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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米德借刀杀人(上)

作者:天涯躺平客

第一章 少女死去

丧礼肃穆、盛大,同时带了点适当的阴郁。

  “真是不错的丧礼。”

  老字号葬仪社的会场负责人有感而发。

  “最近这么讲究的丧礼还真是越来越少了。”

  鱼贯而入的拈香队伍一断,葬仪社的人员便斜着眼睛,一边察看回礼用手帕的余数,一边压低音量聊将起来。

  “不管是地点、参加者或时间都安排得无懈可击呢。”

  地点在大阪丰中市的高级住宅区,两排街道寂静得人诵经的声音遥遥传出。时间是昭和四十七年(一九七二年)十月三日。说不上阴晴的秋阳不冷也不热,正适合穿丧服。这种天气对在门前等着祭拜的人而言,真是再好不过了。也正因为如此,对于出乎意料之外冗长的经文,大家也都没有丝毫不耐烦的神色,反而表情庄严肃穆,完全符合丧礼的需要。

  死者是柴本美雪,丰能高中二年级,十七岁。主丧的是美雪的父亲柴本健次郎,五十一岁,柴本公务店的社长。参加丧礼的人大致可分成三类:一是美雪的高中师友;一是和健次郎有公私交谊的朋友,再来是柴本公务店的员工。

  “年轻小妞伤心的模样,不管什么时候看都叫人心动。”

  葬仪社工作人员卷起黑色双排扣制服的袖子,一边将花圈、花篮排列整齐,一边继续窃窃私语。

  “搞不好真正伤心的也只有这些小女生。”

  “或许这是她们第一次尝到人世无情的滋味。”

  “不过,”其中有一人迅速将视线转向女学生的队伍。“我还真想让这些小女生体验一下‘情爱’的滋味,赚她们几把激情热泪。”说罢,嘿嘿嘿地低笑了起来。

  “对了,”另外一个人压低声音说:“死者会不会没有‘那个’经验就死了?”

  “也许吧。不过也不尽然,现在十七岁的孩子可不简单喔。”说着,嘴角泛出邪淫的笑意。

  “太不像话了。现在是工作时间哎!”

  “就是工作时间才好啊。对葬仪社而言,出席丧礼的人选,没有比女学生更好了。忧郁中带点恰到好处的娇媚,能把丧礼的气氛带到到最高潮。如果全都是老太婆就差远了,只有老太婆的丧礼总是阴沉沉的,叫人一点干劲都没有。”

  丧礼的队伍移动了一下位置,引起好戏上场前观众席间常有的一阵小小骚动。

  “出棺了!该我们忙喽!”

  葬仪社的工作人员收紧表情,拉下一张肃穆的脸,向参加丧礼的队伍深深地一鞠躬。

  麦克风传出主丧者健次郎沉重有力的声音,悲伤中掺杂着目中无人的霸气。不过,与其说悲伤,倒不如说那是建筑商特有的一种低沉的嗓音。

  “小女美雪因病早夭,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参加丧礼……”

  健次郎说“因病早夭”时,刻意提高了声调,使得笼罩在高中生队伍里的空气,忽然无声地动摇了一下。是吗?这个动摇轻轻扩散着质疑。

  这个疑问掠过几个高中生的脑际,互看了一眼之后,彼此又匆匆垂下眼睑。这一瞬间的动摇安静无声,弱到不成气候,但跟健次郎站在一起,用手帕掩住口鼻的妻子祥子,却因此产生难以克制的激动。这份激动,让人感觉到她不是想大声疾呼什么,而是用一种严厉的沉默在兴师问罪。

  ——有没有人,不,或许大家早就知道美雪的死因。

  祥子恨恨地咬着手帕,心中翻挽着的熊熊怒火盖过悲伤。祥子想要呐喊,想要对着低头肃穆的学生队伍呐喊:

  “是谁?是谁逼死了美雪?是谁杀死了我惟一的女儿?”

  ——美雪什么都没说便黯然死去。际遇这么悲惨,连在一边冷眼旁观的凶手名字都没留下,一味任自己受到欺负、受到伤害而痛苦不堪。到底是谁?是谁杀死美雪的?我有权利知道凶手是谁,更有权利复仇。不!应该说有义务为美雪复仇。

  祥子死命地紧咬住手帕,不是为了塞住呜咽的声音,而是为了避免忍不住放声呼喊。手帕撕裂的声音从牙齿传到耳朵,使得健次郎“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参加丧礼”的致词,在她耳中听来虚空至极。

  ——感谢什么?凶手就在眼前,感谢什么?凶手一定在心中讥笑你庄重的致词!说什么因病而死!生什么病?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世俗的眼光?为什么不替美雪讨一个公道?

  祥子强压住心中一不小心就会爆发出来的怨恨,抬头望向健次郎。健次郎则回以冰冷的眼神。

  “走吧。”健次郎轻轻拍拍祥子的肩膀。“上车吧。送送美雪,送她到那个永远不必再受苦的地方。”

  健次郎加重放在祥子肩膀上的臂力,那力道仿佛在催促祥子,同时他又低声说:

  “后面的车塞住了,我们得快点。现在这滑稽的丧礼还在进行,主角是我们,伤心或是生气都无济于事,只会让丧礼进行得不顺利。”

  祥子被推进车内,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健次郎不想替美雪讨回公道吗?看着女儿被人玩弄致死,难道他竟没有勇气生气?祥子看着透过车窗向人群答礼的健次郎,猛然觉得他像一头污秽的野兽。

  随着车队离去,参加丧礼的队伍也纷乱四散。有人肆无忌惮的打哈欠,礼成了,该尽的义务也尽了,众人的表情慢慢开朗起来。

  其中变化最大的就是丰能高中的学生。刚刚笼罩在整齐队伍中的僵硬空气,一下子便回复了生气。

  “她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有一个学生轻轻吟唱。这是首流行歌,却没有人觉得不庄重。对这些高中生而言,那些难以理解的悼词或经文,还不如这首流行歌曲更适合为亡友送别。而“不带走一片云彩”的部分仿佛最能表达同学永别的思念之情,一下子好几个人都跟着唱了起来。

  内藤规久夫人也是其中的一个。高中二年级说起来属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过渡期,有些人还停留在少年阶段,但有些人己长成挺拔的青年。内藤是属于前者。肌肉还没长全的薄弱胸肌,正说明他的稚气未脱。不知是不是为了表达追悼死者的强烈情感,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哼唱这个旋律。

  “那首歌早就过时了啦。”

  回头一看,柳生隆保正露出他洁白尖锐的犬齿,微微地笑着。他的四肢发育良好,像新生的竹子般充满活力。虽说仍是少年,却已一步跨进青年的阶段。

  “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你好像很喜欢她。”

  “拜托你别乱说话好不好。”

  “哟,这么容易就生气啦,看来我是说中你的心事了。”

  柳生又再一次露出他的犬齿,志得意满地笑道。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关她生病的谣传?”

  柳生压低了声音。虽然是一句问话,但从他含笑的嘴角说出,更像是在谈论蜚短流长。

  内藤敏感的察觉到柳生的目的,头左右摇摇,并看着柳生,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也都还是未经证实的谣言啦。不过听说她堕胎失败……”

  “堕胎?你是说她怀孕了吗?”因为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内藤慌张的捂住嘴。柳生似乎乐见内藤惊讶的表情,盯着他接着说:

  “堕胎当然是怀孕啰。你听说过盲肠炎堕胎的吗?虽然柴本家对外宣称美雪是因为动盲肠手术失败才死的,可是你相信吗?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再怎么样的蒙古大夫也都还会割盲肠吧。”

  内藤盯着柳生充满笑意且微微泛红的姣好唇形,仿佛看到什么可憎之物似地问他:

  “那传言有没有说让她怀孕的人是谁?”

  “那干了好事的家伙啊?大概只有她才知道啰。不过她没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就死了。哎呀,怎么回事?你脸色很差耶!”

  柳生像要看透内藤的心一般,故意问他,眼神幸灾乐祸,一副乐见对方惊愕的表情。

  “根据可靠的消息——当然说是这么说,但我不一定相信就是了,据说让她怀孕的是她的同学。不过没有人能确定到底是谁。”柳生再一次皮笑肉不笑的牵动嘴角。

  内藤还想再追问下去,但葬仪社的人抱着花圈、花篮,慌慌张张的挤开内藤冲了过去。

  他们必须在死者家属从火葬场回来以前,撤去会场的布置并做完清扫工作。特约的外送餐馆这时差不多也将做好的餐点装在车上准备出发了。若能在死者家属、亲友回到会场的时候,将餐点备妥并安顿在毫无香火味的席位上,那么这家葬仪社就算是顶尖的了。

  祭坛一下子就被拆得七零八落。一个人灵巧的将东西收进纸箱后,另一个人便小跑步将纸箱放上卡车。承包葬仪社搬运工作的芳野宏六有条不紊的将纸箱堆放成长方形,并安置在卡车上。

  “像这种规模的丧礼,七个人怎么忙得过来,至少得配个九个人吧。”坐在驾驶座旁的芳野用手掌顺势擦脸上的汗水,对司机说。

  “你看,都秋天了,我还流这么多汗。社长就是这么抠,我这个葬仪社员工都快因为工作过度而翘辫子了。”

  “这么一来,社长又可以因为你的丧礼再赚一笔了。”

  “没错。”

  两人哈哈大笑的时候,会场主任大贺跑过来,敲敲助手座的车门。

  “营业课刚才传话来说,这个祭坛明天还要用,所以不要卸货,就这样开进车库放着,知道吗?”

  “OK,OK!生意这么好,还真可喜可贺。”

  “神经病!别胡闹了。”

  大贺左右望了一下附近参加丧礼的人,担心有人听到芳野的胡言乱语。

  “我可没胡闹啊。能办这么大的丧礼,相信丧家一定是个大财主,这么一来,给主任的红包可不会一两张钞票就打发了吧。”

  “建筑商不过是靠着房地产热赚一笔罢了,却处处喜欢摆阔,我看主任,你不好好敲他一笔怎么行。”说着,司机也开始帮腔。然后猛踩油门,发动引擎。

  “我刚刚听到一些学生谈话的内容。”司机转动方向盘,巧妙的避开参加丧礼的人群。

  “这个女孩好像不是普通生病死的。”

  “这是什么话?病还分普通或高级的啊?”

  “别插嘴嘛,你就这坏习惯!”

  “别生气,那些学生说些什么?”

  司机把方才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才刚说完,芳野突然敲着方向盘,喊了一声“停!”几乎就在同时,煞车声响起。

  “怎么了?你别吓我。”

  “我想了一下,我根本没必要到车库去,反正东西只要放着就好了嘛,你就让我在这里下车回家,行吧?”

  “是没关系啦,要不我干脆送你回家好了。”

  “那倒不用,我还有点事要办。就这样啰。”

  芳野将工作服的上衣换成西装,从助手座跳了下来。看着卡车间远了之后,又快步走回刚刚一路开过来的路上。走了一会儿,参加丧礼的人三五成群的映入眼帘,跟几组人擦身而过后,芳野拍了拍一个人的肩膀。

  “什么事?”

  对方转过头来,芳野问道:

  “你是丰能高中的学生吗?”声音咄咄逼人中带点威严,跟刚才和司机胡诌时的态度判若两人。

  “你刚参加完柴本美雪的丧礼吗?”

  “嗯。”

  年龄差距造成的威严与压力,使少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我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只希望你帮我一点小忙。”

  芳野从外衣内袋拿出黑色的笔记本说:

  “这里不方便谈话……”

  说着,便走向旁边的岔路。他踩着自信让对方跟得上的脚步,头也不回的一迳往前走。少年怯怯的向四方投注求援的眼神,却不巧都没有见到熟识的脸孔,所以脚步就自然的跟着芳野挪动。转进岔路之后,完全不见其他人影,这时芳野便用一种缓慢但不容支吾其词的语调说:

  “你叫什么名字?……内滕规久夫。规久夫怎么写?”

  早暮的秋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2

  铁门砰然关上之后,点火开关立刻被按下,火一点燃,焚化炉隆隆作响的声音便不停的鞭打着祥子的耳朵。美雪在哭,祥子心想。祥子耳边甚至听到美雪正在疾声呐喊:“我不想死!”在此同时,和尚的诵经声仿佛企图消除这些幻听般随之而起。低吟的经文节奏单调,安抚着死者不要哭泣,并慰藉家属不要悲伤。不过,那缺乏抑扬顿挫的旋律,几乎要让人怀疑,这些诵经声是不是在为家属的哭泣声和音。诵经声音高扬起来的时候,祥子耳中传来跟经文节奏冲突的喃喃自语。

  “美雪,我一定帮你讨回公道!”

  这声音充满冒犯经文的怨气,祥子不由自主的一转头,耳朵刚好碰到健次郎的嘴唇。

  ——老公!

  “美雪在焚化炉里哭,哭着要我们为她报仇。”

  健次郎双唇不知所以的自言自语,嘴唇仿佛因怒气而痉挛般的直打颤。他的失态,让人无法跟丧礼时稳若泰山的健次郎联想在一起。祥子静静的,但是却用力的握住健次郎的手。

  “我们走吧。这些经文毫无意义,我想美雪也不会听的。”

  坐在车中,两人四目相对。霎时,健次郎没来由的觉得眼前的祥子,目光好美。哭干了的眼睛,刚刚还空洞无神,毫无光彩且失去意志,但现在,祥子的眼睛却凝视着他,闪闪发亮。

  ——好美的眼睛。她总是在重要的时刻,闪耀着这种眼神。

  健次郎没发现,他自己也是这种眼神,只是直愣愣的注视了祥子好一阵子。

  “你刚刚说的话是真的吗?”祥子用恢复平静的声音说。

  “美雪陷入弥留状态的时候,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了。为美雪、为你,也为我自己,我都有义务把凶手找出来,讨回这个公道。”健次郎凝视祥子的眼睛,咬牙切齿一字一字用力的说得清清楚楚。

  “对不起,我好像误会你了。”

  “误会?喔,丧礼的时候你似乎对我很不满,可是我除了这么做之外,别无他法。我绝对不能让亲戚们知道美雪的死因,要不然一定会变成一个天大的笑柄。对我的亲戚是这样,对你的亲戚也是一样,我谁都不信任。这些人就只会厚着脸皮来要钱,却没有丝毫的感激,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他们只知道幸灾乐祸,只要认识的人里有比自己更不幸的,就会莫名其妙的产生一股优越感。假如我们让他们知道美雪的死因,这些人一定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戴着一副关心的假面具,过来猫哭耗子假慈悲。一旦确定我们真的在为这件事伤神,他们就正中下怀,乘兴而归。万一我们说要报仇,那就更不得了了。为了美雪,工作、财产我都可以不要,万一这些人知道了我的打算,一定会拚命来拦阻。他们眼里只有我的钱,就怕我会为了报仇而散尽家产,让他们无利可图。所以我们绝对不能告诉他们实情,也不能表现出脆弱的样子,一步都不能让他们接近。”

  健次郎娓娓道来,仿佛在说服自己,而不是在对祥子说话。

  “还有,也不能让员工知道。”

  绝对不能让公司的人因此而动摇,因为这些人包含家族在内将近有三百人,都把自己的生计交在健次郎手中,如果知道健次郎决意为了报仇而不顾一切,这些人绝不会置之不理。不难想像他们会举起大书“还我工作权利”的白旗,向健次郎抗议。健次郎连他们会说些什么都想到了:昧于私情,枉顾劳工权益!

  若是坦白告诉他们美雪的死因,求取他们的同情跟谅解呢?这个念头一涌上,健次郎随即打消了这个想法。果真这样,亦不难想像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会在标语板上写着“不要让资本家将儿女品行堕落的责任推给劳工”,然后极尽能事污蔑美雪。

  “祥子。”

  健次郎握住祥子放在膝上的手,祥子反射性的用力抽回。大白天握手在过去三十年的夫妻生活中从不曾有过。过去,丈夫在白昼总是善于算计,好像活着就只是为了工作。结婚以来,即使在闺房中,丈夫都不曾说过什么甜言蜜语。这样的健次郎在车中如此接近自己,还是破天荒第一遭。

  “祥子,这件事只能我们两个人去做。要美雪去堕胎的是我们。结果也许是医生的错,不过,就像医生说的,有可能真的是美雪没办法支持到手术结束,我们不需要为这件事情责备任何人。我们不知道是谁让美雪怀孕的,就算知道,我们也不能因为堕胎的事而责备这个人。”

  祥子像要拂去什么灾厄般,厌恶的拨开健次郎的手。因为健次郎所说的话跟自己所期待的相去太远,所以自然而然的反射出这样的动作。

  “是吗?美雪还是个孩子,还是个高中生耶。这样的美雪居然怀孕了。为什么我们不能责备让美雪怀孕的人?”

  “我们不能因为美雪怀孕就责备人家。美雪并没告诉我们她被强暴,在我们发现之前,她甚至没说她已经怀孕了。更何况,在我们知道了以后,她也不肯说出那个男孩的名字。她这么做,一定是担心我们会去责备这个男的。换句话说,美雪基本上是自愿‘接受’这个男孩,并允许他这么做。既然美雪都这样了,我们还有什么权利去责备这个人?”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说词。美雪为了这个男的死了,不,应该说是被杀了!你还要说这个人没有责任吗?”

  健次郎沉默的制止祥子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见在结束诵经的和尚带领下,所有参加丧礼的人都回来了。无所事事抽着香烟的司机们各自回到车上,发动引擎的声音震动了周边的空气。

  “你说你不能接受,对吧?”

  车子一启动,健次郎便压低声音说:

  “其实,我也不能接受。不管道理如何,我就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就算美雪原谅了那个男的,我也绝不饶过他。如果法律不惩罚他,那就由我来惩罚他。我要让他尝尝美雪受过的苦。不,我要让他尝到比美雪更痛苦十倍的苦头。我一定要亲手报仇,我想这是我给美雪最好的供养。”

  祥子无言的伸手握住健次郎,但似乎还嫌不足,更进一步用双手包住健次郎的手,像珍惜宝贝似的捧到胸前。一滴泪掉落在他们手上。祥子心想,自己跟丈夫从来没有任何时候比眼前这一刻更契合的了。

  不过,这份感动并没有维持多久。回到家开始用餐,酒一下肚,满座就开始沸腾起来。

  “你们还年轻,得再加油生个孩子,这才是为美雪做功德啊。”

  如果仅是这样,当作笑话听听也就算了,但是话锋一转却扯到房地产热上。

  “你们好像赚了不少钱嘛。继承人突然死了,这可怎么才好?”

  这种酸不溜丢的讥讽,听到健次郎耳朵里,额头立刻浮现两道青筋。当他正准备起身发作时,祥子压低的声音轻轻传了过来。

  “老公,有一个奇怪的人说要找你……”

  “奇怪的人?谁啊?”

  “我也不认识,问他名字也不说,他笑着说就算告诉我们,我们也不知道,所以说不说都一样。”

  “你告诉他我在忙。”

  “我已经说了。”

  “那他还不走吗?”

