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徐貴祥:比天空更加寬闊的

徐貴祥:比天空更加寬闊的

買來朱秀海新作《遠去的白馬》,打開就放不下了,連讀數日。為了友善表達,先把作品的故事脈絡簡要地梳理一下:抗戰後期某日,膠東兩名鄉村女子分别接到通知,今晚各有一名八路軍幹部和她成親。風雪之夜,村長趙秀英等來了自己心儀的白馬英雄劉抗敵,水到渠成入了洞房。次日淩晨,日軍偷襲,趙秀英催促劉抗敵離開,自己和另一位新娘趙大秀用土炮掩護。策馬歸隊的劉抗敵回眸一瞥,看見昨夜的洞房烈焰騰空,誤以為趙秀英犧牲。而趙秀英在不久後搶占東北的征途中,率領趙大秀等支前民工,于混亂中被擠上渡船,來到東北。此後,真相相繼浮出水面,原來在那個風雪之夜,進入趙秀英洞房的劉抗敵,是組織上介紹給趙大秀的,在東北戰場,趙大秀當仁不讓地同劉抗敵正式結婚;而介紹給趙秀英的另一個英雄劉德文,則是因為上級臨時調遣而誤了婚期,并在此後被誤認為犧牲。長達三年的時間,趙秀英始終以支前民工隊長的身份,伴随一支部隊,多次參與該部的戰鬥,以膠東抗戰時期積累的經驗,為該部籌集供給、搶救傷員、發動群衆,甚至直接參戰,見證這支雜牌部隊成長為二流主力、一流主力。

這是一個女人的故事,也是一個女人同一支部隊的故事,進而也可以說是一個女人同一個時代、一場戰争、一個民族的故事。一個底層人物,因為信念和感恩、也因為“膠東大嫚”特有的“一根筋”,盡管連軍人的身份都沒有,但是她做的都是軍人的事甚至是連軍人也做不到的事,她直來直去、大包大攬、敢愛敢恨、敢作敢為。她不僅因為劉抗敵入錯洞房而失去了婚姻,還因為她一再堅持要落實區長交給她的任務、把民工隊伍帶回家鄉而錯過了在編的機會;不僅因為顧及趙大秀的利益而為事實上的丈夫劉抗敵保守秘密,還要為名義上的丈夫劉德文的母親養老送終;不僅因為珍重和珍惜而冷淡了歐陽政委的愛情,還因為要為“烈士”母親盡孝而放棄了當縣長的機會……在小說的最後部分,當讀到趙秀英挑着一對籮筐,一頭坐着自己的幼子、一頭坐着那個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而又對自己百般依賴的“婆婆”,跋山涉水開展鄉村土改的時候,我的腦子裡不禁響起了雨果的聲音:“比海洋更加寬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加寬闊的是人的胸懷。”

趙秀英的故事是由一系列錯位編織的,到底是誰首先張開了錯位之手,是劉抗敵還是劉德文?是趙大秀還是趙秀英自己……似乎每一個人都能扯進來,但是轉念一想,這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無辜的,他們同樣是錯位棋盤上的一粒棋子。在戰争的滾滾洪流中,個人遭遇沒有對錯,隻有命運。或許也可以這樣認為,是那匹被稱為“飄雪二郎”的白馬,在風雪之夜故意制造了這個錯位,作者正是抓住了這個錯位的源頭,一錯再錯,将錯就錯,通過小人物的一系列人生錯位,建構了一個嶄新的民間英雄形象,完成了對東北解放戰争的宏大叙事。

先說那匹馬。作品開篇即寫馬。膠東地方幹部趙秀英在焦灼等待的新婚之夜,第一次見到它的情景是這樣的:一擡頭那匹高大健壯的白馬已經進了院子,做院門的栅欄一直都為她想象中的那匹白馬開着――錯位就這樣不可逆轉地發生了,因為她想象中的新郎正是傳說中的“白馬營長”。

