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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寫作課 | 好的細節是一束光線

周四寫作課 | 好的細節是一束光線

宋寶穎/制圖

作者:滿 堂

先舉個例子。

有一部散文集獲了21世紀初國内大獎,其中一篇寫古槐的散文,寫了兩三萬字,中間有這樣一段:

“走進十幾年前建成的大槐樹公園,我直奔古槐遺址,呈示在我眼前的是一座清末民初建立的碑亭,碑亭飛檐鬥拱。碑上镌有的“古大槐樹處”五個大字,将多少代人的辛酸、委屈、悱恻、凄切與思念都凝固在這裡。距古槐遺址幾米遠的石砌的高崖上,是漢槐之根蘖生的‘二代古槐’,她于1974年被飓風擊倒,人們将她扶直後,那鋼鐵一樣的軀體仍挺立着不朽的靈魂。這失去母體的生命,早已執着地将基因傳遞給‘三代槐樹’,複蘇着她逝去的綠色。傍母而立,‘三代槐樹’已粗壯過圍,蓊蓊郁郁。她繼續彈撥着生命的琴弦,又根生出一片大大小小的新槐,老槐新槐在大槐樹公園裡,同吟着一曲倔強的生命進行曲。”

讀了之後,你可能會看到傳統散文的文化底蘊,情理交融又铿锵有力。你可能還會覺得,在追求铿锵有力的散文類型裡,這篇算得上代表作之一了。要是從寫作技巧來探讨,如果你覺得有所不足,大約是行文中少了細節,讓那洋溢和噴發的激情缺少基礎。

文學與讀者的溝通,離不開細節上的溝通,告訴他們想要知道的東西。

細節是基礎,有它或者沒有,效果真不一樣。用一個比喻來說,春節放幾個煙花,大概有兩種情形,一種是站得穩的,煙花沖上黑背景的天空;一種是站得不穩的,煙花貼着地皮噴出去了。

千百年來的讀者,與當今讀者一樣,願意讀細節。那時的細節與現在的不同。

“在屋子的一端,靠近視窗處,有一張黑色的皮沙發椅,在它的側面是一張長橢圓形的桌子。在一堵牆邊有一個床鋪,一隻黑皮椅,一張漆成黑色的巨大的胡桃木寫字台和一個有許多抽屜的櫃子。在另一邊還有一張床、一隻黑皮椅和用瓷磚砌成的壁爐。在壁爐上邊的牆壁上,挂着……”

這段填滿細節的文字,作者是瑞典的拉格洛夫,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作家。接下來,她還詳細寫了挂在牆上的鳥類标本、獵袋、鈍頭劍、軍刀、鹿角等等。我們要知道,在她寫作的一百多年前,車郵馬慢,去遠方旅遊很難,也不能從網絡、電視、電影,甚至攝影圖檔上欣賞這個世界,于是需要作家像畫家一樣,把環境細節一件一件寫出來。

現在誰還那樣寫細節,就顯得可笑了,除非想攆走讀者。

不同的時代,需要不同的細節。當今時代,我在網絡上随意看一些文字,想看的是那樣一些細節:簡潔的、必要的、寫得好的。

比如某篇訪談一位學者的文字:

2015年10月,他靜靜坐在自己那間隻有六七平方米的書房裡。窄小的書架最上頭,是父親母親的照片。他們都穿灰布棉襖,母親嘴角禁閉,父親留稀疏的山羊胡子,眼神淡漠憂郁。他的爺爺,沒有留下照片,“長相大約是和我父親一樣的。”

加引号的最後一句,像是學者與訪談者的對話。在這之前省略了許多東西。如果用傳統寫法,前面這大約一百字的段落,至少要三五百字以上。比如怎樣敲開那位學者家門,怎樣驚訝他家客廳狹小擁擠,怎樣進了更狹小的書房坐下訪談,怎樣從書架上頭的照片進入話題,先說到照片上的父輩親屬,再說到照片上沒有出現的祖輩。請你想想看,如果一位作者沒有很多更深入的東西可寫,是不是隻好寫這些過程呢?

