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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米德借刀殺人(上)

作者:天涯躺平客

第一章 少女死去

喪禮肅穆、盛大,同時帶了點适當的陰郁。

  “真是不錯的喪禮。”

  老字号葬儀社的會場負責人有感而發。

  “最近這麼講究的喪禮還真是越來越少了。”

  魚貫而入的拈香隊伍一斷,葬儀社的人員便斜着眼睛,一邊察看回禮用手帕的餘數,一邊壓低音量聊将起來。

  “不管是地點、參加者或時間都安排得無懈可擊呢。”

  地點在大阪豐中市的進階住宅區,兩排街道寂靜得人誦經的聲音遙遙傳出。時間是昭和四十七年(一九七二年)十月三日。說不上陰晴的秋陽不冷也不熱,正适合穿喪服。這種天氣對在門前等着祭拜的人而言,真是再好不過了。也正因為如此,對于出乎意料之外冗長的經文,大家也都沒有絲毫不耐煩的神色,反而表情莊嚴肅穆,完全符合喪禮的需要。

  死者是柴本美雪,豐能高中二年級,十七歲。主喪的是美雪的父親柴本健次郎,五十一歲,柴本公務店的社長。參加喪禮的人大緻可分成三類:一是美雪的高中師友;一是和健次郎有公私交誼的朋友,再來是柴本公務店的員工。

  “年輕小妞傷心的模樣,不管什麼時候看都叫人心動。”

  葬儀社從業人員卷起黑色雙排扣制服的袖子,一邊将花圈、花籃排列整齊,一邊繼續竊竊私語。

  “搞不好真正傷心的也隻有這些小女生。”

  “或許這是她們第一次嘗到人世無情的滋味。”

  “不過,”其中有一人迅速将視線轉向女學生的隊伍。“我還真想讓這些小女生體驗一下‘情愛’的滋味,賺她們幾把激情熱淚。”說罷,嘿嘿嘿地低笑了起來。

  “對了,”另外一個人壓低聲音說:“死者會不會沒有‘那個’經驗就死了?”

  “也許吧。不過也不盡然,現在十七歲的孩子可不簡單喔。”說着,嘴角泛出邪淫的笑意。

  “太不像話了。現在是工作時間哎!”

  “就是工作時間才好啊。對葬儀社而言,出席喪禮的人選,沒有比女學生更好了。憂郁中帶點恰到好處的嬌媚,能把喪禮的氣氛帶到到最高潮。如果全都是老太婆就差遠了,隻有老太婆的喪禮總是陰沉沉的,叫人一點幹勁都沒有。”

  喪禮的隊伍移動了一下位置,引起好戲上場前觀衆席間常有的一陣小小騷動。

  “出棺了!該我們忙喽!”

  葬儀社的從業人員收緊表情,拉下一張肅穆的臉,向參加喪禮的隊伍深深地一鞠躬。

  麥克風傳出主喪者健次郎沉重有力的聲音,悲傷中摻雜着目中無人的霸氣。不過,與其說悲傷,倒不如說那是建築商特有的一種低沉的嗓音。

  “小女美雪因病早夭,感謝各位在百忙之中抽空前來參加喪禮……”

  健次郎說“因病早夭”時,刻意提高了聲調,使得籠罩在高中生隊伍裡的空氣,忽然無聲地動搖了一下。是嗎?這個動搖輕輕擴散着質疑。

  這個疑問掠過幾個高中生的腦際,互看了一眼之後,彼此又匆匆垂下眼睑。這一瞬間的動搖安靜無聲,弱到不成氣候,但跟健次郎站在一起,用手帕掩住口鼻的妻子祥子,卻是以産生難以克制的激動。這份激動,讓人感覺到她不是想大聲疾呼什麼,而是用一種嚴厲的沉默在興師問罪。

  ——有沒有人,不,或許大家早就知道美雪的死因。

  祥子恨恨地咬着手帕,心中翻挽着的熊熊怒火蓋過悲傷。祥子想要呐喊,想要對着低頭肅穆的學生隊伍呐喊:

  “是誰?是誰逼死了美雪?是誰殺死了我惟一的女兒?”

  ——美雪什麼都沒說便黯然死去。際遇這麼悲慘,連在一邊冷眼旁觀的兇手名字都沒留下,一味任自己受到欺負、受到傷害而痛苦不堪。到底是誰?是誰殺死美雪的?我有權利知道兇手是誰,更有權利複仇。不!應該說有義務為美雪複仇。

  祥子死命地緊咬住手帕,不是為了塞住嗚咽的聲音,而是為了避免忍不住放聲呼喊。手帕撕裂的聲音從牙齒傳到耳朵,使得健次郎“感謝各位在百忙之中抽空前來參加喪禮”的緻詞,在她耳中聽來虛空至極。

  ——感謝什麼?兇手就在眼前,感謝什麼?兇手一定在心中譏笑你莊重的緻詞!說什麼因病而死!生什麼病?你為什麼這麼在意世俗的眼光?為什麼不替美雪讨一個公道?

  祥子強壓住心中一不小心就會爆發出來的怨恨,擡頭望向健次郎。健次郎則回以冰冷的眼神。

  “走吧。”健次郎輕輕拍拍祥子的肩膀。“上車吧。送送美雪,送她到那個永遠不必再受苦的地方。”

  健次郎加重放在祥子肩膀上的臂力,那力道仿佛在催促祥子,同時他又低聲說:

  “後面的車塞住了,我們得快點。現在這滑稽的喪禮還在進行,主角是我們,傷心或是生氣都無濟于事,隻會讓喪禮進行得不順利。”

  祥子被推進車内,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健次郎不想替美雪讨回公道嗎?看着女兒被人玩弄緻死,難道他竟沒有勇氣生氣?祥子看着透過車窗向人群答禮的健次郎,猛然覺得他像一頭污穢的野獸。

  随着車隊離去,參加喪禮的隊伍也紛亂四散。有人肆無忌憚的打哈欠,禮成了,該盡的義務也盡了,衆人的表情慢慢開朗起來。

  其中變化最大的就是豐能高中的學生。剛剛籠罩在整齊隊伍中的僵硬空氣,一下子便回複了生氣。

  “她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有一個學生輕輕吟唱。這是首流行歌,卻沒有人覺得不莊重。對這些高中生而言,那些難以了解的悼詞或經文,還不如這首流行歌曲更适合為亡友送别。而“不帶走一片雲彩”的部分仿佛最能表達同學永别的思念之情,一下子好幾個人都跟着唱了起來。

  内藤規久夫人也是其中的一個。高中二年級說起來屬于少年到青年的成長過渡期,有些人還停留在少年階段,但有些人己長成挺拔的青年。内藤是屬于前者。肌肉還沒長全的薄弱胸肌,正說明他的稚氣未脫。不知是不是為了表達追悼死者的強烈情感,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哼唱這個旋律。

  “那首歌早就過時了啦。”

  回頭一看,柳生隆保正露出他潔白尖銳的犬齒,微微地笑着。他的四肢發育良好,像新生的竹子般充滿活力。雖說仍是少年,卻已一步跨進青年的階段。

  “不過話也不能這麼說,畢竟你好像很喜歡她。”

  “拜托你别亂說話好不好。”

  “喲,這麼容易就生氣啦,看來我是說中你的心事了。”

  柳生又再一次露出他的犬齒,志得意滿地笑道。

  “你有沒有聽說過有關她生病的謠傳?”

  柳生壓低了聲音。雖然是一句問話,但從他含笑的嘴角說出,更像是在談論蜚短流長。

  内藤敏感的察覺到柳生的目的,頭左右搖搖,并看着柳生,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其實也都還是未經證明的謠言啦。不過聽說她堕胎失敗……”

  “堕胎?你是說她懷孕了嗎?”因為不自覺提高了聲音,内藤慌張的捂住嘴。柳生似乎樂見内藤驚訝的表情,盯着他接着說:

  “堕胎當然是懷孕啰。你聽說過盲腸炎堕胎的嗎?雖然柴本家對外宣稱美雪是因為動盲腸手術失敗才死的,可是你相信嗎?現在是什麼時代了,再怎麼樣的蒙古大夫也都還會割盲腸吧。”

  内藤盯着柳生充滿笑意且微微泛紅的姣好唇形,仿佛看到什麼可憎之物似地問他:

  “那傳言有沒有說讓她懷孕的人是誰?”

  “那幹了好事的家夥啊?大概隻有她才知道啰。不過她沒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就死了。哎呀,怎麼回事?你臉色很差耶!”

  柳生像要看透内藤的心一般,故意問他,眼神幸災樂禍,一副樂見對方驚愕的表情。

  “根據可靠的消息——當然說是這麼說,但我不一定相信就是了,據說讓她懷孕的是她的同學。不過沒有人能确定到底是誰。”柳生再一次皮笑肉不笑的牽動嘴角。

  内藤還想再追問下去,但葬儀社的人抱着花圈、花籃,慌慌張張的擠開内藤沖了過去。

  他們必須在死者家屬從火葬場回來以前,撤去會場的布置并做完清掃工作。特約的外送餐館這時差不多也将做好的餐點裝在車上準備出發了。若能在死者家屬、親友回到會場的時候,将餐點備妥并安頓在毫無香火味的席位上,那麼這家葬儀社就算是頂尖的了。

  祭壇一下子就被拆得七零八落。一個人靈巧的将東西收進紙箱後,另一個人便小跑步将紙箱放上卡車。承包葬儀社搬運工作的芳野宏六有條不紊的将紙箱堆放成長方形,并安置在卡車上。

  “像這種規模的喪禮,七個人怎麼忙得過來,至少得配個九個人吧。”坐在駕駛座旁的芳野用手掌順勢擦臉上的汗水,對司機說。

  “你看,都秋天了,我還流這麼多汗。社長就是這麼摳,我這個葬儀社員工都快因為工作過度而翹辮子了。”

  “這麼一來,社長又可以因為你的喪禮再賺一筆了。”

  “沒錯。”

  兩人哈哈大笑的時候,會場主任大賀跑過來,敲敲助手座的車門。

  “營業課剛才傳話來說,這個祭壇明天還要用,是以不要卸貨,就這樣開進車庫放着,知道嗎?”

  “OK,OK!生意這麼好,還真可喜可賀。”

  “神經病!别胡鬧了。”

  大賀左右望了一下附近參加喪禮的人,擔心有人聽到芳野的胡言亂語。

  “我可沒胡鬧啊。能辦這麼大的喪禮,相信喪家一定是個大财主,這麼一來,給主任的紅包可不會一兩張鈔票就打發了吧。”

  “建築商不過是靠着房地産熱賺一筆罷了,卻處處喜歡擺闊,我看主任,你不好好敲他一筆怎麼行。”說着,司機也開始幫腔。然後猛踩油門,發動引擎。

  “我剛剛聽到一些學生談話的内容。”司機轉動方向盤,巧妙的避開參加喪禮的人群。

  “這個女孩好像不是普通生病死的。”

  “這是什麼話?病還分普通或進階的啊?”

  “别插嘴嘛,你就這壞習慣!”

  “别生氣,那些學生說些什麼?”

  司機把方才聽到的話複述了一遍,才剛說完,芳野突然敲着方向盤,喊了一聲“停!”幾乎就在同時,煞車聲響起。

  “怎麼了?你别吓我。”

  “我想了一下,我根本沒必要到車庫去,反正東西隻要放着就好了嘛,你就讓我在這裡下車回家,行吧?”

  “是沒關系啦,要不我幹脆送你回家好了。”

  “那倒不用,我還有點事要辦。就這樣啰。”

  芳野将工作服的上衣換成西裝,從助手座跳了下來。看着卡工廠中的房間遠了之後,又快步走回剛剛一路開過來的路上。走了一會兒,參加喪禮的人三五成群的映入眼簾,跟幾組人擦身而過後,芳野拍了拍一個人的肩膀。

  “什麼事?”

  對方轉過頭來,芳野問道:

  “你是豐能高中的學生嗎?”聲音咄咄逼人中帶點威嚴,跟剛才和司機胡謅時的态度判若兩人。

  “你剛參加完柴本美雪的喪禮嗎?”

  “嗯。”

  年齡差距造成的威嚴與壓力,使少年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我不會占用你太多的時間,隻希望你幫我一點小忙。”

  芳野從外衣内袋拿出黑色的筆記本說:

  “這裡不友善談話……”

  說着,便走向旁邊的岔路。他踩着自信讓對方跟得上的腳步,頭也不回的一迳往前走。少年怯怯的向四方投注求援的眼神,卻不巧都沒有見到熟識的臉孔,是以腳步就自然的跟着芳野挪動。轉進岔路之後,完全不見其他人影,這時芳野便用一種緩慢但不容支吾其詞的語調說:

  “你叫什麼名字?……内滕規久夫。規久夫怎麼寫?”

  早暮的秋陽,将兩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

2

  鐵門砰然關上之後,點火開關立刻被按下,火一點燃,焚化爐隆隆作響的聲音便不停的鞭打着祥子的耳朵。美雪在哭,祥子心想。祥子耳邊甚至聽到美雪正在疾聲呐喊:“我不想死!”在此同時,和尚的誦經聲仿佛企圖消除這些幻聽般随之而起。低吟的經文節奏單調,安撫着死者不要哭泣,并慰藉家屬不要悲傷。不過,那缺乏抑揚頓挫的旋律,幾乎要讓人懷疑,這些誦經聲是不是在為家屬的哭泣聲和音。誦經聲音高揚起來的時候,祥子耳中傳來跟經文節奏沖突的喃喃自語。

  “美雪,我一定幫你讨回公道!”

  這聲音充滿冒犯經文的怨氣,祥子不由自主的一轉頭,耳朵剛好碰到健次郎的嘴唇。

  ——老公!

  “美雪在焚化爐裡哭,哭着要我們為她報仇。”

  健次郎雙唇不知是以的自言自語,嘴唇仿佛因怒氣而痙攣般的直打顫。他的失态,讓人無法跟喪禮時穩若泰山的健次郎聯想在一起。祥子靜靜的,但是卻用力的握住健次郎的手。

  “我們走吧。這些經文毫無意義,我想美雪也不會聽的。”

  坐在車中,兩人四目相對。霎時,健次郎沒來由的覺得眼前的祥子,目光好美。哭幹了的眼睛,剛剛還空洞無神,毫無光彩且失去意志,但現在,祥子的眼睛卻凝視着他,閃閃發亮。

  ——好美的眼睛。她總是在重要的時刻,閃耀着這種眼神。

  健次郎沒發現,他自己也是這種眼神,隻是直愣愣的注視了祥子好一陣子。

  “你剛剛說的話是真的嗎?”祥子用恢複平靜的聲音說。

  “美雪陷入彌留狀态的時候,我就已經下定決心了。為美雪、為你,也為我自己,我都有義務把兇手找出來,讨回這個公道。”健次郎凝視祥子的眼睛,咬牙切齒一字一字用力的說得清清楚楚。

  “對不起,我好像誤會你了。”

  “誤會?喔,喪禮的時候你似乎對我很不滿,可是我除了這麼做之外,别無他法。我絕對不能讓親戚們知道美雪的死因,要不然一定會變成一個天大的笑柄。對我的親戚是這樣,對你的親戚也是一樣,我誰都不信任。這些人就隻會厚着臉皮來要錢,卻沒有絲毫的感激,一點人情味都沒有。他們隻知道幸災樂禍,隻要認識的人裡有比自己更不幸的,就會莫名其妙的産生一股優越感。假如我們讓他們知道美雪的死因,這些人一定會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戴着一副關心的假面具,過來貓哭耗子假慈悲。一旦确定我們真的在為這件事傷神,他們就正中下懷,乘興而歸。萬一我們說要報仇,那就更不得了了。為了美雪,工作、财産我都可以不要,萬一這些人知道了我的打算,一定會拚命來攔阻。他們眼裡隻有我的錢,就怕我會為了報仇而散盡家産,讓他們無利可圖。是以我們絕對不能告訴他們實情,也不能表現出脆弱的樣子,一步都不能讓他們接近。”

  健次郎娓娓道來,仿佛在說服自己,而不是在對祥子說話。

  “還有,也不能讓員工知道。”

  絕對不能讓公司的人是以而動搖,因為這些人包含家族在内将近有三百人,都把自己的生計交在健次郎手中,如果知道健次郎決意為了報仇而不顧一切,這些人絕不會置之不理。不難想像他們會舉起大書“還我工作權利”的白旗,向健次郎抗議。健次郎連他們會說些什麼都想到了:昧于私情,枉顧勞工權益!

  若是坦白告訴他們美雪的死因,求取他們的同情跟諒解呢?這個念頭一湧上,健次郎随即打消了這個想法。果真這樣,亦不難想像他們會怎麼說。他們會在智語闆上寫着“不要讓資本家将兒女品行堕落的責任推給勞工”,然後極盡能事污蔑美雪。

  “祥子。”

  健次郎握住祥子放在膝上的手,祥子反射性的用力抽回。大白天握手在過去三十年的夫妻生活中從不曾有過。過去,丈夫在白晝總是善于算計,好像活着就隻是為了工作。結婚以來,即使在閨房中,丈夫都不曾說過什麼甜言蜜語。這樣的健次郎在車中如此接近自己,還是破天荒第一遭。

  “祥子,這件事隻能我們兩個人去做。要美雪去堕胎的是我們。結果也許是醫生的錯,不過,就像醫生說的,有可能真的是美雪沒辦法支援到手術結束,我們不需要為這件事情責備任何人。我們不知道是誰讓美雪懷孕的,就算知道,我們也不能因為堕胎的事而責備這個人。”

  祥子像要拂去什麼災厄般,厭惡的撥開健次郎的手。因為健次郎所說的話跟自己所期待的相去太遠,是以自然而然的反射出這樣的動作。

  “是嗎?美雪還是個孩子,還是個高中生耶。這樣的美雪居然懷孕了。為什麼我們不能責備讓美雪懷孕的人?”

  “我們不能因為美雪懷孕就責備人家。美雪并沒告訴我們她被強暴,在我們發現之前,她甚至沒說她已經懷孕了。更何況,在我們知道了以後,她也不肯說出那個男孩的名字。她這麼做,一定是擔心我們會去責備這個男的。換句話說,美雪基本上是自願‘接受’這個男孩,并允許他這麼做。既然美雪都這樣了,我們還有什麼權利去責備這個人?”

  “我不能接受這樣的說詞。美雪為了這個男的死了,不,應該說是被殺了!你還要說這個人沒有責任嗎?”

  健次郎沉默的制止祥子繼續說下去,因為他看見在結束誦經的和尚帶領下,所有參加喪禮的人都回來了。無所事事抽着香煙的司機們各自回到車上,發動引擎的聲音震動了周邊的空氣。

  “你說你不能接受,對吧?”

  車子一啟動,健次郎便壓低聲音說:

  “其實,我也不能接受。不管道理如何,我就是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就算美雪原諒了那個男的,我也絕不饒過他。如果法律不懲罰他,那就由我來懲罰他。我要讓他嘗嘗美雪受過的苦。不,我要讓他嘗到比美雪更痛苦十倍的苦頭。我一定要親手報仇,我想這是我給美雪最好的供養。”

  祥子無言的伸手握住健次郎,但似乎還嫌不足,更進一步用雙手包住健次郎的手,像珍惜寶貝似的捧到胸前。一滴淚掉落在他們手上。祥子心想,自己跟丈夫從來沒有任何時候比眼前這一刻更契合的了。

  不過,這份感動并沒有維持多久。回到家開始用餐,酒一下肚,滿座就開始沸騰起來。

  “你們還年輕,得再加油生個孩子,這才是為美雪做功德啊。”

  如果僅是這樣,當作笑話聽聽也就算了,但是話鋒一轉卻扯到房地産熱上。

  “你們好像賺了不少錢嘛。繼承人突然死了,這可怎麼才好?”

  這種酸不溜丢的譏諷,聽到健次郎耳朵裡,額頭立刻浮現兩道青筋。當他正準備起身發作時,祥子壓低的聲音輕輕傳了過來。

  “老公,有一個奇怪的人說要找你……”

  “奇怪的人?誰啊?”

  “我也不認識,問他名字也不說,他笑着說就算告訴我們,我們也不知道,是以說不說都一樣。”

  “你告訴他我在忙。”

  “我已經說了。”

  “那他還不走嗎?”

