收贓者采取行動的确鑿證據是麼?”
“實際占有寶石。”
“據此你會逮捕他嗎?”
“毫無疑問。”
福爾摩斯從來不笑出聲來,這次卻是他老朋友華生記憶中幾乎近于笑出聲的一次。
“那麼,先生,我将不得不建議逮捕你。”
坎特米爾勳爵非常生氣。他那蒼白的面頰也被老年人的火氣加深了顔色。
“你太放肆了,福爾摩斯先生。在五十年的公職生活中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事體。先生,我是一個公務繁忙、職責重大的人,我沒有這種時間和趣味來開這種無聊的玩笑。我可以坦白地對你講,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你的能力,我一向認為把這案子交給正式警察去辦要安全得多。你剛才的行為證明了我的判斷。先生,再見。”
福爾摩斯立刻轉身站到門前。
“等一等,先生,"他說,“把寶石帶走比暫時占有它将構成更嚴重的罪狀。”
“這太不象話了!讓我過去!”
“請你摸一下大衣右手口袋。”
“你是什麼意思,先生?”
“别急,别急,照我的話做。”
幾秒鐘之後這位不勝驚訝的勳爵站在那裡,目瞪口呆,顫抖的手掌上放着那顆碩大的發黃光的寶石。
“呵!呵!這是怎麼回事,福爾摩斯先生?”
“真抱歉,勳爵,真抱歉!"福爾摩斯大聲說道,“我的這位老朋友可以告訴你我這個人有一種愛搞惡作劇的壞毛病。還有,我酷愛戲劇性效果。我冒昧地——非常冒昧地——在您剛進來的時候把寶石放在您口袋裡了。”
老勳爵看看寶石又看看福爾摩斯的笑臉。
“先生,我确實困惑不解。不過——這倒真是王冠寶石。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對你不勝感激之至。你的幽默感麼,正如你自己所稱,确乎有點怪癖,而且表現的又特别不是時機,但不管怎麼說我收回我剛才所說有關你的專業才能的評語。但是你到底是怎麼——”
“案子才辦了一半,細節暫可不談。坎特米爾勳爵,您現在回去向上邊報告好消息,這總可以稍稍彌補我的惡作劇了吧。畢利,送客。還有,告訴赫德森太太盡快開兩個人的飯來。”
退休的顔料商
那天早晨福爾摩斯心情抑郁,陷入沉思。他那機警而實際的性格往往受這種心情的影響。
“你看見他了?"他問道。
“你是說剛走的那個老頭?”
“就是他。”
“是的,我在門口碰到了他。”
“你覺得他怎麼樣?”
“一個可憐、無所作為、潦倒的家夥。”
“對極了,華生。可憐和無所作為。但難道整個人生不就是可憐和無所作為的嗎?他的故事不就是整個人類的一個縮影嗎?我們追求,我們想抓住。可最後我們手中剩下什麼東西呢?一個幻影,或者比幻影更糟——痛苦。”
“他是你的一個主顧嗎?”
“是的,我想應該這樣稱呼他。他是警場打發來的。就象醫生把他們治不了的病人轉給江湖醫生一樣。他們說自己已無能為力,無論發生什麼事情病人的情況也不可能比現狀再壞的了。”
福爾摩斯從桌上拿起一張油膩的名片。"喬賽亞·安伯利。他說自己是布裡克福爾和安伯利公司的股東,他們是顔料商,在油料盒上你能看到他們的名字。他積蓄了一點錢,六十一歲時退了休,在劉易薩姆買了一所房子,忙碌了一輩子之後歇了下來。人們認為他的未來算是有保障了。”
“确是這樣。”
福爾摩斯瞥了瞥他在信封背面草草寫下的記錄。
“華生,他是一八九六年退休的。一八九七年和一個比自己年輕二十歲的女人結了婚,如果像豈不誇張的話,那還是個漂亮的女人。生活優裕,又有妻子,又有閑暇——在他面前似乎是一條平坦的大道。可正象你看見的,兩年之内他已經變成世界上最潦倒、悲慘的家夥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還是老一套,華生。一個背信棄義的朋友和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安伯利好象有一個嗜好,就是象棋。在劉易薩姆離他不遠的地方住着一個年輕的醫生,也是一個好下棋的人。我記下他的名字叫雷·歐内斯特。他經常到安伯利家裡去,他和安伯利太太之間的關系很自然地密切起來,因為咱們這位倒黴的主顧在外表上沒有什麼引人之處,不管他有什麼内在的美德。上星期那一對私奔了——不知去向。更有甚者,不忠的妻子把老頭的檔案箱做為自己的私産也帶走了,裡面有他一生大部分的積蓄。我們能找到那位夫人嗎?能找回錢财嗎?到目前為止這還是個普通的問題,但對安伯利卻是極端重要的大事。”
“你準備怎麼辦?”