徐貴祥:比天空更加寬闊的

在趙秀英跟随部隊在東北征戰的三年裡,白馬這個意象多次出現,時隐時現,忽遠忽近,虛虛實實,成為貫穿作品的一條結構副線。最初是趙秀英在一場戰鬥後撿到了一匹奄奄一息的白馬,在趙秀英的眼裡,它就是劉抗敵的“飄雪二郎”,是以,在物質極度匮乏的日子裡,趙秀英有一口吃的,就要給老白馬分一口,并時刻警惕溫參謀長要殺掉老白馬為部隊充饑的企圖。溫參謀長調虎離山,派趙秀英出去征糧,可是他們卻找不到白馬了,直到趙秀英回來,它才自己一路小跑,回到了大姐的身邊,又搖頭又甩尾,還繞着大姐轉圈子,像是在跳一種舞蹈……這還是一匹馬嗎?它或許就是“飄雪二郎”的戰友,就像劉德文“犧牲”前委托戰友姜大偉照顧他的老娘一樣,這匹老白馬似乎也是受到“飄雪二郎”的委托,替它來撫慰趙秀英的。

進一步讀小說會發現,真正的“飄雪二郎”後來出現了兩次,一次是載着劉抗敵來到趙秀英的附近,隔着幾裡地,趙秀英已經感受到了它的氣息,進而也埋下了趙秀英曾經同劉抗敵和趙大秀秘密見面的伏筆。第二次是它被劉抗敵送給歐陽政委,載着歐陽來到趙秀英的身邊,讓人隐隐感受到劉抗敵副師長的良苦用心――既攜帶他本人的思念之情,也隐含他希望趙秀英重新獲得愛情的希冀。趙秀英對歐陽政委異乎尋常地敬重甚至産生了隐秘的愛慕,似乎也是從白馬開始的。歐陽政委犧牲之後,白馬就成了趙秀英生死相依的戰友。運輸隊老孫提出讓白馬拉大車的時候,趙秀英用鄙夷的眼光回答了他,“沒有了它的主人,它就應當像那些驽馬一樣去拉大車嗎?”終于有一天,明察秋毫的姜團長為了轉移趙秀英的哀愁,趁其不備,将白馬帶走,換回了一門山炮。這一次,趙秀英默默地接受了這個現實,但人們依然能夠聽到她的心聲:“白馬就在我心裡,永遠都不可能離去。”

再說那些人。趙秀英本來不在北上編制序列,在渡海過程中又和自己的民工隊失散,獨自一人伴随一支部隊。這是一支什麼樣的部隊啊,人員來自分區獨立團、縣大隊、民工、俘虜......一言以蔽之,都不是主力部隊的人,登岸後要槍沒槍,最初勉強編成一個營,也隻能在次要方向上當個擺設,好在這個擺設在保衛上級機關的時候發揮了很好的作用,被升格為十九團,兵員包括最後收編的散兵和新兵,團一級隻有自以為是的老紅軍幹部溫參謀長這麼一個指揮員。在趙秀英拒絕傳回膠東之後,表面很倔、其實一直對趙秀英心存依賴的溫參謀長,給趙秀英任命了三個職務:後勤隊長、群工幹事、包紮所長,三個職務都是臨時代理的。但就是在這些崗位上,趙秀英開始發揮她在膠東組織群衆、土改、瓦解敵軍的才能。在安東外圍,她研究了城内的情況,最先發現了殘留的日軍、僞警和實際控制城市的蘇軍之間的縫隙,縱橫遊說,軟硬兼施,并單刀赴會,在僞警面前冒充國軍先遣部隊,同蘇軍指揮官大談毛澤東和斯大林,結果是,兵不血刃占領了安東城,并收獲了大量物資。部隊也是以補充了兵員和給養,整編為三十七團。