  “是啊。他說就是要找你談那件你正在忙的事。”

  “什麼?是有關美雪的事嗎?”

  “聽起來是這樣,不過,我總覺得怪怪的……”

  “好,我去見他。你幫我招呼這些人,好像還有人喝不過瘾。還有,不管他們說什麼,你都不要在意或生氣,知道嗎?”

  丢下這些話走到玄關,隻見一個男人穿着不太幹淨的西裝站在那裡。西裝外套還差強人意,不過褲子跟襯衫又绉又舊,不忍卒睹。大概三十五、六歲吧?健次郎很快便看透他,認定他就算是道上的,也不過是個喽羅。

  “我就是柴本,你是……?”健次郎若無其事的問。

  “您就是社長。失敬失敬。突然來訪,真是不好意思。”男人的聲音含糊而緩慢,一邊說一邊斜着眼由下往上打量健次郎,當他的視線跟健次郎充滿疑惑與憤怒的眼睛對上時,男人毫不畏懼的直視健次郎。

  健次郎當下知道這人是來勒索的,而且見過的世面還不算少。不過,當他确定男人的目的之後,反而松了一口氣。對于舊社會陋習猶存的土木建築業而言,暴力或勒索可以說是家常便飯,沒兩把刷子擺平這些事,根本就不可能在這一行混下去。戰後,整個國家被燒得面目全非,健次郎身上穿着僅有的一套工作服,憑着真本事從木匠開始做起,能夠有今天的局面,也是走過許多挫折和耍過不少肮髒手段換來的。面對一兩個小混混,健次郎根本不看在眼裡。

  “不用多禮了,你叫什麼名字?”

  男人沉默的搖搖頭。

  “原來是無名小卒,那就沒必要聽你說話,回去吧。”

  男人淡淡的牽動了一下嘴角。在舞台上,通常遇到這樣的場面,都會撂下“走就走,不過後果你可要自己負責”之類的話,男人的微笑正營造出這樣的效果。這可不是剛出道的小喽羅有的本事。

  “你也看到我正在忙,你改天再來吧。”話一出口,健次郎便驚覺自己說錯話了。要對方改天再來,等于承認對方的存在,同時也給對方再來一次的藉口。果然,男人因自己受到認同而微揚嘴角,露出占盡上風的微笑。

  “您這麼忙我也覺得不好意思,不過您的千金,應該是叫做美雪吧,我總覺得她太可憐了,是以才想順道過來打擾一下。也許美雪小姐這樣死也死不瞑目吧。真是過分,這麼可愛的千金小姐,竟然死得這麼慘。”

  男人算準健次郎擔心筵席客人隔牆有耳,不願被别人聽見兩人對話的弱點,刻意提高音量自言自語,惟恐旁人聽不見。這正是恐吓勒索慣用的伎倆。

  “無名小卒!”

  健次郎面無表情的舉手制止。雖然不能讓對方察覺自己的弱勢,不過這時候假如一味的硬碰硬,反而可能弄巧成拙。應付恐吓勒索的場面對健次郎而言并不陌生。

  “看來故事挺長的,進來吧。”

  走向會客室時,因年齡差距所産生的威嚴起了作用,健次郎完全照自己的步調去主導對方。

  “你剛剛提到美雪的死什麼的。美雪是因為盲腸手術失敗而死的,這有什麼問題嗎?”

  “别想騙我,我可是有證據的。”

  “喔?證據嗎?說來聽聽。”

  “就是關于令千金懷孕的事。”

  “懷孕?美雪嗎?這玩笑開得太過分了。”

  “哼,裝蒜也沒用,我可是有證人的。”

  “是嗎?那我問你,就算美雪正如你所說的懷孕了,那麼是誰讓美雪懷孕的?我倒想知道這個人是何方神聖。”

  男人瞬間無言以對,不過沒一會兒,又從鼻孔冷冷的笑了一聲。

  “這我不能說。”

  “混蛋!”健次郎意味到這是決勝的關鍵,操起他在建築工地使喚勞工時常用的低沉嗓音,一鼓作氣的破口大罵:

  “想唬人,準備工作也得做完全一點。什麼叫不能說?别笑死人了!女人能夠自己懷孕嗎?你要是想在這兒亂來,我也不是沒有人手,趁着還沒受傷,趕快給我滾出去!”

  男人像洩了氣一般,定睛望着健次郎。不過,沒一會兒就又回過神來。

  “既然你都下逐客令了,我也不好意思賴着不走。不過你不怕我去告訴外人說,柴本公務店的千金大小姐是因為不知道懷了哪個男人的孩子發狂而死嗎?”

  “随你便。”健次郎再次恢複平靜的聲音說:

  “像你這種肮髒的瘋狗到處亂叫,你以為會有人相信嗎?”

  “這可是有損柴本公務店的金字招牌喲。”

  “你要是敢做得太過分,我就隻好像抓野狗一樣把你交給警方處理。”

  兩人暫時陷入一陣靜默。男人一邊探查健次郎的表情,一邊斟酌該采取強勢的态度或是該就此打退堂鼓。健次郎看出對方的困惑,已知該如何處理這個場面。他悠然的點了根煙,叫了聲:“無名小卒!”然後用飽含輕蔑的聲音說:

  “這種胡謅的證據是騙不到錢的。”

  “不是胡謅的,我有證人……”

  “你還說?那我問你,讓美雪懷孕的是誰?”

  “這我就不知道了,連剛剛那個豐能高中的學生也不知道。”

  健次郎的眼睛瞬間閃過一道光芒。他從口袋掏出皮夾,将一萬元丢給男人。

  “你拿去吧。”

  男人看看一萬元又看看健次郎,不敢馬上伸手取錢。

  “别慢吞吞的,把錢收下。不過我話可要說在前面,這可不是被你恐吓之後拿出來的,而是托你調查的費用。”

  “什麼?調查費?”

  把錢握在手中,男人眼中浮現卑屈的神色。

  “要我調查什麼?”男人連說話的語調都變得卑恭而微弱。

  “你不是說豐能高中的學生有一些流言嗎?美雪是清白的,不過既然有這樣的流言,為了美雪的名譽,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管,更不能放過散播流言的人。”

  “這是當然的。”

  “是以,你去幫我查流言的出處,跟那個讓美雪懷孕的人。”

  “這麼說來,美雪……不,令千金果然是懷孕了……”

  “笨蛋!什麼懷孕?我不是告訴過你美雪是清白的嗎?”

  “是、是。我知道。……既然這樣,又怎麼會有人讓令千金受孕呢?也就是說……”

  “你怎麼這麼笨?像你這麼遲鈍,怎麼還想得出恐吓勒索的勾當?你聽好,美雪沒有懷孕,不過一定有人會說讓美雪懷孕的是自己,我想這個人一定是豐能高中的學生。你去給我找出這個人,這就是你的工作,懂了吧?”

  “是,我盡力而為。”

  “知道就馬上去做,查到了,賞你五萬元。”

  “您是說另外給五萬嗎?”

  “說到錢你的反應倒是挺快的。也好,我另外再給你五萬,不過你動作得快一點。”

  “是。”男人起身,并深深的一鞠躬。

  “剛剛真是失禮,除了跟您道歉之外,我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做好您交代的事。剛才忘了告訴您,我叫做……”

  正要說“芳野宏六”,健次郎便嫌啰嗦似的擺擺手。

  “你叫什麼名字不重要,我隻要知道你是無名小卒就夠了。快滾吧。”

3

  喪禮過後兩天,五日的下午,柴本健次郎的座車開到了豐能高中。在見過校長,謝謝校長參加喪禮之後,健次郎拜訪了美雪的導師藤田政幸。藤田是國文科的主任,言談中流露出平時喜做短歌的溫柔敦厚态度,面對健次郎,他隻說了一句“請珍重”,便靜默下來。比起聽到一長串流暢的哀悼之詞,健次郎無疑比較欣賞藤田此刻的表現,因而心想,眼前的男人也許可以信賴。

  毫不猶豫的,健次郎說明美雪是因為懷孕堕胎而死。藤田因為痛心而皺緊眉頭,但是出乎健次郎意料的,他并沒有驚訝之色。

  “果然是這樣。”

  “果然?這話怎麼說?難道您早就知道美雪懷孕的事?”

  這真是不可原諒!健次郎的嗓門大了起來。想當初自己知道美雪懷孕的時候,跟祥子兩人是多麼的驚愕與傷心,然而能做的也隻是噤口守着不停哭泣的美雪,一心期待事情會有轉機,而苦苦熬過多少個日夜。明知自己苦于美雪懷孕,同時也知道美雪懷孕的事實,藤田竟然還袖手旁觀,簡直不可原諒。健次郎緊握的掌心,涔涔滲出汗來。

  “不是我原來就知道,隻是聽過這樣的流言。大概就在九月初美雪開始請假的同時,就有這樣的流言出現。”

  “怎麼可能?”健次郎的聲音越來越大。

  “身為美雪的父親,我到九月下旬才發現她懷孕。連美雪自己在九月新學期剛開始的時候,也都還照常上學,根本沒發現身體有什麼異常。既然這樣,又怎麼會有這麼‘正确’的流言傳出?沒憑沒據的,流言不可能空穴來風,更何況這流言傳的是事實。正因為是事實才有問題!”

  藤田閉上眼睛若有所思,然後脫口說道:

  “不可思議,這真是太可怕了。”

  “沒錯,的确是太可怕了。放出流言的人,一定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一定比美雪先一步知道美雪懷孕,至少知道美雪可能懷孕。”

  “這麼說來……”

  “沒錯,就是這個人讓美雪懷孕的。就是這個人在美雪身上烙下不可磨滅的烙印,卻又在一旁譏笑這個印記。太殘忍了!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

  藤田默默的低下頭。

  “若是他肯出面,我想我會諒解,就連美雪,也可以是以瞑目,但現在卻演變成這個局面。美雪因他而死,這個人卻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還算是男人,不,還算是人嗎?”

  柴田怒目瞪着藤田,仿佛藤田就是那個罪魁禍首一樣,而藤田隻是一味的低着頭。

  “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不愧是柴田,一下子便改正了說話的口吻。

  “沒關系。不過,我可以問比較深入的問題嗎?我想整理一下問題的脈絡。”藤田沉着聲音問道,柴田則無言的颔首。

  “美雪為什麼沒說出那個男孩子的名字?”

  “這個……其實我也不知道。雖然很不情願,不過我也曾經告訴過美雪,我不會對這個男孩子不利,要她告訴我實情,但她就是不說。”

  “我想這有三個可能。第一,就是她在包庇這個人。第二,對方可能是有婦之夫,是以她不能說。……請不要生氣,我并不是說美雪真的就是這樣。第三,她根本就不知道對方是誰。比如說她在熟睡等無意識狀态下被強暴,或是在短時間内和數個人發生關系……”

  “當然是在包庇這個人!”

  健次郎打斷藤田的話。現在要這些沒用的分析做什麼,别以為是别人家的事,就可以用這種态度說話。健次郎語氣中充滿抗議。

  “您為什麼這麼确定?”

  “沒為什麼,這個人一定是學校的同學嘛。隻要東窗事發,這個人一定免不了要接受處分,就算是學校想息事甯人,美雪也算準我不會放過這個人,是以她才不說。美雪就是這樣凡事都為人着想的孩子。”

  “也許美雪的确是這樣想。”藤田順着健次郎的話繼續往下說:“可是您又怎麼會認定這個人一定是學校的同學呢?”

  “老師您說話的方式讓我很不舒服,不知您是為了維護學校的名譽,或者是為了逃避責任,我總覺得您把美雪的死放在次要地位。”

  “沒這回事。”藤田一反常态,斷然而堅毅的說。

  “如果讓美雪陷入這種絕境的是學校的學生,我更不能原諒這個人。老實說,剛剛聽您說美雪懷孕的時候,我根本沒有想到這個人會是學校的學生。不過,如果在還沒确定美雪懷孕以前便有這樣的謠言傳出,誠如您所說的,罪魁禍首是學校學生的可能性很大。是以我才請教您,不知道您有沒有什麼其他的線索?”

  “是我失言了。”

  雖然藤田這樣的分析似嫌迂回,不過按部就班确認每個線索,才是找出元兇最确實的作法。健次郎默許的低下頭。

  “對了,美雪動手術的時候懷孕幾個月了?”

  “醫生說是兩個月。”

  “這麼說,受孕是在八月初對吧?那時候還在放暑假。”

  放暑假,學校就不必負責嗎?健次郎再一次繃起臉,而藤田則是靜靜的繼續往下問。

  “那時候美雪是一直待在家裡呢,或是曾經到什麼地方去?”

  “那時候她曾經到琵琶湖去了四天三夜,不過我相信那時候沒出什麼差錯才是。因為美雪回來的時候高高興興的,精神也很好。而且在知道她懷孕之後,我跟内人也一直不厭其煩的問她那四天發生的事,不過都沒發現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哪四天是幾号到幾号?”

  “八月一号到四号。”

  “她到琵琶湖哪裡玩?”

  “邁阿密海水浴場。”

  “跟誰一起去的?”

  “跟三個同班的女同學。”

  健次郎對藤田冗長的詢問覺得不耐煩,回答得有些粗魯。對于藤田的緊迫盯人,健次郎甚至覺得他看起來雖然斯文,卻啰嗦得很,令人不快。

  距離琵琶湖大橋東北五公裡左右,有一個跟美國海灘同名的海水浴場,是年輕人夏天避暑的勝地。健次郎跟祥子在答應美雪出遊之前,特别慎重其事的一一打電話到美雪的同學家确認行程,并且為了避免半夜帳篷有人強行闖入,硬是讓美雪将原本打算露營的計劃變更為投宿民宿。畢竟民宿有人照顧,安全點。

  “這家民宿也不大,大概隻能住四個人,是以不可能會出錯。”健次郎強調。藤田雖然沉默點頭,不過卻一副無法釋懷的表情。

  其實無法釋懷的不隻是藤田,連健次郎自己都一樣。健次郎為了找出美雪出錯的原因,而決定跟藤田商量對策,但是卻為了袒護美雪,而一味主張美雪沒有過錯。察覺到自己正拿石頭砸自己的腳,健次郎不禁苦笑道:

  “其實我今天來是有事想拜托您。”說着,他将身體往前傾,壓低了聲音。

  “後天是美雪頭七的法會,我想請和美雪比較親近的幾個同學來參加,順便聽聽他們談談美雪。”藤田沉默的注視健次郎,表情黯然。

  “您想得沒錯,既然這樣,我就直說了。我想從這些人裡面揪出害死美雪的兇手。我相信,聽學生談話一定可以掌握一些線索,是以我希望您幫我集合一些平日跟美雪比較有來往的人。不一定要跟美雪比較親呢,而且不必管這些人是好是壞。因為我不知道哪些人跟美雪比較親密,是以想要拜托老師您。”

  健次郎重重的低下頭,顫抖的肩膀堅定的說明,在沒得到藤田應允之前他絕不會擡起頭來。終于,藤田發出好像呼吸困難似的聲音:

  “您是要我從學生中找出嫌犯嗎?”

  健次郎把頭壓得更低了。

  “這樣等于逼迫身為教師的我自尋死路嘛,真是讓我為難。”

  “可是……”健次郎頭也不擡的說:“美雪也是您的學生,美雪被人害死了,假如您不幫她,她死也不會瞑目。”

  藤田悲傷的搖搖頭。

  “我隻有一個條件,請您答應我不要把這些學生當作兇手看待,您必須當這些學生是平常跟美雪比較親近的同學,隻是想跟他們談談美雪生前的事情。我也會在這個前提下找适當的人選參加頭七法會。”

  健次郎沉沉的點了頭後擡起頭來。

  “還有,我希望那三個跟美雪一起到琵琶湖玩的同學也能參加。我不願意相信讓美雪痛苦的人是我的學生,是以我想藉這個機會,仔細問問琵琶湖那四天發生的事。”

  “沒問題。”這次健次郎隻輕輕颔首同意。

  “另外,我想說這些話也許多餘……”藤田再次叮咛道:

  “學生們很敏感,請注意您說話的遣詞用字。因為隻要學生一察覺您在懷疑他們,就不會再多說什麼了。不隻這樣,假如他們知道我幫您做這樣的事,身為老師,我就再也得不到他們的信任了。”

4

  正午過後,從念經聲中解放出來,豐能高中的學生以一副終于解脫了的表情面面相觑。讓青少年長時間維持正襟危坐的姿勢,不管是為了什麼事,他們都會覺得很郁卒。但這并不影響他們對美雪的悼念之情,隻不過是無法漠視肉體的痛苦罷了。畢竟,喃喃的念經聲隻會催人睡意,再加上喪禮那些裝模作樣的舉動,像受控于人的木偶一樣,隻會令人感到空虛而滑稽。

  是以,當學生們被引到另一個房間,坐在用餐席前的時候,大家都覺得松了一口氣,好像終于回到人世一樣。雖然藤田政幸在座或多或少讓學生們覺得拘謹,不過因為他們将藤田列入“可以溝通的善類”,是以還不至于太過礙眼。

  “謝謝各位專程來參加美雪的頭七法會……”

  健次郎兩手扶地,鄭重的跪着行儀答禮,不過學生們卻張大着眼睛,以眼神交換“好像又要開始什麼儀式”的不耐。健次郎的答禮内容與一般的典禮緻詞大全如出一轍。本來應由主客回應一套固定的對答,然後才開始享用餐點。不過面對眼前一言不發的學生們,即使是慣于出席大小筵席,從土木勞工出入的小酒館,到官員或銀行家常去的進階餐廳,自信見過大場面,千軍萬馬亦不足懼的健次郎,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當他将求助的視線移到藤田身上時,藤田點點頭說:

  “這位是美雪的父親。也許有人沒見過他,現在你們從最旁邊開始自我介紹,簡單扼要的說明年級、姓名及和美雪的關系。”

  這麼一來,頭七法會的程式豈不變得不倫不類了嗎?不過,健次郎還來不及反應,坐在最右邊、個頭雖小,看起來卻很靈活的少年,已經鞠躬開始自我介紹:

  “二年一班,葉山弘行,我跟美雪同是桌球社的社員。”

  健次郎反射性的回禮,不等他答禮結束,又有一個洪亮的聲音傳出:

  “二年二班,峰高志,我跟美雪從國中開始就是同班同學。”

  少年圓臉而身材修長,及肩的長發頗不得健次郎好感。

  “那你跟美雪是青梅竹馬啰?”

  健次郎還是親切的回了話。不料,峰高志卻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健次郎,并小聲支吾着說:

  “不過,我可沒愛上她喲。”

  女學生們聽了便互相碰觸肩膀,嗤嗤的笑了起來。這讓健次郎覺得非常無趣。他想,現在的青少年就是這副德性啊。才這麼想着,下一個人又開始自我介紹了。

  “二年二班,内藤規久夫,我跟美雪是同學,而且坐在美雪旁邊。”

  “而且還對美雪有一點意思。”

  峰高志緊跟着說。這時,葉山毫不避諱的哈哈大笑起來。

  “放肆!”内藤忍住憤怒制止他們,不過健次郎已在心裡将内藤列入重要參考人物。

  “二年二班,荒木之夫,我跟美雪隻不過是談得來……”

  說話的少年皮膚白皙,臉頰圓鼓鼓的透着紅暈,眼神閃爍着羞澀。健次郎不禁想像,眼前的少年如果跟美雪站在一起,一定非常配對。

  “相信您已經知道這三個女學生,她們就是和美雪去琵琶湖玩的人,由右至左分别是延命美由紀、前川佳代子和宮崎令子。”

  藤田說完,大家又陷入一陣靜默。這樣下去,今天不就白找他們來了嗎?于是健次郎故意以開朗的聲音說:“大家放輕松、放輕松一點。”

  對于健次郎刻意裝出的笑臉,學生們完全無動于衷,一動也不動。對此,健次郎覺得非常不滿。

  “好,大家可以采取自己喜歡的坐姿,輕松的用餐。”

  學生們聽到藤田的訓示後,便大剌剌的皺着眉頭揉起腳來。原來如此,“放輕松”不是青少年慣用的字彙。健次郎這才想到,也許美雪也跟眼前的孩子們一樣,而所謂的代溝其實并不值得大驚小怪,隻不過是來自于語言不通這個單純的原因罷了。這麼一想,健次郎頓時覺得輕松不少。

  健次郎發現,要跟這些孩子相處融洽,隻要直言不諱就可以了,拘泥禮節或是小心翼翼的遣詞用字,反而會讓大家不自在,并造成彼此的隔閡。

  “來,大家吃吧。本來想請大家先喝一杯,不過在老師面前好像說不過去,是以很遺憾的,今天隻有老師和我才可以喝酒。”

  藤田才要以工作為由婉拒,一旁飛來葉山的聲音:

  “不要客氣,請便!”