  “是啊。他说就是要找你谈那件你正在忙的事。”

  “什么?是有关美雪的事吗?”

  “听起来是这样,不过,我总觉得怪怪的……”

  “好,我去见他。你帮我招呼这些人,好像还有人喝不过瘾。还有,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要在意或生气,知道吗?”

  丢下这些话走到玄关,只见一个男人穿着不太干净的西装站在那里。西装外套还差强人意,不过裤子跟衬衫又绉又旧,不忍卒睹。大概三十五、六岁吧?健次郎很快便看透他,认定他就算是道上的,也不过是个喽罗。

  “我就是柴本,你是……?”健次郎若无其事的问。

  “您就是社长。失敬失敬。突然来访,真是不好意思。”男人的声音含糊而缓慢,一边说一边斜着眼由下往上打量健次郎,当他的视线跟健次郎充满疑惑与愤怒的眼睛对上时,男人毫不畏惧的直视健次郎。

  健次郎当下知道这人是来勒索的,而且见过的世面还不算少。不过,当他确定男人的目的之后,反而松了一口气。对于旧社会陋习犹存的土木建筑业而言,暴力或勒索可以说是家常便饭,没两把刷子摆平这些事,根本就不可能在这一行混下去。战后,整个国家被烧得面目全非,健次郎身上穿着仅有的一套工作服,凭着真本事从木匠开始做起,能够有今天的局面,也是走过许多挫折和耍过不少肮脏手段换来的。面对一两个小混混,健次郎根本不看在眼里。

  “不用多礼了,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沉默的摇摇头。

  “原来是无名小卒,那就没必要听你说话,回去吧。”

  男人淡淡的牵动了一下嘴角。在舞台上,通常遇到这样的场面,都会撂下“走就走,不过后果你可要自己负责”之类的话,男人的微笑正营造出这样的效果。这可不是刚出道的小喽罗有的本事。

  “你也看到我正在忙,你改天再来吧。”话一出口,健次郎便惊觉自己说错话了。要对方改天再来,等于承认对方的存在,同时也给对方再来一次的藉口。果然,男人因自己受到认同而微扬嘴角,露出占尽上风的微笑。

  “您这么忙我也觉得不好意思,不过您的千金,应该是叫做美雪吧,我总觉得她太可怜了,所以才想顺道过来打扰一下。也许美雪小姐这样死也死不瞑目吧。真是过分,这么可爱的千金小姐,竟然死得这么惨。”

  男人算准健次郎担心筵席客人隔墙有耳,不愿被别人听见两人对话的弱点,刻意提高音量自言自语,惟恐旁人听不见。这正是恐吓勒索惯用的伎俩。

  “无名小卒!”

  健次郎面无表情的举手制止。虽然不能让对方察觉自己的弱势,不过这时候假如一味的硬碰硬,反而可能弄巧成拙。应付恐吓勒索的场面对健次郎而言并不陌生。

  “看来故事挺长的,进来吧。”

  走向会客室时,因年龄差距所产生的威严起了作用,健次郎完全照自己的步调去主导对方。

  “你刚刚提到美雪的死什么的。美雪是因为盲肠手术失败而死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别想骗我,我可是有证据的。”

  “喔?证据吗?说来听听。”

  “就是关于令千金怀孕的事。”

  “怀孕?美雪吗?这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哼,装蒜也没用,我可是有证人的。”

  “是吗?那我问你,就算美雪正如你所说的怀孕了,那么是谁让美雪怀孕的?我倒想知道这个人是何方神圣。”

  男人瞬间无言以对,不过没一会儿,又从鼻孔冷冷的笑了一声。

  “这我不能说。”

  “混蛋!”健次郎意味到这是决胜的关键,操起他在建筑工地使唤工人时常用的低沉嗓音,一鼓作气的破口大骂:

  “想唬人,准备工作也得做完全一点。什么叫不能说?别笑死人了!女人能够自己怀孕吗?你要是想在这儿乱来,我也不是没有人手,趁着还没受伤,赶快给我滚出去!”

  男人像泄了气一般,定睛望着健次郎。不过,没一会儿就又回过神来。

  “既然你都下逐客令了,我也不好意思赖着不走。不过你不怕我去告诉外人说,柴本公务店的千金大小姐是因为不知道怀了哪个男人的孩子发狂而死吗?”

  “随你便。”健次郎再次恢复平静的声音说:

  “像你这种肮脏的疯狗到处乱叫,你以为会有人相信吗?”

  “这可是有损柴本公务店的金字招牌哟。”

  “你要是敢做得太过分,我就只好像抓野狗一样把你交给警方处理。”

  两人暂时陷入一阵静默。男人一边探查健次郎的表情,一边斟酌该采取强势的态度或是该就此打退堂鼓。健次郎看出对方的困惑,已知该如何处理这个场面。他悠然的点了根烟,叫了声:“无名小卒!”然后用饱含轻蔑的声音说:

  “这种胡诌的证据是骗不到钱的。”

  “不是胡诌的,我有证人……”

  “你还说?那我问你,让美雪怀孕的是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连刚刚那个丰能高中的学生也不知道。”

  健次郎的眼睛瞬间闪过一道光芒。他从口袋掏出皮夹,将一万元丢给男人。

  “你拿去吧。”

  男人看看一万元又看看健次郎,不敢马上伸手取钱。

  “别慢吞吞的,把钱收下。不过我话可要说在前面,这可不是被你恐吓之后拿出来的,而是托你调查的费用。”

  “什么?调查费?”

  把钱握在手中,男人眼中浮现卑屈的神色。

  “要我调查什么?”男人连说话的语调都变得卑恭而微弱。

  “你不是说丰能高中的学生有一些流言吗?美雪是清白的,不过既然有这样的流言,为了美雪的名誉,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更不能放过散播流言的人。”

  “这是当然的。”

  “所以,你去帮我查流言的出处,跟那个让美雪怀孕的人。”

  “这么说来,美雪……不,令千金果然是怀孕了……”

  “笨蛋!什么怀孕?我不是告诉过你美雪是清白的吗?”

  “是、是。我知道。……既然这样,又怎么会有人让令千金受孕呢?也就是说……”

  “你怎么这么笨?像你这么迟钝,怎么还想得出恐吓勒索的勾当?你听好,美雪没有怀孕,不过一定有人会说让美雪怀孕的是自己,我想这个人一定是丰能高中的学生。你去给我找出这个人,这就是你的工作,懂了吧?”

  “是,我尽力而为。”

  “知道就马上去做,查到了,赏你五万元。”

  “您是说另外给五万吗?”

  “说到钱你的反应倒是挺快的。也好,我另外再给你五万,不过你动作得快一点。”

  “是。”男人起身,并深深的一鞠躬。

  “刚刚真是失礼,除了跟您道歉之外,我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做好您交代的事。刚才忘了告诉您,我叫做……”

  正要说“芳野宏六”,健次郎便嫌啰嗦似的摆摆手。

  “你叫什么名字不重要,我只要知道你是无名小卒就够了。快滚吧。”

3

  丧礼过后两天,五日的下午,柴本健次郎的座车开到了丰能高中。在见过校长,谢谢校长参加丧礼之后,健次郎拜访了美雪的导师藤田政幸。藤田是国文科的主任,言谈中流露出平时喜做短歌的温柔敦厚态度,面对健次郎,他只说了一句“请珍重”,便静默下来。比起听到一长串流畅的哀悼之词,健次郎无疑比较欣赏藤田此刻的表现,因而心想,眼前的男人也许可以信赖。

  毫不犹豫的,健次郎说明美雪是因为怀孕堕胎而死。藤田因为痛心而皱紧眉头,但是出乎健次郎意料的,他并没有惊讶之色。

  “果然是这样。”

  “果然?这话怎么说?难道您早就知道美雪怀孕的事?”

  这真是不可原谅!健次郎的嗓门大了起来。想当初自己知道美雪怀孕的时候,跟祥子两人是多么的惊愕与伤心,然而能做的也只是噤口守着不停哭泣的美雪,一心期待事情会有转机,而苦苦熬过多少个日夜。明知自己苦于美雪怀孕,同时也知道美雪怀孕的事实,藤田竟然还袖手旁观,简直不可原谅。健次郎紧握的掌心,涔涔渗出汗来。

  “不是我原来就知道,只是听过这样的流言。大概就在九月初美雪开始请假的同时,就有这样的流言出现。”

  “怎么可能?”健次郎的声音越来越大。

  “身为美雪的父亲,我到九月下旬才发现她怀孕。连美雪自己在九月新学期刚开始的时候,也都还照常上学,根本没发现身体有什么异常。既然这样,又怎么会有这么‘正确’的流言传出?没凭没据的,流言不可能空穴来风,更何况这流言传的是事实。正因为是事实才有问题!”

  藤田闭上眼睛若有所思,然后脱口说道:

  “不可思议,这真是太可怕了。”

  “没错,的确是太可怕了。放出流言的人,一定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一定比美雪先一步知道美雪怀孕,至少知道美雪可能怀孕。”

  “这么说来……”

  “没错,就是这个人让美雪怀孕的。就是这个人在美雪身上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却又在一旁讥笑这个印记。太残忍了!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

  藤田默默的低下头。

  “若是他肯出面,我想我会谅解,就连美雪,也可以因此瞑目,但现在却演变成这个局面。美雪因他而死,这个人却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还算是男人,不,还算是人吗?”

  柴田怒目瞪着藤田,仿佛藤田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一样,而藤田只是一味的低着头。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不愧是柴田,一下子便改正了说话的口吻。

  “没关系。不过,我可以问比较深入的问题吗?我想整理一下问题的脉络。”藤田沉着声音问道,柴田则无言的颔首。

  “美雪为什么没说出那个男孩子的名字?”

  “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道。虽然很不情愿,不过我也曾经告诉过美雪,我不会对这个男孩子不利,要她告诉我实情,但她就是不说。”

  “我想这有三个可能。第一,就是她在包庇这个人。第二,对方可能是有妇之夫,所以她不能说。……请不要生气,我并不是说美雪真的就是这样。第三,她根本就不知道对方是谁。比如说她在熟睡等无意识状态下被强暴,或是在短时间内和数个人发生关系……”

  “当然是在包庇这个人!”

  健次郎打断藤田的话。现在要这些没用的分析做什么,别以为是别人家的事,就可以用这种态度说话。健次郎语气中充满抗议。

  “您为什么这么确定?”

  “没为什么,这个人一定是学校的同学嘛。只要东窗事发,这个人一定免不了要接受处分,就算是学校想息事宁人,美雪也算准我不会放过这个人,所以她才不说。美雪就是这样凡事都为人着想的孩子。”

  “也许美雪的确是这样想。”藤田顺着健次郎的话继续往下说:“可是您又怎么会认定这个人一定是学校的同学呢?”

  “老师您说话的方式让我很不舒服,不知您是为了维护学校的名誉,或者是为了逃避责任,我总觉得您把美雪的死放在次要地位。”

  “没这回事。”藤田一反常态,断然而坚毅的说。

  “如果让美雪陷入这种绝境的是学校的学生,我更不能原谅这个人。老实说,刚刚听您说美雪怀孕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学校的学生。不过,如果在还没确定美雪怀孕以前便有这样的谣言传出,诚如您所说的,罪魁祸首是学校学生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我才请教您,不知道您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线索?”

  “是我失言了。”

  虽然藤田这样的分析似嫌迂回,不过按部就班确认每个线索,才是找出元凶最确实的作法。健次郎默许的低下头。

  “对了,美雪动手术的时候怀孕几个月了?”

  “医生说是两个月。”

  “这么说,受孕是在八月初对吧?那时候还在放暑假。”

  放暑假,学校就不必负责吗?健次郎再一次绷起脸,而藤田则是静静的继续往下问。

  “那时候美雪是一直待在家里呢,或是曾经到什么地方去?”

  “那时候她曾经到琵琶湖去了四天三夜,不过我相信那时候没出什么差错才是。因为美雪回来的时候高高兴兴的,精神也很好。而且在知道她怀孕之后,我跟内人也一直不厌其烦的问她那四天发生的事,不过都没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哪四天是几号到几号?”

  “八月一号到四号。”

  “她到琵琶湖哪里玩?”

  “迈阿密海水浴场。”

  “跟谁一起去的?”

  “跟三个同班的女同学。”

  健次郎对藤田冗长的询问觉得不耐烦,回答得有些粗鲁。对于藤田的紧迫盯人,健次郎甚至觉得他看起来虽然斯文,却啰嗦得很,令人不快。

  距离琵琶湖大桥东北五公里左右,有一个跟美国海滩同名的海水浴场,是年轻人夏天避暑的胜地。健次郎跟祥子在答应美雪出游之前,特别慎重其事的一一打电话到美雪的同学家确认行程,并且为了避免半夜帐篷有人强行闯入,硬是让美雪将原本打算露营的计划变更为投宿民宿。毕竟民宿有人照顾,安全点。

  “这家民宿也不大,大概只能住四个人,所以不可能会出错。”健次郎强调。藤田虽然沉默点头,不过却一副无法释怀的表情。

  其实无法释怀的不只是藤田,连健次郎自己都一样。健次郎为了找出美雪出错的原因,而决定跟藤田商量对策,但是却为了袒护美雪,而一味主张美雪没有过错。察觉到自己正拿石头砸自己的脚,健次郎不禁苦笑道:

  “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想拜托您。”说着,他将身体往前倾,压低了声音。

  “后天是美雪头七的法会,我想请和美雪比较亲近的几个同学来参加,顺便听听他们谈谈美雪。”藤田沉默的注视健次郎,表情黯然。

  “您想得没错,既然这样,我就直说了。我想从这些人里面揪出害死美雪的凶手。我相信,听学生谈话一定可以掌握一些线索,所以我希望您帮我集合一些平日跟美雪比较有来往的人。不一定要跟美雪比较亲呢,而且不必管这些人是好是坏。因为我不知道哪些人跟美雪比较亲密,所以想要拜托老师您。”

  健次郎重重的低下头,颤抖的肩膀坚定的说明,在没得到藤田应允之前他绝不会抬起头来。终于,藤田发出好像呼吸困难似的声音:

  “您是要我从学生中找出嫌犯吗?”

  健次郎把头压得更低了。

  “这样等于逼迫身为教师的我自寻死路嘛,真是让我为难。”

  “可是……”健次郎头也不抬的说:“美雪也是您的学生,美雪被人害死了,假如您不帮她,她死也不会瞑目。”

  藤田悲伤的摇摇头。

  “我只有一个条件,请您答应我不要把这些学生当作凶手看待,您必须当这些学生是平常跟美雪比较亲近的同学,只是想跟他们谈谈美雪生前的事情。我也会在这个前提下找适当的人选参加头七法会。”

  健次郎沉沉的点了头后抬起头来。

  “还有,我希望那三个跟美雪一起到琵琶湖玩的同学也能参加。我不愿意相信让美雪痛苦的人是我的学生,所以我想藉这个机会,仔细问问琵琶湖那四天发生的事。”

  “没问题。”这次健次郎只轻轻颔首同意。

  “另外,我想说这些话也许多余……”藤田再次叮咛道:

  “学生们很敏感,请注意您说话的遣词用字。因为只要学生一察觉您在怀疑他们,就不会再多说什么了。不只这样,假如他们知道我帮您做这样的事,身为老师,我就再也得不到他们的信任了。”

4

  正午过后,从念经声中解放出来,丰能高中的学生以一副终于解脱了的表情面面相觑。让青少年长时间维持正襟危坐的姿势,不管是为了什么事,他们都会觉得很郁卒。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美雪的悼念之情,只不过是无法漠视肉体的痛苦罢了。毕竟,喃喃的念经声只会催人睡意,再加上丧礼那些装模作样的举动,像受控于人的木偶一样,只会令人感到空虚而滑稽。

  因此,当学生们被引到另一个房间,坐在用餐席前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松了一口气,好像终于回到人世一样。虽然藤田政幸在座或多或少让学生们觉得拘谨,不过因为他们将藤田列入“可以沟通的善类”,所以还不至于太过碍眼。

  “谢谢各位专程来参加美雪的头七法会……”

  健次郎两手扶地,郑重的跪着行仪答礼,不过学生们却张大着眼睛,以眼神交换“好像又要开始什么仪式”的不耐。健次郎的答礼内容与一般的典礼致词大全如出一辙。本来应由主客回应一套固定的对答,然后才开始享用餐点。不过面对眼前一言不发的学生们,即使是惯于出席大小筵席,从土木工人出入的小酒馆,到官员或银行家常去的高级餐厅,自信见过大场面,千军万马亦不足惧的健次郎,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当他将求助的视线移到藤田身上时,藤田点点头说:

  “这位是美雪的父亲。也许有人没见过他,现在你们从最旁边开始自我介绍,简单扼要的说明年级、姓名及和美雪的关系。”

  这么一来,头七法会的程序岂不变得不伦不类了吗?不过,健次郎还来不及反应,坐在最右边、个头虽小,看起来却很敏捷的少年,已经鞠躬开始自我介绍:

  “二年一班,叶山弘行,我跟美雪同是桌球社的社员。”

  健次郎反射性的回礼,不等他答礼结束,又有一个洪亮的声音传出:

  “二年二班,峰高志,我跟美雪从国中开始就是同班同学。”

  少年圆脸而身材修长,及肩的长发颇不得健次郎好感。

  “那你跟美雪是青梅竹马啰?”

  健次郎还是亲切的回了话。不料,峰高志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健次郎,并小声支吾着说:

  “不过,我可没爱上她哟。”

  女学生们听了便互相碰触肩膀,嗤嗤的笑了起来。这让健次郎觉得非常无趣。他想,现在的青少年就是这副德性啊。才这么想着,下一个人又开始自我介绍了。

  “二年二班,内藤规久夫,我跟美雪是同学,而且坐在美雪旁边。”

  “而且还对美雪有一点意思。”

  峰高志紧跟着说。这时,叶山毫不避讳的哈哈大笑起来。

  “放肆!”内藤忍住愤怒制止他们,不过健次郎已在心里将内藤列入重要参考人物。

  “二年二班,荒木之夫,我跟美雪只不过是谈得来……”

  说话的少年皮肤白皙,脸颊圆鼓鼓的透着红晕,眼神闪烁着羞涩。健次郎不禁想像,眼前的少年如果跟美雪站在一起,一定非常配对。

  “相信您已经知道这三个女学生,她们就是和美雪去琵琶湖玩的人,由右至左分别是延命美由纪、前川佳代子和宫崎令子。”

  藤田说完,大家又陷入一阵静默。这样下去,今天不就白找他们来了吗?于是健次郎故意以开朗的声音说:“大家放轻松、放轻松一点。”

  对于健次郎刻意装出的笑脸,学生们完全无动于衷,一动也不动。对此,健次郎觉得非常不满。

  “好,大家可以采取自己喜欢的坐姿,轻松的用餐。”

  学生们听到藤田的指示后,便大剌剌的皱着眉头揉起脚来。原来如此,“放轻松”不是青少年惯用的字汇。健次郎这才想到,也许美雪也跟眼前的孩子们一样,而所谓的代沟其实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只不过是来自于语言不通这个单纯的原因罢了。这么一想,健次郎顿时觉得轻松不少。

  健次郎发现,要跟这些孩子相处融洽,只要直言不讳就可以了,拘泥礼节或是小心翼翼的遣词用字,反而会让大家不自在,并造成彼此的隔阂。

  “来,大家吃吧。本来想请大家先喝一杯,不过在老师面前好像说不过去,所以很遗憾的,今天只有老师和我才可以喝酒。”

  藤田才要以工作为由婉拒,一旁飞来叶山的声音:

  “不要客气,请便!”