《遠去的白馬》沒有選擇重大戰役中最為光彩的一面,而是截取戰争中很容易被忽略的配屬行動,部隊是“影子部隊”“誘餌部隊”“擺設部隊”,甚至是别人眼裡的“敗軍之将”“叫化子大隊”,由于上級看不順眼,常常連飯都吃不上。這不是上級的錯,是這支部隊不争氣,摩天嶺一戰,三十七團本來有機會證明自己,但是由于指揮力量薄弱、戰術技術生疏、兵員思想混亂,導緻狼奔豕突、潰不成軍,用師長的話說,哼哼,關鍵時刻就看出誰是主力了。連趙秀英這樣的民工都時不時地譏諷團首長――“這樣的仗你們打不了”,“你們守得住嗎”……然而,意外還是發生了,後來來了一個大機關作戰科長出身的姜大偉,他一次一次地示弱,一次一次地退縮,以緻于把全團推到了一個“知恥後勇”的境地。在新開嶺戰役中,他把地雷埋在敵人進攻的前沿,也埋在自己的退路上,真正是破釜沉舟。新開嶺戰役讓三十七團增強了自信,找回了主力部隊的榮譽感。到了塔山阻擊戰,雖然還是打防禦,但戰術專家姜大偉預感到,他的白台山防禦陣地将是空前惡戰,僅靠現有兵力和裝備是不夠的,幾年來趙秀英一直舍不得扔的破炮筒子、從日軍倉庫裡搜刮的地雷、用地雷火藥制成的炸藥包、戰場上撿來的兩拐子電話線……所有能夠幫助防禦的作戰資源,都納入了姜團長的視野,包括泥土和石頭。他在小小的白台山構築了一個土洋結合的防禦陣地,僅有的炮火放在對敵緻命一擊的時刻,運動戰、陣地戰、遊擊戰、穿插、迂回、潛伏……這一套被一群腦袋掖在褲腰上的“瘋子”運用得出神入化。終于,這支部隊浴火重生,以嶄新的面貌、帶着新的番号彙入東北野戰軍的洪流,踏上了入關南下的征程。

從宏觀上講,所有的戰争故事都是大同小異,一個“大”字,囊括了戰争背景、戰争過程、戰争目的和戰争結局;一個“小”字,則往往是戰場局部、過程片段、部隊分支、個體的情感命運……除了這些“大處着眼、小處下手”的基本原則,以及作者繼續發揮行為細節和心理活動的細膩的擅長以外,《遠去的白馬》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小中見奇、奇中見巧。幾乎每一個人物、每一個故事甚至每一個物件的出現,都帶有傳奇性。趙秀英是個奇人,她不同于我們在其他文藝作品裡見到過的任何一個支前民工形象,也不同于人們印象中的“膠東大嫚”形象。劉抗敵、劉德文、姜大偉、歐陽政委也是奇人,處事風格不同,作戰各有絕活,在司空見慣的英雄形象中,他們因為不同尋常而煥然一新。但是,在讀完作品之後我們又會發現,他們并沒有因為傳奇性而失真,傳奇性的合理性是靠藝術的真實性支撐的。所有的傳奇,較之戰争生活的真實,都是管中窺豹,都不足以讓我們大驚小怪。戰争的隧道有多深,就有多少傳奇,我們遠遠沒有寫夠、也沒有寫好戰争傳奇,隻能說,《遠去的白馬》又往深處走了一步。

還是要說說白馬。白馬幾乎是以“神來之筆”出現的,它在風雪之夜馱來一個決定性的美好的誤會之後,就很少露面了,然而在作品中它并沒有真正遠去,它隐沒在雲端,翺翔在戰争的上空,奔馳在軍人和趙秀英的心裡,若即若離,藕斷絲連。需要它的時候,它從天邊奔來,聚集着作品人物和讀者的目光。當故事重新回到主題之後,它又隐居二線或者三線。在作品中,趙秀英不是軍人,卻成了軍人的靈魂,而它則是趙秀英的靈魂,當然也是作品結構的靈魂象征。

徐貴祥:比天空更加寬闊的

趙秀英的傳奇要從她的那身寬大的軍裝說起,那還是在膠東即将北上的前夕,分區獨立團的團長為了留住這個能幹的地方女幹部,特意給她發的。陰差陽錯,她穿着這身軍裝,成為兩個抗戰英雄心目中的女神,并被司令員二話不說就趕到北上隊伍,讓她成為一支部隊形影不離的援軍,成為非軍非民、離不開戰場、回不了故鄉、找不回丈夫、見不到孩子、擺不脫“婆婆”的“女漢子”。還有她在戰場上撿到的老白馬,她打掃戰場時扛回來的破炮筒子,從死人堆裡淘出來的電話傳輸機,等等,這些破爛在姜團長手裡,無不化腐朽為神奇,成為戰士們手中的利器,為這支部隊由弱到強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它們的存在也從一個方面揭示了一個道理,戰争制勝不僅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不僅需要用兵如神,一個高明的指揮員,還要善于因地制宜、因時制宜、物盡其用。