你能看出來,這裡留下核心的東西,帶着細節描述出來。

仔細品味這一段。

或者拿出你先前寫人物的一篇散文,模仿這一段修改之後,你對于當今怎樣把握細節,就有了大緻的方向。

指導細節寫作的篇章很多,比如《金薔薇》中的一章《車站餐廳裡的老人》。帕烏斯托夫斯基自己動手寫了範例,在一個貧苦老人給小狗買面包的事件中,怎樣加入必要的細節,而不是那些不好的細節——瑣碎的,堆砌的,沒有特征的,什麼也不能說明的。

“他拿起面包到月台上去了。月台上一個人也沒有。一陣暴風已經吹過,第二陣暴風正在刮來,不過離得還很遠,可以在利耶盧皮河對岸的白色樹木上,看見微弱的陽光。老人坐到長凳上,給了彼契一塊面包,把另一塊用灰色手帕包起來,藏在袋裡。小狗痙攣地吃着……老人看着它,用袖子揩着眼睛——風吹下了眼淚。”

帕烏斯托夫斯基的态度是:尋找和決定細節,需要最嚴格的挑選。

最嚴格?什麼意思?

細節隻有當它具有代表性的時候,隻有當它能夠像光線一樣,立刻從黑暗中照出你所寫的東西(一個人和他的情緒,或者一個時代和它的事件),它才有生存的權利,才是必需的。

你要注意,好的細節不是抽象的,甚至與抽象的詞語無關,而是通過可感的文字,直接再現于讀者的感覺。

《我與地壇》裡,史鐵生的有些細節,正是他看到、聽到、聞到的:

“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着輪椅進入園中,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那時,太陽循着亘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也越紅……滿園子都是草木競相生長弄出的響動,片刻不息……滿園子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說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寫隻能聞,要你身臨其境去聞才能明了。”

他的有些細節,是他想到的事物,沾染了主觀色彩,仍然是可感的:

“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腳印,總讓人猜想他們是誰,曾在哪兒做過些什麼,然後又都到哪兒去了;譬如那些蒼黑的古柏,你憂郁的時候它們鎮靜地站在那兒,你欣喜的時候它們依然鎮靜地站在那兒,它們沒日沒夜地站在那兒從你沒有出生一直站到這個世界上又沒了你的時候。”

史鐵生還善于用動詞寫細節。

他用動詞寫出一連串的動作,像是描述主人公心理情緒的動态影像:

“十五年了,我還是總得到那古園裡去,去它的老樹下或荒草邊或頹牆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開耳邊的嘈雜理一理紛亂的思緒,去窺看自己的心魂。……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沒,坐起來,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壇上落滿黑暗然後再漸漸浮起月光,心裡才有點明白,母親不能再來這園中找我了。”

有意思的是,隻用一些數量詞,他也能完成他的細節。

《我與地壇》裡寫了一個總在長跑的人,自以為跑出好成績就能改變命運:

“第一年他在春節環城賽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見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長安街的新聞櫥窗裡,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聞櫥窗裡隻挂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沒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櫥窗裡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點怨自己。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櫥窗裡卻隻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幾乎絕望了,櫥窗裡隻有一幅環城賽群衆場面的照片。”

我們再來看史鐵生筆下的人物,有一段文字比較完整,描述了兩個熟悉的陌生人:

“他們和我一樣,到這園子裡來幾乎是風雨無阻,不過他們比我守時。我什麼時間都可能來,他們則一定是在暮色初臨的時候。刮風時他們穿了米色風衣,下雨時他們打了黑色的雨傘,夏天他們的襯衫是白色的褲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們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的,想必他們隻喜歡這三種顔色。他們逆時針繞這園子一周,然後離去。他們走過我身旁時隻有男人的腳步響,女人像是貼在高大的丈夫身上跟着漂移。我相信他們一定對我有印象,但是我們沒有說過話,我們互相都沒有想要接近的表示。十五年中,他們或許注意到一個小夥子進入了中年,我則看着一對令人羨慕的中年情侶不覺中成了兩個老人。”

細節隻是一種手段。

他在描述人物時,既能注意到細節,又能夠跳出細節。

也就是說,好的作家能左右細節,卻不被細節左右。

特邀編輯:董學仁

來源:中國青年報用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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