“親愛的華生,那要看你準備怎麼辦——如果你了解我的話。你知道我已在着手處理兩位科起特主教的案子,今天将是此案最緊要的關頭。我實在抽不出身去劉易薩姆,而現場的證據又挺重要。老頭一再堅持要我去,我說明了自己的難處,他才同意我派個代表。”
“好吧,"我應道,“我承認,我并不自信能夠勝任,但我願盡力而為。"于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後我出發去劉易薩姆,絲毫沒有想到我正在參與的案子一周之内會成為全國熱烈讨論的話題。
那天夜裡我回到貝克街彙報情況時已經很晚了。福爾摩斯伸開瘦削的肢體躺在深陷的沙發裡,從煙鬥裡緩緩吐出辛辣的煙草的煙圈。他睡眼惺忪,如果不是在我叙述中停頓或有疑問時,他半睜開那雙灰色、明亮、銳利的眼睛,用探索的目光注視着我的話,我一定會認為他睡着了。
“喬賽亞·安伯利先生的寓所名叫黑文,"我解釋道,“我想你會感興趣的,福爾摩斯,它就象一個淪落到下層社會的窮貴族。你知道那種地方的,單調的磚路和令人厭倦的郊區公路。就在它們中間有一個具有古代文化的、舒适的孤島,那就是他的家。四周環繞着曬得發硬的、長着苔藓的高牆,這種牆——”
“别作詩了,華生,"福爾摩斯嚴厲地說。“我看那是一座高的磚牆。”
“是的。"如果不是問了一個在街頭抽煙的閑人,我真找不到黑文。我應該提一下這個閑人。他是一個高個、黑皮膚、大胡子、軍人模樣的人。他對我的問詢點了點頭,而且用一種奇特的疑問目光瞥了我一眼,這使我事後又回想起了他的目光。
“我還沒有進門就看見安伯利先生走下車道。今天早晨我隻是匆匆看了他一眼,就已經覺得他是一個奇特的人,現在在日光下他的面貌就顯得更加反常了。”
“這我研究過了,不過我還是願意聽聽你的印象,"福爾摩斯說。
“我覺得他彎着的腰真正象是被生活的憂愁壓彎的。他并不象我一開始想象的那麼體弱,因為盡管他的兩腿細長,肩膀和胸脯的骨架卻非常闊大。”
“左腳的鞋皺折,而右腳平直。”
“我沒注意那個。”
“你不會的。我發覺他用了假腿。但請繼續講吧。”
“他那從舊草帽底下鑽出的灰白色的頭發,以及他那殘酷的表情和布滿深深皺紋的臉給我印象很深。”
“好極了,華生。他說什麼了?”
“他開始大訴其苦。我們一起從車道走過,當然我仔細地看了看四周。我從沒見到過如此荒亂的地方。花園裡雜草叢生,我覺得這裡的草木與其說是經過修整的,不如說是任憑自由發展。我真不知道一個體面的婦女怎麼能忍受這種情況。房屋也是同樣的破舊不堪,這個倒黴的人自己似乎也感到了這點,他正試圖進行修整,大廳中央放着一桶綠色油漆,他左手拿着一把大刷子,正在油漆室内的木建部分呢。
“他把我領進黑暗的書房,我們長談了一陣。你本人沒能來使他感到失望。‘我不敢奢望,'他說,‘象我這樣卑微的一個人,特别是在我慘重的經濟損失之後,能赢得象福爾摩斯先生這樣著名人物的注意。'
“我告訴他這與經濟無關。‘當然,這對他來講是為了藝術而藝術,'他說,‘但就是從犯罪藝術的角度來考慮,這兒的事也是值得研究的。華生醫生,人類的天性——最惡劣的就是忘恩負義了!我何嘗拒絕過她的任何一個要求呢?有哪個女人比她更受溺愛?還有那個年輕人——我簡直是把他當作自己的親兒子一樣看待。他可以随意出入我的家。看看他們現在是怎樣背叛我的!哦,華生醫生,這真是一個可怕,可怕的世界啊!'