  “亂來!這裡哪有你反客為主的餘地。”

  霎時揚起的笑聲松弛了緊張的氣氛。健次郎心想,照這樣下去,也許能夠套出些線索,是以更進一步提高語調,催促藤田喝酒:

  “來吧,學生都準您喝酒了,就不要再客氣了吧。”

  胃一發脹,嘴巴就會松了。健次郎算準時機,對延命美由紀等學生說:

  “和你們一道去琵琶湖玩,應該算是美雪最後的快樂時光了。”

  “應該是吧。這會是一輩子的回憶。”三個女生點點頭并互望了一下。

  “說得也是,畢竟你們四個人不管做什麼都在一起,對不對?”藤田很有技巧的插話。“你們四個人在琵琶湖的時候,不管白天或晚上,一定也都黏在一起玩得很盡興。”

  “黏在一起多不好聽啊。不過,你說得也沒錯啦。少了一個人就是怪怪的,總會有一點不安。”

  “其實作在也一樣。就像經常在同一個地方的東西有一天忽然不見了,那不是會讓人覺得很不适應嗎?比如說,一直放在玄關左邊的鞋拔子忽然有一天挪到右邊了,一定會覺得有一點怪怪的,對不對?就是這種感覺。美雪也一樣,她在身邊不嫌多餘,一旦不在了,卻又好像什麼重要的東西不見了一樣。”

  “對啊。就是這樣,是以在琵琶湖第二天下午我們才玩不起來,因為那時美雪沒跟我們一起行動。”宮崎令子帶着些許不滿的說。

  頓時,藤田的眼睛閃過一道光芒。

  “沒跟你們一起行動?那美雪到哪裡去了?”藤田問得不動聲色。

  “也沒去哪裡啦。她隻不過是有點累,因為我們剛到的那一天就因為太過興奮玩得過火了。我們先遊泳到天黑,然後晚上又玩撲克牌又唱歌的,幾乎玩到快天亮才睡覺。誰知道佳代子第二天還沒九點就喊熱,嚷着要去遊泳,又把我們大家叫醒。吃過中飯後,美雪就整個人都癱了,說她不去看琵琶湖大橋了。那時我就告訴她,這樣太不夠意思了。”

  “不夠意思?為什麼?”

  “因為搭汽船去看琵琶湖大橋是美雪臨時提議的活動,也是她去預約的,結果她居然不去。”

  “她不舒服又有什麼辦法。”美由紀一副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的态度。

  “那倒也不是,美雪其實是想睡覺罷了。因為我們回去的時候,美雪還蓋着被子睡得好香甜。如果她真的那麼累,哪還有力氣去預約汽船呀。”

  佳代子站在令子的那一邊。藤田為了不讓話題岔開,不着痕迹的誘導着談話的内容。

  “那麼,美雪那天下午是一個人待在民宿啰?”

  “是啊。當時我們以為美雪是真的不舒服,還特地拜托樓下的老婆婆照顧她,并沒有故意放下她一個人不管喲。”

  “是這樣啊。然後呢?”健次郎笑容可掬的問:

  “你們回去的時候,美雪好一點了沒有?”

  “她好像是聽到我們爬樓梯的聲音才醒的,伸了一個大懶腰,還說睡得好舒服呢。害我們替她那麼擔心,真白癡。”

  藤田和健次郎安心的互相對望了一眼,對這番沒有叫他們期待落空的話輕輕颔首。為了再次确認,藤田接着問:

  “美雪獨處的時間大約有多久?”話說出口,又擔心問得太明顯會被察覺。

  “這個嘛,我們出去的時候是一點,大概到六點過後才回到民宿。”令子想了想,有所顧忌的回答。

  藤田輕輕點頭,正在想琵琶湖看來似乎沒什麼問題的時候,葉山叫了一聲說:

  “老師,你這樣套話未免太過卑鄙了吧。”

  藤田心虛的“啊”了一聲,葉山得理不饒人,繼續說:

  “我看你就直說,要我們之中知道美雪什麼時候、懷了誰的小孩的人把事實說出來,不就得了?”說着,用極快的速度掃視在座的人。

  “你以為我們不知道柴本先生跟你為什麼把我們叫來嗎?”

  滿座霎時沉靜了下來。沒有人認為葉山說的話有絲毫的唐突之處,反而每個人的表情都顯得理所當然。

  終于,健次郎用壓抑的語調說:

  “既然這樣,我就實話實說。沒錯,美雪的确懷了不知道是誰的孩子。醫生那邊我們已經說好了,絕不會洩漏半點消息出去,可是,你們卻知道了這件事。是以,讓美雪懷孕的人一定就在你們之中,如果你們知道就告訴我。告訴我,到底是誰做的好事?”

  健次郎嗔目瞪着每一個人,任誰都隻是搖頭以對,最後,健次郎的眼神與葉山碰上。

  “我也想知道,如果讓我知道這個人,我一定狠狠揍他一頓!”

  葉山說完看了看内藤:

  “不好意思,不過我對美雪也有好感。”

  “無所謂……”内藤口中念念有詞的将臉别過一邊。

  “原來你們兩人是情敵啊。真叫人太意外了。”對于美由紀突然插進來的一句話,沒有人笑得出來,不過,一直凝結的空氣卻在瞬間軟化下來,害得健次郎的憤怒無處發洩。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老師?才高中生就說什麼好感不好感的,真是不像話。”

  “老古闆!”美由紀不屑的撇了撇嘴。

  “你說什麼?”健次郎明知不該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不過聲音還是忍不住大了起來。

  “美雪以前就經常抱怨,說她爸爸有理說不清。”

  “美雪真的這麼說?”

  “對啊。她說你不講理又頑固,除了死守法律之外什麼都不會。”

  “守法跟不講理又有什麼關系?”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不懂。我完全跟不上你們講話的方式。你們的想法太飛躍了,總是突然就冒出毫不相關的話,讓我摸不着頭緒。你說我隻會死守法律,沒錯,我的确是這樣,我是絕對不會違反法律的。我的公司也常因為固守法律而被批評不通情理,可是,這又有什麼錯?”

  “是沒什麼錯,但也不對。”

  健次郎覺得和他們根本說不通,隻好搖搖頭。

  “說得簡單一點,就是不會變通。”

  “我還是聽不懂。”

  “你就是這樣美雪才會受不了,搞不好她根本就憎恨你。”

  “憎恨?你說美雪憎恨我?”

  “美由紀!”藤田忍不住制止,不過健次郎卻嫌多餘似的打斷了滕田的話。

  “這是怎麼回事?”

  美由紀因為無法跟健次郎溝通而擺擺手放棄說:

  “由内滕來告訴你會比較清楚。内滕,你告訴他守法對美雪造成多大的傷害。”

  健次郎動了動腰,移動位置跟内藤面對面說:

  “我倒要聽聽你怎麼說,你就明白點,讓我聽清楚。”

  幾乎從頭到尾都保持沉默的荒木,這時輕啟少女般的朱唇,對不發一語的内藤說:

  “你就告訴他吧,怕什麼,你不說清楚,恐怕他永遠都不會懂。”

  那聲音冷靜但冷酷,健次郎瞬間倒抽了一口冷氣,目不轉睛的盯着荒木孩子氣的臉。

  “既然這樣,我就說了。”

  内藤下定決心,正面瞪着健次郎說:

  “你的公司今年春天在豐中市的浮田町蓋了一棟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對不對?”

  話鋒一轉,健次郎會意不及而無法回答,隻能默默點頭。

  “而且根本不顧附近居民的反對。”

  “等等,這跟事實有點出入。的确,為了争取現在最受注目的日照權,當時居民是有些抗争,雖然這個問題很棘手,不過最後我還是付了賠償金息事甯人。”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你拿錢買太陽啰?”

  “你這麼說可就不對了,根本就是歪曲事實。第一、我遵守建築法去蓋這棟較高價的電梯大廈,隻是依法行事,行使我當然的權利,又沒侵犯到别人,是以,雖然付了賠償金,可是這賠償金其實是根本不必付的。蓋個大摟要顧慮這麼多,那都市怎麼發展?怎麼進步?”

  說着,健次郎恍然大悟似的輕輕拍了一下膝蓋。

  “原來你說的是這個。隻有守法是不夠的,你覺得還是要顧到其他的人,是不是?”健次郎轉向美由紀。美由紀揚起下巴,一副本來就是這樣的态度。

  “不過這是大人的事業,跟你們沒關系,美雪總不可能因為這件事就恨我吧?”

  “那倒不見得。”美由紀若無其事的說。

  “你好像不以為然。”

  “内藤家就住在你蓋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下面,工地的噪音再加上不見天日,害得内藤的奶奶就這樣病死了。你知不知道?”

  “不要再說了。”内藤大叫,但是美由紀卻像是乘勝追擊似的繼續往下說。

  “既然說了,我就要說清楚,不然柴本先生是不會明白的。柴本先生你聽好,内藤的奶奶死了,也許是因為年齡的關系,也可能是以前就已經生病了,不過奶奶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一直念着好暗、好暗。”

  “這真是……”健次郎以眼神向内藤緻歉。

  “我真的很抱歉。不過内藤,你不應該因為這件事而責備美雪,畢竟蓋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人是我,美雪不需要負任何責任啊。”

  “我才沒有責備她。我的确非常恨你,可是美雪卻覺得她做了不應該做的事,一直哭着向我道歉。”

  健次郎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而荒木冷冷的聲音則像是算準時機一般的插了進來。

  “柴本先生,我記得你剛才說,才高中生說什麼好感不好感的不像話,是吧?”

  “……”

  健次郎完全不知道荒木提出這個問題到底有什麼關聯,隻能無言的颔首。

  “假如兩人之間有愛情,我也會跟我愛的人發生性關系。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是賣春禁令漏洞百出,或者是誰都不管我,我也絕對不會拿錢去買女人。”

  “這……這跟現在的問題又有什麼關系?”

  “你不懂嗎?你以為隻要守法,連太陽都可以用錢買,這就像沒有愛情,還是可以用錢買女人一樣。是以說,像你這樣的人,根本就沒想過被買的人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

  “别說得好像你什麼都懂一樣,其實都是些狗屁不通的道理。”健次郎用唾棄般的語氣破口大罵,但是荒木毫不退縮,一派爽朗的繼續說:

  “可能沒錯啦。可是被你剝奪了太陽的人卻都是恨你的,既然沒辦法用錢報複你,有人想藉着玷污你的女兒來洩忿,也不是不可能啊。”

  健次郎倏的站起來大吼:

  “我知道了,就是你對不對?”

  藤田還來不及制止,健次郎已伸出手抓住内藤制服的衣領,把他整個拎過來。

  “不是,不是我。”

  “他不是說不是他嗎?真受不了你,莫名其妙就這麼激動。”荒木冷冷的說。

  “内藤是那種沒有愛情就不會做愛的人,跟你不一樣啦,你不要搞錯了。你不覺得會想用玷污美雪來報複你的人,基本上跟你是同類嗎?”

  “你是不是知道是誰?是不是參加抗争運動的人?好,說吧,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誰知道啊?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呢?就算我知道好了,我有義務要告訴你嗎?”荒木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而且話說回來,美雪有被人強暴的樣子嗎?如果她真的被人強暴了,照她的個性,她一定會站出來揭發這個人,才不會就這樣任人宰割呢。”

  “你們這些人!”健次郎松開抓住内藤的手,跌坐在衆人中間。

  “我搞不懂,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接二連三搬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題,我到底是對你們做了什麼,你們要這樣對待我?”

  美由紀自言自語的說:

  “很多人也什麼都沒做,卻必須飽受不見天日的痛苦啊。”

  近似嘲笑的聲音,使健次郎苦苦壓抑的自制力完全崩潰。健次郎發出野獸一般的咆哮,正要起身撲向内藤,說時遲那時快,祥子打開門探頭說:

  “老公,學校打電話過來,說找老師有急事。”

  健次郎勉強站住腳說:

  “接過來,接過來這邊。”

  藤田得救似的拿起話筒,沒講兩三句,就鐵青着臉對内藤說:

  “内藤,你的便當被下毒了,柳生吃了你的便當中毒了。”

  驚愕的僵持中,隻有焦急的喂喂聲從話筒中傳出。

第二章 少年中毒

“來呀,來買特制便當。鲑魚切片外加三卷海帶,配上一顆能清除體内毒素的酸梅及香啧啧的白米飯。”

  田中信博一如往常,站在講桌前像個江湖藝人般大喊大叫。豐能高中二年二班每天在午餐時間舉行的“便當拍賣會”,正如火如荼的展開。

  “五十!”

  “六十!”叫價聲此起彼落。

  “俗,太俗啦。擱來擱再來!”每次有人喊價,夾雜笑聲的起哄便随之而起。

  “七十!”

  田中瞪着滴溜溜頗得人緣的眼睛喊着:

  “七十,現在叫價七十!還有沒有?這鲑魚切片厚得很哪,飄着北海道海洋香味的魚中極品,三越百貨公司精心烹制的鲑魚啊。這樣的貨色叫價七十,太便宜了吧。再加點價吧。沒有了嗎?好吧,拖拖拉拉的沒意思。成交!”掌聲響起的同時,鋁制的便當盒也交到擠在前面的學生手中。

  “請付現。我可不接受分期付款。”田中認真的說。收下七十元之後,馬上将六十元交給提供便當的人,剩下的十元是他的“仲介費”。

  豐能高中的學生有八成是帶便當上學,剩下的兩成就在福利社買面包、牛奶果腹。也有人會偷跑到街上的飯館吃飯,不過這可得相當大膽,因為不小心被抓到,一定會遭到處分。不帶便當的原因因人而異,有人是不屑像個鄉巴佬似的帶便當,也有不少人是因為家庭因素才不帶便當。不過,對于正在發育的青少年而言,面包畢竟吃不飽。另外,也有不少人等不及午餐時間,在第二堂下課時就打開便當充饑。這類學生到了中午還是會肚子餓。此外,也有一些學生是帶了便當卻不想吃的。有人隻是單純不喜歡菜色,有人則是偶爾想吃吃面包。或者,有些較胖的女生為了減肥,不吃飯而将口水和着眼淚往肚裡吞;也有人是為了要贊錢打小鋼珠或是保齡球,而賣出便當。

  便當拍賣會就這樣形成。仲介便當是田中的專利,便當價格多依叫價來決定,而決定價格的因素則是菜色的好壞。不過,偶爾班上最美的女生帶來親手做的便當時,男生會瘋狂競價,據說最高紀錄曾經叫到八百三十元的大價,得标的人還可以接受美女奉茶款待,驕傲的一口氣喝下斟在便當盒蓋上的茶水,然後赢得滿堂喝彩。

  最可憐的要算是沒人緣的學生的便當,既沒人喊價,更甭說會有人買了。這時田中基于職責,會以十塊錢買下來,拿到校園裡喂流浪狗,同時也大快人心。

  “下一個,提供者内藤規久夫,因為内藤去參加柴本美雪的頭七法會,是以把便當提供給各位。他現在應該已經在柴本家享受山珍海味了,是以,半買半送啦!我們就從二十塊錢開始。來,三十塊錢!三十塊錢!有沒有其他的價錢?”

  “四十!”

  “四十五!”

  “現在已經叫到五十塊錢了。再加把勁!紅燒牛肉配上煎蛋,飯上面還細心的撒上柴魚片,散發出陣陣香味。這樣的便當隻值五十塊錢嗎?便宜、便宜!太便宜了!”田中開始煽風點火。

  “六十!”

  “六十塊錢!還有沒有?”

  “一百!”

  一下子,價錢三級跳。田中吃驚的探頭尋找聲音的來源,柳生則是一副把便當給我的表情。除了價錢實在太高,大家其實也不敢跟班上的老大柳生競價,是以沒有人再出價。“好,一百塊錢得标。今天的拍賣就到此結束,謝謝大家。”

  大家鼓掌送走向大家彎腰緻意的田中,結束了例行的拍賣會。泡茶的值日生把茶壺拿進教室,開始熱熱鬧鬧的吃午餐。

  事情發生在二十分鐘後。

  柳生因為嚴重的腹痛和頭痛倒了下去,校醫綱幹趕到教室時,看到柳生皮膚上剛冒的疹子,臉色凝重。

  “糞便呢?”他搖着意識不清的柳生問。

  “上了幾次……每次都像洗米水……”

  做完急救處理之後,綱幹湊近校長的耳朵說:

  “趕快叫救護車,同時通知警察。”

  “警察?”校長的臉抽搐了一下。

  “很像是砒霜中毒。”

  “怎麼會這樣……可是……”

  “總而言之,快點叫救護車就對了。”綱幹對還想啰嗦的校長吼了一句,學校職員才慌慌張張的拿起電話。

  “内藤的便當……”柳生呻吟着說。

  “便當?便當怎麼樣?”綱幹一邊測量柳生的脈搏,一邊把耳朵湊過去。脈搏跳得非常快,但也非常微弱。這是砒霜中毒的症狀之一。

  “我覺得不對勁,是以……吃了一點之後……就留下來了……”

  “便當在哪裡?什麼?剩下的放在哪裡?”綱幹跟校長使眼色,繼續問。

  “用報紙包起來……在教室、我的桌子……”

  “好,我知道了,我會處理。不要緊,你不要再說話,馬上就沒事了。”

  綱幹轉頭用嚴肅的口吻對校長說:

  “趕快把那個便當拿走,說不定還會有人拿去吃。幹脆把便當拿到這裡來好了,可以讓救護車一起送到醫院做分析。”

  “為什麼便當裡有毒?為什麼柳生會去吃内藤的便當?”

  “這些事以後再說,趕快把便當拿過來。”

  救護車的鳴笛聲漸漸逼近。

  二年二班的教室說不上吵鬧也說不上安靜,籠罩在異樣的氛圍中。

  田中蹲在角落,雖然沒人認為毒是他下的,不過卻都用白眼看他。因為脫不了關系,而且礙于大家不友善的眼神,田中始終無法輕松的加入大家的談話。

  “這下可有苦頭吃了。”武田長也不知是安慰或是威脅的過來和田中搭讪。不過他一口大阪腔的柔腔軟調,讓他的話比較接近親切的慰問。

  “哎,真喪氣。”田中用他天生的滑稽語調說。

  “可是仔細想想,你有很明顯的不在場證明啊。從你拿到便當交給柳生,我們大家都看到了,不是嗎?是以很明顯的,你根本不可能下毒嘛。”

  “這算是不在場證明嗎?”

  “說是不在場證明當然有點奇怪,不過你可以放心,至少你沒在拍賣的時候下毒,這一點我可以作證。隻是你有沒有在拍賣之前下毒,我就不敢保證了。”

  “放心個頭,像你這種證人,我可無福消受。”

  “你怎麼這麼說?如果真要在拍賣之前下毒,那麼全班都有嫌疑,你們說對不對?”說着,武田得意地環視周圍。不知不覺之間,以田中為中心圍出了一道人牆。

  “第二堂是化學課,大家都到實驗室去了,是以教室是空的,如果這時有人偷跑進來下毒,也不會有人知道啊。”

  學生們面面相觑,每一雙眼睛都在努力的回想,化學課以及下課時間到底有誰悶聲不響的離開座位。

  “那又怎麼對我有利?”田中意識到大家集中在他身上的視線,刻意的問。

  “問題在便當上的指紋嘛。”武田立刻恢複得意的神情。

  “指紋?”

