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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笠(瑞典):從特朗斯特羅姆到阿爾丁夫翼人的《沉船》

從特朗斯特羅姆到阿爾丁夫翼人的《沉船》

李笠(瑞典):從特朗斯特羅姆到阿爾丁夫翼人的《沉船》
李笠(瑞典):從特朗斯特羅姆到阿爾丁夫翼人的《沉船》
李笠(瑞典):從特朗斯特羅姆到阿爾丁夫翼人的《沉船》

李笠

每個詩人都有一艘沉船。它被埋在深處,等待辭語的潛入,打撈,辨識,鑒定,向世界發出自己的見解或震耳的警告

拖船鏽痕斑斑,它為什麼停在遠離大海的内陸?

這是一盞熄滅在寒冷中的沉重的孤燈。

但樹有強烈的色彩。信号傳向彼岸!

有幾顆好像渴望被帶走。

回家路上,我看見鑽出草坪的磨菇。

這是一個呼救者的手指。

那人在黑暗的深底啜泣。

我們是大地的。

讀阿爾丁夫-翼人的《沉船》,我一下子想到上面這首諾貝爾獎得主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的短詩《十月即景》——那是一隻擱淺在内陸的拖輪,且已鏽迹斑斑。在瑞典詩人眼裡,它是一盞熄在冬天的風雪中熄滅的孤燈,帶着神秘的故事,等待來者(詩人)的發現。因為遇見沉船,詩人在回家路上看見蘑菇像一個從地底伸出的求救者的手并突然悟到—— 就像《聖經》說的;“我們來自泥土,歸于泥土。”——死亡,是我們的歸宿。

與特朗斯特羅姆一樣,阿爾丁夫-翼人的沉船,也帶着沉郁哀婉的語調,并将沉船這一死亡的象征,拓展城一個民族的記憶:

“憂郁的眼睛正在穿越

遠古的傳說和久遠的往事

凝視很久,卻沒有逃遁的船隻

唯有在空曠的原野 在風中

揚起倔強的頭顱“

然後, 詩人清醒的認識到:

歐亞大陸有我們無數永恒的親人

而我隻是其中一員

就像特朗斯特羅姆《十月即景》裡的樹一樣,撒拉族詩人這艘追憶自己民族曆史的《沉船》,也在向世界發出信号,希望被我們聽見或看見。

沉船,一如副标題所标注的,是“獻給承負我們的歲月”。詩人通過沉船這個載體,力圖重構曆史,或者說,當下的現實。從一百年前的坦特尼克号到較近的一次2015年12“東方之星”号客輪翻沉,沉船的消息不停地用悲劇形式展示生命的脆弱和無常。我們每個人都随時會遭遇沉船的厄運,重蹈舊轍,或借用尼采的話說:“永恒循環”,就像《沉船》表白的:

與其說船隊過河

莫如說河的主人以河流的走向

結伴而行謝下悲壯的一幕(第15節)

詩是招魂。沉船無疑是一個穿越時空的巫師。他“乞靈于酒 乞靈于河/穿過生命 穿過痛苦 穿過死亡/穿過新月下嶄新的/街道、工廠、廣場、宮宇和樓房( 第20節)。是以沉船也是心靈之舟。詩人為了“憑這真誠的心靈之舟/橫渡永恒的河流(21)

這裡的“心靈之舟”是個關鍵意象,是屈原“路漫漫其修遠兮,我将上下而求索”的回應,目點了清晰地辨認碑刻上的“貝殼,草葉, 星辰”(第21節)這些美好的自然,或者就像唐代杜牧《赤壁》一詩中的“折戟沉沙鐵未銷⑵,自将磨洗認前朝”的雄才大志。詩人即物感興,托物詠史,而撒拉族詩人翼人也如此以一詠三歎的形式,不停地挖掘着個人作為的沉船的精神世界

《沉船》用挽歌體的悲怆而深沉,建構出一幅幅殘缺的記憶和流失的事件。從這層意義來說,沉船也是流亡的象征,是對失落和消亡的追憶和刻畫;同時又是一個鮮活的見證,展現了尼采的“永恒輪回”的見解。《沉船》也讓我想到自己二十五年前在北歐漂泊時寫下的那首《午夜太陽》:

漂泊者:

一隻光的鐘舌!一個焚燒的地獄之環!