“這就是他一個多小時的談話主題。看起來他從未懷疑過他們私通。除了一個每日白天來、晚上六點鐘離去的女仆外,他們獨自居住。就在出事的當天晚上,老安伯利為了使妻子開心,還特意在幹草市劇院二樓定了兩個座位。臨行前她抱怨說頭痛而推辭不去,他隻好獨自去了。這看來是真話,他還掏出了為妻子買的那張未用過的票。”
“這是值得注意的——非常重要,"福爾摩斯說道,這些話似乎引起了福爾摩斯對此案的興趣。"華生,請繼續講。你的叙述很吸引人。你親自檢視那張起了嗎?也許你沒有記住号碼吧?”
“我恰好記住了,"我稍微有點驕傲地答道,“三十一号,恰巧和我的學号相同,是以我記牢了。”
“太好了,華生!那麼說他本人的位子不是三十就是三十二号了?”
“是的,"我有點迷惑不解地答道,“而且是第二排。”
“太令人滿意了。他還說了些什麼?”
“他讓我看了他稱之為保險庫的房間,這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保險庫,象銀行一樣有着鐵門和鐵窗,他說這是為了防盜的。然而這個女人好象有一把複制的鑰匙,他們倆一共拿走了價值七千英鎊的現金和債券。”
“債券!他們怎麼處理呢?”
“他說,他已經交給警察局一張清單,希望使這些債券無法出售。午夜他從劇院回到家裡,發現被盜,門窗打開,犯人也跑了。沒有留下信或消息,此後他也沒聽到一點音訊。他立刻報了警。”
福爾摩斯盤算了幾分鐘。
“你說他正在刷油漆,他油漆什麼呢?”
“他正在油漆過道。我提到的這間房子的門和木建部分都已經漆過了。”
“你不覺得在這種時候幹這活計有些奇怪嗎?”
“'為了避免心中的痛苦,人總得做點什麼。'他自己是這樣解釋的。當然這是有點反常,但明擺着他本來就是個反常的怪人。他當着我的面撕毀了妻子的一張照片——是盛怒之下撕的。'我再也不願看見她那張可惡的臉了。'他尖叫道。”
“還有什麼嗎,華生?”
“是的,還有給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我驅車到布萊希思車站并趕上了火車,就在火車開動的當兒,我看見一個人沖進了我隔壁的車廂。福爾摩斯,你知道我辨識人臉的能力。他就是那個高個、黑皮膚、在街上和我講話的人。在倫敦橋我又看見他一回,後來他消失在人群中了。但我确信他在跟蹤我。”
“沒錯!沒錯!"福爾摩斯說。"一個高個、黑皮膚、大胡子的人。你說,他是不是戴着一副灰色的墨鏡?”
“福爾摩斯,你真神了。我并沒有說過,但他确實是戴着一副灰色的墨鏡。”
“還别着共濟會的領帶扣針?”
“你真行!福爾摩斯!”
“這非常簡單,親愛的華生。我們還是談談實際吧。我必須承認,原來我認為簡單可笑而不值一顧的案子,已在很快地顯示出它不同尋常的一面了。盡管在執行任務時你忽略了所有重要的東西,然而這些引起你注意的事兒也是值得我們認真思考的。”
“我忽略了什麼?”
“不要傷心,朋友。你知道我并非特指你一個人。沒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有些人或許還不如你。但你明顯地忽略了一些極為重要的東西。鄰居對安伯利和他妻子的看法如何?這顯然是重要的。歐内斯特醫生為人如何?人們會相信他是那種放蕩的登徒子嗎?華生,憑着你天生的便利條件,所有的女人都會成為你的幫手和同謀。郵政局的姑娘或者蔬菜水果商的太太怎麼想呢?我可以想象出你在布盧安克和女士們輕聲地談着溫柔的廢話,而從中得到一些可靠消息的情景。可這一切你都沒有做。”
“這還是可以做的。”
“已經做了。感謝警場的電話和幫助,我常常用不着離開這間屋子就能得到最基本的情報。事實上我的情報證明了這個人的叙述。當地人認為他是一個十分吝啬、同時又極其粗暴而苛求的丈夫。也正是那個年青的歐内斯特醫生,一個未婚的人,來和安伯利下棋,或許還和他的棋子鬧着玩。所有這些看起來都很簡單,人們會覺得這些已經夠了——然而!——然而!”