  “沒錯,指紋。警察一定會調查便當上的指紋吧。裝便當的是内藤的媽媽和内藤,吃便當的是柳生,暫且不管這三個人的指紋,如果檢出其他人的指紋……一定會有的,下毒一定要碰便當對不對?是以這第四個指紋的正主兒,一定就是嫌犯。”

  大家都用贊同的表情看着武田。

  “這樣一來,對田中不就有利了?我說田中,你可要聽好啊,你幸好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去碰了那個便當,是以就算便當上有你的指紋,也不會有什麼問題。是以說,你是清白的,怎麼樣,你可以放心了吧。”

  “等等。雖然田中可以放心,不過事情還沒了,名偵探本人我又想到了,搞不好這是田中故布疑陣也說不定。也許他正在下毒時不小心留下了指紋,是以故意把便當拿出來拍賣,然後堂而皇之的把自己的指紋印在便當上,就這樣公然湮滅了證據。怎麼樣?不愧是名偵探的精辟推理吧。”

  “神經病!什麼推理?那你倒說說看,我為什麼非在内藤的便當裡下毒不可?”

  “那就得看你的口供啰。”

  “什麼口供?我看你根本就把我當成犯人。好吧,就算我是兇手,那我在内藤的便當裡下毒,我想害的應該是内藤吧。可是又把便當拿出來拍賣,我怎麼知道便當最後會落到誰的手裡?”

  “嗯,說得也是。沒想到名偵探的精辟推理在這裡出現了漏洞。”

  “虧你說得出這種歪理。”田中也不生氣,反倒以無奈的語調說。

  “這也不能說全是歪理,搞不好對兇手來說,被害人隻要是班上的同學就夠了,現在不是正在流行沒有動機的殺人事件嗎?”

  再也沒人去理會武田。雖然沒人理會,不過武田的一番話卻像糟粕般沉沉的沉澱到大家的心底。疑惑的惡臭,像淤泥般從武田的口中吐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藤田老師帶着内藤等學生回到學校。

  “我已經聽說了,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引起騷動或是胡亂臆測,懂嗎?”藤田為了穩住學生動搖的情緒,努力用平靜的語調說。

  “當務之急是希望柳生趕快康複。校長現在已經趕到醫院去了,是以我們很快就可以知道狀況,在這之前,請大家待在教室等消息。對了,也許警察會過來調查,如果警察來問,要正确的告訴警察你們知道的事。對于不知道的事,你們也要清楚回答不知道,不要妄加揣測,知道嗎?知道的話就回座位坐好,這堂課自修。”

  發生這麼大的事,學生根本不可能自修。武田戰戰兢的舉起手說:

  “那個……柴本那邊怎麼樣了?”

  “對了,我忘了告訴大家。今天是美雪的頭七法會,我跟班上幾個同學代表去緻意,衷心為柴本同學祈求冥福。”

  “就這樣嗎?”

  “就這樣是什麼意思?”

  “就是關于柴本的事情,有沒有什麼新的發現?”

  “你這就叫做妄加揣測。我看你是想象力太過豐富。”

  是這樣嗎?真的是我想太多嗎?武田在心中暗自抗議,不過卻沒再說什麼。

  “内藤、田中,你們過來一下。”藤田招手要兩人過來,迳自走出教室,然後又回頭叮咛道:

  “為了慎重起見,我告訴你們,假如警察以外的人,比如說報社記者等來問有關這次事件的内容,一律叫他們來問老師。不是因為這件事是秘密才叫你們不要說,是怕你們亂說招來誤解。”

  藤田的身影一消失,教室内立刻騷動起來。叫人怎麼靜得下來呢?霎時,所有的猜測、想象決堤而出。

  “根據我最有把握的推理,我們班上出名的便當拍賣會,從今以後要關門大吉了。田中的事業即将落得有始無終,隻能因煩悶哀傷的悲劇劃上句号,真是愁煞人啊。怎麼樣,這個台詞動人吧。”武田得意的揚起鼻子,不過大家卻未予理會。

  藤田把内藤跟田中帶到空的會客室,跟他們隔着桌子面對面坐下來,不過一時之間卻不知該從何問起。另一方面,内藤和田中也陷入不知名的恐懼跟困惑中,隻是恍惚的微張着蒼白的嘴唇,目光空洞的望着藤田。

  藤田心想,還是要先讓他們平靜下來,便開口道:

  “田中,你看看你,好端端的捅出這麼大的纰漏。”藤田故意從不重要的地方切入。

  “我……我隻不過是把托我的便當拿去拍賣而已。如果早知道有毒,我就不會賣了。”

  “是誰托你拍賣便當的?”

  “是我。”内藤回答說。

  “第三堂課時,因為老師說中午要到柴本家,我想反正中午不吃這個便當,是以跟老師去柴本家以前,托田中幫我拍賣。”

  “是以說,原來要吃便當的人應該是你啰?”

  “那當然,因為在老師告訴我中午要到柴本家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要去,是以……”

  “是以……”田中畏畏縮縮的插嘴道:“我們剛剛還在說,一定是有人利用化學課的時間下的毒。這個下毒的人想要殺内藤……不對,應該說把目标設定在内藤身上,沒料到半路會殺出個程咬金……”

  “田中!”藤田嚴厲的打斷了田中的話:“不要随便臆測!照你這麼說,這個下毒的人明知道便當會被不相識的人拿去吃,卻眼睜睜的看着事情發生而不去阻止?這根本就是惡魔或瘋子的行徑,我不相信我們班上會有這麼恐怖的人。”

  “我們還是先理清事實。對了,内藤,是誰裝的便當?”

  “是我媽,每次都是她裝的。”

  “你母親把便當裝好,你就把便當放進書包帶到學校。中間有沒有經過任何人的手?”

  “沒有。到學校以後,我就把書包挂在桌子旁邊的挂鈎上,然後把便當跟課本放進抽屜裡。我每天都是這樣的。”

  “你是在第三堂下課才把便當交給田中的,對吧?那時候你有沒有發現什麼?比如說包法不一樣之類的……”

  “這……我并沒有特别注意。不過,好象沒什麼不對勁,如果有,我想我會發現。”内藤審慎的回想并回答。藤田則認為,不是沒什麼不對勁,而是内藤根本就沒有察覺,不過眼前追究這些事也沒有什麼用。

  “那田中,你怎麼處置便當?”

  “什麼怎麼處置,就放在抽屜裡啊。今天總共有四個便當要拍賣,我全部放進抽屜。”

  “沒人碰過吧?”

  “第四堂課我坐在座位上,一下課就馬上到講台拍賣,不可能有人碰的。當然,我在開始拍賣之前,也沒打開過便當。”

  這麼一來,問題還是出在教室沒人的第二堂化學課。藤田心裡這麼想,卻沒有說出口。

  二年二班的教室在校舍的二樓,想要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說是不可能的。這麼一來,田中的猜測也不無道理。身為教師的藤田,想來都覺得毛骨悚然。

  有人敲門,學校職員有所顧忌卻又閃着好奇的目光探頭進來說:

  “校長打電話找您。”

  藤田小跑步出去接電話,會客室隻剩下兩個人,田中大大的歎了一口氣:

  “真是天外飛來橫禍。喂,内藤,你心裡真的沒有數嗎?根據統計,通常女性比較會下毒害人,畢竟最毒婦人心啊,女人做事就是陰險。你該不會做了什麼讓女性恨在心的事情吧?我看你就照實說吧。”

  “你别胡說,我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說得也是,你是不可能,你連去約心上人美雪的勇氣都沒有。”

  向内藤挑釁成了田中發洩情緒的唯一管道,内藤雖然狠狠瞪了田中一眼,卻因為無力争辯而垂下眼睛。

  走廊傳來慌張的腳步聲,藤田回到會客室。

  “柳生沒事了,幸好他吃得不多,再加上發現得早,急救又得當,是以症狀也沒有想象得嚴重。”

  三個人點頭稱幸,不過藤田卻再度恢複了凝重的表情。

  “警察可能會過來調查事情的來龍去脈。田中,你馬上去把今天拿便當出來拍賣的人和有得标的人統統叫到這裡來集合,同時告訴其他人放學趕快回家。”

  田中才出會客室,學校職員又探頭進來說:

  “老師,有位柴本先生來拜訪您。”

  “柴本先生?”

  來得真不是時候,藤田皺了皺眉頭。不過,想到頭七法會就這麼慌慌張張的離開,實在有失和數,也因為不友善再失禮一次,于是叫人請他到隔壁的會客室稍待片刻,自己則伸個懶腰,點起一根煙。

  “先抽根煙再說吧。發生這麼多事,腦子都亂了,真頭痛。”

  藤田看着内藤,不帶任何意味的笑了笑,而内藤則不以為然的臭着一張臉,那樣子像是要大聲疾呼:“比起你或柳生,我才是真正的被害人哪。”

  柴本一看到藤田,便一個箭步沖上來,問道:

  “老師,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是美雪出事,就是學生被人下毒,這是學校應該發生的事嗎?我還以為學校是更幹淨、更神聖的地方,可是您看看,這像話嗎?比我以前的工地宿舍還糟,根本就是犯罪的淵薮嘛。”

  藤田隻能無力的要求柴本别激動,不過柴本卻毫不理會。

  “就是您這樣姑息,學生才會爬到頭上無法無天。既然這樣,不需要再拜托學校,我要用自己的方法替美雪讨回公道。過去考慮美雪的名譽和我的面子,我一直不斷的忍耐,同時把希望寄托在學校跟老師的誠意上。可是照現在這個樣子看來,我好像是太天真了。請您把内藤交出來,就算是把他的胳臂折斷,我也要叫他說出實話。”

  “柴本先生,您怎麼可以這麼粗暴?”

  “我粗暴?粗暴的應該是他們吧,讓無辜的美雪落得那樣的下場。您是因為沒看見美雪的樣子,才說得這麼輕松,美雪她……”

  手術前打了麻醉針,美雪用控訴似的眼神盯着健次郎,健次郎勉強的擠出笑容,點頭表示安慰。不要緊,馬上就可以解脫了,你一定要好好的走出手術室啊……健次郎在心中如此告訴美雪,卻未料這竟是天人永隔。

  接到護士慌張的通知,健次郎匆忙跑進手術室的時候,美雪的嘴唇早沒了血色。對于焦急詢問狀況的健次郎,有田醫生無法掩飾狼狽的神色,悻悻然的說:

  “刮宮手術是完成了,麻醉也退了,可是臉色卻發青,血壓也逐漸下降。我想可能是因為年紀還小,受的打擊太大的關系,是以就給她戴上氧氣罩,并注射副腎腺皮質荷爾蒙,不過……”

  美雪蒼白的嘴唇仿佛在訴說痛苦般的喃喃開合。健次郎忍不住撲到美雪身上,貼近她的嘴唇,心想至少能聽聽她的遺言。

  “老師,您猜美雪說什麼?她在痛苦的時候,都還想着學校,她沒有喊苦,隻是喃喃自語的說着什麼阿基米德。沒錯,就是阿基米德。我想她一定是擔心跟不上進度或是考試,她就是這麼認真的孩子,可是那些人卻讓她……不管怎麼樣,請您把内藤帶來,我剛才雖然一時失控,講話有點粗魯,不過請您相信我,我自有分寸,我隻想找出一個讓我能夠接受的理由。”

  說着說着,健次郎似乎恢複了平靜。藤田這才松了一口氣,不過還是不放心讓内藤跟健次郎見面。

  “内藤因為這次的中毒事件沖擊也很大,是以現在見面可能有點不友善。而且您剛剛說的話裡有一些疑點。”一方面是為了壓壓健次郎的氣勢,藤田蓄意将話題轉移開來。“美雪說的真的是阿基米德嗎?”

  “她昏昏沉沉的像說夢話一樣,講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我聽到的的确是阿基米德。我不太清楚,不過阿基米德應該是希臘的實體學家吧。”

  “我也想不起曆史上還有什麼同名的人物,是以也隻能這麼想。不過,如果真是這樣,就有一點奇怪了。”

  藤田若有所思的說:

  “若是麻醉後的夢呓,那麼說的應該是平常放在心裡的話才對,比如說叫媽媽的名字,或是男朋友的名字,可是她卻叫阿基米德,這就有一點奇怪了……”

  “是以我說美雪就是在意學校的課業嘛。數學、實體是美雪最頭痛的科目,是以才會一直耿耿于懷。”

  “如果是這樣,就更不對勁了。柴本先生,我雖然不是相關科目的老師,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不過最早學到阿基米德這個名字,應該是在國小四、五年級的自然課本上,介紹杠杆原理跟浮力的時候。當然,國中跟高中都會再出現這個名宇,但是如果真的印象強烈到出現在夢吃中,也應該是在國小的時候吧?”

  “是嗎?”健次郎不以為然的喃喃自語。

  “您會不會聽錯了?”

  “絕對沒錯,美雪的确是這樣說的,而且還連說了兩次。”

  敲門聲響起,職員告知校長歸來的消息。

  才經過幾個小時,校長整個人就憔悴不少。他浮腫着一張鐵青的臉對藤田說:

  “藤田老師,這是豐中警察署的警察。”說完,便将身體深深埋進椅子裡,閉上眼睛。

  校長主修日本史,平日最自豪的便是自己保有古代武士的風範,而此刻,他卻像戰敗的武士等着被砍頭一樣的瑟縮無力。

  藤日接過兩張名片,将名片排放在桌上。

  豐中東警察署搜查課一等警官野村恒男

  藤田在心中默念之後擡起頭來,一個年近五十、身材瘦削的男人,用比想像中溫柔的眼神微微向他颔首緻意。男人的身旁坐着一位體格壯碩、大概年過三十的男人,明亮的眼睛不時閃爍着不耐煩。名片上寫着:搜查課二等警官大冢禮光。這個人對藤田的點頭緻意完全沒有反應。藤田凝視大冢,心想大概是年少氣盛,不懂得收斂,不過看起來挺不好應付,于是便将視線轉回野村身上。

  “麻煩您将報案時說的,再詳細說一次事情的經過,因為我們都還不太清楚。”野村如同話家常一樣,輕松的帶出了主題。

  順着野村說話的感覺,藤田的嘴也松了不少,于是便将田中跟内藤所說的話,盡量條理分明的說了一遍。野村時而點頭回應一聲“嗯”、“喔”,好象在聽一件有趣的事情一般,自始至終都和顔悅色。藤田說完之後,他保持了一陣子沉默,然後用一種忍無可忍的語調說道:

  “什麼便當拍賣會?最近的年輕人到底在想什麼?怎麼樣,大冢,你們高中時代也這樣嗎?我看你挺好強的,一定出過很高的價錢吧?”

  “你開什麼玩笑。對了,老師,能不能麻煩您把那個叫做田中的學生叫過來?”

  藤田什麼都沒說就站了起來。

  “你聽好,大冢。”野村小聲的說:“不要對孩子太兇,你一兇他們就什麼都不說了。我家裡也有一個念高中的孩子,他就什麼都不跟我說,雖然是自己的孩子,我卻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這年紀的孩子真是……”

  “我想還是交給你好了,想到這些搞什麼便當拍賣會的小毛頭,我就想揍人,到底學校在教他們什麼啊?真是的。”

  校長一動也不動的保持沉默。

  田中進來,隻沖着校長一股腦兒的鞠了個躬,便滿不在乎的直盯着野村和大冢。

  “我想我們……”藤田将視線遊移到校長身上,遲疑的說。不過野村卻揮揮手告訴他們無須回避。

  “我們不是在審問犯人,隻不過想問一些問題作為參考,是以請校長、老師還是待在這裡。我想這樣子學生有人壯膽,也比較敢講。還是校長、老師在,你反而不敢說?”

  野村将視線移回田中身上,眯起眼睛笑了笑,試圖緩和緊張的氣氛。田中則抓抓頭,羞赧的一笑。緊張的空氣一松懈下來,野村便單刀直入的問:

  “便當拍賣會真是了不起啊。是你想出來的嗎?”

  “嗯,算是啦。”

  “算是?這麼說,以前就有了嗎?”

  “以前是彼此互相交換便當,不過這樣并不能達到供需平衡,是以我才想到成立一個流通機構。”

  什麼流通機構?大冢瞪着他,野村則用佩服的口吻繼續說:“這倒是挺有學問的。”

  “你,你說什麼?”校長的聲音中充滿忍無可忍的怒氣。兩隻手在膝蓋上微微顫抖。

  “你不覺得這樣做對不起父母嗎?居然把父母辛苦做的便當拿來買賣……”

  田中瞪大眼睛望着校長,臉上的表情顯示他完全不懂校長為什麼要這麼激動。野村則在一旁當和事佬,安撫校長的情緒。

  “你不覺得這樣做不對嗎?”

  “為什麼?買方跟賣方都皆大歡喜啊。事實證明,他們都很滿意這樣的買賣,是以我從中抽取一點傭金,他們也不在意,不是嗎?”

  “可是媽媽親手做的便當有媽媽的愛心啊,我的意思是說,你們為人子女無視媽媽的愛心,把便當拿來買賣,不覺得不對嗎?”

  “這是什麼歪理?”田中提高聲音頂回去。

  “什麼便當裡有媽媽的愛心,也不過就是從市場買一些東西回來裝在便當裡罷了。警察先生,你認為把速食品用微波爐加熱叫做做菜嗎?如果你認為這也是做菜,那我就相信便當裡有愛心。”

  “是這樣嗎?話說回來,雖然這樣的便當沒什麼大不了,可總還是需要有人做吧。”

  “做便當是家庭主婦必須的家務之一,隻要是家庭主婦當然就有義務要做便當。”

  “義務……不是愛心嗎?”

  田中别過頭去不再說話,一副不想理你的态度。

  “說到這個出問題的便當,”野村表情轉趨嚴肅。“柳生平常都不帶便當嗎?”

  “嗯,他大都在福利社買面包吃,而且……”田中支支吾吾的瞄了藤田一眼。

  “而且什麼?”

  “像他這樣老大級的人物,有時候會翻牆去對街的餐廳吃飯啦。花點錢去吃熱騰騰的飯菜,總比冷掉的愛心便當好吃。”

  真是令人生厭的小鬼,大冢不禁又怒目瞪他。

  “沒想到你講話這麼刻薄。這麼說來,你事前也不知道柳生會标走下了毒的便當?”

  “當然,拍賣是一律公平的。起價從三十塊開始,中間有幾個人喊到了六十塊錢,不過因為柳生一下子就把價錢喊到一百塊,其他人理所當然就放棄了。”

  “一口氣喊到一百塊不嫌太貴嗎?”

  “我看現場的氣氛也覺得八十塊就差不多了,是以聽到一百塊的時候,老實說,我有點吃驚。”

  “你不覺得奇怪嗎?”

  “不會啊。像這種拍賣會,有時候價錢會飙到八百塊錢,有時就算十塊錢也沒人買。”

  “聽說美女的便當比較好賣,可是内藤又不是什麼美女。”

  “可是他跟柳生很好,又是同一個圈圈的,我想他是要給内藤一點面子吧。”

  “你說他們是同一個圈圈,那他們的感情很好喽?”

  “也未必啦。隻不過他們是同一個國中畢業的。”田中回答得很不幹脆,似乎不想跟事件有太多的牽扯而謹慎回答。

  大冢原來打開記事簿想要記一些可供參考的要點,沒想到田中話說到一半就不了了之,這算是哪門子詢問,根本算不上是偵查問話嘛。大冢隻好放棄記錄,重重阖上本子,那聲音聽起來多少有點故意。

  “我有話要說,可以嗎?”田中斜瞄了校長一眼說。

  “可以,你想說什麼就說吧。”野村心想,惟有讓他暢所欲言,才能掌握對事件有幫助的線索,于是便無視于校長的存在回答道。

  “便當拍賣會……可不可以繼續?”