  “乱来!这里哪有你反客为主的余地。”

  霎时扬起的笑声松弛了紧张的气氛。健次郎心想,照这样下去,也许能够套出些线索,因此更进一步提高语调,催促藤田喝酒:

  “来吧,学生都准您喝酒了,就不要再客气了吧。”

  胃一发胀,嘴巴就会松了。健次郎算准时机,对延命美由纪等学生说:

  “和你们一道去琵琶湖玩,应该算是美雪最后的快乐时光了。”

  “应该是吧。这会是一辈子的回忆。”三个女生点点头并互望了一下。

  “说得也是,毕竟你们四个人不管做什么都在一起,对不对?”藤田很有技巧的插话。“你们四个人在琵琶湖的时候,不管白天或晚上,一定也都黏在一起玩得很尽兴。”

  “黏在一起多不好听啊。不过,你说得也没错啦。少了一个人就是怪怪的,总会有一点不安。”

  “其实现在也一样。就像经常在同一个地方的东西有一天忽然不见了,那不是会让人觉得很不适应吗?比如说,一直放在玄关左边的鞋拔子忽然有一天挪到右边了,一定会觉得有一点怪怪的,对不对?就是这种感觉。美雪也一样,她在身边不嫌多余,一旦不在了,却又好像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一样。”

  “对啊。就是这样,所以在琵琶湖第二天下午我们才玩不起来,因为那时美雪没跟我们一起行动。”宫崎令子带着些许不满的说。

  顿时,藤田的眼睛闪过一道光芒。

  “没跟你们一起行动?那美雪到哪里去了?”藤田问得不动声色。

  “也没去哪里啦。她只不过是有点累,因为我们刚到的那一天就因为太过兴奋玩得过火了。我们先游泳到天黑,然后晚上又玩扑克牌又唱歌的,几乎玩到快天亮才睡觉。谁知道佳代子第二天还没九点就喊热,嚷着要去游泳,又把我们大家叫醒。吃过中饭后,美雪就整个人都瘫了,说她不去看琵琶湖大桥了。那时我就告诉她,这样太不够意思了。”

  “不够意思?为什么?”

  “因为搭汽船去看琵琶湖大桥是美雪临时提议的活动,也是她去预约的,结果她居然不去。”

  “她不舒服又有什么办法。”美由纪一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的态度。

  “那倒也不是,美雪其实是想睡觉罢了。因为我们回去的时候,美雪还盖着被子睡得好香甜。如果她真的那么累,哪还有力气去预约汽船呀。”

  佳代子站在令子的那一边。藤田为了不让话题岔开,不着痕迹的诱导着谈话的内容。

  “那么,美雪那天下午是一个人待在民宿啰?”

  “是啊。当时我们以为美雪是真的不舒服,还特地拜托楼下的老婆婆照顾她,并没有故意放下她一个人不管哟。”

  “是这样啊。然后呢?”健次郎笑容可掬的问:

  “你们回去的时候,美雪好一点了没有?”

  “她好像是听到我们爬楼梯的声音才醒的,伸了一个大懒腰,还说睡得好舒服呢。害我们替她那么担心,真白痴。”

  藤田和健次郎安心的互相对望了一眼,对这番没有叫他们期待落空的话轻轻颔首。为了再次确认,藤田接着问:

  “美雪独处的时间大约有多久?”话说出口,又担心问得太明显会被察觉。

  “这个嘛,我们出去的时候是一点,大概到六点过后才回到民宿。”令子想了想,有所顾忌的回答。

  藤田轻轻点头,正在想琵琶湖看来似乎没什么问题的时候,叶山叫了一声说:

  “老师,你这样套话未免太过卑鄙了吧。”

  藤田心虚的“啊”了一声,叶山得理不饶人,继续说:

  “我看你就直说,要我们之中知道美雪什么时候、怀了谁的小孩的人把事实说出来,不就得了?”说着,用极快的速度扫视在座的人。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柴本先生跟你为什么把我们叫来吗?”

  满座霎时沉静了下来。没有人认为叶山说的话有丝毫的唐突之处,反而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理所当然。

  终于,健次郎用压抑的语调说:

  “既然这样,我就实话实说。没错,美雪的确怀了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医生那边我们已经说好了,绝不会泄漏半点消息出去,可是,你们却知道了这件事。所以,让美雪怀孕的人一定就在你们之中,如果你们知道就告诉我。告诉我,到底是谁做的好事?”

  健次郎嗔目瞪着每一个人,任谁都只是摇头以对,最后,健次郎的眼神与叶山碰上。

  “我也想知道,如果让我知道这个人,我一定狠狠揍他一顿!”

  叶山说完看了看内藤:

  “不好意思,不过我对美雪也有好感。”

  “无所谓……”内藤口中念念有词的将脸别过一边。

  “原来你们两人是情敌啊。真叫人太意外了。”对于美由纪突然插进来的一句话,没有人笑得出来,不过,一直凝结的空气却在瞬间软化下来,害得健次郎的愤怒无处发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师?才高中生就说什么好感不好感的,真是不像话。”

  “老古板!”美由纪不屑的撇了撇嘴。

  “你说什么?”健次郎明知不该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不过声音还是忍不住大了起来。

  “美雪以前就经常抱怨,说她爸爸有理说不清。”

  “美雪真的这么说?”

  “对啊。她说你不讲理又顽固,除了死守法律之外什么都不会。”

  “守法跟不讲理又有什么关系?”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不懂。我完全跟不上你们讲话的方式。你们的想法太飞跃了,总是突然就冒出毫不相关的话,让我摸不着头绪。你说我只会死守法律,没错,我的确是这样,我是绝对不会违反法律的。我的公司也常因为固守法律而被批评不通情理,可是,这又有什么错?”

  “是没什么错,但也不对。”

  健次郎觉得和他们根本说不通,只好摇摇头。

  “说得简单一点,就是不会变通。”

  “我还是听不懂。”

  “你就是这样美雪才会受不了,搞不好她根本就憎恨你。”

  “憎恨?你说美雪憎恨我?”

  “美由纪!”藤田忍不住制止,不过健次郎却嫌多余似的打断了滕田的话。

  “这是怎么回事?”

  美由纪因为无法跟健次郎沟通而摆摆手放弃说:

  “由内滕来告诉你会比较清楚。内滕,你告诉他守法对美雪造成多大的伤害。”

  健次郎动了动腰,移动位置跟内藤面对面说:

  “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说,你就明白点,让我听清楚。”

  几乎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的荒木,这时轻启少女般的朱唇,对不发一语的内藤说:

  “你就告诉他吧,怕什么,你不说清楚,恐怕他永远都不会懂。”

  那声音冷静但冷酷,健次郎瞬间倒抽了一口冷气,目不转睛的盯着荒木孩子气的脸。

  “既然这样,我就说了。”

  内藤下定决心,正面瞪着健次郎说:

  “你的公司今年春天在丰中市的浮田町盖了一栋公寓,对不对?”

  话锋一转,健次郎会意不及而无法回答,只能默默点头。

  “而且根本不顾附近居民的反对。”

  “等等,这跟事实有点出入。的确,为了争取现在最受注目的日照权,当时居民是有些抗争,虽然这个问题很棘手,不过最后我还是付了赔偿金息事宁人。”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拿钱买太阳啰?”

  “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根本就是歪曲事实。第一、我遵守建筑法去盖这栋公寓,只是依法行事,行使我当然的权利,又没侵犯到别人,所以,虽然付了赔偿金,可是这赔偿金其实是根本不必付的。盖个大搂要顾虑这么多,那都市怎么发展?怎么进步?”

  说着,健次郎恍然大悟似的轻轻拍了一下膝盖。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只有守法是不够的,你觉得还是要顾到其他的人,是不是?”健次郎转向美由纪。美由纪扬起下巴,一副本来就是这样的态度。

  “不过这是大人的事业,跟你们没关系,美雪总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就恨我吧?”

  “那倒不见得。”美由纪若无其事的说。

  “你好像不以为然。”

  “内藤家就住在你盖的公寓下面,工地的噪音再加上不见天日,害得内藤的奶奶就这样病死了。你知不知道?”

  “不要再说了。”内藤大叫,但是美由纪却像是乘胜追击似的继续往下说。

  “既然说了,我就要说清楚,不然柴本先生是不会明白的。柴本先生你听好,内藤的奶奶死了,也许是因为年龄的关系,也可能是以前就已经生病了,不过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一直念着好暗、好暗。”

  “这真是……”健次郎以眼神向内藤致歉。

  “我真的很抱歉。不过内藤,你不应该因为这件事而责备美雪,毕竟盖公寓的人是我,美雪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啊。”

  “我才没有责备她。我的确非常恨你,可是美雪却觉得她做了不应该做的事,一直哭着向我道歉。”

  健次郎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而荒木冷冷的声音则像是算准时机一般的插了进来。

  “柴本先生,我记得你刚才说,才高中生说什么好感不好感的不像话,是吧?”

  “……”

  健次郎完全不知道荒木提出这个问题到底有什么关联,只能无言的颔首。

  “假如两人之间有爱情,我也会跟我爱的人发生性关系。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卖春禁令漏洞百出,或者是谁都不管我,我也绝对不会拿钱去买女人。”

  “这……这跟现在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懂吗?你以为只要守法,连太阳都可以用钱买,这就像没有爱情,还是可以用钱买女人一样。所以说,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想过被买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别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懂一样,其实都是些狗屁不通的道理。”健次郎用唾弃般的语气破口大骂,但是荒木毫不退缩,一派爽朗的继续说:

  “可能没错啦。可是被你剥夺了太阳的人却都是恨你的,既然没办法用钱报复你,有人想藉着玷污你的女儿来泄忿,也不是不可能啊。”

  健次郎倏的站起来大吼:

  “我知道了,就是你对不对?”

  藤田还来不及制止,健次郎已伸出手抓住内藤制服的衣领,把他整个拎过来。

  “不是,不是我。”

  “他不是说不是他吗?真受不了你,莫名其妙就这么激动。”荒木冷冷的说。

  “内藤是那种没有爱情就不会做爱的人,跟你不一样啦,你不要搞错了。你不觉得会想用玷污美雪来报复你的人,基本上跟你是同类吗?”

  “你是不是知道是谁?是不是参加抗争运动的人?好,说吧,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谁知道啊?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就算我知道好了,我有义务要告诉你吗?”荒木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而且话说回来,美雪有被人强暴的样子吗?如果她真的被人强暴了,照她的个性,她一定会站出来揭发这个人,才不会就这样任人宰割呢。”

  “你们这些人!”健次郎松开抓住内藤的手,跌坐在众人中间。

  “我搞不懂,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接二连三搬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题,我到底是对你们做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待我?”

  美由纪自言自语的说:

  “很多人也什么都没做,却必须饱受不见天日的痛苦啊。”

  近似嘲笑的声音,使健次郎苦苦压抑的自制力完全崩溃。健次郎发出野兽一般的咆哮,正要起身扑向内藤,说时迟那时快,祥子打开门探头说:

  “老公,学校打电话过来,说找老师有急事。”

  健次郎勉强站住脚说:

  “接过来,接过来这边。”

  藤田得救似的拿起话筒,没讲两三句,就铁青着脸对内藤说:

  “内藤,你的便当被下毒了,柳生吃了你的便当中毒了。”

  惊愕的僵持中,只有焦急的喂喂声从话筒中传出。

第二章 少年中毒

“来呀,来买特制便当。鲑鱼切片外加三卷海带,配上一颗能清除体内毒素的酸梅及香啧啧的白米饭。”

  田中信博一如往常,站在讲桌前像个江湖艺人般大喊大叫。丰能高中二年二班每天在午餐时间举行的“便当拍卖会”,正如火如荼的展开。

  “五十!”

  “六十!”叫价声此起彼落。

  “俗,太俗啦。搁来搁再来!”每次有人喊价,夹杂笑声的起哄便随之而起。

  “七十!”

  田中瞪着滴溜溜颇得人缘的眼睛喊着:

  “七十,现在叫价七十!还有没有?这鲑鱼切片厚得很哪,飘着北海道海洋香味的鱼中极品,三越百货公司精心烹制的鲑鱼啊。这样的货色叫价七十,太便宜了吧。再加点价吧。没有了吗?好吧,拖拖拉拉的没意思。成交!”掌声响起的同时,铝制的便当盒也交到挤在前面的学生手中。

  “请付现。我可不接受分期付款。”田中认真的说。收下七十元之后,马上将六十元交给提供便当的人,剩下的十元是他的“仲介费”。

  丰能高中的学生有八成是带便当上学,剩下的两成就在福利社买面包、牛奶果腹。也有人会偷跑到街上的饭馆吃饭,不过这可得相当大胆,因为不小心被抓到,一定会遭到处分。不带便当的原因因人而异,有人是不屑像个乡巴佬似的带便当,也有不少人是因为家庭因素才不带便当。不过,对于正在发育的青少年而言,面包毕竟吃不饱。另外,也有不少人等不及午餐时间,在第二堂下课时就打开便当充饥。这类学生到了中午还是会肚子饿。此外,也有一些学生是带了便当却不想吃的。有人只是单纯不喜欢菜色,有人则是偶尔想吃吃面包。或者,有些较胖的女生为了减肥,不吃饭而将口水和着眼泪往肚里吞;也有人是为了要赞钱打小钢珠或是保龄球,而卖出便当。

  便当拍卖会就这样形成。仲介便当是田中的专利,便当价格多依叫价来决定,而决定价格的因素则是菜色的好坏。不过,偶尔班上最美的女生带来亲手做的便当时,男生会疯狂竞价,据说最高纪录曾经叫到八百三十元的大价,得标的人还可以接受美女奉茶款待,骄傲的一口气喝下斟在便当盒盖上的茶水,然后赢得满堂喝彩。

  最可怜的要算是没人缘的学生的便当,既没人喊价,更甭说会有人买了。这时田中基于职责,会以十块钱买下来,拿到校园里喂流浪狗,同时也大快人心。

  “下一个,提供者内藤规久夫,因为内藤去参加柴本美雪的头七法会,所以把便当提供给各位。他现在应该已经在柴本家享受山珍海味了,所以,半买半送啦!我们就从二十块钱开始。来,三十块钱!三十块钱!有没有其他的价钱?”

  “四十!”

  “四十五!”

  “现在已经叫到五十块钱了。再加把劲!红烧牛肉配上煎蛋,饭上面还细心的撒上柴鱼片,散发出阵阵香味。这样的便当只值五十块钱吗?便宜、便宜!太便宜了!”田中开始煽风点火。

  “六十!”

  “六十块钱!还有没有?”

  “一百!”

  一下子,价钱三级跳。田中吃惊的探头寻找声音的来源,柳生则是一副把便当给我的表情。除了价钱实在太高,大家其实也不敢跟班上的老大柳生竞价,所以没有人再出价。“好,一百块钱得标。今天的拍卖就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大家鼓掌送走向大家弯腰致意的田中,结束了例行的拍卖会。泡茶的值日生把茶壶拿进教室,开始热热闹闹的吃午餐。

  事情发生在二十分钟后。

  柳生因为严重的腹痛和头痛倒了下去,校医纲干赶到教室时,看到柳生皮肤上刚冒的疹子,脸色凝重。

  “粪便呢?”他摇着意识不清的柳生问。

  “上了几次……每次都像洗米水……”

  做完急救处理之后,纲干凑近校长的耳朵说:

  “赶快叫救护车,同时通知警察。”

  “警察?”校长的脸抽搐了一下。

  “很像是砒霜中毒。”

  “怎么会这样……可是……”

  “总而言之,快点叫救护车就对了。”纲干对还想啰嗦的校长吼了一句,学校职员才慌慌张张的拿起电话。

  “内藤的便当……”柳生呻吟着说。

  “便当?便当怎么样?”纲干一边测量柳生的脉搏,一边把耳朵凑过去。脉搏跳得非常快,但也非常微弱。这是砒霜中毒的症状之一。

  “我觉得不对劲,所以……吃了一点之后……就留下来了……”

  “便当在哪里?什么?剩下的放在哪里?”纲干跟校长使眼色,继续问。

  “用报纸包起来……在教室、我的桌子……”

  “好,我知道了,我会处理。不要紧,你不要再说话,马上就没事了。”

  纲干转头用严肃的口吻对校长说:

  “赶快把那个便当拿走,说不定还会有人拿去吃。干脆把便当拿到这里来好了,可以让救护车一起送到医院做分析。”

  “为什么便当里有毒?为什么柳生会去吃内藤的便当?”

  “这些事以后再说,赶快把便当拿过来。”

  救护车的鸣笛声渐渐逼近。

  二年二班的教室说不上吵闹也说不上安静,笼罩在异样的氛围中。

  田中蹲在角落,虽然没人认为毒是他下的,不过却都用白眼看他。因为脱不了关系,而且碍于大家不友善的眼神,田中始终无法轻松的加入大家的谈话。

  “这下可有苦头吃了。”武田长也不知是安慰或是威胁的过来和田中搭讪。不过他一口大阪腔的柔腔软调,让他的话比较接近亲切的慰问。

  “哎,真丧气。”田中用他天生的滑稽语调说。

  “可是仔细想想,你有很明显的不在场证明啊。从你拿到便当交给柳生,我们大家都看到了,不是吗?所以很明显的,你根本不可能下毒嘛。”

  “这算是不在场证明吗?”

  “说是不在场证明当然有点奇怪,不过你可以放心,至少你没在拍卖的时候下毒,这一点我可以作证。只是你有没有在拍卖之前下毒,我就不敢保证了。”

  “放心个头,像你这种证人,我可无福消受。”

  “你怎么这么说?如果真要在拍卖之前下毒,那么全班都有嫌疑,你们说对不对?”说着,武田得意地环视周围。不知不觉之间,以田中为中心围出了一道人墙。

  “第二堂是化学课,大家都到实验室去了,所以教室是空的,如果这时有人偷跑进来下毒,也不会有人知道啊。”

  学生们面面相觑,每一双眼睛都在努力的回想,化学课以及下课时间到底有谁闷声不响的离开座位。

  “那又怎么对我有利?”田中意识到大家集中在他身上的视线,刻意的问。

  “问题在便当上的指纹嘛。”武田立刻恢复得意的神情。

  “指纹?”