小說讀到中間,我在筆記本上記下了幾句話:寫好軍事題材小說的前提是,要有深厚的軍史知識,要有豐富的軍事常識,要有深刻的戰争生活體驗――作者的從軍和參戰經驗在寫作中得到了充分地運用,比如戰場布局、戰鬥态勢、建制裝備、戰術技術等等,能夠寫得活靈活現并符合邏輯。當然,最重要的前提還是,會寫小說。軍旅小說家要有壯懷激烈的英雄理想,也要有悲天憫人的生命關懷,要有設計結構的宏觀視野,還要有編織人物關系的建築手藝,以及對于戰争、戰鬥、戰場的直覺俯仰和對戰争中人内心進行深度體察的能力。

最後,不得不說說作者本人了。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到廣西前線參加邊境作戰的時候,我是一名新兵。戰争結束後,我被抽調到軍部創作組寫報告文學《炮兵英雄王聚華》,那時候就知道友軍有個作家朱秀海,寫了一個報告文學《河那邊升起一顆星》,在參戰部隊中反響很大。從那時候起,朱秀海就是我心中的榜樣。若幹年後,又讀到他的《穿越死亡》和《音樂會》等,感覺這是一個始終高舉英雄主義旗幟、緻力于純粹意味書寫的軍旅文學作家。閱讀《遠去的白馬》過程中,我的腦海不斷閃現四十年前的一幕,想象那時候的朱作家,和我一樣守候在熱帶雨林潮濕的貓耳洞裡,眺望撕裂夜空的流星般曳光彈雨,聆聽山巒之間和江河上空發出的轟鳴,一股英雄氣拔地而起撲面而來。寫小說我當然寫不過朱秀海,但是有一點我們是相同的,我們都是上過戰場的軍人,而且都是兩次。第二次參戰是在雲南老山地區,他是上級派到作戰部隊的專業作家,我是偵察大隊的一名排長,那一年多的戰争生活體驗,讓我們都增加了軍事文學創作的自信。或許,從那時候開始,在作者的心裡,《遠去的白馬》已經從遙遠的天穹下面疾馳而來。

2022年1月3日

文章作者

徐貴祥:比天空更加寬闊的

徐貴祥,皖西人,1959年12月出生,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軍事文學委員會主任。著有長篇小說《仰角》《曆史的天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開》《明天戰争》《特務連》《馬上天下》《四面八方》等。獲第三屆人民文學獎,第七、八、九、十屆全軍文藝獎,第四、八、十、十一屆五個一工程獎,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相關圖書

徐貴祥:比天空更加寬闊的

《遠去的白馬》

朱秀海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21年2月1日出版

《遠去的白馬》是一部有分量、有思考的軍事文學作品。著名軍旅作家朱秀海在采訪多位親曆過解放戰争的幸存者後,收集了豐富的創作素材,以一匹馳騁沙場的白馬為引子,拉開了長篇小說《遠去的白馬》的帷幕。

小說主人公趙秀英,在抗日戰争期間就曾多次組織村民支前,帶領全村民工隊配合八路軍作戰。解放戰争中,趙秀英和她帶領的支前隊來到東北戰場上。背井離鄉、思念幼兒之苦沒有動搖這位共産黨員的心,她充分發揮了自己的組織才能和做群衆工作的經驗,組織打糧隊幫助三十七團度過缺衣少食的艱苦歲月,數次救全團于饑困。在戰場上,她冒着槍林彈雨從前線搶運傷兵,在敵軍的轟炸中用血肉之軀架起戰場通訊的生死線。解放戰争勝利後,她繼續堅守着共産黨人的使命,為一方水土、一方百姓奉獻了自己的一生。

本書根植于真實的曆史故事,借助豐厚的曆史史實,以事關中國前途命運的決戰——解放戰争為背景,以清醒客觀的文學立場審視和書寫曆史的複雜與真實、人性的善良與崇高,對戰争場面、戰場情節與細節的書寫,對衆多人物的情感與命運的描繪,均掌控有度,拿捏準确。在曆史與現實的兩個時空中縱橫捭阖,以詩性的筆調和詠歎的激情,成功地塑造了一批無私無畏、信念堅定、生動飽滿的共産黨人形象,震撼人心,感人肺腑。

編輯:王昊

圖檔源自網絡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