  “這個……”野村仿佛被将了一軍,一時說不出話來。

  “其實,拍賣會也有正面的意義,比如說有一次一個紅豆面包就曾經叫價到五百塊,一個面包喔。”

  “這又有什麼正面意義?”藤田忍不住插嘴,惟恐田中的胡言亂語影響到警方的印象,日後不好收拾。

  “那時有一個同學付不出秋季旅遊的準備金,是以我就用一百塊起價拍賣一個面包,大家都知道這個同學家裡比較拮據,是以價錢就一路飛漲,最後以五百塊錢成交,相當于一個月的準備金呢。”

  比起基于同情心發起捐款,拍賣面包也許更能表現同學愛也說不定。聽完田中的話,藤田心中五味雜陳,心情極為複雜。

  “原來是這樣,那你一定也沒有收十塊錢傭金喽?”野村有點傻愣愣的問。

  “為什麼不?我當然拿了。這終究是生意啊。又不是義賣會,我才不會做什麼慈善事業呢,惡心死了。”

  野村好象被甩了一巴掌似的靜了下來,藤田這時也想起先前柴本感歎說,這些孩子的想法好象跟自己處于不同的世界,而略感愠怒。

  “是以我希望學校準許拍賣會繼續下去……喔,不,預設就可以了。”田中用申訴的眼神注視着野村。

  “這……這件事嘛……我想不應該由我來決定……校長也有校長的想法……”野村支支吾吾的說,但校長不知道有沒有在聽,隻是用不可思議的眼光,像在看稀有動物一般,一言不發的望着田中。

  “接下來……”野村語氣僵硬的對藤田說:“麻煩您請内藤過來。”

  田中一臉不服氣,不情不願的站了起來。目送田中走出去的背影,大冢不悅的說:“簡直就是亂七八糟,這對調查一點幫助都沒有。”這話泰半是針對野村優柔寡斷的問話而發的微詞。

  “是嗎?我倒覺得很有趣,挺有幫助的。”

  “是嗎?”

  “你好象不以為然,不過至少從拍賣便當這件事上,我們可以知道學生的相處方式,挺不錯的啊。”

  “不錯?我想這些孩子的父母聽到的話,肯定難過死了,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野村頓時若有所悟。平常,大冢雖然嘴裡不說,不過總是覺得野村是那種“做事不講邏輯的古闆警察”,這一點野村也心知肚明,但是想想,這是年輕一輩對老一輩想當然耳的批判,是以也就不以為忤的照單全收。野村總是盡量去接受大冢“年輕人的想法”,不過也有好些時候着實無法了解大冢的言行,而陷于“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的苦惱狀态。沒想到此刻大冢會用同樣的言詞來質疑田中,所謂的代溝,原來就是這麼回事。野村不禁苦笑。

  “你這麼說我才想起來,我曾經看過我兒子的日記。”野村突然轉移了話題,大冢吃了一驚,不過野村卻像閑聊似的繼續對大冢說:

  “那天我走進我大兒子的房間,日記就攤在桌子上。他前一天才把高二的成績單拿給我看,成績還是一如往常并不理想,是以我就訓了他一頓。不過因為我有點擔心他,雖然不想看他的日記,結果還是看了。你知道日記裡寫些什麼嗎?”

  誰知道啊。大冢不以為然的繃着臉。

  “衆人皆優我獨劣,棉被蒙頭自安慰。”

  “這是什麼?”

  “仿石川啄木(注:日本著名的和歌詩人,擅長摻雜口語的生活詩。)的詩歌。”

  “這我知道,可是……”

  “我想你可能也有這種經驗吧。比如說你在警察學校考試考壞了,或者是更新考試考壞了的時候,無處排遣郁悶,就隻有自慰……”

  “你正經一點好不好,真是無聊。”

  “不用不好意思,大家都一樣。”

  “長官,你到底想要說什麼?這些跟調查一點關系都沒有啊。”

  “那倒不見得,我想說的是,現在的年輕人比起我們年輕的時候,或是比起石川啄木,都要坦率而直接,他們不會掩飾自己的感情,像石川啄木那樣說什麼‘買花’,或故作高尚狀,然後拐彎抹角的說什麼‘與妻子親睦’。現在年輕人的表達是非常直截了當的,是以問問題的時候不能有先入為主的主觀意識,如果我們不讓他們暢所欲言,聽他們想要講的話,就很有可能會誤事,我隻是希望你明白這一點。”

  野村還在檢討這番話的訓誡意味似乎濃了點,這時内藤神色緊張的推門探頭進來。看到内藤神經質的表情,野村直覺這個孩子會比田中更難纏。

  “便當上的指紋怎麼樣了?”内藤還沒坐定,便先發制人的問道。野村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呆愣了半晌,但并未回答,隻是定定的看着内藤。

  “你們沒查指紋嗎?隻要便當上出現我媽、我、田中和柳生以外的指紋,那就是兇手的指紋了。”

  野村搖搖頭。

  “怎麼,你們沒查嗎?”

  “不是沒查,是便當上的指紋太過淩亂,沒辦法檢驗,而且,假如是蓄意下毒,相信也不會笨到把指紋留在便當上。”

  “便當裡的毒是什麼毒?”

  “砒霜系的農藥,到處都買得到。”

  大冢忍無可忍的戳了野村一下。

  “什麼事?喔,内藤,可不可以讓我來問問題?隻是做為參考用。”

  “可以啊,随你便。”内藤冷淡的回答,并且明顯的表露出不把警方的調查能力看在眼裡。

  “你知道你要到柴田家,不用吃便當,是在第三堂下課,對不對?”

  “班上的同學在這之前也都不知道吧?”

  “是的。”藤田插嘴回答。

  “第三堂是我的國文課,我一邊上課,一邊依序挑選參加法會的學生。一班的葉山則是等到下課以後,才到他們教室叫他一起去的。”

  “原來如此,那麼内藤可說是被老師點到名才逃過一劫,要不然他就會吃了便當……”

  内藤再傲慢,聽到這話也皺緊了眉頭,不過仍是一副沒理由感謝藤田的表情。

  “你有沒有什麼線索,比如說誰對你心存怨恨,或者是你曾經做過什麼過分的事情,可能遭人報複之類的?”

  “沒有,不過如果有人要惡作劇,我就不知道了。”内藤闆着臉回答,看得出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

  “惡作劇?我想這不是惡作劇可以解釋的吧。人命關天啊。跟前柳生不就當了你的替死鬼?幸好他隻吃了兩三口就吐出來,是以才沒事……”

  “換做是我,我也會吐出來啊,誰要吃那種東西?”

  “那種東西?你怎麼會說你的便當是‘那種東西’?之前你不是沒看過便當嗎?”

  “我想我是不會吃的。你剛才不是說下的是農藥嗎?那一定臭難以入口。”

  “是嗎?”野村說着轉向大冢:“監識課怎麼說?”

  “我記得他們是說味道倒不怎麼臭,隻是吃下去舌頭會刺痛,很難下咽。因為飯上面淋了鹵汁,還鋪了柴魚片,是以不容易察覺,不過如果不是肚子餓過了頭,一般人可能吃不下第二口。”

  “我想也是,不過就算隻吃一點點,砒霜中毒還是很恐怖的,實在沒辦法把這種行為當作是單純的惡作劇。你真的想不出誰對你心存怨恨嗎?”

  “不是告訴過你沒有嗎,如果真有,也隻有我恨别人的份,沒有别人恨我的道理!”

  “你恨别人的份?這話說得可不怎麼厚道。”野村不動聲色的開始套話。“你恨的人也許更恨你也說不定。說來聽聽吧,這個你恨的人是誰?”

  “我早就知道了,你的目的就是要我說柴本的那件事,對不對?”

  “柴本?”野村一下摸不着頭緒。聽說事情發生在内藤去參加柴本美雪頭七法會的時候,不過這跟中毒事件有什麼關聯,倒是叫人難以判斷。

  “别裝蒜了。你一定是在懷疑美雪的肚子是我弄大的,對不對?”

  野村訝異得說不出話來。他發現沒人告訴他事件發生的背景,于是轉而向藤田抗議。

  “藤田老師,看來您并沒有把最重要的事情告訴我。”

  “這……”

  對于野村,藤田倒不那麼擔心,反而是對校長,藤田心中有所顧忌。

  “您這樣隐瞞事實,我們會很難辦事。”

  “不是隐瞞,隻是我想那個跟這件事并沒有什麼關系。”

  “有沒有關系,交給警方來判斷就可以了。剛剛提到柴本同學懷孕是吧?這件事請您詳細告訴我們。”

  藤田汗涔涔的娓娓說明美雪之死,甚至提到頭七法會的混亂情況,由于野村巧妙的問話技巧,藤田連健次郎現在就在隔壁的會客室都說了出來。

  “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就是這樣。因為診治美雪的有四醫師曾向警方報過案,是以……我不是刻意要隐瞞的。”

  校長跟野村互望了一眼,野村又冷冷的瞧了一下頻頻拭汗的藤田,然後轉向内藤:

  “為什麼你覺得警察會懷疑是你弄大美雪的肚子?”

  “因為之前也有警察來找過我啊。”

  “有警察找過你?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美雪喪禮當天,在我回家的路上。”

  野村用眼神向大冢确認,大冢不知情的搖了搖頭,然後起身走向電話。

  “你說是豐中東警察署的警察,對吧?”

  “嗯,他是這麼說。”

  “名字呢?”

  “我問了,可是他沒回答。因為他從外套口袋拿出黑色小手冊寫東西,是以我想他一定是警察。”

  “他都問了你什麼問題?”

  “就是美雪的事,比如說懷孕是真的嗎?還是有誰讓她懷孕之類的。”

  “你怎麼說?”

  “我說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嘛。因為我也是喪禮時才聽說美雪是死于墜胎,害我吓了一跳。”

  “喪禮時?你是聽誰說的?”

  “也沒特定聽誰說,反正有這種謠傳就是了。”

  “就算是謠傳,也一定有人告訴你吧。這個人是誰?”

  内藤猶豫了一會兒說:“是柳生。”

  野村不自覺直起了腰:“是那個吃你便當的柳生嗎?”

  大冢講完電話,義憤填膺的對野村說:

  “課長說他也不知道。關于柴本美雪的死因,醫生的确曾向局裡報備過,不過基于家屬的要求,除了相關人員之外,并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當然,也沒人針對這件事情進行調查。”

  野村點點頭,對内藤說:

  “你聽到了吧。看來這個問你話的人是個冒充的警察。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問你話,不過下次看到他,馬上跟我聯絡。他隻是問你話,沒對你做什麼吧?”

  說着,野村腦子裡盤算有必要重新追查美雪的死因,看樣子,美雪之死跟中毒事件就算不是直接相關,也有間接的關聯。

  “你提到柴本健次郎因為美雪的事情對你懷恨在心,可是他根本不可能下毒。第一,他一直在頭七法會現場,而且當他開始懷疑你的時候,便當拍賣會已經開始了,對不對?”

  内藤無言以對,隻是點頭。

  “好了,辛苦你了。接下來……”

  “對不起。”校長發出瀕臨崩潰的聲音。“時間也不早了,再把學生留下來似乎不太妥當,是不是可以請您改天再來?”

  校長自始至終隻提出這個不知道能不能算是意見的意見。對于性格嚴謹的老校長而言,事件帶來的沖擊不可謂不大。反正就算兇手在學生之中,也不必擔心兇手會脫逃,相反的,如果貿然強行調查,搞不好會刺激學校跟學生,弄得大家不願意配合反而糟糕。考慮種種因素,野村隻有幹脆的接受校長的意見,附和道:“說得也是,就這麼辦。”

  “啊,等一下。”藤田叫住剛要離開房間的内藤。

  “班上現在上西洋史或實體課,有沒有學到阿基米德?”

  “沒有啊。”内藤被這個毫無頭緒的問題弄得莫名其妙。

  “那最近有沒有什麼提到阿基米德的話題?”

  “嗯……這跟事件有關嗎?”

  “沒有,我想也不是什麼大事,隻是美雪好象對阿基米德很有興趣。”

  “是這個啊。”說着,内藤露出難得的微笑。“我想一定是校慶的英文劇展啦。”

  “英文劇展?”

  “五月,學校五十周年校慶的時候,我們不是演了英文話劇嗎?那時候就是演阿基米德的故事。”

  故事出自英文教科書,描述阿基米德在入浴時發現阿基米德原理的一段轶事。這個故事改編自希臘傳記學家普廬塔克的《英雄傳》,内容廣為人知,是最适合英文劇展的戲碼。

  對看戲的家長而言,雖然看不懂英文劇,但是為了對孩子們有所交代,而且也為了顧全面子,大家都不願意表現出聽不懂英文的樣子,隻好硬着頭皮參加劇展,盡量填滿台下的空位。是以,對家長而言,沒有比看英文劇更痛苦的了。

  不過,若是演阿基米德的故事,就算是不懂英文的家長,也能輕易了解内容,即使聽不懂對白,隻要看着演員的演出,至少也能跟上劇情的發展而适時鼓掌。還有一個附帶的好處是,如果家長帶着國小生同行,這些孩子也會因為熟悉故事的内容而不緻覺得無聊。

  “正如我們預料的,這個劇演得很成功,尤其阿基米德全裸上街那一幕更是受歡迎,我們可是真的全裸上陣喔。”

  “全裸嗎?這實在……”野村眼睛瞪得又圓又大。

  “穿上緊身褲的阿基米德不是更滑稽嗎?那時候演出組的人很堅持,這是當然的嘛。結果我們好不容易才達成共識,決定在燈光上下功夫,盡量不要讓觀衆知道演員沒穿衣服,然後用好幾個探照燈上下移動照射,表現出路上行人躁動的情緒,也藉此強調阿基米德奔跑的感覺。”

  “虧你們想得出來,然後呢?”

  “可是演出的時候,也不知道照明組是不小心還是故意的,他們居然用探照燈照到阿基米德的重要部位。”

  “真糟糕,這可是公然猥亵啊。”野村笑着說。

  “隻不過一瞬間啦。說不上運氣好還是不好,坐在舞台最前面的剛好是美雪她們那一票人,而且美雪的視線又剛好落在阿基米德身上,是以就看得一清二楚啰。她們事後在那裡起哄要美雪說實話,雖然美雪一直說她沒看到,不過她臉紅成那樣,我想她一定看到了。”

  内藤喘一口氣繼續說:

  “關于美雪和阿基米德的關聯,我隻想得到這些。”說罷,吊兒郎當的看着藤田。

  藤田苦笑着問:

  “演阿基米德的是誰?你嗎?”

  “怎麼可能?像我這種瘦弱的身材,哪有勇氣站到衆人面前去現醜啊。是柳生啦。”

  “又是柳生?”藤田跟野村不約而同的輕聲叫了起來。

  “唉!”内藤走遠之後,野村大大的歎了一口氣。“不是女學生懷孕,就是男學生跳脫衣舞……藤田老師,最近高中生都這樣嗎?”

  “倒也不能一概而論。”藤田反駁得有些難堪。

  “我自己也有一個念高中的兒子跟念國三的女兒,聽了剛剛那一番話,叫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現在的孩子對性的想法到底如何?這跟案件的調查無關,請老師以私人的立場告訴我。”野村認真的問。

  “您這麼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講。對了,京都龍谷大學的心理教室七月時做了一份問卷調查,也許結果可以供您參考。”說着,藤田開始翻他的記事本。

  “這是針對京都市内私立高中生六百八十三人,女生兩百三十八人,跟這些孩子的父親一百三十二人,母親一百四十三人所做的調查。根據這份問卷的結果顯示,有過性經驗的男生有百分之二十七點七,女生則占了百分之三點四。”

  “男生居然占了四分之一以上?真叫人不敢相信。”野村心裡浮現兒子那張稚氣未脫的臉龐,怎麼想都覺得自己的兒子應該屬于那剩下的四分之三。

  “另外,這份問卷中還問父母是否覺得自己的孩子可能已經有性經驗,結果兩百七十五人之中竟然沒有一個人如此認為。從這裡可以知道,事實上,孩子們做了什麼事,父母都被蒙在鼓裡。”

  野村忽然覺得不安,搞不好家裡那個小男生也是四分之一其中的一個。

  “雖然沒經驗,不過認為發生關系也無傷大雅的男生占百分之六十一,女生也有百分之三十四。而有愛撫經驗的人更多,有……”

  “不要再說了。”校長忽然怒喝一聲。“說那麼多沒用的東西幹什麼?”

  “我隻是把統計數字念出來而已……”

  “我就是說那些統計數字沒用。我不管其他學校的學生怎麼樣,至少我們學校的學生不會做那種不檢點的事。”

  這樣一來,不就跟那些不知道兒女在做什麼的父母一樣了嗎?藤田雖然心裡這樣想,不過卻不敢說明。倒是校長敏感的察覺藤田的想法,辯白道:

  “我不是質疑這份問卷的真僞,重點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不是這樣的。原本我們學校的教育方針就是……”

  野村連忙揮手制止校長,畢竟聽校長闡述學校的教育方針對辦案一點幫助都沒有。

  “藤田老師,今天真是謝謝您,我想如果我再聽您說下去,恐怕我回家看到兒女的時候會害怕,是以,今天我們就此告辭。”

  大冢闆着一張臉站了起來,對整個辦案過程松散零碎憋了一肚子火氣。

  “接下來……”走出校門,野村大大的伸了個懶腰說:“反正順路嘛,我們到柴本家晃晃。看來這個案子跟美雪似乎有一點關系。”

  “也好,不然這樣空手而回也不好。”沒有成果可以報告的大冢,堆了一臉的不滿。

  走過多采多姿的商店街,繞過一個小小的高丘,轉進了住宅區。再越過一個丘陵,萬國博覽會的會場便近在眼前。

  “英國諺語說‘家就是城堡’,看到這樣的房子,真叫人不得不贊同這個說法。這裡不管是哪戶人家,都在占地兩百坪以上的土地上架起高高的圍牆,簡直就像是一座小型的城堡嘛。”野村看着街道兩旁大石砌起的石牆,不由得有感而發。

  野村住在豐中市南邊有四十年屋齡的大雜院裡,既沒有門也沒有圍牆,前方五十公尺左右有家小工廠,肆無忌憚的排放着咖啡色的廢水。

  他還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家工廠勞工的素質,不過兒女居然還學了幾句勞工常說的粗話。她總是說不敢奢望嫁到名門豪第,不過若是對方在豐中市的住宅區沒有一棟獨棟的住家,她絕對不會嫁過去,而且還一臉不可思議的對野村說:怎麼會有人願意嫁到這個大雜院裡?

  “是這裡吧?”大冢的聲音把野村拉回現實。“要不要進去看看?”

  野村搖搖頭說:

  “還是去見為美雪動手術的有田醫生吧。”詢問家屬總會有些偏袒和誇大其詞的部分。

  走到有田婦産科才花不到十分鐘的時間。

  “如果隻帶健保卡跟挂号費,實在沒什麼勇氣進去看病。”野村跟大冢看着醫院,不禁有感而發。這家華麗的白色三層樓醫院,即使坐落在豪華的住宅區中依然顯眼。

  “而且兩個男人一起,更是走不進去。”大冢似乎也有點畏縮不前的樣子。

  “怎麼樣?雖然跟我們的工作沒有直接的關系,不過,還是進去看看吧。”

  有日接過名片後,不安的詢問來者何事。醫生,尤其是婦産科醫生,是一種仰賴口碑的職業,不小心傳出什麼奇怪的流言或是負面的批評,都會叫病患止步。而警察可以說是最令人敬而遠之的人物。

  一提到柴本美雪,有田便迳自翻閱起病曆。

  “聽說墜胎手術做得不怎麼順利。”野村不敢直接說“失敗”,而小心的斟酌字句,不過聽到這話,有田醫生還是馬上就拉下了臉。

  “怎麼說不順利?是誰這樣胡說八道的?手術根本沒有任何問題。”

  “可是,”野村迂回避開有田激動的語調說:“美雪死了,不是嗎?”

  “沒錯,病患是在手術後沒多久就死了,不過卻不是因為手術失敗而死的。我跟病患的父親也說得很清楚,病患是輸卵管受孕。”

  一下子聽到不熟悉的名詞,野村一時會意不過來,隻是“啊?”的一聲,微張着嘴保持沉默。接着,有田用對待外行人的表情,不屑的開始說明。

  一般而言,在輸卵管受精的卵子會到子宮着床,并發育為胎兒。但是如果受精卵在到子宮着床的途中,遇到輸卵管比較狹窄的部位,也有可能在這個地方着床而開始成長。但是,因為輸卵管比較細,是以懷孕一兩個月便會因為脹大到極限而破裂,這時候腹腔内會出血一千五百到兩千CC,因而導緻病患死亡。

  “也就是說,她是子宮外孕。”有田瞪着野村,好象在說“至少這應該聽說過吧”。在輸卵管破裂之前,子宮外孕是很難檢查得出來的,這點知識野村還不缺,是以也頗能了解有因為何發怒。

  “我知道了。很抱歉,我們不該聽信沒憑據的謠言。不過,可以請教您一件事嗎?”