  “没错,指纹。警察一定会调查便当上的指纹吧。装便当的是内藤的妈妈和内藤,吃便当的是柳生,暂且不管这三个人的指纹,如果检出其他人的指纹……一定会有的,下毒一定要碰便当对不对?所以这第四个指纹的正主儿,一定就是嫌犯。”

  大家都用赞同的表情看着武田。

  “这样一来,对田中不就有利了?我说田中,你可要听好啊,你幸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去碰了那个便当,因此就算便当上有你的指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说,你是清白的,怎么样,你可以放心了吧。”

  “等等。虽然田中可以放心,不过事情还没了,名侦探本人我又想到了,搞不好这是田中故布疑阵也说不定。也许他正在下毒时不小心留下了指纹,所以故意把便当拿出来拍卖,然后堂而皇之的把自己的指纹印在便当上,就这样公然湮灭了证据。怎么样?不愧是名侦探的精辟推理吧。”

  “神经病!什么推理?那你倒说说看,我为什么非在内藤的便当里下毒不可?”

  “那就得看你的口供啰。”

  “什么口供?我看你根本就把我当成犯人。好吧,就算我是凶手,那我在内藤的便当里下毒,我想害的应该是内藤吧。可是又把便当拿出来拍卖,我怎么知道便当最后会落到谁的手里?”

  “嗯,说得也是。没想到名侦探的精辟推理在这里出现了漏洞。”

  “亏你说得出这种歪理。”田中也不生气,反倒以无奈的语调说。

  “这也不能说全是歪理,搞不好对凶手来说,被害人只要是班上的同学就够了,现在不是正在流行没有动机的杀人事件吗?”

  再也没人去理会武田。虽然没人理会,不过武田的一番话却像糟粕般沉沉的沉淀到大家的心底。疑惑的恶臭,像淤泥般从武田的口中吐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藤田老师带着内藤等学生回到学校。

  “我已经听说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引起骚动或是胡乱臆测,懂吗?”藤田为了稳住学生动摇的情绪,努力用平静的语调说。

  “当务之急是希望柳生赶快康复。校长现在已经赶到医院去了,所以我们很快就可以知道状况,在这之前,请大家待在教室等消息。对了,也许警察会过来调查,如果警察来问,要正确的告诉警察你们知道的事。对于不知道的事,你们也要清楚回答不知道,不要妄加揣测,知道吗?知道的话就回座位坐好,这堂课自修。”

  发生这么大的事,学生根本不可能自修。武田战战兢的举起手说:

  “那个……柴本那边怎么样了?”

  “对了,我忘了告诉大家。今天是美雪的头七法会,我跟班上几个同学代表去致意,衷心为柴本同学祈求冥福。”

  “就这样吗?”

  “就这样是什么意思?”

  “就是关于柴本的事情,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你这就叫做妄加揣测。我看你是想象力太过丰富。”

  是这样吗?真的是我想太多吗?武田在心中暗自抗议,不过却没再说什么。

  “内藤、田中,你们过来一下。”藤田招手要两人过来,迳自走出教室,然后又回头叮咛道:

  “为了慎重起见,我告诉你们,假如警察以外的人,比如说报社记者等来问有关这次事件的内容,一律叫他们来问老师。不是因为这件事是秘密才叫你们不要说,是怕你们乱说招来误解。”

  藤田的身影一消失,教室内立刻骚动起来。叫人怎么静得下来呢?霎时,所有的猜测、想象决堤而出。

  “根据我最有把握的推理,我们班上出名的便当拍卖会,从今以后要关门大吉了。田中的事业即将落得有始无终,只能因烦闷哀伤的悲剧划上句号,真是愁煞人啊。怎么样,这个台词动人吧。”武田得意的扬起鼻子,不过大家却未予理会。

  藤田把内藤跟田中带到空的会客室,跟他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来,不过一时之间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另一方面,内藤和田中也陷入不知名的恐惧跟困惑中,只是恍惚的微张着苍白的嘴唇,目光空洞的望着藤田。

  藤田心想,还是要先让他们平静下来,便开口道:

  “田中,你看看你,好端端的捅出这么大的纰漏。”藤田故意从不重要的地方切入。

  “我……我只不过是把托我的便当拿去拍卖而已。如果早知道有毒,我就不会卖了。”

  “是谁托你拍卖便当的?”

  “是我。”内藤回答说。

  “第三堂课时,因为老师说中午要到柴本家,我想反正中午不吃这个便当,所以跟老师去柴本家以前,托田中帮我拍卖。”

  “所以说,原来要吃便当的人应该是你啰?”

  “那当然,因为在老师告诉我中午要到柴本家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要去,所以……”

  “所以……”田中畏畏缩缩的插嘴道:“我们刚刚还在说,一定是有人利用化学课的时间下的毒。这个下毒的人想要杀内藤……不对,应该说把目标设定在内藤身上,没料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

  “田中!”藤田严厉的打断了田中的话:“不要随便臆测!照你这么说,这个下毒的人明知道便当会被不相识的人拿去吃,却眼睁睁的看着事情发生而不去阻止?这根本就是恶魔或疯子的行径,我不相信我们班上会有这么恐怖的人。”

  “我们还是先理清事实。对了,内藤,是谁装的便当?”

  “是我妈,每次都是她装的。”

  “你母亲把便当装好,你就把便当放进书包带到学校。中间有没有经过任何人的手?”

  “没有。到学校以后,我就把书包挂在桌子旁边的挂钩上,然后把便当跟课本放进抽屉里。我每天都是这样的。”

  “你是在第三堂下课才把便当交给田中的,对吧?那时候你有没有发现什么?比如说包法不一样之类的……”

  “这……我并没有特别注意。不过,好象没什么不对劲,如果有,我想我会发现。”内藤审慎的回想并回答。藤田则认为,不是没什么不对劲,而是内藤根本就没有察觉,不过眼前追究这些事也没有什么用。

  “那田中,你怎么处置便当?”

  “什么怎么处置,就放在抽屉里啊。今天总共有四个便当要拍卖,我全部放进抽屉。”

  “没人碰过吧?”

  “第四堂课我坐在座位上,一下课就马上到讲台拍卖,不可能有人碰的。当然,我在开始拍卖之前,也没打开过便当。”

  这么一来,问题还是出在教室没人的第二堂化学课。藤田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

  二年二班的教室在校舍的二楼,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的。这么一来,田中的猜测也不无道理。身为教师的藤田,想来都觉得毛骨悚然。

  有人敲门,学校职员有所顾忌却又闪着好奇的目光探头进来说:

  “校长打电话找您。”

  藤田小跑步出去接电话,会客室只剩下两个人,田中大大的叹了一口气:

  “真是天外飞来横祸。喂,内藤,你心里真的没有数吗?根据统计,通常女性比较会下毒害人,毕竟最毒妇人心啊,女人做事就是阴险。你该不会做了什么让女性恨在心的事情吧?我看你就照实说吧。”

  “你别胡说,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说得也是,你是不可能,你连去约心上人美雪的勇气都没有。”

  向内藤挑衅成了田中发泄情绪的唯一管道,内藤虽然狠狠瞪了田中一眼,却因为无力争辩而垂下眼睛。

  走廊传来慌张的脚步声,藤田回到会客室。

  “柳生没事了,幸好他吃得不多,再加上发现得早,急救又得当,所以症状也没有想象得严重。”

  三个人点头称幸,不过藤田却再度恢复了凝重的表情。

  “警察可能会过来调查事情的来龙去脉。田中,你马上去把今天拿便当出来拍卖的人和有得标的人统统叫到这里来集合,同时告诉其他人放学赶快回家。”

  田中才出会客室,学校职员又探头进来说:

  “老师,有位柴本先生来拜访您。”

  “柴本先生?”

  来得真不是时候,藤田皱了皱眉头。不过,想到头七法会就这么慌慌张张的离开,实在有失和数,也因为不方便再失礼一次,于是叫人请他到隔壁的会客室稍待片刻,自己则伸个懒腰,点起一根烟。

  “先抽根烟再说吧。发生这么多事,脑子都乱了,真头痛。”

  藤田看着内藤,不带任何意味的笑了笑,而内藤则不以为然的臭着一张脸,那样子像是要大声疾呼:“比起你或柳生,我才是真正的被害人哪。”

  柴本一看到藤田,便一个箭步冲上来,问道:

  “老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美雪出事,就是学生被人下毒,这是学校应该发生的事吗?我还以为学校是更干净、更神圣的地方,可是您看看,这像话吗?比我以前的工地宿舍还糟,根本就是犯罪的渊薮嘛。”

  藤田只能无力的要求柴本别激动,不过柴本却毫不理会。

  “就是您这样姑息,学生才会爬到头上无法无天。既然这样,不需要再拜托学校,我要用自己的方法替美雪讨回公道。过去考虑美雪的名誉和我的面子,我一直不断的忍耐,同时把希望寄托在学校跟老师的诚意上。可是照现在这个样子看来,我好像是太天真了。请您把内藤交出来,就算是把他的胳臂折断,我也要叫他说出实话。”

  “柴本先生,您怎么可以这么粗暴?”

  “我粗暴?粗暴的应该是他们吧,让无辜的美雪落得那样的下场。您是因为没看见美雪的样子,才说得这么轻松,美雪她……”

  手术前打了麻醉针,美雪用控诉似的眼神盯着健次郎,健次郎勉强的挤出笑容,点头表示安慰。不要紧,马上就可以解脱了,你一定要好好的走出手术室啊……健次郎在心中如此告诉美雪,却未料这竟是天人永隔。

  接到护士慌张的通知,健次郎匆忙跑进手术室的时候,美雪的嘴唇早没了血色。对于焦急询问状况的健次郎,有田医生无法掩饰狼狈的神色,悻悻然的说:

  “刮宫手术是完成了,麻醉也退了,可是脸色却发青,血压也逐渐下降。我想可能是因为年纪还小,受的打击太大的关系,所以就给她戴上氧气罩,并注射副肾腺皮质荷尔蒙,不过……”

  美雪苍白的嘴唇仿佛在诉说痛苦般的喃喃开合。健次郎忍不住扑到美雪身上,贴近她的嘴唇,心想至少能听听她的遗言。

  “老师,您猜美雪说什么?她在痛苦的时候,都还想着学校,她没有喊苦,只是喃喃自语的说着什么阿基米德。没错,就是阿基米德。我想她一定是担心跟不上进度或是考试,她就是这么认真的孩子,可是那些人却让她……不管怎么样,请您把内藤带来,我刚才虽然一时失控,讲话有点粗鲁,不过请您相信我,我自有分寸,我只想找出一个让我能够接受的理由。”

  说着说着,健次郎似乎恢复了平静。藤田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不放心让内藤跟健次郎见面。

  “内藤因为这次的中毒事件冲击也很大,所以现在见面可能有点不方便。而且您刚刚说的话里有一些疑点。”一方面是为了压压健次郎的气势,藤田蓄意将话题转移开来。“美雪说的真的是阿基米德吗?”

  “她昏昏沉沉的像说梦话一样,讲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听到的的确是阿基米德。我不太清楚,不过阿基米德应该是希腊的物理学家吧。”

  “我也想不起历史上还有什么同名的人物,所以也只能这么想。不过,如果真是这样,就有一点奇怪了。”

  藤田若有所思的说:

  “若是麻醉后的梦呓,那么说的应该是平常放在心里的话才对,比如说叫妈妈的名字,或是男朋友的名字,可是她却叫阿基米德,这就有一点奇怪了……”

  “所以我说美雪就是在意学校的课业嘛。数学、物理是美雪最头痛的科目,所以才会一直耿耿于怀。”

  “如果是这样,就更不对劲了。柴本先生,我虽然不是相关科目的老师,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最早学到阿基米德这个名字,应该是在小学四、五年级的自然课本上,介绍杠杆原理跟浮力的时候。当然,国中跟高中都会再出现这个名宇,但是如果真的印象强烈到出现在梦吃中,也应该是在小学的时候吧?”

  “是吗?”健次郎不以为然的喃喃自语。

  “您会不会听错了?”

  “绝对没错,美雪的确是这样说的,而且还连说了两次。”

  敲门声响起,职员告知校长归来的消息。

  才经过几个小时,校长整个人就憔悴不少。他浮肿着一张铁青的脸对藤田说:

  “藤田老师,这是丰中警察署的警察。”说完,便将身体深深埋进椅子里,闭上眼睛。

  校长主修日本史,平日最自豪的便是自己保有古代武士的风范,而此刻,他却像战败的武士等着被砍头一样的瑟缩无力。

  藤日接过两张名片,将名片排放在桌上。

  丰中东警察署搜查课一等警官野村恒男

  藤田在心中默念之后抬起头来,一个年近五十、身材瘦削的男人,用比想像中温柔的眼神微微向他颔首致意。男人的身旁坐着一位体格壮硕、大概年过三十的男人,明亮的眼睛不时闪烁着不耐烦。名片上写着:搜查课二等警官大冢礼光。这个人对藤田的点头致意完全没有反应。藤田凝视大冢,心想大概是年少气盛,不懂得收敛,不过看起来挺不好应付,于是便将视线转回野村身上。

  “麻烦您将报案时说的,再详细说一次事情的经过,因为我们都还不太清楚。”野村如同话家常一样,轻松的带出了主题。

  顺着野村说话的感觉,藤田的嘴也松了不少,于是便将田中跟内藤所说的话,尽量条理分明的说了一遍。野村时而点头回应一声“嗯”、“喔”,好象在听一件有趣的事情一般,自始至终都和颜悦色。藤田说完之后,他保持了一阵子沉默,然后用一种忍无可忍的语调说道:

  “什么便当拍卖会?最近的年轻人到底在想什么?怎么样,大冢,你们高中时代也这样吗?我看你挺好强的,一定出过很高的价钱吧?”

  “你开什么玩笑。对了,老师,能不能麻烦您把那个叫做田中的学生叫过来?”

  藤田什么都没说就站了起来。

  “你听好,大冢。”野村小声的说:“不要对孩子太凶,你一凶他们就什么都不说了。我家里也有一个念高中的孩子,他就什么都不跟我说,虽然是自己的孩子,我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年纪的孩子真是……”

  “我想还是交给你好了,想到这些搞什么便当拍卖会的小毛头,我就想揍人,到底学校在教他们什么啊?真是的。”

  校长一动也不动的保持沉默。

  田中进来,只冲着校长一股脑儿的鞠了个躬,便满不在乎的直盯着野村和大冢。

  “我想我们……”藤田将视线游移到校长身上,迟疑的说。不过野村却挥挥手告诉他们无须回避。

  “我们不是在审问犯人,只不过想问一些问题作为参考,所以请校长、老师还是待在这里。我想这样子学生有人壮胆,也比较敢讲。还是校长、老师在,你反而不敢说?”

  野村将视线移回田中身上,眯起眼睛笑了笑,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田中则抓抓头,羞赧的一笑。紧张的空气一松懈下来,野村便单刀直入的问:

  “便当拍卖会真是了不起啊。是你想出来的吗?”

  “嗯,算是啦。”

  “算是?这么说,以前就有了吗?”

  “以前是彼此互相交换便当,不过这样并不能达到供需平衡,所以我才想到成立一个流通机构。”

  什么流通机构?大冢瞪着他,野村则用佩服的口吻继续说:“这倒是挺有学问的。”

  “你,你说什么?”校长的声音中充满忍无可忍的怒气。两只手在膝盖上微微颤抖。

  “你不觉得这样做对不起父母吗?居然把父母辛苦做的便当拿来买卖……”

  田中瞪大眼睛望着校长,脸上的表情显示他完全不懂校长为什么要这么激动。野村则在一旁当和事佬,安抚校长的情绪。

  “你不觉得这样做不对吗?”

  “为什么?买方跟卖方都皆大欢喜啊。事实证明,他们都很满意这样的买卖,所以我从中抽取一点佣金,他们也不在意,不是吗?”

  “可是妈妈亲手做的便当有妈妈的爱心啊,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为人子女无视妈妈的爱心,把便当拿来买卖,不觉得不对吗?”

  “这是什么歪理?”田中提高声音顶回去。

  “什么便当里有妈妈的爱心,也不过就是从市场买一些东西回来装在便当里罢了。警察先生,你认为把速食品用微波炉加热叫做做菜吗?如果你认为这也是做菜,那我就相信便当里有爱心。”

  “是这样吗?话说回来,虽然这样的便当没什么大不了,可总还是需要有人做吧。”

  “做便当是家庭主妇必须的家务之一,只要是家庭主妇当然就有义务要做便当。”

  “义务……不是爱心吗?”

  田中别过头去不再说话,一副不想理你的态度。

  “说到这个出问题的便当,”野村表情转趋严肃。“柳生平常都不带便当吗?”

  “嗯,他大都在福利社买面包吃,而且……”田中支支吾吾的瞄了藤田一眼。

  “而且什么?”

  “像他这样老大级的人物,有时候会翻墙去对街的餐厅吃饭啦。花点钱去吃热腾腾的饭菜,总比冷掉的爱心便当好吃。”

  真是令人生厌的小鬼,大冢不禁又怒目瞪他。

  “没想到你讲话这么刻薄。这么说来,你事前也不知道柳生会标走下了毒的便当?”

  “当然,拍卖是一律公平的。起价从三十块开始,中间有几个人喊到了六十块钱,不过因为柳生一下子就把价钱喊到一百块,其他人理所当然就放弃了。”

  “一口气喊到一百块不嫌太贵吗?”

  “我看现场的气氛也觉得八十块就差不多了,所以听到一百块的时候,老实说,我有点吃惊。”

  “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会啊。像这种拍卖会,有时候价钱会飙到八百块钱,有时就算十块钱也没人买。”

  “听说美女的便当比较好卖,可是内藤又不是什么美女。”

  “可是他跟柳生很好,又是同一个圈圈的,我想他是要给内藤一点面子吧。”

  “你说他们是同一个圈圈,那他们的感情很好喽?”

  “也未必啦。只不过他们是同一个国中毕业的。”田中回答得很不干脆,似乎不想跟事件有太多的牵扯而谨慎回答。

  大冢原来打开记事簿想要记一些可供参考的要点,没想到田中话说到一半就不了了之,这算是哪门子询问,根本算不上是侦查问话嘛。大冢只好放弃记录,重重阖上本子,那声音听起来多少有点故意。

  “我有话要说,可以吗?”田中斜瞄了校长一眼说。

  “可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野村心想,惟有让他畅所欲言,才能掌握对事件有帮助的线索,于是便无视于校长的存在回答道。

  “便当拍卖会……可不可以继续?”