“困難在哪兒?”
“也許是因為我的想象。好,不去管它吧,華生。讓我們聽聽音樂來擺脫這繁重的工作吧。卡琳娜今晚在艾伯特音樂廳演唱,我們還有時間換服,吃飯,聽音樂會。”
清晨我準時期了床,但一些面包屑和兩個空蛋殼說明我的夥伴比我更早。我在桌上找到一個便條。
親愛的華生:
我有一兩件事要和安伯利商談,此後我們再決定是否着手辦理此案。請你在三點鐘以前做好準備,那時我将需要你的幫助。
S.H.
我一整天未見到福爾摩斯,但在約定的時間他回來了,嚴肅、出神,一言不發。這種時候還是不要打擾他的好。
“安伯利來了嗎?”
“沒有。”
“啊!我在等他呢。”
他并未失望,不久老頭兒就來了,嚴峻的臉上帶着非常焦慮、困惑的表情。
“福爾摩斯先生,我收到一封電報,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他遞過信,福爾摩斯大聲念起來:
請立即前來。可提供有關你最近損失的消息。
埃爾曼,牧師住宅
“兩點十分自小帕林頓發出,"福爾摩斯說,“小帕林頓在埃塞克斯,我相信離弗林頓不遠。你應該立即行動。這顯然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發的,是當地的牧師。我的名人錄在哪兒?啊,在這兒:‘J·C·埃爾曼,文學碩士,主持莫斯莫爾和小帕林頓教區。'看看火車表,華生。”
“五點二十分有一趟自利物浦街發出的火車。”
“好極了,華生,你最好和他一道去。他會需要幫助和勸告的。顯然我們已接近此案最緊急的關頭了。”
然而我們的主顧似乎并不急于出發。
“福爾摩斯先生,這簡直太荒唐了,"他說。“這個人怎麼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呢?此行隻能浪費時間和錢财。”
“不掌握一點情況他是不會打電報給你的。立刻發電說你就去。”
“我不想去。”
福爾摩斯變得嚴厲起來。
“安伯利先生,如果你拒絕追查一個如此明顯的線索,那隻能給警場和我本人留下最壞的印象。我們将認為你對這個調查并不認真。”
這麼一說我們的主顧慌了。
“好吧,既然你那麼看,我當然要去,"他說,“從表面看,此人不可能知道什麼,但如果你認為——”
“我是這樣認為的,"福爾摩斯加重語平地說,于是我們出發了。我們離開房間之前,福爾摩斯把我叫到一旁叮囑一番,可見他認為此行事關重大。"不管發生什麼情況,你一定要設法把他弄去,"他說。"如果他逃走或回來,到最近的電話局給我個信,簡單地說聲'跑了'就行。我會把這邊安排好,不論怎樣都會把電話撥給我的。”
小帕林頓處在支線上,交通不便。這趟旅行并沒有給我留下好印象。天氣炎熱,火車又慢,而我的同路又悶悶不樂地沉默着,除了偶然對我們無益的旅行挖苦幾句外幾乎一言不發。最後我們終于到達了小車站,去牧師住宅又坐了兩英裡馬車。一個身材高大、儀态嚴肅、自命不凡的牧師在他的書房裡接待了我們。他面前擺着我們拍給他的電報。
“你們好,先生,"他招呼道,“請問有何見教?”