  有田也不知道是怒氣未消還是怎麼的,并沒有答腔,野村不以為意的繼續說:

  “麻醉中說的話,也就是夢呓的可信度有多少?”

  “這得看麻醉的程度跟病患本身的身體狀況,是以不能一概而論。”有田的回答讓野村無法往下追問,隻好悻悻然的告辭離去。

  “該事先弄清楚再去的。”嘴裡這樣說,野村卻沒有後悔的神色。

  “我們走一段路吧,我想整理一下思緒。”

  從這裡走回警局隻要二十分鐘,而且秋陽還殘留一些餘晖,正是最适合散步的時間。

  “我總是覺得有哪裡不對……”野村邊走邊說。大冢則是連問都不問,隻是默默的配合着野村的腳步。因為野村習慣一個人自問自答的整理思緒,這時候如果回答或是提出意見,隻會阻礙野村的思考。這一點,跟野村搭檔一年多的大冢十厘清楚,是以不管野村說什麼,他隻需不置可否的點頭就好了。

  “第一個疑點是,美雪自始至終都沒說出讓她懷孕的人是誰。就算阿基米德是柳生,也未必見得是柳生讓美雪受孕,而且夢呓的可信度又有限。

  另外,對于在内藤便當下毒的兇手也完全掌握不到任何線索。也就是說兩個被害人——把美雪當作被害人雖然不見得妥當——都沒說出兇手是誰。如果說不知道也就罷了,可是,總覺得有那麼一點不對勁。

  第二點,兩個案子到底是有關聯或是毫無瓜葛,眼前也無從判斷,兩者都有可能。我想内藤一定有問題,要不然不會在我們問中毒案的時候,沒來由的說出美雪懷孕這種跟案子無關的事情。為什麼他會把兩件事聯想在一起呢?

  還有柳生。他既是美雪麻醉中夢呓的主角,又是中毒事件的主角,是以基本上他可以說是兩個事件的連接配接點。但光是這樣又稍嫌薄弱。在便當内下毒的人和美雪有何關聯?還有,柳生有什麼理由一定會吃到那個便當呢?如果不能解開這些疑點,就不能說柳生是兩個事件的關鍵……”

第三章 青年失蹤

住院一個星期,柳生隆保着實無聊到了極點。年輕而強健的體魄,讓他的中毒症狀在第四天便已減輕,進入最後的調養階段。雖然醫生訓示已經可以出院,隆保卻以安全為由,繼續待在醫院。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回家靜不下來。隆保的寡母幾代是人壽保險的業務員,姊姊美沙子則在大阪貿易公司上班,兩人共同分擔家計,是以,沒人可以請假照顧隆保,一回家,首當其沖的問題便是午餐必須自理。而且,不在家就算了,在家還得去應付推銷員、問路的、收費的各路人馬,根本不能好好休息,是以三個人讨論之後,決定讓隆保在醫院待滿一個星期。

  “今天還真希奇,剛好是十三号星期五。”幾代邊削蘋果邊說。又是蘋果汁啊?隆保厭煩的看着幾代。這是班上送來的慰問品,因為三天前聽說隆保可以喝蘋果汁,便馬上送了一箱過來。雖然心意令人感激,不過數量實在太多了。不管怎麼打汁,蘋果的量也未見減少,即使讓探病的訪客分着吃,蘋果也還剩下半箱多。隆保覺得自己好像是遭到蘋果汁的襲擊。

  “現在哪還有人相信什麼十三号星期五的迷信?”隆保沒好氣的回答。他心裡同時還嘟囔着,蘋果汁有益病體根本也是迷信的一種。

  “是沒錯啦。不過,在拉保險的時候這個迷信可好用得很。我隻要跟對方說:車禍是不能預知的,據說特别是在黑色星期五,發生頻率特别高。我在過來的路上就看到兩輛小客車正面沖撞,一家三口就這樣……保單一下子就搞定了。”

  幾代努力的擠出爽朗的笑容。對于隆保的中毒,她認為是自己太忙,沒為隆保帶便當所緻,是以或多或少有點自責。不過,最令人無法釋懷的是,至今還找不出下毒的方式,隆保總是若無其事的說,吃到内藤的便當隻是偶然,而對幾次前來探病的内藤,也是毫無芥蒂的交談,這讓幾代非常看不過去。

  “雖然說怪内藤也沒什麼用,而且我也沒有立場去責備他,可是内藤也不應該,說起來你是當了他的替死鬼,至少他也該有所表示吧。”幾代滿腹的牢騷一發不可收拾。每次她這樣,隆保都會用比幾代更為不悅的口吻搖頭辯白說,内藤也是受害者,而幾代則會不甘示弱的對隆保強調:“你才是受害者。”這隻讓隆保更想逃避這個話題。

  “隆保這個年紀就是這樣嘛,對他來說,朋友才是最重要的。這個年紀的孩子啊,友情比生命還重要呢。”

  美沙子試着去緩和幾代的不滿,幾代則是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

  雖然有種種不悅,不過出院這天,幾代的心情還是頗為開朗。她把蘋果汁放在桌上說:“下午我會跟美沙子來收拾東西,我們叫車子五點來接你,你什麼都不用帶就先回家,我們一起好好的吃頓晚飯。”

  她迅速的補妝,又繼續說:

  “我再去跑幾家,難得有個黑色星期五,不好好利用豈不可惜。”

  她慌慌張張的打開了門,卻又想起什麼,回頭說:“你的秋季旅遊是從二十五号開始,對吧?”

  “對啊。二十五号起去四天三夜,我們要去環四國島一周。”

  “怎麼樣?你去得了嗎?”

  “當然。醫生也說沒問題了。”

  “那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惦着這件事,就擔心你會失望。”

  “說真的,比起考試,我比較擔心我去不了秋季旅遊。”

  “你這孩子真是的。不過沒事就好。看這個樣子,我也去好了。”

  “你也要去?去哪裡?”

  “是分公司要在北陸的溫泉舉辦秋季運動會,跟你的秋季旅遊同一天出發,搭夜車去,二十七号中午才會回來,不過我已經跟人家說我不去了……”

  “去嘛。我的事你不用擔心啦。”

  “說得也是,那我就去好了。”

  幾代才走,美沙子就像換班似的探頭進來。

  “你跷班沒關系嗎?”

  “還好啦。”美沙子支支吾吾的又說:“是因為……他說想來看你……”

  “他是誰?喔,是龜井啊?”

  “嗯,可以嗎?”

  “什麼可不可以,他不是已經來了嗎?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你怎麼這麼說?人家是好心來看你呀。”

  “我可不領情。”

  門遲疑的開了,一個帶着無框眼鏡的青年探頭進來。

  隆保望着牆壁置之不理,他根本不想看到那張太過白淨的臉。隆保并不是嫉妒他端正的五官,也不是因為他是姊姊美沙子的戀愛對象而有所排斥。他也無意責備龜井已經有一個結婚三年的妻子跟兩歲大的孩子,卻還繼續跟美沙子交往。美沙子明知他有妻室還自願跟他談情說愛,隆保又有什麼話好說。

  盡管如此,隆保就是讨厭他。美沙子也曾經問過原因,但隆保就是說不上來這種反感從何而來。既然無法說明,隻好用天生和他犯沖來搪塞。

  美沙子進公司時被分派到庶務課,龜井在該課擔任組長,當他知道美沙子的弟弟跟自己一樣念豐能高中,便很快向她示好。對初到新環境、心中充滿不安的美沙子而言,龜井不啻是一個可靠的上司,再加上跟自己的弟弟前後輩的情誼,想當然耳就覺得安心許多,于是自然而然的開始依賴龜井。這份依賴看在龜井眼裡,成了女性特有的嬌媚,因而受到吸引。但一個銅闆不會響,兩人之間會發生戀情,卻未必全是龜井的錯。因為明知龜井有妻室,美沙子卻在進公司僅僅半年之後,就開始和龜井交往。

  兩人在辦公室的言行舉止都頗為慎重,是以雖有些流言,但大家聽過就算了。然而,瞞天瞞地卻瞞不過幾代的眼睛,母女之間不斷是以起沖突,母親不允許女兒如此淫亂,女兒卻認定愛情沒有正常可循,彼此無法妥協。龜井夾在幾代的指責,跟美沙子安于現狀不肯分手的兩難之中,隻是不斷表示,一定會想出圓滿的解決辦法。

  一年過去了,事情依然如故。三個人各執一詞的沖突疲軟了下來,維持着一種表面上的和平。而這種和平關系,也許是因為婚外情不再那麼為世間诟病所緻。

  美沙子最在意的,還是隆保的态度。最初,隆保對龜井甚至是有好感的,他不隻将龜并當作學長看待,還視他為自己兄長,樂于與他親近。可是,半年前開始,隆保的态度卻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彎度。雖然龜井隻是笑着将這種情況視為高二學生的第二反抗期,不過美沙子卻不以為然。隆保和美沙子依舊非常親近,有時候還會對美沙子無法開花結果的愛情表示同情,不過,隆保卻毫不掩飾他對龜井的嫌惡。

  不過是青春期的反應罷了,等他再長大一點就會了解我們了……龜井總是這樣安慰美沙子,對隆保保持若即若離的态度。不過,在聽到隆保中毒的消息之後,龜井倒是為不知所措的幾代跟美沙子,俐落的做好善後工作。而且,他還刻意避免刺激隆保,一直到隆保出院前都不曾露面。

  “這一點呢,我倒是對他有新的評價。”連幾代都對美沙子說。她說男人的價值在于拿捏分寸,在非常時期能否做出正确的判斷,可以看出一個男人的真心。甚至說,接下來就看他是要舍棄妻子遷就美沙子,或者是要離開美沙子回歸家庭,這會是他最大的抉擇。美沙子沒理會幾代後面的這段話,她才不想去重提那些老掉牙的争議。

  “出院的事都準備好了嗎?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龜井笑臉盈盈的對隆保說。

  “不用了,都弄好了。”對于隆保沒有給龜井好臉色看,美沙子皺了皺眉,企圖想緩和氣氛,不過龜井倒是不以為意的看了看病房四周,對美沙子說:

  “這些東西車子還載得下,要不要我幫你們載回家?”

  龜井不知是沒察覺,或是故意漠視,他若無其事的用對待小孩子的态度來應付隆保,讓隆保的不快急速爆發為幾近憎惡的憤怒。

  門突然打開,内藤走了進來,應該是放學回家途中順便過來吧,他把書包丢在床上,問隆保:“你什麼時候來上學?”

  内藤沒有問候美沙子,也沒有跟龜井打招呼。美沙子雖然明顯的露出不悅的神情,不過内藤卻不以為意。他認為,他來看的是隆保,既非美沙子,也不是龜井,他們要不要待在病房,也跟自己沒有關系。

  “下個禮拜就會去了。”

  “那考試怎麼辦?”

  “當然要考,不考試卻去參加秋季旅遊,總是不太好意思吧。”隆保說這話的口氣,倒是完全沒有不好意思的感覺。

  “而且就算考不好,我想老師或多或少會給一點兒同情分數吧。”

  “原來你是想拿同情分數啊,那對我可真是不利,搞不好給你的同情分數都是從我這邊扣的。”

  “那也是應該的啊,誰叫我是吃了你的便當才中毒的。”說着,兩人一起笑了起來。那笑聲是美沙子難以了解、充滿和氣的笑聲。一旁的龜井則隻有苦笑的份。

  “學校在那之後怎麼樣啦?”

  “那之後啊,一言難盡。”内藤毫不避諱的盯着龜井跟美沙子而住口,那态度好象要趕走多餘的人。不過龜井卻是老神在在,他态度就像在說:我先來的,如果我在這兒不友善,那你再找時間過來好了。看着兩人對立的樣子,隆保微微牽動嘴角笑了笑。雖然是很細微的情緒反應,不過人與人之間的互動,看在第三者眼裡還挺有趣的。

  “不要緊,你就說吧。反正跟他們無關,聽見了也不會怎樣。”隆保帶着挑釁的口吻,無視龜井的存在說。

  “條子到學校來問東問西的,校長跟藤田簡直快被打敗了。大家都當作是看好戲一樣,把消息傳來傳去,隻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這些條子做事情真是沒效率,好象掌握不到任何頭緒。現在隻知道農藥是在上化學課的時候下在便當裡的,可是對于是誰下的毒,就完全查不出來了。”

  “他們怎麼會知道呢?”

  “說得也是,連我們學生自己都不知道了,他們能知道什麼?”兩人又相視而笑。

  “你們好象在慶幸抓不到兇手。”龜井似乎想加入談話,不落痕迹的插嘴。

  “抓到又能怎樣?”

  “就是嘛。抓到人,我的肚子就不痛了嗎?更何況醫藥費又是保險給付的。”

  龜井一副說得也是的表情,輕輕對美沙子說:

  “看來我們在這裡是多餘的,我們就出去吧。”

  兩人的足音走遠之後,内藤在床邊坐下來。

  “他就是那個唐吉诃德呀?”

  “他也配!不過是個色鬼罷了。我姊說穿了也不過是隻需要男人的母狗,隻是沒想到發情期還挺長的,一發就是一年半。”隆保不屑的說,接着又問:“對了,聽說條子好象在查這件事跟柴田美雪的關系。”

  “白費功夫。他們查不到的啦。隻不過柴本那老頭挺麻煩的,他懷疑我。不但如此,我還碰上一個假條子。”

  “别讓我見到那假條子,否則我一定給他點顔色瞧瞧。”

  “算了啦。反正他是假的,也沒什麼好怕的。我們隻要跟他周旋一下就好了,要是他真的太難纏,就幹脆把他交給那個叫野村的真條子不就得了。”

  “倒也沒必要幫條子的忙。”

  “是以不要管就對了啦。反正碰到那假條子的時候,我裝作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狐狸尾巴早就露出來了,還在那裡狐假虎威。我胡亂回答幾句,他就一副深思的樣子,跟鬧劇一樣,真是笑死人了。”

  “他在查什麼?”

  “他想要知道是誰把美雪的肚子弄大的。”

  “為什麼?”

  “我也不太清楚,搞不好他是要勒索,他看起來倒是滿像那種人的。”

  “喔?如果隻是這樣,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隆保歪着頭深思了一會兒。

  護士探頭進來,告訴隆保車已經到了。

  “跟我一起回家吧,反正你回家也沒事,我們去萬國博覽會場的跑道飙車,至少心情會好一點兒。”

  電話鈴響,是社長桌上的專線。

  “是我。”健次郎放下手中正要看的檔案,接起電話。這支号碼隻有特定的人才知道,是以隻有熟人或是有特别關系的人才會打來。跟客戶或者是金融機構、地方政界人士的機密對話,也都是用這支專線進行。建築業界台面下的動作頗多,可禁不起透過總機傳接洩漏了談話内容。

  “什麼?喔,是你啊。嗯?這怎麼行?像你這種人出入我的公司,會影響我的信譽。到我家?開什麼玩笑。憑什麼我要讓你踏進我家大門?嗯,好,六點是吧?我會過去。”

  挂掉電話,健次郎打開抽屜。照片上,美雪正對着他微笑,那是進豐能高中當天拍的照片,水手服的衣襟潔白無瑕。健次郎閉目瞑思一會兒後,關上抽屜。

  六點整,健次郎走出辦公室。柴本公務店距離車站不遠,是以健次郎沒有請司機開車而迳自走到車站。上了一輛流動計程車之後,健次郎要司機開到莊内町。莊内町是豐中市南邊發展起來的新鬧區。欠缺規劃的商店、小住宅,加上僭稱為文化住宅的兩層樓建築充斥在這個地區,形成一個密集都市的前身。

  健次郎在莊内車站前下了車。這個地區路狹人稠,連計程車司機都敬而遠之,假如一不小心開進了死巷,恐怕就要卡在當場,進退不得。

  轉過幾個小巷,有一個角落聚集了幾家不太幹淨的料理店。健次郎拉開其中一家店門,頓時,一陣令人窒息的空氣撲鼻而來。

  坐在門邊的兩個勞工打扮的客人,看着服裝跟店家不太搭調的健次郎,不由自主的縮起了身子。

  “哎喲,柴本社長,沒想到您居然大駕光臨小店……”

  健次郎對店家的熱忱視若無睹,直接問道:“他來了嗎?”

  店家點點頭,健次郎已經跨上陡急的樓梯。樓上三個榻榻米大的空間裡,坐着縮頭縮腦的芳野。矮桌上,酒瓶跟冷掉的章魚動也沒動,似乎是芳野表示敬意的方式。

  “說吧。”盤腿坐下後,柴本揚着下巴說。芳野急忙拿起酒瓶,卻遭到健次郎沒好氣的揮手回絕。

  “有沒有調查過那些反對派的人?”

  “嗯,大緻查過了。”

  “怎麼樣?”

  “這個嘛……”芳野搔搔頭繼續說:“這叫我怎麼說呢?您的風評好象不太好,大家根本不把您當人看。”

  “這些人就是這樣,得了便宜還賣乖。”

  “全是窮人家的酸葡萄心理,見不得人家好。”

  “沒錯,然後怎麼樣?”

  “我查了一下,這些人雖然壞,卻都是些做不出大事的人,不是收入微薄的薪水階級,就是小生意人,這種人隻會在背後放馬後炮,叫他去做個什麼,相信他還沒那個膽。像我也不過是問問話而已,就已經把他們吓得屁滾尿流了。”芳野得意得眉飛色舞。

  “你可不要弄巧成拙。這些人聚集起來也不是好惹的。”

  “我知道,要是他們敢亂來,就交給我吧。本來就是這樣嘛,這些人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把大小姐怎麼樣。”

  “反對運動委員長,那個姓南的怎麼樣?”

  “他可是五十五歲的老頭耶,哪有力氣再去做那種事。”

  “他不是有個兒子嗎?”

  “還不是個軟腳的上班族。根本不用提到您,他才看到我,就已經吓得臉色發白了,我猜是吃了您不少苦頭……”

  “大概吧。我們鋼筋是從他們公司進的,我曾經跟社長大聲抱怨過那個姓南的小子,結果他當天就被狠狠修理了一頓,第二天,我就沒在談判場合見過他了。”

  “您真是高招。”

  “拿人家薪水的就是這樣。在外面擺派頭,對上司卻像隻哈巴狗。要是他有點骨氣,還會這樣任人使喚嗎?”

  “您這話中帶刺……”芳野拍了一下額頭,做出不悅的表情。

  “你當然不一樣。你明的是承包葬儀社的工作,暗地裡倒做了不少壞勾當。你不說我也查得一清二楚。儀社是幫人升天成佛的行業,結果你居然千方百計的揭人瘡疤,還拿這個當把柄去恐吓勒索,也不知道這樣做會傷陰德,根本就是看到死肉的蒼蠅嘛。”健次郎像是看着穢物一般直視芳野。

  “别淨說我,您還不是為了賺錢,不惜剝奪人家享受日光的權利,這生意一樣是不怎麼幹淨啊。說起來,就像是山裡的野狗生吞活剝獵物一樣……哎呀,這可不是我說的,是引用那些反對派的用詞。”芳野不甘示弱的頂了回去。

  “我做的是正當的生意,怎麼可以跟那些不要臉的家夥混為一談?你可不要不知分寸,生意上,我多多少少跟警察有點交情。不說這些,那些小鬼怎麼樣了?”健次郎切入正題。既然要用芳野為自己跑腿,太過刺激他也不怎麼妥當,于是健次郎念頭一轉,表情也變得比較柔和。

  “遵照您的訓示,我去查了他們八月一号到四号的行蹤,為了這件差事,我跑得腿都快斷了。到附近鄰居問話時,還被當成可疑人物呢。”

  “你又扮演了你拿手的假警察嗎?”