  “这个……”野村仿佛被将了一军,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实,拍卖会也有正面的意义,比如说有一次一个红豆面包就曾经叫价到五百块,一个面包喔。”

  “这又有什么正面意义?”藤田忍不住插嘴,惟恐田中的胡言乱语影响到警方的印象,日后不好收拾。

  “那时有一个同学付不出秋季旅游的准备金,所以我就用一百块起价拍卖一个面包,大家都知道这个同学家里比较拮据,所以价钱就一路飞涨,最后以五百块钱成交,相当于一个月的准备金呢。”

  比起基于同情心发起捐款,拍卖面包也许更能表现同学爱也说不定。听完田中的话,藤田心中五味杂陈,心情极为复杂。

  “原来是这样,那你一定也没有收十块钱佣金喽?”野村有点傻愣愣的问。

  “为什么不?我当然拿了。这终究是生意啊。又不是义卖会,我才不会做什么慈善事业呢,恶心死了。”

  野村好象被甩了一巴掌似的静了下来,藤田这时也想起先前柴本感叹说,这些孩子的想法好象跟自己处于不同的世界,而略感愠怒。

  “所以我希望学校准许拍卖会继续下去……喔,不,默认就可以了。”田中用申诉的眼神注视着野村。

  “这……这件事嘛……我想不应该由我来决定……校长也有校长的想法……”野村支支吾吾的说,但校长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只是用不可思议的眼光,像在看稀有动物一般,一言不发的望着田中。

  “接下来……”野村语气僵硬的对藤田说:“麻烦您请内藤过来。”

  田中一脸不服气,不情不愿的站了起来。目送田中走出去的背影,大冢不悦的说:“简直就是乱七八糟,这对调查一点帮助都没有。”这话泰半是针对野村优柔寡断的问话而发的微词。

  “是吗?我倒觉得很有趣,挺有帮助的。”

  “是吗?”

  “你好象不以为然,不过至少从拍卖便当这件事上,我们可以知道学生的相处方式,挺不错的啊。”

  “不错?我想这些孩子的父母听到的话,肯定难过死了,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野村顿时若有所悟。平常,大冢虽然嘴里不说,不过总是觉得野村是那种“做事不讲逻辑的古板警察”,这一点野村也心知肚明,但是想想,这是年轻一辈对老一辈想当然耳的批判,所以也就不以为忤的照单全收。野村总是尽量去接受大冢“年轻人的想法”,不过也有好些时候着实无法理解大冢的言行,而陷于“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苦恼状态。没想到此刻大冢会用同样的言词来质疑田中,所谓的代沟,原来就是这么回事。野村不禁苦笑。

  “你这么说我才想起来,我曾经看过我儿子的日记。”野村突然转移了话题,大冢吃了一惊,不过野村却像闲聊似的继续对大冢说:

  “那天我走进我大儿子的房间,日记就摊在桌子上。他前一天才把高二的成绩单拿给我看,成绩还是一如往常并不理想,所以我就训了他一顿。不过因为我有点担心他,虽然不想看他的日记,结果还是看了。你知道日记里写些什么吗?”

  谁知道啊。大冢不以为然的绷着脸。

  “众人皆优我独劣,棉被蒙头自安慰。”

  “这是什么?”

  “仿石川啄木(注:日本著名的和歌诗人,擅长掺杂口语的生活诗。)的诗歌。”

  “这我知道,可是……”

  “我想你可能也有这种经验吧。比如说你在警察学校考试考坏了,或者是升级考试考坏了的时候,无处排遣郁闷,就只有自慰……”

  “你正经一点好不好,真是无聊。”

  “不用不好意思,大家都一样。”

  “长官,你到底想要说什么?这些跟调查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那倒不见得,我想说的是,现在的年轻人比起我们年轻的时候,或是比起石川啄木,都要坦率而直接,他们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像石川啄木那样说什么‘买花’,或故作高尚状,然后拐弯抹角的说什么‘与妻子亲睦’。现在年轻人的表达是非常直截了当的,所以问问题的时候不能有先入为主的主观意识,如果我们不让他们畅所欲言,听他们想要讲的话,就很有可能会误事,我只是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野村还在反省这番话的训诫意味似乎浓了点,这时内藤神色紧张的推门探头进来。看到内藤神经质的表情,野村直觉这个孩子会比田中更难缠。

  “便当上的指纹怎么样了?”内藤还没坐定,便先发制人的问道。野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呆愣了半晌,但并未回答,只是定定的看着内藤。

  “你们没查指纹吗?只要便当上出现我妈、我、田中和柳生以外的指纹,那就是凶手的指纹了。”

  野村摇摇头。

  “怎么,你们没查吗?”

  “不是没查,是便当上的指纹太过凌乱,没办法检验,而且,假如是蓄意下毒,相信也不会笨到把指纹留在便当上。”

  “便当里的毒是什么毒?”

  “砒霜系的农药,到处都买得到。”

  大冢忍无可忍的戳了野村一下。

  “什么事?喔,内藤,可不可以让我来问问题?只是做为参考用。”

  “可以啊,随你便。”内藤冷淡的回答,并且明显的表露出不把警方的调查能力看在眼里。

  “你知道你要到柴田家,不用吃便当,是在第三堂下课,对不对?”

  “班上的同学在这之前也都不知道吧?”

  “是的。”藤田插嘴回答。

  “第三堂是我的国文课,我一边上课,一边依序挑选参加法会的学生。一班的叶山则是等到下课以后,才到他们教室叫他一起去的。”

  “原来如此,那么内藤可说是被老师点到名才逃过一劫,要不然他就会吃了便当……”

  内藤再傲慢,听到这话也皱紧了眉头,不过仍是一副没理由感谢藤田的表情。

  “你有没有什么线索,比如说谁对你心存怨恨,或者是你曾经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可能遭人报复之类的?”

  “没有,不过如果有人要恶作剧,我就不知道了。”内藤板着脸回答,看得出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恶作剧?我想这不是恶作剧可以解释的吧。人命关天啊。跟前柳生不就当了你的替死鬼?幸好他只吃了两三口就吐出来,所以才没事……”

  “换做是我,我也会吐出来啊,谁要吃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你怎么会说你的便当是‘那种东西’?之前你不是没看过便当吗?”

  “我想我是不会吃的。你刚才不是说下的是农药吗?那一定臭难以入口。”

  “是吗?”野村说着转向大冢:“监识课怎么说?”

  “我记得他们是说味道倒不怎么臭,只是吃下去舌头会刺痛,很难下咽。因为饭上面淋了卤汁,还铺了柴鱼片,所以不容易察觉,不过如果不是肚子饿过了头,一般人可能吃不下第二口。”

  “我想也是,不过就算只吃一点点,砒霜中毒还是很恐怖的,实在没办法把这种行为当作是单纯的恶作剧。你真的想不出谁对你心存怨恨吗?”

  “不是告诉过你没有吗,如果真有,也只有我恨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恨我的道理!”

  “你恨别人的份?这话说得可不怎么厚道。”野村不动声色的开始套话。“你恨的人也许更恨你也说不定。说来听听吧,这个你恨的人是谁?”

  “我早就知道了,你的目的就是要我说柴本的那件事,对不对?”

  “柴本?”野村一下摸不着头绪。听说事情发生在内藤去参加柴本美雪头七法会的时候,不过这跟中毒事件有什么关联,倒是叫人难以判断。

  “别装蒜了。你一定是在怀疑美雪的肚子是我弄大的,对不对?”

  野村讶异得说不出话来。他发现没人告诉他事件发生的背景,于是转而向藤田抗议。

  “藤田老师,看来您并没有把最重要的事情告诉我。”

  “这……”

  对于野村,藤田倒不那么担心,反而是对校长,藤田心中有所顾忌。

  “您这样隐瞒事实,我们会很难办事。”

  “不是隐瞒,只是我想那个跟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交给警方来判断就可以了。刚刚提到柴本同学怀孕是吧?这件事请您详细告诉我们。”

  藤田汗涔涔的娓娓说明美雪之死,甚至提到头七法会的混乱情况,由于野村巧妙的问话技巧,藤田连健次郎现在就在隔壁的会客室都说了出来。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因为诊治美雪的有四医师曾向警方报过案,所以……我不是刻意要隐瞒的。”

  校长跟野村互望了一眼,野村又冷冷的瞧了一下频频拭汗的藤田,然后转向内藤:

  “为什么你觉得警察会怀疑是你弄大美雪的肚子?”

  “因为之前也有警察来找过我啊。”

  “有警察找过你?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美雪丧礼当天,在我回家的路上。”

  野村用眼神向大冢确认,大冢不知情的摇了摇头,然后起身走向电话。

  “你说是丰中东警察署的警察,对吧?”

  “嗯,他是这么说。”

  “名字呢?”

  “我问了,可是他没回答。因为他从外套口袋拿出黑色小手册写东西,所以我想他一定是警察。”

  “他都问了你什么问题?”

  “就是美雪的事,比如说怀孕是真的吗?还是有谁让她怀孕之类的。”

  “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嘛。因为我也是丧礼时才听说美雪是死于坠胎,害我吓了一跳。”

  “丧礼时?你是听谁说的?”

  “也没特定听谁说,反正有这种谣传就是了。”

  “就算是谣传,也一定有人告诉你吧。这个人是谁?”

  内藤犹豫了一会儿说:“是柳生。”

  野村不自觉直起了腰:“是那个吃你便当的柳生吗?”

  大冢讲完电话,义愤填膺的对野村说:

  “课长说他也不知道。关于柴本美雪的死因,医生的确曾向局里报备过,不过基于家属的要求,除了相关人员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当然,也没人针对这件事情进行调查。”

  野村点点头,对内藤说:

  “你听到了吧。看来这个问你话的人是个冒充的警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你话,不过下次看到他,马上跟我联络。他只是问你话,没对你做什么吧?”

  说着,野村脑子里盘算有必要重新追查美雪的死因,看样子,美雪之死跟中毒事件就算不是直接相关,也有间接的关联。

  “你提到柴本健次郎因为美雪的事情对你怀恨在心,可是他根本不可能下毒。第一,他一直在头七法会现场,而且当他开始怀疑你的时候,便当拍卖会已经开始了,对不对?”

  内藤无言以对,只是点头。

  “好了,辛苦你了。接下来……”

  “对不起。”校长发出濒临崩溃的声音。“时间也不早了,再把学生留下来似乎不太妥当,是不是可以请您改天再来?”

  校长自始至终只提出这个不知道能不能算是意见的意见。对于性格严谨的老校长而言,事件带来的冲击不可谓不大。反正就算凶手在学生之中,也不必担心凶手会脱逃,相反的,如果贸然强行调查,搞不好会刺激学校跟学生,弄得大家不愿意配合反而糟糕。考虑种种因素,野村只有干脆的接受校长的意见,附和道:“说得也是,就这么办。”

  “啊,等一下。”藤田叫住刚要离开房间的内藤。

  “班上现在上西洋史或物理课,有没有学到阿基米德?”

  “没有啊。”内藤被这个毫无头绪的问题弄得莫名其妙。

  “那最近有没有什么提到阿基米德的话题?”

  “嗯……这跟事件有关吗?”

  “没有,我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美雪好象对阿基米德很有兴趣。”

  “是这个啊。”说着,内藤露出难得的微笑。“我想一定是校庆的英文剧展啦。”

  “英文剧展?”

  “五月,学校五十周年校庆的时候,我们不是演了英文话剧吗?那时候就是演阿基米德的故事。”

  故事出自英文教科书,描述阿基米德在入浴时发现阿基米德原理的一段轶事。这个故事改编自希腊传记学家普庐塔克的《英雄传》,内容广为人知,是最适合英文剧展的戏码。

  对看戏的家长而言,虽然看不懂英文剧,但是为了对孩子们有所交代,而且也为了顾全面子,大家都不愿意表现出听不懂英文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参加剧展,尽量填满台下的空位。因此,对家长而言,没有比看英文剧更痛苦的了。

  不过,若是演阿基米德的故事,就算是不懂英文的家长,也能轻易理解内容,即使听不懂对白,只要看着演员的演出,至少也能跟上剧情的发展而适时鼓掌。还有一个附带的好处是,如果家长带着小学生同行,这些孩子也会因为熟悉故事的内容而不致觉得无聊。

  “正如我们预料的,这个剧演得很成功,尤其阿基米德全裸上街那一幕更是受欢迎,我们可是真的全裸上阵喔。”

  “全裸吗?这实在……”野村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穿上紧身裤的阿基米德不是更滑稽吗?那时候演出组的人很坚持,这是当然的嘛。结果我们好不容易才达成共识,决定在灯光上下功夫,尽量不要让观众知道演员没穿衣服,然后用好几个探照灯上下移动照射,表现出路上行人躁动的情绪,也藉此强调阿基米德奔跑的感觉。”

  “亏你们想得出来,然后呢?”

  “可是演出的时候,也不知道照明组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他们居然用探照灯照到阿基米德的重要部位。”

  “真糟糕,这可是公然猥亵啊。”野村笑着说。

  “只不过一瞬间啦。说不上运气好还是不好,坐在舞台最前面的刚好是美雪她们那一票人,而且美雪的视线又刚好落在阿基米德身上,所以就看得一清二楚啰。她们事后在那里起哄要美雪说实话,虽然美雪一直说她没看到,不过她脸红成那样,我想她一定看到了。”

  内藤喘一口气继续说:

  “关于美雪和阿基米德的关联,我只想得到这些。”说罢,吊儿郎当的看着藤田。

  藤田苦笑着问:

  “演阿基米德的是谁?你吗?”

  “怎么可能?像我这种瘦弱的身材,哪有勇气站到众人面前去现丑啊。是柳生啦。”

  “又是柳生?”藤田跟野村不约而同的轻声叫了起来。

  “唉!”内藤走远之后,野村大大的叹了一口气。“不是女学生怀孕,就是男学生跳脱衣舞……藤田老师,最近高中生都这样吗?”

  “倒也不能一概而论。”藤田反驳得有些难堪。

  “我自己也有一个念高中的儿子跟念国三的女儿,听了刚刚那一番话,叫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现在的孩子对性的想法到底如何?这跟案件的调查无关,请老师以私人的立场告诉我。”野村认真的问。

  “您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对了,京都龙谷大学的心理教室七月时做了一份问卷调查,也许结果可以供您参考。”说着,藤田开始翻他的记事本。

  “这是针对京都市内私立高中生六百八十三人,女生两百三十八人,跟这些孩子的父亲一百三十二人,母亲一百四十三人所做的调查。根据这份问卷的结果显示,有过性经验的男生有百分之二十七点七,女生则占了百分之三点四。”

  “男生居然占了四分之一以上?真叫人不敢相信。”野村心里浮现儿子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的儿子应该属于那剩下的四分之三。

  “另外,这份问卷中还问父母是否觉得自己的孩子可能已经有性经验,结果两百七十五人之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如此认为。从这里可以知道,事实上,孩子们做了什么事,父母都被蒙在鼓里。”

  野村忽然觉得不安,搞不好家里那个小男生也是四分之一其中的一个。

  “虽然没经验,不过认为发生关系也无伤大雅的男生占百分之六十一,女生也有百分之三十四。而有爱抚经验的人更多,有……”

  “不要再说了。”校长忽然怒喝一声。“说那么多没用的东西干什么?”

  “我只是把统计数字念出来而已……”

  “我就是说那些统计数字没用。我不管其他学校的学生怎么样,至少我们学校的学生不会做那种不检点的事。”

  这样一来,不就跟那些不知道儿女在做什么的父母一样了吗?藤田虽然心里这样想,不过却不敢说明。倒是校长敏感的察觉藤田的想法,辩白道:

  “我不是质疑这份问卷的真伪,重点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不是这样的。原本我们学校的教育方针就是……”

  野村连忙挥手制止校长,毕竟听校长阐述学校的教育方针对办案一点帮助都没有。

  “藤田老师,今天真是谢谢您,我想如果我再听您说下去,恐怕我回家看到儿女的时候会害怕,所以,今天我们就此告辞。”

  大冢板着一张脸站了起来,对整个办案过程松散零碎憋了一肚子火气。

  “接下来……”走出校门,野村大大的伸了个懒腰说:“反正顺路嘛,我们到柴本家晃晃。看来这个案子跟美雪似乎有一点关系。”

  “也好,不然这样空手而回也不好。”没有成果可以报告的大冢,堆了一脸的不满。

  走过多采多姿的商店街,绕过一个小小的高丘,转进了住宅区。再越过一个丘陵,万国博览会的会场便近在眼前。

  “英国谚语说‘家就是城堡’,看到这样的房子,真叫人不得不赞同这个说法。这里不管是哪户人家,都在占地两百坪以上的土地上架起高高的围墙,简直就像是一座小型的城堡嘛。”野村看着街道两旁大石砌起的石墙,不由得有感而发。

  野村住在丰中市南边有四十年屋龄的大杂院里,既没有门也没有围墙,前方五十公尺左右有家小工厂,肆无忌惮的排放着咖啡色的废水。

  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家工厂工人的素质,不过儿女居然还学了几句工人常说的粗话。她总是说不敢奢望嫁到名门豪第,不过若是对方在丰中市的住宅区没有一栋独栋的住家,她绝对不会嫁过去,而且还一脸不可思议的对野村说:怎么会有人愿意嫁到这个大杂院里?

  “是这里吧?”大冢的声音把野村拉回现实。“要不要进去看看?”

  野村摇摇头说:

  “还是去见为美雪动手术的有田医生吧。”询问家属总会有些偏袒和夸大其词的部分。

  走到有田妇产科才花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如果只带健保卡跟挂号费,实在没什么勇气进去看病。”野村跟大冢看着医院,不禁有感而发。这家华丽的白色三层楼医院,即使坐落在豪华的住宅区中依然显眼。

  “而且两个男人一起,更是走不进去。”大冢似乎也有点畏缩不前的样子。

  “怎么样?虽然跟我们的工作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还是进去看看吧。”

  有日接过名片后,不安的询问来者何事。医生,尤其是妇产科医生,是一种仰赖口碑的职业,不小心传出什么奇怪的流言或是负面的批评,都会叫病患止步。而警察可以说是最令人敬而远之的人物。

  一提到柴本美雪,有田便迳自翻阅起病历。

  “听说坠胎手术做得不怎么顺利。”野村不敢直接说“失败”,而小心的斟酌字句,不过听到这话,有田医生还是马上就拉下了脸。

  “怎么说不顺利?是谁这样胡说八道的?手术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野村迂回避开有田激动的语调说:“美雪死了,不是吗?”

  “没错,病患是在手术后没多久就死了,不过却不是因为手术失败而死的。我跟病患的父亲也说得很清楚,病患是输卵管受孕。”

  一下子听到不熟悉的名词,野村一时会意不过来,只是“啊?”的一声,微张着嘴保持沉默。接着,有田用对待外行人的表情,不屑的开始说明。

  一般而言,在输卵管受精的卵子会到子宫着床,并发育为胎儿。但是如果受精卵在到子宫着床的途中,遇到输卵管比较狭窄的部位,也有可能在这个地方着床而开始成长。但是,因为输卵管比较细,所以怀孕一两个月便会因为胀大到极限而破裂,这时候腹腔内会出血一千五百到两千CC,因而导致病患死亡。

  “也就是说,她是子宫外孕。”有田瞪着野村,好象在说“至少这应该听说过吧”。在输卵管破裂之前,子宫外孕是很难检查得出来的,这点知识野村还不缺,所以也颇能理解有因为何发怒。

  “我知道了。很抱歉,我们不该听信没凭据的谣言。不过,可以请教您一件事吗?”

  有田也不知道是怒气未消还是怎么的,并没有答腔,野村不以为意的继续说:

  “麻醉中说的话,也就是梦呓的可信度有多少?”