“我們來,"我解釋說,“是為了你的電報。”
“我的電報!我根本沒拍什麼電報。”
“我是說你拍給喬賽亞·安伯利先生關于他妻子和錢财的那封電報。”
“先生,如果這是開玩笑的話,那太可疑了,"牧師氣憤地說。"我根本不認識你提到的那位先生,而且我也沒給任何人拍過電報。”
我和我們的主顧驚訝地面面相觑。
“或許搞錯了,"我說,“也許這兒有兩個牧師住宅?這兒是電報,上面寫着埃爾曼發自牧師住宅。”
“此地隻有一個牧師住宅,也隻有一名牧師,這封電報是可恥的僞造,此電的由來必須請警察調查清楚,同時,我認為沒必要再談下去了。”
于是我和安伯利先生來到村莊的路旁,它就好象是英格蘭最原始的村落。我們走到電報局,它已經關門了。多虧小路警站有一部電話,我才得以和福爾摩斯取得聯系。對于我們旅行的結果他同樣感到驚奇。
“非常蹊跷!"遠處的聲音說道,“真莫名片妙!親愛的華生,我最擔心的是今夜沒有往回開的車了。沒想到害得你在一個鄉下的旅店過夜。然而,大自然總是和你在一起的,華生——大自然和喬賽亞·安伯利——他們可以和你作伴。"挂電話的當兒,我聽到了他笑的聲音。
不久我就發現我的旅伴真是名不虛傳的吝啬鬼。他對旅行的花費大發牢騷,又堅持要坐三等車廂,後又因不滿旅店的帳單而大發牢騷。第二天早晨我們終于到達倫敦時,已經很難說我們倆誰的心情更糟了。
“你最好順便到貝克街來一下,"我說,“福爾摩斯先生也許會有新的見教。”
“如果不比上一個更有價值的話,我是不會采用的,"安伯利惡狠狠地說。但他依然同我一道去了。我已用電報通知了福爾摩斯我們到達的時間,到了那兒卻看見一張便條,上面說他到劉易薩姆去了,希望我們能去。這真叫人吃驚,但更叫人吃驚的是他并不是獨自在我們主顧的起房間裡。他旁邊坐着一個面容嚴厲、冷冰冰的男人。黑皮膚、戴着灰色的眼鏡,領帶上顯眼地别着一枚共濟會的大别針。
“這是我的朋友巴克先生,"福爾摩斯說。"他本人對你的事也很感興趣,喬賽亞·安伯利先生,盡管我們都在各自進行調查,但卻有個共同的問題要問你。”
安伯利先生沉重地坐了下來。從他那緊張的眼睛和抽搐的五官上,我看出他已經意識到了起近的危險。
“什麼問題,福爾摩斯先生?”
“隻有一個問題:你把屍體怎麼處理了?”
他聲嘶力竭地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枯瘦的手在空中抓着。他張着嘴巴,刹那間他的樣子就象是落在網中的鷹隼。在這一瞬間我們瞥見了喬賽亞·安伯利的真面目,他的靈魂象他的肢體一樣醜陋不堪。他向後往椅子上靠的當兒,用手掩着嘴唇,象是在抑制咳嗽。福爾摩斯象隻老虎一樣撲上去掐住他的喉嚨,把他的臉按向地面。于是從他那緊喘的雙唇中間吐出了一粒白色的藥丸。
“沒那麼簡單,喬賽亞·安伯利,事情得照規矩辦。巴克,你看怎麼樣?”
“我的馬車就在門口,"我們沉默寡言的同伴說。
“這兒離車站僅有幾百碼遠,我們可以一道去。華生,你在這兒等着,我半小時之内就回來。”
老顔料商強壯的身體有着獅子般的氣力,但落在兩個經驗豐富的擒拿專家手中,也是毫無辦法。他被連拉帶扯地拖進等候着的馬車,我則留下來獨自看守這可怕的住宅。福爾摩斯在預定的時間之前就回來了,同來的還有一個年輕精明的警官。
“我讓巴克去處理那些手續,"福爾摩斯說,“華生,你可不知道巴克這個人,他是我在薩裡海濱最可恨的對手。是以當你提到那個高個、黑皮膚的人時,我很容易地就把你未提及的東西說出來。他辦了幾樁漂亮案子,是不是,警官?”