  “臨機應變啰。基本上我确定的事情有……”

  内藤八月一号當天整天待在家裡。二号早上十點,跟柳生一起騎機車到海水浴場,離家的時候還大聲說是要到須磨,回家的時候大概是下午六點左右。因為機車的聲音太過嘈雜,鄰居老先生過來抱怨,是以時間上記得很清楚,不會有錯。三号起就到奈良去參加體操社的宿營活動,是以沒什麼可疑的地方。

  葉山弘行,七月二十五号起就到群馬的外婆家,八月五号才回來。

  峰高志,一号參加在大阪舉辦的民謠大會,二号當天都閑在家裡,三号開始跟内藤一起到奈良參加體操社的宿營。

  柳生呢?……芳野搔搔頭說:

  “這個比較棘手。因為中毒事件的關系,是以不管是他家,或是學校、醫院,都有警察守着,不容易接近。不過可以确定的是,一号他好象乖乖待在家裡,二号載着内藤到須磨海邊去,三号跟四号則是有時候到學校露個臉,有時候又待在家裡。也有人在附近的小鋼珠店看到他,是以看起來不像出過遠門的樣子。”

  “嗯。”健次郎複誦一次在手冊上的内容,若有所思的說:

  “到須磨這一點很可疑,畢竟機車一加速,須磨或琵琶湖根本差不了多少。”

  “您是說他們倆……”

  “應該是其中之一。”

  “也有可能是輪奸啊。”芳野淫邪的歪着嘴說。

  “混蛋!美雪是幹淨的,她就像小嬰兒一樣純潔,你以為遇到這麼嚴重的事,她還能若無其事的跟同學玩兩天嗎?而且……”健次郎阖上手冊道:

  “你找一天跑一趟琵琶湖吧。去問問民宿的老闆,查檢視二号當天有沒有人去民宿找過美雪。還有,問問他們有沒有見過内藤或柳生之類的男孩子。”

  “您叫我去,我當然沒有不去的道理,不過這麼久以前的事,能問到些什麼呢?”

  健次郎心不甘情不願的把兩萬塊錢丢在矮桌上,芳野一副看錢辦事的伸出手來。

  “就當你是投宿的客人,仔細去看。”

  如果是夏天,當然義無反顧的去了,可是現在這個早晚涼意沁人的季節,到海水浴場投宿實在值得考慮,芳野将兩萬塊錢放在心中的天平上秤了秤之後點點頭。

  “對了,柳生已經開始上學了嗎?”

  “嗯,這個星期就到學校去了。現在他們正在考試,所有的人都乖巧得很。不過,聽說下星期要去秋季旅遊。”

  “秋季旅遊啊……”健次郎想起美雪一直期待着秋季旅遊,蓦然靜了下來。當秋季旅遊決定要環四國一周的時候,四國的導遊手冊便不曾離開過美雪的手。她似乎非常期待坐船去旅行。大阪到高松不到八小時的首次海上之旅,牽動了美雪出遊的興奮之情。

  “好想讓她也一起去。”健次郎不覺脫口而出。芳野不明是以的“啊?”了一聲。

  “好了,我要走了。”健次郎鄙夷的瞅了芳野一眼。想到自己追思美雪的心情受到芳野這麼卑鄙的人妨礙,他心裡就有氣。

  丢給店家五千塊錢,坐在門口的兩個人瞪大了眼睛向健次郎緻意。

  “讓大家都有酒喝,還有,叫他們不要說我來過這裡。”

  店家眨眼表示首肯。

  健次郎本想直接回家,但是走到車站叫了計程車,又改變心意在浮田町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下車。健次郎讓計程車等着,走進了北邊的街道。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在月光微明的夜色中,仿佛壓迫着四周。窗戶的燈火輝煌,照着底下小戶人家的矮檐,讓這些人家看起來有股弱勢的寒酸氣,有如這個龐然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犧牲品。

  “不幹我的事。”健次郎喃喃自語。

  “我不過是照着法律行使正當權利罷了。做這種正當的生意,我沒理由遭人怨恨。”

  健次郎如此說服自己,正要往回走的時候,忽然從背後撒下幾顆豆粒大的東西,轉身卻不見人影,但隐隐約約聽見有人喊“魔鬼滾出去”,一定是眼尖看到健次郎的居民故意在惡作劇。

  “一群混蛋!”

  回到車上,健次郎朝車窗外吐了口口水罵道。健次郎至今仍在後悔,當初不該看在斡旋人的份上,将六樓建築改為四樓,并且支付賠償金。根本沒必要向那些反對派讓步,隻要是合法的,不,就算是有那麼一點點過限制,他還是應該盡情蓋個大樓,讓他們知道他的厲害。健次郎不禁悔恨滿懷。

  “真的不要緊嗎?”幾代這句話不知道說了多少次,隆保已經都懶得回話,隻是不言不語的埋首整理他的行李箱。

  “不能吃零食知道嗎?你的腸胃還沒全好。還有消夜……”

  “好了啦,媽。我又不是小孩子,倒是你,别得意忘形喝得爛醉,那醜态可是女人最要不得的喔。”

  隆保背起旅行袋,回過身來說:

  “七點要到學校集合,我走了。”

  送走隆保,回到客廳之後,幾代面對美沙子一屁股坐下來。

  窗外薄暮籠罩。

  “今明兩天讓你一個人看家,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系啦,你盡興去玩吧。”美沙子的聲音開朗輕快。

  “不知道有幾年,不,幾十年沒去溫泉了。”

  “是以你更該把握這次的機會。車子十點開,對不對?”

  “嗯,聽說是十點從豐中車站出發,開一整夜,隔天一早到片山溫泉。我想我一定睡不着,累死了。”幾代一副興趣缺缺的表情。

  對于母親這種優柔寡斷的态度,美沙子有些不耐煩的說:

  “都到這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你突然不去,不是給大家添麻煩嗎?而且你不是跟人家約九點吃宵夜的嗎?”

  “那是因為我聽說空着肚子上車會暈車嘛。”

  “那你八點半就得出門了,都準備好了嗎?盥洗用具放進去了沒?對了,不要忘記帶香皂,旅館的香皂都不容易起泡,還是自己帶比較好……”

  “好啦,好啦。你不要這麼啰嗦,就像隆保說的,我不是小孩子,你這麼急,倒像是在趕我出門似的……”

  “誰叫你……”

  “你好象很高興我要出遠門嘛。”

  幾代的這句話帶點諷刺和責備的意味,也正好說中美沙子的心事。為了不讓幾代察覺,沙子低下了頭。

  的确沒錯。美沙子已經跟龜井約好九點在自己家裡碰面。母親跟弟弟都不在,正是請龜井到家裡來的絕佳時機。

  得知幾代跟隆保要在同一天外出旅行的時候,美沙子便紅着臉輕聲對龜井說:

  “你可以待久一點,在我家過夜也沒關系……我希望能跟你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像夫妻一樣,即使隻有一個晚上也好。”

  在飯店辦事,總有那麼一點兒無可奈何的遺憾。尤其是為了掩人耳目,必須各别走出旅館,更是抵消了雲雨後的甘美,讓一切變得無趣,甚至欠缺幽會男女同衾共寝之後,隔天各自穿衣分手的不舍。這種不伴随任何感情的幽會,對年輕的美沙子而言,毋甯是一種痛苦。

  但是今夜……美沙子不耐的望着緩緩移動的時鐘,腦海中空想不斷。

  ——先泡一杯熱茶,為看電視的他捶捶背,在他洗澡的時候為他準備一點簡單的小菜并溫酒,然後……

  即使是美沙子,仍然顧忌這以後的想象,猛的搖搖頭,像在告訴自己不能胡思亂想。

  ——然後第二天早上,聽着他的鼻息悄悄起床,站在廚房為心愛的他準備早餐。不知是哪個偉人說過,這是女人最大的幸福,真是一點都沒錯……

  美沙子歎了一口氣,回到現實。擡眼看看時鐘,時針好不容易才走到八點。

  “媽,該準備出門了。”

  美沙子不覺提高了聲音。幾代磨磨蹭蹭再三檢查行李,又不斷叮咛門窗要關好、瓦斯要記得關。幾代走出大門的時候,美沙子沮喪的歎了一口氣,崩潰似的在玄關處坐了下來。之後,便豎起了耳朵。地闆的涼意沁入膝蓋,但是美沙子卻毫無站起來的念頭。一秒鐘也好,她希望早一點見到龜井。她想在龜井開門的時候,飛奔過去擁抱他。這種激切之情,連從房裡跑到外面的時間都嫌可惜。

  幾個足音漸近又遠去。每次美沙子都殷切的起身,但又失望的坐下。

  九點整,有人敲門。美沙子飛也似的跨下台階,伸手去拉門。在此同時,門被外面的力量拉開,露出龜井略帶不安的臉。美沙子握住龜井的手,用力将他拉近自己,當她将臉靠在龜井胸前時,眼淚莫名的掉了下來。

  “你回來啦。”美沙子的心裡一直都在深切企盼,有一天能夠用這句話來迎接龜井,這時候,竟無意識的脫口說出心中潛藏的願望。

  一回神,才猛然發覺自己居然光着腳。對于這種幾近瘋狂的行徑,美沙子有一點羞恥,但即使一天也好,想要體驗夫妻生活的心情壓過羞恥之心,美沙子表現得放肆而大膽。這份心情也感染了龜井。他抱起美沙子,像是回到自己家裡一樣,堂而皇之的走進客廳。一家之主的位置沒有比和式餐桌的上位更适合了,他大剌剌的坐在那個位置的大座墊上。

  美沙子就這樣一直讓龜并抱着,她心裡想,反正今晚兩人就是夫妻,什麼刻意的禮節或問候都可以從簡。閉上眼睛,龜井的唇粗魯的吻着美沙子,美沙子感覺這才是夫妻之間的問候,換衣服、端茶、剛剛還沉浸其中的順序,眼前全都不需要了。美沙子這時才領悟到,就是因為不是夫妻,才會有那種種的想法。

  龜井突然放開抱着美沙子的手臂,使得美沙子的臀部撐在龜井厚實的膝蓋上,身體彎曲成弓字形,雙腳和頭部碰到榻榻米,因呼吸困難而有些難過。還沒時間掙紮,身上的和服已經被剝開,龜井的臉正壓在美沙子身體的中心部位。

  咬牙忍住聲音,腰帶卡在彎曲成弓字形的背部而益加疼痛,血液沖到頭部加速了脈搏跳動的速度,隻不過越是痛苦,相對的快感也就越大。終于,美沙子的體内卷起一陣狂風貫穿背脊,僵硬了四肢,以臀部為支撐點的身體有如浮在半空中,伴随而來的是一陣恍惚。

  龜井猛的擡起頭,陶醉其中的美沙子也因夢境被打斷而張開眼睛。正上方,日光燈的白光亮得刺眼。

  “有人在敲門……”龜井豎起耳朵說。

  “怎麼會?這時候會是誰?”

  龜井“噓”的一聲,制止住喘息不已的美沙子。“好像是在叫你的名字。”

  龜井話還沒講完,叫聲便又響起“美沙子、美沙子,是我,快點開門!”

  美沙子反射性的跳起來,同時打開電視的開關,電視播放出熟悉的歌聲。

  “快到裡面閣樓,快!”美沙子一邊整裝,一邊小聲的催促龜井。龜井點點頭,走向隔壁房間,打開角落的隔間門。藏在這扇門後面的窄長摟梯,便是通往二樓閣樓的通道,因為沒有電燈,顯得非常暗。

  “你暫時不要出聲,我會想辦法的。”美沙子确定龜井彎腰爬上樓梯之後,才關上隔間門轉往玄關。

  “媽,是你嗎?”美沙子故意裝出不确定的語調。

  “是我啊。怎麼回事?我叫了好久啊。”

  “你怎麼了嘛,忽然跑回家來?”

  “好了啦,快點開門。”

  “我開就是了,剛才在看電視,沒聽到你叫門的聲音。”

  美沙子調整一下呼吸,打開門上的鎖。幾代幾乎是用滾的走進來,一進門就一屁股蹬坐下來。

  “怎麼了?要不要緊?”

  “還說呢,才剛要吃宵夜點的面,肚子就突然痛了起來,我實在忍不住……”

  “怎麼會突然這樣?不管怎麼樣,你先站起來,别坐在那裡糟蹋了難得穿的好衣服。”

  “幫我一下,回到家真是松了一口氣。對不起,我先去上廁所。”

  美沙子曾想利用幾代上廁所的時間,讓龜井趁機脫逃,但是時間卻嫌不足。去裡面閣樓叫龜井,等龜井從樓梯下來通過玄關,少說也要三分鐘,弄不好,還會讓龜井跟上完廁所出來的幾代碰個正着。話說回來,隻要幾代回寝室睡着了,一切就都完了,因為通往閣樓的樓梯,正好在幾代卧室的角落。

  假如讓幾代知道龜井來了,那也就算了,美沙子心中自有覺悟。反正隆保好像也稍稍知道一點,剛好可以幹脆把事情挑明了說。不過,趁母親和弟弟不在家把男人帶回來,不管是對美沙子或是龜井,都不大好。是以,這一關是非想辦法過去不可。

  美沙子還沒想出結論,幾代便帶着輕松多了的表情走出來。

  “我看大概是受寒了,腸胃跟個特級火車一樣。”

  “真是的,你又還沒到那種年紀。現在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你不去旅行啦?”

  “說得也是……”

  “現在是九點三十五分,車子十點才開,趕一趕或許還來得及。”

  “可是……”

  “太可惜了啦。難得去玩,而且費用都繳了,不是嗎?”

  “身體比錢重要啊。”

  美沙子無法再多說什麼,為了争取思考的時間,美沙子不斷變換電視訊道,突然靈機一動,對幾代說:

  “對了,該讓醫生看看才是。”

  “不必了啦,幹嘛那麼大費周章。”

  “可是如果你是跟隆保一樣,那不就糟了。”

  “又不是吃了什麼不好的東西,我不過是受涼罷了。”

  “小心一點總是好。現在有田醫生應該還醒着,趁時間不太晚,先過去讓他看看,我陪你去。”

  “你今天晚上倒是出奇的孝順嘛。”說着,幾代心不甘情不願的站了起來。

  美沙子故意把門關得很大聲,希望龜井能趁着她們出去的這個空檔順利的溜出去,雖然這令美沙子有點遺憾,不過總是逃過一劫。

  走到有田醫院,即使以幾代的腳程也不過十分鐘左右。雖然招牌上寫的是婦産科醫院,不過幾代是這裡的老病人了。這一帶在還沒蓋這麼多房子之前,有田醫院除了婦産科之外,也看内科。一些有田醫院的老病人,到現在有個感冒肚子痛的,也都還照舊到這兒來。

  雖然這裡讓男士們卻步,但對幾代和美沙子而言,有田醫院卻是不可或缺的家庭醫院,長久遠來一直保持着密切的關系。

  “這點毛病沒什麼大不了,還不需要人陪,我自己去看,看完就先回家。麻煩你幫我跑一趟車站,告訴分店長我不去旅行了。我剛走的時候沒說清楚,搞不好讓大家等我,那就太過意不去了。”

  “好。”美沙子雖然心裡牽挂着龜井,不過她也實在沒辦法拒絕幾代。

  “如果可以,你就在那裡送大家上車吧。總是我們這邊給人家添麻煩……”

  “好啦,我知道了。”

  聽完分店長冗長的慰問,美沙子揮手送走晚開五分鐘的巴士,小步跑回家的時候,幾代已經坐在客廳看電視。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打一針就沒事了。”

  肚子痛打什麼針?美沙子雖然納悶,不過她最在意的還是在閣樓裡面的龜井,是以便不着痕迹的偷瞄了一眼卧室,沒想到被褥已經都鋪好了。美沙子疑惑的回頭,卻聽到幾代關掉電視說“這是我報答你的孝心,特别為你鋪的,我們今天早一點睡吧。累死了。”

  幾代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把茶兒往旁邊一挪,騰出一個空間,鋪上自己的床,客廳便成了幾代的卧室。

  美沙子躺下來,忍住呼吸側耳傾聽,但是閣樓一點聲音都沒有。确定幾代已經睡熟了之後,美沙子悄悄的打開通往閣樓的門,輕輕叫了幾聲,卻未得到回音。她蹑手蹑腳的爬上樓梯,檢視四周,也沒有見到人影。

  确定龜井安全脫逃,美沙子才放心的回到自己的房間。閉上眼睛,剛才和龜井的纏綿還曆曆在目。下半身又升起一陣酥麻,不經意引起腰部的痙攣。用手掌貼住中心部位,還有溫熱的感覺。不知不覺間手指開始蠢動,雖然不及方才暈眩的快感,不過眼前浮現龜井的臉,美沙子的呼吸漸漸熱了起來。

  明天見到龜井,一定羞得不敢面對他吧。不過,這番擔心是多餘的,因為第二天,龜井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到公司上班。

  上下船的乘客,使得搭乘關西汽船的大阪港弁天碼頭呈現一片混亂。十九點二十分從高松出發的觀光船抵達碼頭,才剛将滿船的乘客放下,二十點三十分跟四十分往高松的船又要相繼出港,使得碼頭擠滿了乘客。時興的旅遊熱潮,加上秋季正是這兩艘船暫停的小三港最美的楓紅時節,是以對船公司而言,這個時節正是大賺一筆的時機。從弁天碼頭到距離不到一公裡左右的國鐵環狀線電車及國鐵弁天町車站,混亂的狀況幾乎可用人山人海來形容。

  有一個不好的現象,不過對船公司而言卻是求之不得,那就是今年的秋季旅遊,不知怎麼的,大家都不約而同的熱衷于搭船旅行。上了高中,學生們便不肯安于學校安排的旅遊,從日期到行程、目的地,都得由自己決定才行。說有自主性是好聽,說穿了就是自以為是。學生不斟酌學校的行事曆標明時間,還可以透過内部協調解決,不過選在旅遊旺季出遊,就真叫學校難以消受。為了要确定這一天搭船,藤田光是跟船公司交涉,就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

  不過,學生對這種事倒是絲毫不以為意。為了避免過度争奇鬥豔,幾經開會讨論,決定讓學生穿着制服。不過,規定得了服裝,規定不了學生使用五顔六色的旅行背包。當然,對于學生的喧嘩嘈雜就更是束手無策了。

  藤田面對躁動的學生,首先讓他們整隊,确定各自的行李及人數。光這樣就已經讓藤田坐進候船室的長椅後,累得忍不住跟同僚抑怨往後幾天可能被折騰的慘狀。

  候船室喧鬧至極,坐在藤田附近的一位老太太,因為皮包遺失而鬧得不可開交。為了消磨等船的時間,十幾個人圍着老太太東問西問,不過這倒不是出于關心,全然是隔岸觀火的好奇心使然,相對于此,藤田一個人隻是偶爾将視線移過去。隻要事情不牽扯到學生,他們就隻是旁觀者,因為如果不這樣,實在撐不了四天。

  上船的信号響起時,候船室的大鐘正指着八點。隆保尾随内藤準備上船的時候,忽然一個學生猛的插隊進來,腳踢到隆保的旅行袋,結果袋子不幸掉到水坑裡。隆保反射性的伸出手,抓住對方的手臂說:

  “你沒長眼睛啊?”

  對方的帽子上别着豐中商校的徽章,這下可不能善罷甘休了。

  “插到豐能高中的隊,你以為這麼簡單就算了嗎?豐能高中學生的旅行袋是讓你随便踢的嗎?”

  對方雖然愣了一下,不過既然對手是豐能高中的學生,自己當然也不能輕易道歉。

  商業高中跟普通高中間,從舊制時期開始就有敵對意識。尤其是豐能高中跟豐中商校,因為地緣關系,更是宿敵。在上下學的時候沖突已經是家常便飯,至于十數人糾集起來打群架,幾乎也成為每年畢業典禮前後不可或免的例行公事。那就更不要說秋季旅遊出發前夕,雙方一觸即發的火藥味了。

  那豐中商校學生長滿青春痘的臉挑起了隆保的鬥志,他故作悠閑的踏出一步,正要破口大罵的時候,廣播傳出上船的通知。

  “豐能高中請上船。一班到五班請排成一列按照順序上船。從業人員會在舷梯處清點人數,敬請合作……”

  隆保不屑的撤撇嘴,擺出一副狠樣子說:

  “内藤,不要讓他跑了。喂,我們船上再解決。”

  内藤沒說什麼,正要抓着豐中商校學生的手臂一起走的時候,忽然驚叫了一聲。隆保望了他一眼,用眼神詢問他出了什麼事,内藤湊在隆保的耳邊說:

  “就是那個假條子。他來這裡做什麼?”

  “哪一個?”