  “这得看麻醉的程度跟病患本身的身体状况,所以不能一概而论。”有田的回答让野村无法往下追问,只好悻悻然的告辞离去。

  “该事先弄清楚再去的。”嘴里这样说,野村却没有后悔的神色。

  “我们走一段路吧,我想整理一下思绪。”

  从这里走回警局只要二十分钟,而且秋阳还残留一些余晖,正是最适合散步的时间。

  “我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野村边走边说。大冢则是连问都不问,只是默默的配合着野村的脚步。因为野村习惯一个人自问自答的整理思绪,这时候如果回答或是提出意见,只会阻碍野村的思考。这一点,跟野村搭档一年多的大冢十分清楚,所以不管野村说什么,他只需不置可否的点头就好了。

  “第一个疑点是,美雪自始至终都没说出让她怀孕的人是谁。就算阿基米德是柳生,也未必见得是柳生让美雪受孕,而且梦呓的可信度又有限。

  另外,对于在内藤便当下毒的凶手也完全掌握不到任何线索。也就是说两个被害人——把美雪当作被害人虽然不见得妥当——都没说出凶手是谁。如果说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是,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第二点,两个案子到底是有关联或是毫无瓜葛,眼前也无从判断,两者都有可能。我想内藤一定有问题,要不然不会在我们问中毒案的时候,没来由的说出美雪怀孕这种跟案子无关的事情。为什么他会把两件事联想在一起呢?

  还有柳生。他既是美雪麻醉中梦呓的主角,又是中毒事件的主角,因此基本上他可以说是两个事件的连接点。但光是这样又稍嫌薄弱。在便当内下毒的人和美雪有何关联?还有,柳生有什么理由一定会吃到那个便当呢?如果不能解开这些疑点,就不能说柳生是两个事件的关键……”

第三章 青年失踪

住院一个星期,柳生隆保着实无聊到了极点。年轻而强健的体魄,让他的中毒症状在第四天便已减轻,进入最后的调养阶段。虽然医生指示已经可以出院,隆保却以安全为由,继续待在医院。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回家静不下来。隆保的寡母几代是人寿保险的业务员,姊姊美沙子则在大阪贸易公司上班,两人共同分担家计,因此,没人可以请假照顾隆保,一回家,首当其冲的问题便是午餐必须自理。而且,不在家就算了,在家还得去应付推销员、问路的、收费的各路人马,根本不能好好休息,所以三个人讨论之后,决定让隆保在医院待满一个星期。

  “今天还真希奇,刚好是十三号星期五。”几代边削苹果边说。又是苹果汁啊?隆保厌烦的看着几代。这是班上送来的慰问品,因为三天前听说隆保可以喝苹果汁,便马上送了一箱过来。虽然心意令人感激,不过数量实在太多了。不管怎么打汁,苹果的量也未见减少,即使让探病的访客分着吃,苹果也还剩下半箱多。隆保觉得自己好像是遭到苹果汁的袭击。

  “现在哪还有人相信什么十三号星期五的迷信?”隆保没好气的回答。他心里同时还嘟囔着,苹果汁有益病体根本也是迷信的一种。

  “是没错啦。不过,在拉保险的时候这个迷信可好用得很。我只要跟对方说:车祸是不能预知的,据说特别是在黑色星期五,发生频率特别高。我在过来的路上就看到两辆小客车正面冲撞,一家三口就这样……保单一下子就搞定了。”

  几代努力的挤出爽朗的笑容。对于隆保的中毒,她认为是自己太忙,没为隆保带便当所致,因此或多或少有点自责。不过,最令人无法释怀的是,至今还找不出下毒的方式,隆保总是若无其事的说,吃到内藤的便当只是偶然,而对几次前来探病的内藤,也是毫无芥蒂的交谈,这让几代非常看不过去。

  “虽然说怪内藤也没什么用,而且我也没有立场去责备他,可是内藤也不应该,说起来你是当了他的替死鬼,至少他也该有所表示吧。”几代满腹的牢骚一发不可收拾。每次她这样,隆保都会用比几代更为不悦的口吻摇头辩白说,内藤也是受害者,而几代则会不甘示弱的对隆保强调:“你才是受害者。”这只让隆保更想逃避这个话题。

  “隆保这个年纪就是这样嘛,对他来说,朋友才是最重要的。这个年纪的孩子啊,友情比生命还重要呢。”

  美沙子试着去缓和几代的不满,几代则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虽然有种种不悦,不过出院这天,几代的心情还是颇为开朗。她把苹果汁放在桌上说:“下午我会跟美沙子来收拾东西,我们叫车子五点来接你,你什么都不用带就先回家,我们一起好好的吃顿晚饭。”

  她迅速的补妆,又继续说:

  “我再去跑几家,难得有个黑色星期五,不好好利用岂不可惜。”

  她慌慌张张的打开了门,却又想起什么,回头说:“你的秋季旅游是从二十五号开始,对吧?”

  “对啊。二十五号起去四天三夜,我们要去环四国岛一周。”

  “怎么样?你去得了吗?”

  “当然。医生也说没问题了。”

  “那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惦着这件事,就担心你会失望。”

  “说真的,比起考试,我比较担心我去不了秋季旅游。”

  “你这孩子真是的。不过没事就好。看这个样子,我也去好了。”

  “你也要去?去哪里?”

  “是分公司要在北陆的温泉举办秋季运动会,跟你的秋季旅游同一天出发,搭夜车去,二十七号中午才会回来,不过我已经跟人家说我不去了……”

  “去嘛。我的事你不用担心啦。”

  “说得也是,那我就去好了。”

  几代才走,美沙子就像换班似的探头进来。

  “你跷班没关系吗?”

  “还好啦。”美沙子支支吾吾的又说:“是因为……他说想来看你……”

  “他是谁?喔,是龟井啊?”

  “嗯,可以吗?”

  “什么可不可以,他不是已经来了吗?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怎么这么说?人家是好心来看你呀。”

  “我可不领情。”

  门迟疑的开了,一个带着无框眼镜的青年探头进来。

  隆保望着墙壁置之不理,他根本不想看到那张太过白净的脸。隆保并不是嫉妒他端正的五官,也不是因为他是姊姊美沙子的恋爱对象而有所排斥。他也无意责备龟井已经有一个结婚三年的妻子跟两岁大的孩子,却还继续跟美沙子交往。美沙子明知他有妻室还自愿跟他谈情说爱,隆保又有什么话好说。

  尽管如此,隆保就是讨厌他。美沙子也曾经问过原因,但隆保就是说不上来这种反感从何而来。既然无法说明,只好用天生和他犯冲来搪塞。

  美沙子进公司时被分派到庶务课,龟井在该课担任组长,当他知道美沙子的弟弟跟自己一样念丰能高中,便很快向她示好。对初到新环境、心中充满不安的美沙子而言,龟井不啻是一个可靠的上司,再加上跟自己的弟弟前后辈的情谊,想当然耳就觉得安心许多,于是自然而然的开始依赖龟井。这份依赖看在龟井眼里,成了女性特有的娇媚,因而受到吸引。但一个铜板不会响,两人之间会发生恋情,却未必全是龟井的错。因为明知龟井有妻室,美沙子却在进公司仅仅半年之后,就开始和龟井交往。

  两人在办公室的言行举止都颇为慎重,因此虽有些流言,但大家听过就算了。然而,瞒天瞒地却瞒不过几代的眼睛,母女之间不断因此起冲突,母亲不允许女儿如此淫乱,女儿却认定爱情没有常规可循,彼此无法妥协。龟井夹在几代的指责,跟美沙子安于现状不肯分手的两难之中,只是不断表示,一定会想出圆满的解决办法。

  一年过去了,事情依然如故。三个人各执一词的冲突疲软了下来,维持着一种表面上的和平。而这种和平关系,也许是因为婚外情不再那么为世间诟病所致。

  美沙子最在意的,还是隆保的态度。最初,隆保对龟井甚至是有好感的,他不只将龟并当作学长看待,还视他为自己兄长,乐于与他亲近。可是,半年前开始,隆保的态度却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弯度。虽然龟井只是笑着将这种情况视为高二学生的第二反抗期,不过美沙子却不以为然。隆保和美沙子依旧非常亲近,有时候还会对美沙子无法开花结果的爱情表示同情,不过,隆保却毫不掩饰他对龟井的嫌恶。

  不过是青春期的反应罢了,等他再长大一点就会了解我们了……龟井总是这样安慰美沙子,对隆保保持若即若离的态度。不过,在听到隆保中毒的消息之后,龟井倒是为不知所措的几代跟美沙子,俐落的做好善后工作。而且,他还刻意避免刺激隆保,一直到隆保出院前都不曾露面。

  “这一点呢,我倒是对他有新的评价。”连几代都对美沙子说。她说男人的价值在于拿捏分寸,在非常时期能否做出正确的判断,可以看出一个男人的真心。甚至说,接下来就看他是要舍弃妻子迁就美沙子,或者是要离开美沙子回归家庭,这会是他最大的抉择。美沙子没理会几代后面的这段话,她才不想去重提那些老掉牙的争议。

  “出院的事都准备好了吗?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龟井笑脸盈盈的对隆保说。

  “不用了,都弄好了。”对于隆保没有给龟井好脸色看,美沙子皱了皱眉,企图想缓和气氛,不过龟井倒是不以为意的看了看病房四周,对美沙子说:

  “这些东西车子还载得下,要不要我帮你们载回家?”

  龟井不知是没察觉,或是故意漠视,他若无其事的用对待小孩子的态度来应付隆保,让隆保的不快急速爆发为几近憎恶的愤怒。

  门突然打开,内藤走了进来,应该是放学回家途中顺便过来吧,他把书包丢在床上,问隆保:“你什么时候来上学?”

  内藤没有问候美沙子,也没有跟龟井打招呼。美沙子虽然明显的露出不悦的神情,不过内藤却不以为意。他认为,他来看的是隆保,既非美沙子,也不是龟井,他们要不要待在病房,也跟自己没有关系。

  “下个礼拜就会去了。”

  “那考试怎么办?”

  “当然要考,不考试却去参加秋季旅游,总是不太好意思吧。”隆保说这话的口气,倒是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

  “而且就算考不好,我想老师或多或少会给一点儿同情分数吧。”

  “原来你是想拿同情分数啊,那对我可真是不利,搞不好给你的同情分数都是从我这边扣的。”

  “那也是应该的啊,谁叫我是吃了你的便当才中毒的。”说着,两人一起笑了起来。那笑声是美沙子难以理解、充满和气的笑声。一旁的龟井则只有苦笑的份。

  “学校在那之后怎么样啦?”

  “那之后啊,一言难尽。”内藤毫不避讳的盯着龟井跟美沙子而住口,那态度好象要赶走多余的人。不过龟井却是老神在在,他态度就像在说:我先来的,如果我在这儿不方便,那你再找时间过来好了。看着两人对立的样子,隆保微微牵动嘴角笑了笑。虽然是很细微的情绪反应,不过人与人之间的互动,看在第三者眼里还挺有趣的。

  “不要紧,你就说吧。反正跟他们无关,听见了也不会怎样。”隆保带着挑衅的口吻,无视龟井的存在说。

  “条子到学校来问东问西的,校长跟藤田简直快被打败了。大家都当作是看好戏一样,把消息传来传去,只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这些条子做事情真是没效率,好象掌握不到任何头绪。现在只知道农药是在上化学课的时候下在便当里的,可是对于是谁下的毒,就完全查不出来了。”

  “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说得也是,连我们学生自己都不知道了,他们能知道什么?”两人又相视而笑。

  “你们好象在庆幸抓不到凶手。”龟井似乎想加入谈话,不落痕迹的插嘴。

  “抓到又能怎样?”

  “就是嘛。抓到人,我的肚子就不痛了吗?更何况医药费又是保险给付的。”

  龟井一副说得也是的表情,轻轻对美沙子说:

  “看来我们在这里是多余的,我们就出去吧。”

  两人的足音走远之后,内藤在床边坐下来。

  “他就是那个唐吉诃德呀?”

  “他也配!不过是个色鬼罢了。我姊说穿了也不过是只需要男人的母狗,只是没想到发情期还挺长的,一发就是一年半。”隆保不屑的说,接着又问:“对了,听说条子好象在查这件事跟柴田美雪的关系。”

  “白费功夫。他们查不到的啦。只不过柴本那老头挺麻烦的,他怀疑我。不但如此,我还碰上一个假条子。”

  “别让我见到那假条子,否则我一定给他点颜色瞧瞧。”

  “算了啦。反正他是假的,也没什么好怕的。我们只要跟他周旋一下就好了,要是他真的太难缠,就干脆把他交给那个叫野村的真条子不就得了。”

  “倒也没必要帮条子的忙。”

  “所以不要管就对了啦。反正碰到那假条子的时候,我装作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狐狸尾巴早就露出来了,还在那里狐假虎威。我胡乱回答几句,他就一副深思的样子,跟闹剧一样,真是笑死人了。”

  “他在查什么?”

  “他想要知道是谁把美雪的肚子弄大的。”

  “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搞不好他是要勒索,他看起来倒是满像那种人的。”

  “喔?如果只是这样,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隆保歪着头深思了一会儿。

  护士探头进来,告诉隆保车已经到了。

  “跟我一起回家吧,反正你回家也没事,我们去万国博览会场的跑道飙车,至少心情会好一点儿。”

  电话铃响,是社长桌上的专线。

  “是我。”健次郎放下手中正要看的文件,接起电话。这支号码只有特定的人才知道,所以只有熟人或是有特别关系的人才会打来。跟客户或者是金融机构、地方政界人士的机密对话,也都是用这支专线进行。建筑业界台面下的动作颇多,可禁不起透过总机传接泄漏了谈话内容。

  “什么?喔,是你啊。嗯?这怎么行?像你这种人出入我的公司,会影响我的信誉。到我家?开什么玩笑。凭什么我要让你踏进我家大门?嗯,好,六点是吧?我会过去。”

  挂掉电话,健次郎打开抽屉。照片上,美雪正对着他微笑,那是进丰能高中当天拍的照片,水手服的衣襟洁白无瑕。健次郎闭目瞑思一会儿后,关上抽屉。

  六点整,健次郎走出办公室。柴本公务店距离车站不远,因此健次郎没有请司机开车而迳自走到车站。上了一辆流动计程车之后,健次郎要司机开到庄内町。庄内町是丰中市南边发展起来的新闹区。欠缺规划的商店、小住宅,加上僭称为文化住宅的两层楼建筑充斥在这个地区,形成一个密集都市的前身。

  健次郎在庄内车站前下了车。这个地区路狭人稠,连计程车司机都敬而远之,假如一不小心开进了死巷,恐怕就要卡在当场,进退不得。

  转过几个小巷,有一个角落聚集了几家不太干净的料理店。健次郎拉开其中一家店门,顿时,一阵令人窒息的空气扑鼻而来。

  坐在门边的两个工人打扮的客人,看着服装跟店家不太搭调的健次郎,不由自主的缩起了身子。

  “哎哟,柴本社长,没想到您居然大驾光临小店……”

  健次郎对店家的热忱视若无睹,直接问道:“他来了吗?”

  店家点点头,健次郎已经跨上陡急的楼梯。楼上三个榻榻米大的空间里,坐着缩头缩脑的芳野。矮桌上,酒瓶跟冷掉的章鱼动也没动,似乎是芳野表示敬意的方式。

  “说吧。”盘腿坐下后,柴本扬着下巴说。芳野急忙拿起酒瓶,却遭到健次郎没好气的挥手回绝。

  “有没有调查过那些反对派的人?”

  “嗯,大致查过了。”

  “怎么样?”

  “这个嘛……”芳野搔搔头继续说:“这叫我怎么说呢?您的风评好象不太好,大家根本不把您当人看。”

  “这些人就是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

  “全是穷人家的酸葡萄心理,见不得人家好。”

  “没错,然后怎么样?”

  “我查了一下,这些人虽然坏,却都是些做不出大事的人,不是收入微薄的薪水阶级,就是小生意人,这种人只会在背后放马后炮,叫他去做个什么,相信他还没那个胆。像我也不过是问问话而已,就已经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了。”芳野得意得眉飞色舞。

  “你可不要弄巧成拙。这些人聚集起来也不是好惹的。”

  “我知道,要是他们敢乱来,就交给我吧。本来就是这样嘛,这些人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把大小姐怎么样。”

  “反对运动委员长,那个姓南的怎么样?”

  “他可是五十五岁的老头耶,哪有力气再去做那种事。”

  “他不是有个儿子吗?”

  “还不是个软脚的上班族。根本不用提到您,他才看到我,就已经吓得脸色发白了,我猜是吃了您不少苦头……”

  “大概吧。我们钢筋是从他们公司进的,我曾经跟社长大声抱怨过那个姓南的小子,结果他当天就被狠狠修理了一顿,第二天,我就没在谈判场合见过他了。”

  “您真是高招。”

  “拿人家薪水的就是这样。在外面摆派头,对上司却像只哈巴狗。要是他有点骨气,还会这样任人使唤吗?”

  “您这话中带刺……”芳野拍了一下额头,做出不悦的表情。

  “你当然不一样。你明的是承包葬仪社的工作,暗地里倒做了不少坏勾当。你不说我也查得一清二楚。仪社是帮人升天成佛的行业,结果你居然千方百计的揭人疮疤,还拿这个当把柄去恐吓勒索,也不知道这样做会伤阴德,根本就是看到死肉的苍蝇嘛。”健次郎像是看着秽物一般直视芳野。

  “别净说我,您还不是为了赚钱,不惜剥夺人家享受日光的权利,这生意一样是不怎么干净啊。说起来,就像是山里的野狗生吞活剥猎物一样……哎呀,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引用那些反对派的用词。”芳野不甘示弱的顶了回去。

  “我做的是正当的生意,怎么可以跟那些不要脸的家伙混为一谈?你可不要不知分寸,生意上,我多多少少跟警察有点交情。不说这些,那些小鬼怎么样了?”健次郎切入正题。既然要用芳野为自己跑腿,太过刺激他也不怎么妥当,于是健次郎念头一转,表情也变得比较柔和。

  “遵照您的指示,我去查了他们八月一号到四号的行踪,为了这件差事,我跑得腿都快断了。到附近邻居问话时,还被当成可疑人物呢。”

  “你又扮演了你拿手的假警察吗?”