“他當然插手過一些,"警官帶有保留地答道。
“無疑,他的方法和我同樣不規律。你知道,不規律有時候是有用的。拿你來說吧,你不得不警告說無論他講什麼都會被用來反對他自己,可這并不能迫使這個流氓招認。”
“也許不能。但我們得出了同樣的結論,福爾摩斯先生。不要以為我們對此案沒有自己的見解,如果那樣我們就不插手了。當你用一種我們不能使用的方法插進來,奪走我們的榮譽時,你應當原諒我們的惱火。”
“你放心,不會奪你的榮譽,麥金農。我向你保證今後我将不再出面。至于巴克,除了我吩咐他的之外,他什麼也沒有做。”
警官似乎大松了一口氣。
“福爾摩斯先生,你真慷慨大度。贊揚或譴責對你影響并不大,可我們,隻要報紙一提出問題來就難辦了。”
“的确如此。不過他們肯定要提問題的,是以最好還是準備好答案。比如,當機智、能幹的記者問起到底是哪一點引起了你的懷疑,最後又使你确認這就是事實時,你如何回答呢?”
這位警官看起來感到困惑不解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們目前似乎并未抓住任何事實。你說那個罪犯當着三個證人的面想自殺,因為他謀殺了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此外你還拿得出什麼事實嗎?”
“你打算搜查嗎?”
“有三名警察馬上就到。”
“那你很快就會弄清的。屍體不會離得太遠,到地窖和花園裡找找看。在這幾個可疑的地方挖,不會花多長時間的。這所房子比自來水管還古老,一定有個廢豈不用的舊水井,試試你的運氣吧。”
“你怎麼會知道?犯案經過又是怎樣的呢?”
“我先告訴你這是怎麼幹的,然後再給你解釋,對我那一直辛勞、貢獻很大的老朋友就更該多解釋一番。首先我得讓你們知道這個人的心理。這個人很奇特——是以我認為他的歸宿與其說是絞架,不如說是精神病犯罪拘留所。說得再進一步,他的天性是屬于意大利中世紀的,而不屬于現代英國。他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守财奴,他的妻子因不能忍受他的吝啬,随時可能跟任何妻子走。這正好在這個好下棋的醫生身上實作了。安伯利善于下棋——華生,這說明他的智力類型是喜用計謀的。他和所有的守财奴一樣,是個好嫉妒的人,嫉妒又使他發了狂。不管是真是假,他一直疑心妻子私通,于是他決定要報複,并用魔鬼般的狡詐做好了計劃。到這兒來!”
福爾摩斯領着我們走過通道,十分自信,就好象他曾在這所房裡住過似的。他在保險庫敞開的門前停住了。
“喝!多難聞的油漆味!"警官叫道。
“這是我們的第一條線索,"福爾摩斯說,“這你得感謝華生的觀察,盡管他沒能就此追究下去,但卻使我有了追蹤的線索。為什麼此人要在此刻使屋裡充滿這種強烈的氣味呢?他當然是想借此蓋住另一種他想掩飾的氣味——一種引人疑心的臭味。然後就是這個有着鐵門和栅欄的房間——一個完全密封的房間。把這兩個事實聯系到一塊能得到什麼結論呢?我隻能下決心親自檢查一下這所房子。當我檢查了幹草市劇院票房的售票表——華生醫生的又一功勞——查明那天晚上包廂的第二排三十号和三十二号都空着時,我就感到此案的嚴重性了。安伯利沒有到劇院去,他那個不在場的證據站不住了。他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讓我精明的朋友看清了為妻子買的票的座号。現在的問題就是我怎樣才能檢查這所房子。我派了一個助手到我所能想到的與此案最無關的村莊,在他根本不可能回來的時間把他召去。為了避免失誤,我讓華生跟着他。那個牧師的名字當然是從我的名人錄裡找出來的。我都講清楚了嗎?”