  内藤手指着的方向萬頭鑽動。

  “扒手!不要讓他跑了。”忽然一陣叫喊聲揚起。

  “看我的!”說着,隆保就要向人群沖過去。

  “不行啦,柳生。”延命美由紀慌張的制止隆保。

  “我去看看他長得什麼樣子,馬上就回來。我會跟在五班的後面上船,我的旅行袋拜托你喽。在我回來以前,内藤,不要讓這家夥跑了。”

  “内藤,你怎麼可以這樣?”美由紀小聲的說。

  “甲闆上在清點人數,你帶着他不就多一個出來了嗎?”

  内藤跟荒木彼此以眼神探詢到底該放還是不放,總覺得就這樣放過他太不甘心。隊伍向着舷梯慢慢前進。

  “你叫什麼名字?”荒木不疾不徐的問。

  “我姓栗原,豐商二年級。”前後都被豐中的學生包圍着,栗原和義回答的聲音不禁微微顫抖。

  “豐商也去旅行嗎?”

  “嗯,我們到小豆島,在坂手下船。”

  “跟我們同船嘛,我看你就乖乖跟着我們吧。”

  登船踏闆升上去之後,内藤抓住栗原,用手掌托住他的臉說:

  “我會記住你的,我們好好各自玩各自的,是以你聽好,不要再多說什麼,以免引起更大的騷動,懂嗎?”說完,擺出一副流氓的樣子,揚起下巴對栗原說:“滾吧。”

  對于從電視上學來的這種流氓表情,内藤非常滿意,看着落荒而逃的粟原,他冷冷的笑着說:“美由紀,柳生那邊你可要幫我說話喲,我是不希望事情鬧大。”

  “沒問題,他說在甲闆等我,我去看看。”

  “喔,這麼快就在甲闆上練習怎麼蜜月啊。”

  身邊的人也随着内藤一起起哄。

  “幹嘛啊,嫉妒還是羨慕?”美由紀粗魯的把旅行袋丢向荒木。

  “這是柳生的,給他留一個位子睡覺啊。”

  出港的汽笛聲響起。

  藤田回到船艙,打開記事本。

  ——十月二十五日(三)晚上八點三十分,由弁天碼頭準時出發。無異狀。

  寫完之後,便一骨碌躺到床上,用手搓揉臉頰,又順手從袋子裡拿出威士忌的随身瓶。他實在需要睡眠,甚至不惜借助酒精的力量,因為往後四天一點都不能懈怠。

  關西汽船的高松碼頭以木頭搭建,相當簡陋,而位于西邊兩百公尺左右的國鐵宇高聯絡船的碼頭卻以白色石灰砌成,清爽堅實,把關西汽船的碼頭給比了下去。

  不過,當船駛過閃爍在晨霧中的青紅燈開始靠岸的時候,豐能高中的學生們揉着惺松充血的眼睛,揚起一陣歡呼。

  薄霧的港口,真是酷斃了。學生們不約而同的說。碼頭還是粗犷一點好,比較有感覺。學生們又說。

  女生不斷的唱着歌名有港字的歌謠,大概持續了有三十分鐘之久。港口、眼淚與晨霧。跟我年輕的時候唱的還不是同樣的歌,一點長進都沒有。藤田心裡這麼想着,口裡卻像是要抖落睡意般大聲說:

  “大家聽好,碼頭很窄而且很危險,是以下船之後不要逗留,馬上從出口出去,在候船室前面排隊等候,沒點完名,絕對不準任意行動。”

  隻要全員到齊,随隊老師的責任大概就算告了一個段落。教員當了二十年,藤田知道自己的分寸,對于少年的感傷、喝醉酒等事件,藤田才懶得理會。确定大家都下船之後,藤田最後一個走下船。

  從高松港出發,順着正南方的公路走五十公尺,便會經過号稱為三大名園之一的栗林公園。栗林公園的北邊被視為高松市的玄關,不過似乎略嫌冷清,不知是離開本土來到島上給人的思鄉情愁,還是名産店家極盡能事将招牌塗成五顔六色所造成的田莊氣息,這裡總是彌漫着一股蕭索的氛圍。

  學生們掃興的看着周圍的環境,不過,藤田卻無心去理會這些情緒。

  “快點排好,确定前後左右的熟面孔是不是都到了。”

  “最熟的臉就是你的臉啦,看得我都想吐了。”隊伍中有人出言不遜,不過藤田并不以為意。小孩子跟瘋子無須理會,這也是藤田多年的教師生涯所累積的生活智慧之一。

  “柳生不在。”不知是誰這麼說道。

  “什麼?你說誰不在?”雖說無須理會小孩子,不過藤田倒是對這句話馬上有了反應,這也是拜職業本能所賜。

  “柳生在啊。”美由紀看着藤田疑惑的表情,一邊說,一邊大叫:

  “快點啦,柳生,你怎麼上個廁所上這麼久啊?”學生們一下笑鬧起來,而柳生高高的身影,則仿佛是回答這些笑聲似的從候船室旁邊走出,并對大家揮手緻意。

  ——十月二十六日(四)清晨四點二十分,準時抵達高松港。四點三十分,上岸點名,一切正常。

  藤田在記事本上這麼寫着。

  學生們分乘觀光巴士去屋島。再怎麼不熟悉日本史的學生,一聽說這裡就是源平會戰的古戰場,也都不禁拉長脖子聽導遊小姐說明。

  “光源氏是不是也曾在這裡打仗?”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藤田瞪大了眼睛。

  “應該沒錯,不過詳細地點我們并不知道。”導遊小姐态度自若的回答,藤田雖然覺得牛頭不對馬嘴,不過卻也懶得去解釋。

  栗林公園之美,以及水城、玉藻城的曆史,都與學生無緣。聽到高松城,學生們最多從豐臣秀吉靠水及兵糧力克高松城,聯想到自己饑腸辘辘罷了,當然就更不要奢望他們知道,高松城跟高松市的城是完全不同的兩座城堡。

  學生們雖然不熱衷曆史,不過卻也都知道清水港的次郎長一家是曆史上知名的大人物,是以當巴士抵達燕平町,來到金刀比羅神宮的石階前參拜次郎長時,還是引起不小的騷動。之後抵達高松的旅館時,學生們除了饑腸辘辘之外,還必須要跟周公對抗。

  藤田打開記事本。

  ——二十六日(四)下午六時,抵達高松市四國屋旅館。一切正常。

5

  十月的最後一天,兵庫懸西宮市的西警察署有人報案尋找失蹤人口。報案人是住在西宮市的龜井久美子,據聞她的丈夫龜井正和在本月二十五日之後便行蹤不明。

  每天都有許多離家出走、失蹤、去向不明等案子,就算是警察再有心,也無法放太多心力去搜查,倒也不是冷漠,實在是沒那麼多人手跟經費。除非牽扯上犯罪,否則接獲離家出走的案子,警方通常不會有太大的動作。

  龜井的案子也不例外,因為連妻子久美子都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失蹤,也不清楚他可能到什麼地方去,警察就更無計可施了,隻能要她一有任何線索就通知警方。這樣已經算是夠親切的了。

  第二天,十一月一日,久美子下定決心,去拜訪了丈夫的公司。事實上,除非必要,否則真不希望公司知道丈夫失蹤,因為這不僅對履曆會有不良的影響,同時也有可能被視為怠忽工作而受到處分。連失蹤第二天,公司打電話到家裡問何以沒來上班時,久美子都還以感冒為由掩飾,頻頻跟公司道歉。不過,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

  久美子鼓起勇氣踏進公司大門,出來接待她的庶務課長森田表情顯得很深重。

  “您是說,龜并說要出差之後就沒回家嗎?”

  “是啊,他說要到東京總公司出差,二十五号晚上去,要第二天晚上才會回來。”

  根本沒有出差這回事,霎時閃過森田腦際的是:龜井會不會盜用公款?跟營業或會計部門不同,庶務課并不容易發生這樣的事情,不過如果熟知作業程式的職員動一下歪腦筋,要做個假帳什麼的也不是難事。身為肩負監督之職的上司,森田最怕發生這種事情,是以,他讓久美子在會客室稍候,走進辦公室跟自己的心腹交頭接耳。

  森田将屬下的安危及為人妻子的擔心放在第二位,最先想到的,便是懷疑自己的屬下有沒有不正當的行為。雖然這種處置缺乏人情味,不過就結果而言,這反而是好的。因為,龜井安全沒有可疑之處。

  森田總算放下心中的一塊大石頭。他确定不會拖累自己之後,便将久美子帶去見人事部長。幸好人事部長跟西警察署長認識,馬上用公司的名義報案,并打了一通私人電話,請警察署長多多幫忙。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奏了效,隔兩天的四号星期六,搜查課的大石便到久美子家拜訪。

  抱着剛滿三歲的兒子小升,久美子隻是一迳的不安,幾乎無法回答大石的詢問。交友關系?學校的朋友?賭不賭博?最近有沒有煩惱?有沒有什麼可疑的人物出入?金錢方面有沒有什麼問題?諸如此類的問題,久美子完全答不出來,她這才知道自己對丈夫有多不了解。

  一味安于平靜的生活而不關心周圍的事務,久美子覺得自己愚蠢極了。

  “您先生在公司跟什麼人最親?”

  大石放棄依賴久美子提供線索,而開始主動問話。男人的私事,通常甯可跟朋友說,也不會跟太太說,大石相信龜井應該也不例外。

  “我聽說營業課的越智跟他是同期進公司的。”

  大石決定去拜訪越智,并要久美子同行,雖然他并不願意麻煩久美子,不過也沒其他辦法。看着久美子牽着三歲的小升出來,大石不禁皺了皺眉頭,心想這下倒真是拖泥帶水的。不過,總不能把三歲的孩子一個人丢在家裡吧。

  到達公司,請接待小姐找越智的時候,大家的眼裡都充滿好奇。久美子看在眼裡,覺得大家都在恥笑她讓丈夫跑了,而覺得渾身不自在。隻有小升難得跟媽媽出門,顯得特别興奮而吵鬧,益發引起接待小姐們的興趣。

  越智以困惑與好奇交織的表情,将久美子等人帶到附近的咖啡廳。

  “我也沒有什麼線索……”趙智看看久美子與大石說。

  “因為我們都不太過問彼此的私生活,隻是……”說着,卻又忌諱久美子而吞吐不語。

  “隻是什麼?”大石不客氣的問。

  “一直到龜井太太到公司來之前,大家都以為龜井是感冒請假,隻有柳生小姐,就是庶務課的柳生小姐,好象在之前就很擔心龜井的去向,還特地到我這兒來問。”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嗯……大概是上個月二十八号吧。”

  “不會錯嗎?”

  “不會,因為那天是星期六,公司隻上半天班,我是在中午下班時被她攔下來問的。”

  “柳生小姐問什麼?”

  “她問我龜井怎麼了。我說他感冒請假,她說那就好,不過表情顯得很疑惑。”

  大石沉思了一下說:

  “能不能請你幫我叫出柳生小姐,讓我跟她在别處見面。不要說我是警察,就說我是龜井的同學好了。”

  “那我呢?”久美子插嘴問道。

  “就請你在這兒等一下,我想你在場可能不好說話。”

  “這麼說,她是……”看見久美子臉頰浮現的怒色,大石十分驚訝,即使這麼遲鈍的女人,對丈夫的不軌仍然相當敏感。

  在另一家咖啡廳,大石看着美沙子僵硬的表情,忽然脫口而出:

  “你的事情,我聽龜井說過了。”就這一句話,美沙子的防禦便完全瓦解了。

  “那……正和他……”

  果然不出我所料,大石心中更加笃定。女性會直呼男性的名字,等于說明兩人的關系非比尋常,至少不是普通關系。

  “是啊,他全都跟我說了,他為了你挺煩惱的。”聽到這句話,最後殘留的一點防備的眼神,頓時軟化成柔和的目光。

  接下來就簡單多了。

  沒花多少時間,大石就從美沙子口中問出二十五号夜裡龜井來訪而落荒離去的始末。

  雖然龜井的失蹤令人無法釋懷,不過大石覺得他并沒有深入追查的義務。大石決定,他的工作到此為止,剩下的,就隻需報告上司,讓上面去處理就是了。是以,不管是對想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美沙子,或是因為得不到任何說明而不滿的久美子,大石都一概以“放心,應該不會有什麼事”的回答來搪塞。

  當天下午稍晚,豐中東警察署的搜查課長接獲西宮西警察署的聯絡,不過對這個案子也沒有太大的興趣。搜查課平常就已經忙翻了,實在沒有精力去理會一個上班族跟女職員搞外遇的失蹤案件。反正不消十天,主角便會自動現身,回到太座面前鞠躬哈腰賠不是,然後讓一場鬧劇落幕。課長想着不禁苦笑,但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住野村道:

  “喂,野村。豐能高中的農藥中毒案是不是你負責的?”

  “是啊,不過……”野村搔搔頭回答。

  “我不是要催你。我記得沒錯的話,被害人應該是姓柳生吧?”

  “是啊。”

  “那柳生美沙子是誰?”

  “是被害人的姊姊,怎麼了?”

  “哦,那反正順便嘛,這件案子就讓你負責好了。不過我想跟中毒事件應該沒什麼關系就是了。”

  真倒楣!野村不禁喃喃自語道。從中毒事件以來就沒好事。這實在不是有成就感的案子。被害人早已痊愈,學校方面又覺得偵查麻煩,甚至後悔當初莽撞向警局報案。這也就算了,現在居然又派下來失蹤人口的調查……

  “很奇怪,柳生這孩子就是會牽扯進來,好象有關系,又好象沒有關系,我想再去找他一次好了。”野村對搭檔大冢說,大冢因為工作無趣而闆着一張臉。

  到柳生家,按了電鈴卻沒人應門,拉拉門把,也像是上了鎖般一動也不動。看看手表,野村不禁苦笑。五點不到,這時間幾代或美沙子都還在上班,隆保也在學校。

  沒想到居然忘記柳生家白天沒人這件事,真是太粗心了。兩人隻好垂頭喪氣的往回走。才走沒一分鐘,便遇見穿着家居服、拖着購物用手拉車的幾代。

  “您今天沒上班呀?”野村故作親切的對幾代說。

  “我們隻要有業績,也不需要每天按時上下班嘛。你今天有什麼事嗎?”說着,幾代彎身放好快要掉落的白蘿蔔,斜着頭問野村。

  “您買得真多。”野村越來越親切。

  “我通常在休假的時候買好一個星期的量,畢竟我們家三個人都在外面啊,哪有時間買菜啊。”

  “說得也是,我們剛才到過府上,不過似乎沒人在家。”

  “是嗎?”幾代訝異的歪着頭說:“隆保應該已經回來了。他一定又在打電視遊樂器,打得連電鈴都聽不見,我馬上叫他開門,請吧。”說着,幾代小跑步回家。

  “沒關系的,您不要急,我們一起走,我還可以順便問您一些事。”

  “可是我們家很亂哪。”幾代丢下這句話之後跑得更快,由于手拉車似乎挺沉重的,幾代和野村他們的距離并未拉得太遠,野村他們趕到的時候,幾代正敲着門大叫:

  “隆保、隆保,有客人啊。”說得也是,如果電視開着,不這樣叫還真是聽不見,野村不禁釋然。

  隆保探出頭來,一看到野村,聳聳肩,一臉不歡迎的表情,把野村跟大冢請進家裡。他穿着牛仔褲和一件薄的慢跑襯衫,野村一邊感歎年輕人強壯不怕冷,一邊跨進門檻,卻絆到購物的手拉車。手拉車的重量讓野村的腳頗感疼痛。這麼重的東西女人家怎麼拿得動,他伸手想要幫忙幾代。

  “好象挺重的,我幫您搬到廚房吧。”

  “不用了。”幾代慌張的撥開野村的手。就算是客氣,幾代拒絕的手勁也實在太重了,不過想到幾代這把年紀還會尊重警察,野村心裡不禁有點高興。

  大冢一直保持沉默,對于野村毫無權威的态度非常不滿。

  野村進門之後,便坐在玄關口的矮階上,開門見山的提到龜井。說到後來,幾代的眼角開始往上揚起。她瞪着野村,仿佛責備野村不該來她家,歇斯底裡的尖叫着說:

  “怎麼可能?這種事不可能會發生的。美沙子怎麼可能趁我們不在家的時候,做出這麼不要臉的事。”

  “可是……”大冢冷冷的插嘴道:“是美沙子自己說的。她說她要龜井到家裡,卻沒想到人失蹤了。”

  幾代瞠目瞪着大冢。

  “不管美沙子說什麼,我離開家之前,根本沒有人到我們家來。而且我回來的時候,也隻有美沙子一個人在家,什麼龜井,我根本就沒看到。”

  “我也沒看到。”隆保站着,由上而下睥視着野村。

  “我那天晚上就去秋季旅遊了,管他什麼人來不來,誰又失蹤不失蹤的,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也沒興趣管。”

  野村暫時保持沉默,不過沒多久,他便毫不在乎的說:

  “如果友善的話,可不可以讓我上去看看美沙子讓龜井藏身的閣樓?”

  “不行。”幾代斷然拒絕。

  “我們沒有理由接受調查,除非你有搜尋狀。”

  “沒有,不過是做個參考罷了。”

  “我不答應。”

  “有什麼關系嘛,媽。”隆保慢條斯理的說。

  “太不愉快了嘛。好象認定我們把那個男的怎麼了似的。”

  “人家又沒這樣說,不過就是想看看閣樓嘛,你就讓他看又怎樣?你這樣遮遮掩掩的才會落人口實。”

  “既然你這麼說……”

  野村認定機不可失,馬上開始脫鞋子。

  “哪一邊?”野村的動作出乎意料的快。

  “這個房間,打開那個角落的門,後面就有樓梯通往閣樓。”隆保揚着下巴不屑的說。房間中央胡亂鋪着一床被,野村正要繞過這床被,不料隆保突然又惡形惡狀的說:

  “人家好夢正甜,誰知道碰上不識趣的客人來擾人清夢。”

  野村不理會隆保,迳自打開隔間門爬上閣樓。樓梯非常狹小,大概隻能供一個人過,野村心想,這麼小的樓梯應該不能搬運大件物品,并且探頭看了看閣樓四周。

  閣樓屋梁突出,像是翻過來的屋檐,大小大概隻有四坪半。通風不良,黴味嗆人口鼻。昏暗的光線中,コ字形的小箱子跟收納衣物的箱子整齊的排列着。

  “你可别亂動喔,我們這都是依季節收好的。”幾代在下面不住的叫嚷。

  不用确認就知道這裡沒有窗戶。梁柱下雖然有一個通風的小洞,但是也不過隻有十五公分,而且還用木條釘成格子形,根本就不可能從這裡進出。

  這麼一來……野村開始思考。怎麼想也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龜井趁着家中無人時,下樓梯逃走了。時間呢?野村一邊想一邊倒退到樓梯口,正要下樓梯的時候,聽到美沙子說:

  “啊呀,美沙子,你……”幾代才想要說話,就被野村搶先一步道:

  “你回來得正好,可不可以請你再正确的說說那晚的經過?”

  幾代坐在客廳,态度略有改變,一邊跟美沙子核對時間,一邊不情不願的說明。野村一面聽一面做筆記,而且不斷确認道:“是這樣沒錯吧?”

  最後,他将前後時間做成一覽表,念給大冢聽。

  ①六點三十分……隆保出門。

  ②八點三十分……幾代出門。

  ③九點整……龜井來訪。

  ④九點三十分左右……幾代腹痛,臨時回家。

  ⑤同一時間……龜井躲進二樓閣樓。

  ⑥九點四十分左右……幾代、沙子再度出門。

  ⑦十點整左右……幾代從有田醫院回家。

  ⑧十點二十五分左右……美沙子送走十點五分開的巴士後返家。

  ⑨十點三十分左右……幾代在客廳,美沙子在龜井原先藏身的閣樓下的卧室就寝。

  ⑩十一點左右……美沙子檢視閣樓,未見龜井。

  “這樣一來……”野村再次确認道:“九點四十分到十點之間,就是龜井從閣樓出來消失的時間喽。”

  “刑警的想法真是複雜又啰嗦得可笑。”隆保帶着嘲笑的口吻說。

  “隻要有二十分鐘就足夠了啦。我想他一定是等我媽跟我姊走遠了,再趁着街上沒人的時候偷偷跑掉了啦。就像一隻偷偷摸摸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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