  “临机应变啰。基本上我确定的事情有……”

  内藤八月一号当天整天待在家里。二号早上十点,跟柳生一起骑摩托车到海水浴场,离家的时候还大声说是要到须磨,回家的时候大概是下午六点左右。因为摩托车的声音太过嘈杂,邻居老先生过来抱怨,所以时间上记得很清楚,不会有错。三号起就到奈良去参加体操社的宿营活动,所以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叶山弘行,七月二十五号起就到群马的外婆家,八月五号才回来。

  峰高志,一号参加在大阪举办的民谣大会,二号当天都闲在家里,三号开始跟内藤一起到奈良参加体操社的宿营。

  柳生呢?……芳野搔搔头说:

  “这个比较棘手。因为中毒事件的关系,所以不管是他家,或是学校、医院,都有警察守着,不容易接近。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一号他好象乖乖待在家里,二号载着内藤到须磨海边去,三号跟四号则是有时候到学校露个脸,有时候又待在家里。也有人在附近的小钢珠店看到他,所以看起来不像出过远门的样子。”

  “嗯。”健次郎复诵一次在手册上的内容,若有所思的说:

  “到须磨这一点很可疑,毕竟摩托车一加速,须磨或琵琶湖根本差不了多少。”

  “您是说他们俩……”

  “应该是其中之一。”

  “也有可能是轮奸啊。”芳野淫邪的歪着嘴说。

  “混蛋!美雪是干净的,她就像小婴儿一样纯洁,你以为遇到这么严重的事,她还能若无其事的跟同学玩两天吗?而且……”健次郎阖上手册道:

  “你找一天跑一趟琵琶湖吧。去问问民宿的老板,查查看二号当天有没有人去民宿找过美雪。还有,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内藤或柳生之类的男孩子。”

  “您叫我去,我当然没有不去的道理,不过这么久以前的事,能问到些什么呢?”

  健次郎心不甘情不愿的把两万块钱丢在矮桌上,芳野一副看钱办事的伸出手来。

  “就当你是投宿的客人,仔细去看。”

  如果是夏天,当然义无反顾的去了,可是现在这个早晚凉意沁人的季节,到海水浴场投宿实在值得考虑,芳野将两万块钱放在心中的天平上秤了秤之后点点头。

  “对了,柳生已经开始上学了吗?”

  “嗯,这个星期就到学校去了。现在他们正在考试,所有的人都乖巧得很。不过,听说下星期要去秋季旅游。”

  “秋季旅游啊……”健次郎想起美雪一直期待着秋季旅游,蓦然静了下来。当秋季旅游决定要环四国一周的时候,四国的导游手册便不曾离开过美雪的手。她似乎非常期待坐船去旅行。大阪到高松不到八小时的首次海上之旅,牵动了美雪出游的兴奋之情。

  “好想让她也一起去。”健次郎不觉脱口而出。芳野不明所以的“啊?”了一声。

  “好了,我要走了。”健次郎鄙夷的瞅了芳野一眼。想到自己追思美雪的心情受到芳野这么卑鄙的人妨碍,他心里就有气。

  丢给店家五千块钱,坐在门口的两个人瞪大了眼睛向健次郎致意。

  “让大家都有酒喝,还有,叫他们不要说我来过这里。”

  店家眨眼表示首肯。

  健次郎本想直接回家,但是走到车站叫了计程车,又改变心意在浮田町的公寓下车。健次郎让计程车等着,走进了北边的街道。公寓在月光微明的夜色中,仿佛压迫着四周。窗户的灯火辉煌,照着底下小户人家的矮檐,让这些人家看起来有股弱势的寒酸气,有如这个庞然公寓的牺牲品。

  “不干我的事。”健次郎喃喃自语。

  “我不过是照着法律行使正当权利罢了。做这种正当的生意,我没理由遭人怨恨。”

  健次郎如此说服自己,正要往回走的时候,忽然从背后撒下几颗豆粒大的东西,转身却不见人影,但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魔鬼滚出去”,一定是眼尖看到健次郎的居民故意在恶作剧。

  “一群混蛋!”

  回到车上,健次郎朝车窗外吐了口口水骂道。健次郎至今仍在后悔,当初不该看在斡旋人的份上,将六楼建筑改为四楼,并且支付赔偿金。根本没必要向那些反对派让步,只要是合法的,不,就算是有那么一点点过限制,他还是应该尽情盖个大楼,让他们知道他的厉害。健次郎不禁悔恨满怀。

  “真的不要紧吗?”几代这句话不知道说了多少次,隆保已经都懒得回话,只是不言不语的埋首整理他的行李箱。

  “不能吃零食知道吗?你的肠胃还没全好。还有消夜……”

  “好了啦,妈。我又不是小孩子,倒是你,别得意忘形喝得烂醉,那丑态可是女人最要不得的喔。”

  隆保背起旅行袋,回过身来说:

  “七点要到学校集合,我走了。”

  送走隆保,回到客厅之后,几代面对美沙子一屁股坐下来。

  窗外薄暮笼罩。

  “今明两天让你一个人看家,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啦,你尽兴去玩吧。”美沙子的声音开朗轻快。

  “不知道有几年,不,几十年没去温泉了。”

  “所以你更该把握这次的机会。车子十点开,对不对?”

  “嗯,听说是十点从丰中车站出发,开一整夜,隔天一早到片山温泉。我想我一定睡不着,累死了。”几代一副兴趣缺缺的表情。

  对于母亲这种优柔寡断的态度,美沙子有些不耐烦的说: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你突然不去,不是给大家添麻烦吗?而且你不是跟人家约九点吃宵夜的吗?”

  “那是因为我听说空着肚子上车会晕车嘛。”

  “那你八点半就得出门了,都准备好了吗?盥洗用具放进去了没?对了,不要忘记带香皂,旅馆的香皂都不容易起泡,还是自己带比较好……”

  “好啦,好啦。你不要这么啰嗦,就像隆保说的,我不是小孩子,你这么急,倒像是在赶我出门似的……”

  “谁叫你……”

  “你好象很高兴我要出远门嘛。”

  几代的这句话带点讽刺和责备的意味,也正好说中美沙子的心事。为了不让几代察觉,沙子低下了头。

  的确没错。美沙子已经跟龟井约好九点在自己家里碰面。母亲跟弟弟都不在,正是请龟井到家里来的绝佳时机。

  得知几代跟隆保要在同一天外出旅行的时候,美沙子便红着脸轻声对龟井说:

  “你可以待久一点,在我家过夜也没关系……我希望能跟你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像夫妻一样,即使只有一个晚上也好。”

  在饭店办事,总有那么一点儿无可奈何的遗憾。尤其是为了掩人耳目,必须各别走出旅馆,更是抵消了云雨后的甘美,让一切变得无趣,甚至欠缺幽会男女同衾共寝之后,隔天各自穿衣分手的不舍。这种不伴随任何感情的幽会,对年轻的美沙子而言,毋宁是一种痛苦。

  但是今夜……美沙子不耐的望着缓缓移动的时钟,脑海中空想不断。

  ——先泡一杯热茶,为看电视的他捶捶背,在他洗澡的时候为他准备一点简单的小菜并温酒,然后……

  即使是美沙子,仍然顾忌这以后的想象,猛的摇摇头,像在告诉自己不能胡思乱想。

  ——然后第二天早上,听着他的鼻息悄悄起床,站在厨房为心爱的他准备早餐。不知是哪个伟人说过,这是女人最大的幸福,真是一点都没错……

  美沙子叹了一口气,回到现实。抬眼看看时钟,时针好不容易才走到八点。

  “妈,该准备出门了。”

  美沙子不觉提高了声音。几代磨磨蹭蹭再三检查行李,又不断叮咛门窗要关好、瓦斯要记得关。几代走出大门的时候,美沙子沮丧的叹了一口气,崩溃似的在玄关处坐了下来。之后,便竖起了耳朵。地板的凉意沁入膝盖,但是美沙子却毫无站起来的念头。一秒钟也好,她希望早一点见到龟井。她想在龟井开门的时候,飞奔过去拥抱他。这种激切之情,连从房里跑到外面的时间都嫌可惜。

  几个足音渐近又远去。每次美沙子都殷切的起身,但又失望的坐下。

  九点整,有人敲门。美沙子飞也似的跨下台阶,伸手去拉门。在此同时,门被外面的力量拉开,露出龟井略带不安的脸。美沙子握住龟井的手,用力将他拉近自己,当她将脸靠在龟井胸前时,眼泪莫名的掉了下来。

  “你回来啦。”美沙子的心里一直都在深切企盼,有一天能够用这句话来迎接龟井,这时候,竟无意识的脱口说出心中潜藏的愿望。

  一回神,才猛然发觉自己居然光着脚。对于这种几近疯狂的行径,美沙子有一点羞耻,但即使一天也好,想要体验夫妻生活的心情压过羞耻之心,美沙子表现得放肆而大胆。这份心情也感染了龟井。他抱起美沙子,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堂而皇之的走进客厅。一家之主的位置没有比和式餐桌的上位更适合了,他大剌剌的坐在那个位置的大座垫上。

  美沙子就这样一直让龟并抱着,她心里想,反正今晚两人就是夫妻,什么刻意的礼节或问候都可以从简。闭上眼睛,龟井的唇粗鲁的吻着美沙子,美沙子感觉这才是夫妻之间的问候,换衣服、端茶、刚刚还沉浸其中的顺序,眼前全都不需要了。美沙子这时才领悟到,就是因为不是夫妻,才会有那种种的想法。

  龟井突然放开抱着美沙子的手臂,使得美沙子的臀部撑在龟井厚实的膝盖上,身体弯曲成弓字形,双脚和头部碰到榻榻米,因呼吸困难而有些难过。还没时间挣扎,身上的和服已经被剥开,龟井的脸正压在美沙子身体的中心部位。

  咬牙忍住声音,腰带卡在弯曲成弓字形的背部而益加疼痛,血液冲到头部加速了脉搏跳动的速度,只不过越是痛苦,相对的快感也就越大。终于,美沙子的体内卷起一阵狂风贯穿背脊,僵硬了四肢,以臀部为支撑点的身体有如浮在半空中,伴随而来的是一阵恍惚。

  龟井猛的抬起头,陶醉其中的美沙子也因梦境被打断而张开眼睛。正上方,日光灯的白光亮得刺眼。

  “有人在敲门……”龟井竖起耳朵说。

  “怎么会?这时候会是谁?”

  龟井“嘘”的一声,制止住喘息不已的美沙子。“好像是在叫你的名字。”

  龟井话还没讲完,叫声便又响起“美沙子、美沙子,是我,快点开门!”

  美沙子反射性的跳起来,同时打开电视的开关,电视播放出熟悉的歌声。

  “快到里面阁楼,快!”美沙子一边整装,一边小声的催促龟井。龟井点点头,走向隔壁房间,打开角落的隔间门。藏在这扇门后面的窄长搂梯,便是通往二楼阁楼的通道,因为没有电灯,显得非常暗。

  “你暂时不要出声,我会想办法的。”美沙子确定龟井弯腰爬上楼梯之后,才关上隔间门转往玄关。

  “妈,是你吗?”美沙子故意装出不确定的语调。

  “是我啊。怎么回事?我叫了好久啊。”

  “你怎么了嘛,忽然跑回家来?”

  “好了啦,快点开门。”

  “我开就是了,刚才在看电视,没听到你叫门的声音。”

  美沙子调整一下呼吸,打开门上的锁。几代几乎是用滚的走进来,一进门就一屁股蹬坐下来。

  “怎么了?要不要紧?”

  “还说呢,才刚要吃宵夜点的面,肚子就突然痛了起来,我实在忍不住……”

  “怎么会突然这样?不管怎么样,你先站起来,别坐在那里糟蹋了难得穿的好衣服。”

  “帮我一下,回到家真是松了一口气。对不起,我先去上厕所。”

  美沙子曾想利用几代上厕所的时间,让龟井趁机脱逃,但是时间却嫌不足。去里面阁楼叫龟井,等龟井从楼梯下来通过玄关,少说也要三分钟,弄不好,还会让龟井跟上完厕所出来的几代碰个正着。话说回来,只要几代回寝室睡着了,一切就都完了,因为通往阁楼的楼梯,正好在几代卧室的角落。

  假如让几代知道龟井来了,那也就算了,美沙子心中自有觉悟。反正隆保好像也稍稍知道一点,刚好可以干脆把事情挑明了说。不过,趁母亲和弟弟不在家把男人带回来,不管是对美沙子或是龟井,都不大好。因此,这一关是非想办法过去不可。

  美沙子还没想出结论,几代便带着轻松多了的表情走出来。

  “我看大概是受寒了,肠胃跟个特级火车一样。”

  “真是的,你又还没到那种年纪。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不去旅行啦?”

  “说得也是……”

  “现在是九点三十五分,车子十点才开,赶一赶或许还来得及。”

  “可是……”

  “太可惜了啦。难得去玩,而且费用都缴了,不是吗?”

  “身体比钱重要啊。”

  美沙子无法再多说什么,为了争取思考的时间,美沙子不断变换电视频道,突然灵机一动,对几代说:

  “对了,该让医生看看才是。”

  “不必了啦,干嘛那么大费周章。”

  “可是如果你是跟隆保一样,那不就糟了。”

  “又不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我不过是受凉罢了。”

  “小心一点总是好。现在有田医生应该还醒着,趁时间不太晚,先过去让他看看,我陪你去。”

  “你今天晚上倒是出奇的孝顺嘛。”说着,几代心不甘情不愿的站了起来。

  美沙子故意把门关得很大声,希望龟井能趁着她们出去的这个空档顺利的溜出去,虽然这令美沙子有点遗憾,不过总是逃过一劫。

  走到有田医院,即使以几代的脚程也不过十分钟左右。虽然招牌上写的是妇产科医院,不过几代是这里的老病人了。这一带在还没盖这么多房子之前,有田医院除了妇产科之外,也看内科。一些有田医院的老病人,到现在有个感冒肚子痛的,也都还照旧到这儿来。

  虽然这里让男士们却步,但对几代和美沙子而言,有田医院却是不可或缺的家庭医院,长久远来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关系。

  “这点毛病没什么大不了,还不需要人陪,我自己去看,看完就先回家。麻烦你帮我跑一趟车站,告诉分店长我不去旅行了。我刚走的时候没说清楚,搞不好让大家等我,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好。”美沙子虽然心里牵挂着龟井,不过她也实在没办法拒绝几代。

  “如果可以,你就在那里送大家上车吧。总是我们这边给人家添麻烦……”

  “好啦,我知道了。”

  听完分店长冗长的慰问,美沙子挥手送走晚开五分钟的巴士,小步跑回家的时候,几代已经坐在客厅看电视。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打一针就没事了。”

  肚子痛打什么针?美沙子虽然纳闷,不过她最在意的还是在阁楼里面的龟井,因此便不着痕迹的偷瞄了一眼卧室,没想到被褥已经都铺好了。美沙子疑惑的回头,却听到几代关掉电视说“这是我报答你的孝心,特别为你铺的,我们今天早一点睡吧。累死了。”

  几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把茶儿往旁边一挪,腾出一个空间,铺上自己的床,客厅便成了几代的卧室。

  美沙子躺下来,忍住呼吸侧耳倾听,但是阁楼一点声音都没有。确定几代已经睡熟了之后,美沙子悄悄的打开通往阁楼的门,轻轻叫了几声,却未得到回音。她蹑手蹑脚的爬上楼梯,查看四周,也没有见到人影。

  确定龟井安全脱逃,美沙子才放心的回到自己的房间。闭上眼睛,刚才和龟井的缠绵还历历在目。下半身又升起一阵酥麻,不经意引起腰部的痉挛。用手掌贴住中心部位,还有温热的感觉。不知不觉间手指开始蠢动,虽然不及方才晕眩的快感,不过眼前浮现龟井的脸,美沙子的呼吸渐渐热了起来。

  明天见到龟井,一定羞得不敢面对他吧。不过,这番担心是多余的,因为第二天,龟井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公司上班。

  上下船的乘客,使得搭乘关西汽船的大阪港弁天码头呈现一片混乱。十九点二十分从高松出发的观光船抵达码头,才刚将满船的乘客放下,二十点三十分跟四十分往高松的船又要相继出港,使得码头挤满了乘客。时兴的旅游热潮,加上秋季正是这两艘船暂停的小三港最美的枫红时节,因此对船公司而言,这个时节正是大赚一笔的时机。从弁天码头到距离不到一公里左右的国铁环状线电车及国铁弁天町车站,混乱的状况几乎可用人山人海来形容。

  有一个不好的现象,不过对船公司而言却是求之不得,那就是今年的秋季旅游,不知怎么的,大家都不约而同的热衷于搭船旅行。上了高中,学生们便不肯安于学校安排的旅游,从日期到行程、目的地,都得由自己决定才行。说有自主性是好听,说穿了就是自以为是。学生不斟酌学校的行事历选定时间,还可以透过内部协调解决,不过选在旅游旺季出游,就真叫学校难以消受。为了要确定这一天搭船,藤田光是跟船公司交涉,就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

  不过,学生对这种事倒是丝毫不以为意。为了避免过度争奇斗艳,几经开会讨论,决定让学生穿着制服。不过,规定得了服装,规定不了学生使用五颜六色的旅行背包。当然,对于学生的喧哗嘈杂就更是束手无策了。

  藤田面对躁动的学生,首先让他们整队,确定各自的行李及人数。光这样就已经让藤田坐进候船室的长椅后,累得忍不住跟同事抑怨往后几天可能被折腾的惨状。

  候船室喧闹至极,坐在藤田附近的一位老太太,因为皮包遗失而闹得不可开交。为了消磨等船的时间,十几个人围着老太太东问西问,不过这倒不是出于关心,全然是隔岸观火的好奇心使然,相对于此,藤田一个人只是偶尔将视线移过去。只要事情不牵扯到学生,他们就只是旁观者,因为如果不这样,实在撑不了四天。

  上船的信号响起时,候船室的大钟正指着八点。隆保尾随内藤准备上船的时候,忽然一个学生猛的插队进来,脚踢到隆保的旅行袋,结果袋子不幸掉到水坑里。隆保反射性的伸出手,抓住对方的手臂说:

  “你没长眼睛啊?”

  对方的帽子上别着丰中商校的徽章,这下可不能善罢甘休了。

  “插到丰能高中的队,你以为这么简单就算了吗?丰能高中学生的旅行袋是让你随便踢的吗?”

  对方虽然愣了一下,不过既然对手是丰能高中的学生,自己当然也不能轻易道歉。

  商业高中跟普通高中间,从旧制时期开始就有敌对意识。尤其是丰能高中跟丰中商校,因为地缘关系,更是宿敌。在上下学的时候冲突已经是家常便饭,至于十数人纠集起来打群架,几乎也成为每年毕业典礼前后不可或免的例行公事。那就更不要说秋季旅游出发前夕,双方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了。

  那丰中商校学生长满青春痘的脸挑起了隆保的斗志,他故作悠闲的踏出一步,正要破口大骂的时候,广播传出上船的通知。

  “丰能高中请上船。一班到五班请排成一列按照顺序上船。工作人员会在舷梯处清点人数,敬请合作……”

  隆保不屑的撤撇嘴,摆出一副狠样子说:

  “内藤,不要让他跑了。喂,我们船上再解决。”

  内藤没说什么,正要抓着丰中商校学生的手臂一起走的时候,忽然惊叫了一声。隆保望了他一眼,用眼神询问他出了什么事,内藤凑在隆保的耳边说:

  “就是那个假条子。他来这里做什么?”

  “哪一个?”