走!但向何處?朝前

往後,這冷太陽都死死地把我套住

午夜太陽:

那麼,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駐留?

尋找栖地?家園? 但這裡隻有

石頭和冰雪。意義?

我們的相遇,最多隻能制造弄暗大地的影子

是的,我們都是《沉船》,經曆過驚濤,感受過船下沉一刹

“河流彎曲 生命之河不斷延伸

以及那些征戰的白骨

裸露于汗血馬咆哮的哀鳴聲中

那不是别的

它僅僅是一種過程

或時間的瞬間

駐足于憂傷的峰頂

燃起一團迷惘的烽火——我的家園 (第39節)

返鄉,按十八世紀浪漫主義詩人的說法,是詩人的天職,:“無論走在哪兒,我們都在回家”,但撒拉族詩人的筆下:家園化作了“一團迷惘的烽火—”。 回家已不可能。回家本身,也已成為命中注定的悲劇。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人已無家可歸——“上帝死了!”。人注定在漂泊中尋找家園,把漂泊當作家園,或反之,把家園當作他鄉。世界,尤其中國這片古老的文明,已被全球化的市場洪流吞沒。家,已回不去。你最多隻能在故鄉當一個夢裡不知身是客的幸存者。如此,詩人該何為?翼人給了我們一個提示

我将附會于你的痛苦

鼓舞來者

編纂時間的幸存者

渡過洪濁的河流 突奔于

莽莽戈壁 (第19節)

詩人要“毀壞眼前罪惡的長城/重新用鮮血和淚水/築起堅實的豐碑(第52節。他苦苦追尋,像屈原那樣在追問或拷問:

試問何處是我美麗的家園

何處是我肥沃的土地

帶着陣痛和稀有金屬碎裂的夢想

一躍巨人的頭頂

遙想世紀末金黃的麥穗(第19節)

悲郁的聲音回蕩着憂患意識,我們觸及到沉船的遺物,掙紮的生命。它們已經熄滅,不再閃耀或周遊世界。沉船變成了熄滅的燈盞。

《沉船》用浪漫主義詩歌風格,即用直覺,想象,“非理性主義”的詩歌語言勾勒了一幅幅思想和精神的現實。它很少有具體事物的細節和寫實主義的精确。它随感覺走,通過思想和情感的碎片,向讀者呈現曆史的風貌。其目的,就像詩人在第9節裡寫道的:宛如我們的船隊吟着古歌/步入漆黑的夜晚/永遠是黎明的前夕/永遠是黃土地巨大的陵園(第54節)

《沉船》有一種積極向上的豁達精神,在揭露批判社會的黑暗,充滿反抗、戰鬥的激情同時,寄理想于未來:

濕潤的眼睛早已化作蒙昧的花園

在期待和迷戀中 傳回

幽幽的靈魂深處——

叩伏于母親的營地

在旭光中向内陸挺進(56)

讀到這裡,我想到陶淵明的一生最後的三首詩《挽歌》

《挽歌》(其三)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

  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嶣峣。

  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複朝。

……

  都是對流逝和消沉的哀悼,都是用悲哀語調和凄麗的節奏表達以悲為美的美學,都是面臨死亡而發現存在的意義,以及對死亡的思索所放射的耀眼光芒。但不同之處,《沉船》是樂觀的,而《挽歌》是悲觀的。它們都用強烈的主觀色彩抒發了個人的感受和體驗。

但,還有什麼比第一人稱說話更到動人呢, 詩人以沉船自居,向世界(讀者,你我)

述說自己,讓你分享他的精神世界。而這一真切的聲音(如同杜甫詩裡的聲音),它唱得最好的時候,你會感化,成為它的一部分。而這,正是沉船的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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