“真高,"警察敬畏地說。
“不必擔心有人打擾,我闖進了這所房子。如果要改變職業的話,我會選擇夜間行盜這一行的,而且肯定能成為專業的能手。注意我發現了什麼。看看這沿着壁腳闆的瓦斯管。它順着牆角往上走,在角落有一個龍頭。這個管子伸進保險庫,終端在天花闆中央的圓花窗裡,完全被花窗蓋住,但口是大開着的。任何時候隻要擰開外面的開關,屋子裡就會充滿瓦斯。在門窗緊閉、開關大開的情況下,被關在小屋裡的任何人兩分鐘後都不可能保持清醒。我不知道他是用什麼卑鄙方法把他們騙進小屋的,可一進了這門他們就得聽他擺布了。”
警官有興趣地檢查了管子。“我們的一個辦事員提到過瓦斯味,"他說,“當然那會兒門和窗子都已經打開了,油漆——或者說一部分油漆——已經塗在牆上了。據他說,他在出事的前一天就已開始油漆了。福爾摩斯先生,下一步呢?”“噢,後來發生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清晨當我從餐具室的窗戶爬出來時,我覺得一隻手抓住了我的領子,一個聲音說道:‘流氓,你在這兒幹什麼呢?'我掙紮着扭過頭,看見了我的朋友和對頭,戴着墨鏡的巴克先生。這次奇妙的遇合把我們倆都逗笑了。他好象是受雷·歐内斯特醫生家之起進行調查的,同樣得出了事出謀害的結論。他已經監視這所房子好幾天了,還把華生醫生當做來過這兒的可疑分子跟蹤了。他無法拘捕華生,但當他看見一個人從餐具室裡往外爬時,他就忍不住了。于是我把當時的情況告訴了他,我們就一同辦這個案子。”
“為什麼同他、而不同我們呢?”
“因為那時我已準備進行這個結果如此完滿的試驗。我怕你們不肯那樣幹。”
警官微笑了。
“是的,大概不能。福爾摩斯先生,照我了解,你現在是想撒手不管此案,而把你已經獲得的結果轉交給我們。”
“當然,這是我的習慣。”
“好吧,我以警察的名義感謝你。照你這麼說此案是再清楚不過了,而且找到屍體也不會有什麼困難。”
“我再讓你看一點鐵的事實,"福爾摩斯說,“我相信這點連安伯利先生本人也沒有察覺。警官,在探索結論的時候你應當設身處地地想想,如果你是當事人你會怎麼幹。這樣做需要一定的想象力,但是很有效果。我們假設你被關在這間小房子裡面,已沒有兩分鐘的時間好活了,你想和外界取得聯系、甚至想向門外或許正在嘲弄你的魔鬼報複,這時候你怎麼辦呢?”
“寫個條子。”
“對極了。你想告訴人們你是怎麼死的。不能寫在紙上,那樣會被看到。你如果寫在牆上将會引仆人們的注意。現在看這兒!就在壁腳闆的上方有紫鉛筆劃過的痕迹:'我們是——'至此無下文了。”
“你怎麼解釋這個呢?”
“這再清楚不過了。這是可憐的人躺在地闆上要死的時候寫的。沒等寫完他就失去了知覺。”
“他是在寫'我們是被謀殺的。'”
“我也這樣想。如果你在屍體上發現紫鉛筆——”
“放心吧,我們一定仔細找。但是那些證券又怎麼樣呢?很明顯根本沒發生過盜竊。但他确實有這些證券,我們已經證明過了。”
“他肯定是把證券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了。當整個私奔事件被人遺忘後,他會突然找到這些财産,并宣布那罪惡的一對良心發現把贓物寄回了,或者說被他們掉在地上了。”
“看來你确實解決了所有的疑難,"警官說。"他來找我們是理所當然的,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去找你呢?”
“純粹是賣弄!"福爾摩斯答道。“他覺得自己很聰明,自信得不得了,他認為沒人能把他怎麼樣。他可以對任何懷疑他的鄰居說:‘看看我采取了什麼措施吧,我不僅找了警察,我甚至還請教了福爾摩斯呢。'”
警官笑了。
“我們必須原諒你的'甚至'二字,福爾摩斯先生,"他說,“這是我所知道的最獨具匠心的一個案子。”
兩天之後我的朋友扔給我一份《北薩裡觀察家》雙周刊雜志。在一連串以"兇宅"開頭,以"警察局卓越的探案"結尾的誇張大标題下,有滿滿一欄報道初次叙述了此案的經過。文章結尾的一段足見一斑。它這樣寫道:
“麥金農警官憑其非凡敏銳的觀察力從油漆的氣味中推斷出可能掩飾的另一種氣味,譬如瓦斯;并大膽地推論出保險庫就是行兇處;随後在一口被巧妙地以狗窩掩飾起來的廢井中發現了屍體;這一切将做為我們職業偵探卓越才智的典範載入犯罪學曆史。”
“好,好,麥金農真是好樣的,"福爾摩斯寬容地笑着說。“華生,你可以把它寫進我們自己的檔案。總有一天人們會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