  内藤手指着的方向万头钻动。

  “扒手!不要让他跑了。”忽然一阵叫喊声扬起。

  “看我的!”说着,隆保就要向人群冲过去。

  “不行啦,柳生。”延命美由纪慌张的制止隆保。

  “我去看看他长得什么样子,马上就回来。我会跟在五班的后面上船,我的旅行袋拜托你喽。在我回来以前,内藤,不要让这家伙跑了。”

  “内藤,你怎么可以这样?”美由纪小声的说。

  “甲板上在清点人数,你带着他不就多一个出来了吗?”

  内藤跟荒木彼此以眼神探询到底该放还是不放,总觉得就这样放过他太不甘心。队伍向着舷梯慢慢前进。

  “你叫什么名字?”荒木不疾不徐的问。

  “我姓栗原,丰商二年级。”前后都被丰中的学生包围着,栗原和义回答的声音不禁微微颤抖。

  “丰商也去旅行吗?”

  “嗯,我们到小豆岛,在坂手下船。”

  “跟我们同船嘛,我看你就乖乖跟着我们吧。”

  登船踏板升上去之后,内藤抓住栗原,用手掌托住他的脸说:

  “我会记住你的,我们好好各自玩各自的,所以你听好,不要再多说什么,以免引起更大的骚动,懂吗?”说完,摆出一副流氓的样子,扬起下巴对栗原说:“滚吧。”

  对于从电视上学来的这种流氓表情,内藤非常满意,看着落荒而逃的粟原,他冷冷的笑着说:“美由纪,柳生那边你可要帮我说话哟,我是不希望事情闹大。”

  “没问题,他说在甲板等我,我去看看。”

  “喔,这么快就在甲板上练习怎么蜜月啊。”

  身边的人也随着内藤一起起哄。

  “干嘛啊,嫉妒还是羡慕?”美由纪粗鲁的把旅行袋丢向荒木。

  “这是柳生的,给他留一个位子睡觉啊。”

  出港的汽笛声响起。

  藤田回到船舱,打开记事本。

  ——十月二十五日(三)晚上八点三十分,由弁天码头准时出发。无异状。

  写完之后,便一骨碌躺到床上,用手搓揉脸颊,又顺手从袋子里拿出威士忌的随身瓶。他实在需要睡眠,甚至不惜借助酒精的力量,因为往后四天一点都不能懈怠。

  关西汽船的高松码头以木头搭建,相当简陋,而位于西边两百公尺左右的国铁宇高联络船的码头却以白色石灰砌成,清爽坚实,把关西汽船的码头给比了下去。

  不过,当船驶过闪烁在晨雾中的青红灯开始靠岸的时候,丰能高中的学生们揉着惺松充血的眼睛,扬起一阵欢呼。

  薄雾的港口,真是酷毙了。学生们不约而同的说。码头还是粗犷一点好,比较有感觉。学生们又说。

  女生不断的唱着歌名有港字的歌谣,大概持续了有三十分钟之久。港口、眼泪与晨雾。跟我年轻的时候唱的还不是同样的歌,一点长进都没有。藤田心里这么想着,口里却像是要抖落睡意般大声说:

  “大家听好,码头很窄而且很危险,所以下船之后不要逗留,马上从出口出去,在候船室前面排队等候,没点完名,绝对不准任意行动。”

  只要全员到齐,随队老师的责任大概就算告了一个段落。教员当了二十年,藤田知道自己的分寸,对于少年的感伤、喝醉酒等事件,藤田才懒得理会。确定大家都下船之后,藤田最后一个走下船。

  从高松港出发,顺着正南方的公路走五十公尺,便会经过号称为三大名园之一的栗林公园。栗林公园的北边被视为高松市的玄关,不过似乎略嫌冷清,不知是离开本土来到岛上给人的思乡情愁,还是名产店家极尽能事将招牌涂成五颜六色所造成的田庄气息,这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萧索的氛围。

  学生们扫兴的看着周围的环境,不过,藤田却无心去理会这些情绪。

  “快点排好,确定前后左右的熟面孔是不是都到了。”

  “最熟的脸就是你的脸啦,看得我都想吐了。”队伍中有人出言不逊,不过藤田并不以为意。小孩子跟疯子无须理会,这也是藤田多年的教师生涯所累积的生活智慧之一。

  “柳生不在。”不知是谁这么说道。

  “什么?你说谁不在?”虽说无须理会小孩子,不过藤田倒是对这句话马上有了反应,这也是拜职业本能所赐。

  “柳生在啊。”美由纪看着藤田疑惑的表情,一边说,一边大叫:

  “快点啦,柳生,你怎么上个厕所上这么久啊?”学生们一下笑闹起来,而柳生高高的身影,则仿佛是回答这些笑声似的从候船室旁边走出,并对大家挥手致意。

  ——十月二十六日(四)清晨四点二十分,准时抵达高松港。四点三十分,上岸点名,一切正常。

  藤田在记事本上这么写着。

  学生们分乘观光巴士去屋岛。再怎么不熟悉日本史的学生,一听说这里就是源平会战的古战场,也都不禁拉长脖子听导游小姐说明。

  “光源氏是不是也曾在这里打仗?”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藤田瞪大了眼睛。

  “应该没错,不过详细地点我们并不知道。”导游小姐态度自若的回答,藤田虽然觉得牛头不对马嘴,不过却也懒得去解释。

  栗林公园之美,以及水城、玉藻城的历史,都与学生无缘。听到高松城,学生们最多从丰臣秀吉靠水及兵粮力克高松城,联想到自己饥肠辘辘罢了,当然就更不要奢望他们知道,高松城跟高松市的城是完全不同的两座城堡。

  学生们虽然不热衷历史,不过却也都知道清水港的次郎长一家是历史上知名的大人物,因此当巴士抵达燕平町,来到金刀比罗神宫的石阶前参拜次郎长时,还是引起不小的骚动。之后抵达高松的旅馆时,学生们除了饥肠辘辘之外,还必须要跟周公对抗。

  藤田打开记事本。

  ——二十六日(四)下午六时,抵达高松市四国屋旅馆。一切正常。

5

  十月的最后一天,兵库悬西宫市的西警察署有人报案寻找失踪人口。报案人是住在西宫市的龟井久美子,据闻她的丈夫龟井正和在本月二十五日之后便行踪不明。

  每天都有许多离家出走、失踪、去向不明等案子,就算是警察再有心,也无法放太多心力去搜查,倒也不是冷漠,实在是没那么多人手跟经费。除非牵扯上犯罪,否则接获离家出走的案子,警方通常不会有太大的动作。

  龟井的案子也不例外,因为连妻子久美子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失踪,也不清楚他可能到什么地方去,警察就更无计可施了,只能要她一有任何线索就通知警方。这样已经算是够亲切的了。

  第二天,十一月一日,久美子下定决心,去拜访了丈夫的公司。事实上,除非必要,否则真不希望公司知道丈夫失踪,因为这不仅对履历会有不良的影响,同时也有可能被视为怠忽工作而受到处分。连失踪第二天,公司打电话到家里问何以没来上班时,久美子都还以感冒为由掩饰,频频跟公司道歉。不过,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久美子鼓起勇气踏进公司大门,出来接待她的庶务课长森田表情显得很深重。

  “您是说,龟并说要出差之后就没回家吗?”

  “是啊,他说要到东京总公司出差,二十五号晚上去,要第二天晚上才会回来。”

  根本没有出差这回事,霎时闪过森田脑际的是:龟井会不会盗用公款?跟营业或会计部门不同,庶务课并不容易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过如果熟知作业程序的职员动一下歪脑筋,要做个假帐什么的也不是难事。身为肩负监督之职的上司,森田最怕发生这种事情,因此,他让久美子在会客室稍候,走进办公室跟自己的心腹交头接耳。

  森田将属下的安危及为人妻子的担心放在第二位,最先想到的,便是怀疑自己的属下有没有不正当的行为。虽然这种处置缺乏人情味,不过就结果而言,这反而是好的。因为,龟井安全没有可疑之处。

  森田总算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他确定不会拖累自己之后,便将久美子带去见人事部长。幸好人事部长跟西警察署长认识,马上用公司的名义报案,并打了一通私人电话,请警察署长多多帮忙。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奏了效,隔两天的四号星期六,搜查课的大石便到久美子家拜访。

  抱着刚满三岁的儿子小升,久美子只是一迳的不安,几乎无法回答大石的询问。交友关系?学校的朋友?赌不赌博?最近有没有烦恼?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物出入?金钱方面有没有什么问题?诸如此类的问题,久美子完全答不出来,她这才知道自己对丈夫有多不了解。

  一味安于平静的生活而不关心周围的事务,久美子觉得自己愚蠢极了。

  “您先生在公司跟什么人最亲?”

  大石放弃依赖久美子提供线索,而开始主动问话。男人的私事,通常宁可跟朋友说,也不会跟太太说,大石相信龟井应该也不例外。

  “我听说营业课的越智跟他是同期进公司的。”

  大石决定去拜访越智,并要久美子同行,虽然他并不愿意麻烦久美子,不过也没其他办法。看着久美子牵着三岁的小升出来,大石不禁皱了皱眉头,心想这下倒真是拖泥带水的。不过,总不能把三岁的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吧。

  到达公司,请接待小姐找越智的时候,大家的眼里都充满好奇。久美子看在眼里,觉得大家都在耻笑她让丈夫跑了,而觉得浑身不自在。只有小升难得跟妈妈出门,显得特别兴奋而吵闹,益发引起接待小姐们的兴趣。

  越智以困惑与好奇交织的表情,将久美子等人带到附近的咖啡厅。

  “我也没有什么线索……”赵智看看久美子与大石说。

  “因为我们都不太过问彼此的私生活,只是……”说着,却又忌讳久美子而吞吐不语。

  “只是什么?”大石不客气的问。

  “一直到龟井太太到公司来之前,大家都以为龟井是感冒请假,只有柳生小姐,就是庶务课的柳生小姐,好象在之前就很担心龟井的去向,还特地到我这儿来问。”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大概是上个月二十八号吧。”

  “不会错吗?”

  “不会,因为那天是星期六,公司只上半天班,我是在中午下班时被她拦下来问的。”

  “柳生小姐问什么?”

  “她问我龟井怎么了。我说他感冒请假,她说那就好,不过表情显得很疑惑。”

  大石沉思了一下说:

  “能不能请你帮我叫出柳生小姐,让我跟她在别处见面。不要说我是警察,就说我是龟井的同学好了。”

  “那我呢?”久美子插嘴问道。

  “就请你在这儿等一下,我想你在场可能不好说话。”

  “这么说,她是……”看见久美子脸颊浮现的怒色,大石十分惊讶,即使这么迟钝的女人,对丈夫的不轨仍然相当敏感。

  在另一家咖啡厅,大石看着美沙子僵硬的表情,忽然脱口而出:

  “你的事情,我听龟井说过了。”就这一句话,美沙子的防御便完全瓦解了。

  “那……正和他……”

  果然不出我所料,大石心中更加笃定。女性会直呼男性的名字,等于说明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至少不是普通关系。

  “是啊,他全都跟我说了,他为了你挺烦恼的。”听到这句话,最后残留的一点防备的眼神,顿时软化成柔和的目光。

  接下来就简单多了。

  没花多少时间,大石就从美沙子口中问出二十五号夜里龟井来访而落荒离去的始末。

  虽然龟井的失踪令人无法释怀,不过大石觉得他并没有深入追查的义务。大石决定,他的工作到此为止,剩下的,就只需报告上司,让上面去处理就是了。所以,不管是对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美沙子,或是因为得不到任何说明而不满的久美子,大石都一概以“放心,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回答来搪塞。

  当天下午稍晚,丰中东警察署的搜查课长接获西宫西警察署的联络,不过对这个案子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搜查课平常就已经忙翻了,实在没有精力去理会一个上班族跟女职员搞外遇的失踪案件。反正不消十天,主角便会自动现身,回到太座面前鞠躬哈腰赔不是,然后让一场闹剧落幕。课长想着不禁苦笑,但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住野村道:

  “喂,野村。丰能高中的农药中毒案是不是你负责的?”

  “是啊,不过……”野村搔搔头回答。

  “我不是要催你。我记得没错的话,被害人应该是姓柳生吧?”

  “是啊。”

  “那柳生美沙子是谁?”

  “是被害人的姊姊,怎么了?”

  “哦,那反正顺便嘛,这件案子就让你负责好了。不过我想跟中毒事件应该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真倒楣!野村不禁喃喃自语道。从中毒事件以来就没好事。这实在不是有成就感的案子。被害人早已痊愈,学校方面又觉得侦查麻烦,甚至后悔当初莽撞向警局报案。这也就算了,现在居然又派下来失踪人口的调查……

  “很奇怪,柳生这孩子就是会牵扯进来,好象有关系,又好象没有关系,我想再去找他一次好了。”野村对搭档大冢说,大冢因为工作无趣而板着一张脸。

  到柳生家,按了电铃却没人应门,拉拉门把,也像是上了锁般一动也不动。看看手表,野村不禁苦笑。五点不到,这时间几代或美沙子都还在上班,隆保也在学校。

  没想到居然忘记柳生家白天没人这件事,真是太粗心了。两人只好垂头丧气的往回走。才走没一分钟,便遇见穿着家居服、拖着购物用手拉车的几代。

  “您今天没上班呀?”野村故作亲切的对几代说。

  “我们只要有业绩,也不需要每天按时上下班嘛。你今天有什么事吗?”说着,几代弯身放好快要掉落的白萝卜,斜着头问野村。

  “您买得真多。”野村越来越亲切。

  “我通常在休假的时候买好一个星期的量,毕竟我们家三个人都在外面啊,哪有时间买菜啊。”

  “说得也是,我们刚才到过府上,不过似乎没人在家。”

  “是吗?”几代讶异的歪着头说:“隆保应该已经回来了。他一定又在打电视游乐器,打得连电铃都听不见,我马上叫他开门,请吧。”说着,几代小跑步回家。

  “没关系的,您不要急,我们一起走,我还可以顺便问您一些事。”

  “可是我们家很乱哪。”几代丢下这句话之后跑得更快,由于手拉车似乎挺沉重的,几代和野村他们的距离并未拉得太远,野村他们赶到的时候,几代正敲着门大叫:

  “隆保、隆保,有客人啊。”说得也是,如果电视开着,不这样叫还真是听不见,野村不禁释然。

  隆保探出头来,一看到野村,耸耸肩,一脸不欢迎的表情,把野村跟大冢请进家里。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薄的慢跑衬衫,野村一边感叹年轻人强壮不怕冷,一边跨进门槛,却绊到购物的手拉车。手拉车的重量让野村的脚颇感疼痛。这么重的东西女人家怎么拿得动,他伸手想要帮忙几代。

  “好象挺重的,我帮您搬到厨房吧。”

  “不用了。”几代慌张的拨开野村的手。就算是客气,几代拒绝的手劲也实在太重了,不过想到几代这把年纪还会尊重警察,野村心里不禁有点高兴。

  大冢一直保持沉默,对于野村毫无权威的态度非常不满。

  野村进门之后,便坐在玄关口的矮阶上,开门见山的提到龟井。说到后来,几代的眼角开始往上扬起。她瞪着野村,仿佛责备野村不该来她家,歇斯底里的尖叫着说:

  “怎么可能?这种事不可能会发生的。美沙子怎么可能趁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

  “可是……”大冢冷冷的插嘴道:“是美沙子自己说的。她说她要龟井到家里,却没想到人失踪了。”

  几代瞠目瞪着大冢。

  “不管美沙子说什么,我离开家之前,根本没有人到我们家来。而且我回来的时候,也只有美沙子一个人在家,什么龟井,我根本就没看到。”

  “我也没看到。”隆保站着,由上而下睥视着野村。

  “我那天晚上就去秋季旅游了,管他什么人来不来,谁又失踪不失踪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没兴趣管。”

  野村暂时保持沉默,不过没多久,他便毫不在乎的说:

  “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让我上去看看美沙子让龟井藏身的阁楼?”

  “不行。”几代断然拒绝。

  “我们没有理由接受调查,除非你有搜索状。”

  “没有,不过是做个参考罢了。”

  “我不答应。”

  “有什么关系嘛,妈。”隆保慢条斯理的说。

  “太不愉快了嘛。好象认定我们把那个男的怎么了似的。”

  “人家又没这样说,不过就是想看看阁楼嘛,你就让他看又怎样?你这样遮遮掩掩的才会落人口实。”

  “既然你这么说……”

  野村认定机不可失,马上开始脱鞋子。

  “哪一边?”野村的动作出乎意料的快。

  “这个房间,打开那个角落的门,后面就有楼梯通往阁楼。”隆保扬着下巴不屑的说。房间中央胡乱铺着一床被,野村正要绕过这床被,不料隆保突然又恶形恶状的说:

  “人家好梦正甜,谁知道碰上不识趣的客人来扰人清梦。”

  野村不理会隆保,迳自打开隔间门爬上阁楼。楼梯非常狭小,大概只能供一个人过,野村心想,这么小的楼梯应该不能搬运大件物品,并且探头看了看阁楼四周。

  阁楼屋梁突出,像是翻过来的屋檐,大小大概只有四坪半。通风不良,霉味呛人口鼻。昏暗的光线中,コ字形的小箱子跟收纳衣物的箱子整齐的排列着。

  “你可别乱动喔,我们这都是依季节收好的。”几代在下面不住的叫嚷。

  不用确认就知道这里没有窗户。梁柱下虽然有一个通风的小洞,但是也不过只有十五公分,而且还用木条钉成格子形,根本就不可能从这里进出。

  这么一来……野村开始思考。怎么想也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龟井趁着家中无人时,下楼梯逃走了。时间呢?野村一边想一边倒退到楼梯口,正要下楼梯的时候,听到美沙子说:

  “啊呀,美沙子,你……”几代才想要说话,就被野村抢先一步道:

  “你回来得正好,可不可以请你再正确的说说那晚的经过?”

  几代坐在客厅,态度略有改变,一边跟美沙子核对时间,一边不情不愿的说明。野村一面听一面做笔记,而且不断确认道:“是这样没错吧?”

  最后,他将前后时间做成一览表,念给大冢听。

  ①六点三十分……隆保出门。

  ②八点三十分……几代出门。

  ③九点整……龟井来访。

  ④九点三十分左右……几代腹痛,临时回家。

  ⑤同一时间……龟井躲进二楼阁楼。

  ⑥九点四十分左右……几代、沙子再度出门。

  ⑦十点整左右……几代从有田医院回家。

  ⑧十点二十五分左右……美沙子送走十点五分开的巴士后返家。

  ⑨十点三十分左右……几代在客厅,美沙子在龟井原先藏身的阁楼下的卧室就寝。

  ⑩十一点左右……美沙子查看阁楼,未见龟井。

  “这样一来……”野村再次确认道:“九点四十分到十点之间,就是龟井从阁楼出来消失的时间喽。”

  “刑警的想法真是复杂又啰嗦得可笑。”隆保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只要有二十分钟就足够了啦。我想他一定是等我妈跟我姊走远了,再趁着街上没人的时候偷偷跑掉了啦。就像一只偷偷摸摸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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