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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手記 | 用夢境與詩意,伸張遲來的正義

作者:上海譯文
編輯手記 | 用夢境與詩意,伸張遲來的正義

對中國人而言,阿根廷是地球另一邊的國度,是最遙遠的國度,但絕不是一個陌生的國度。

每個人認識阿根廷的原因各不相同。有的因為足球,有的因為電影(“墨鏡王”功不可沒),有的則是因為文學——當人們幾乎是習慣性地說“天堂是圖書館的模樣”的時候,誰能不誇贊阿根廷人博爾赫斯驚人的文學天才呢?

但是,這個遙遠國度的浪漫外表下,深藏着一段曆史的瘡疤。軍政府、獨裁、“肮髒戰争”、被迫流亡……我們作為旁觀者當然可以以“事不關己”的态度在這個瘡疤上蒙上一層粉紅色的面紗,依舊把阿根廷描繪成浪漫得不可方物的國度,但對于這個國家的作家而言,恐怕不行。

在曾經流亡他鄉、後來又重歸故土的阿根廷作家曼波·賈爾迪内裡看來,書寫這段曆史就成了他不可推卸的責任:“我不能也不知該如何回避祖國所強加給我的社會使命感,我瘋狂地愛着這個國度,并渴望抗議着活在其中。”

Sueño del exiliado y otros cuentos

《流亡者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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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曼波·賈爾迪内裡 著

範童心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流亡者的夢》正是這種責任感的産物——他要用寫作來對抗時間與遺忘。

今天,譯文君與各位分享《流亡者的夢》責任編輯劉歲月撰寫的一篇編輯手記,既把作家放在拉美文學的大背景中觀察,也寫明了曼波的風格與其祖國阿根廷曆史之間的密切聯系。

用夢境與詩意,伸張遲來的正義

作者:劉歲月

(作者系《流亡者的夢》責任編輯)

對拉美文學作品有所涉獵的朋友們,大多會有這樣一種印象:拉美各國作家(尤其是經典作家)往往都具有強烈的民族意識和社會責任感,對于他們而言,文學創作還有一種十分重要的“戰鬥”功能:批判現實,揭露不公,而創作靈感則來源于令他們苦痛的拉美社會現實。

事實上,這種感覺沒有錯,雖然拉美文學由不同曆史時期、不同民族和不同國家的文學組成,但由于曆史的繼承性和互相影響,它們之間是存在諸多共性的,而其基本特征之一便是文學與社會現實生活保持極為密切的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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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巴爾加斯·略薩、卡洛斯·富恩特斯、加西亞·馬爾克斯、何塞·多諾索

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講述的便是馬孔多小鎮所代表的拉美大陸在面對一次又一次外族“入侵”時不斷成長和尋找自我身份的百年曆史;墨西哥國寶級作家富恩特斯的幾乎所有作品都以墨西哥為題材,大洋兩岸旅居的經曆使他在擁有開闊的文化視野之外,也形成了對母語西班牙語和祖國墨西哥獨特的敏感和自我意識;瓜地馬拉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斯圖裡亞斯的代表作之一,著名反獨裁小說《總統先生》,是一部旨在譴責暴政的文學經典,抨擊的是如毒瘤般禍害拉美各國人民的軍事獨裁政治;古巴著名作家阿萊霍·卡彭鐵爾的代表作《光明世紀》充滿了革命的熱情和溫度;墨西哥著名作家胡安·魯爾福的代表作《佩德羅·巴拉莫》,書寫的則是墨西哥的野蠻現實和墨西哥民族的苦難。

當然也有不少例外,比如博爾赫斯、科塔薩爾、奧内蒂、阿雷奧拉等等,他們的文學創作或許并沒有太過明顯的批判色彩。不過,短篇小說集《流亡者的夢》的作者、阿根廷著名作家曼波·賈爾迪内裡,絕不屬于例外。

曼波·賈爾迪内裡(1947- )是阿根廷現當代著名作家、記者,他出生于阿根廷北部查科省雷西斯滕西亞市,曾于1976年至1984年間因政治原因流亡墨西哥,回國後創辦了頗具傳奇色彩的文學雜志《純小說》。曼波著有數量衆多的長篇小說、短篇小說、詩歌、随筆和兒童文學作品,作品已被譯成二十多種語言,并在多個國家被改編成電影,對西語美洲乃至整個世界當代文學都有着不容小觑的影響力。西語世界的各種文學獎項他也是拿到手軟:拉美最負盛名的文學獎項羅慕洛·加列戈斯文學獎、墨西哥國家小說獎、西班牙“大旅行家”圖書獎、西班牙行星出版社年度圖書獎等。曼波是拉美文學“爆炸後”時代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雖然他本人似乎并不喜歡這個标簽,大概是對評論家們“言必稱爆炸”感到厭煩,又或者覺得“爆炸後”這個概念太過模糊和籠統,總之相比較而言,他更願意别人将他的創作歸入阿根廷“民主時代”文學這一所指更為明确的範疇。在賈爾迪内裡心中,20世紀70至80年代很多阿根廷作家都曾受到的迫害和有過的流亡經曆,是他們這一輩人無法逃避的文學創作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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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肮髒戰争”

那麼,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阿根廷國内到底發生過什麼?是的,肮髒戰争

1976年,阿根廷軍方用武力從民粹主義總統胡安·庇隆的遺孀伊莎貝爾·庇隆手中奪取政權并成立了聯合軍政府,阿根廷由此進入軍事獨裁期(也是阿根廷近代曆史上的最後一個獨裁期)。在1976年至1983年間,得到美國政府暗中扶持的阿根廷軍政府,對國内持不同政見者和社會抗議者開展了種種殘忍和非人道的鎮壓和殺害,迫害手段多樣而殘忍,如強制失蹤、秘密關押和實施酷刑、活埋、死亡飛行(将人從正在航行的飛機上抛入河中)、篡改嬰兒身份等等,導緻超過兩萬阿根廷人永遠消失,這便是所謂的“肮髒戰争”。直到1983年軍政府放棄權力并同意民主選舉,令人不寒而栗的“肮髒戰争”才宣告結束。然而它注定成為所有阿根廷人心頭一道默默結痂卻永不消失的傷口。據稱,“戰争”中的死亡人數至今都沒有準确統計,布宜諾斯艾利斯直到現在仍然能經常挖出無名屍體。

出生于1947年的曼波·賈爾迪内裡恰逢其會,因持不同政見而成為“肮髒戰争”的受害者之一。一切要從一部名為《為何禁止雜耍?》的小說談起。1973年,曼波帶着自己的這部處女作參加了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舉辦的“拉美小說競賽”。你或許對這項文學競賽一無所知,但其評選委員會成員對于拉美文學愛好者來說絕不會陌生:胡安·卡洛斯·奧内蒂(烏拉圭作家,代表作《造船廠》)、奧古斯托·羅亞·巴斯托斯(巴拉圭作家,代表作《我,至高無上者》)、胡利奧·科塔薩爾(阿根廷作家,代表作《跳房子》)和羅多爾福·沃爾什(阿根廷著名作家、記者,後被軍政府殺害)。如此豪華的陣容讓彼時隻有26歲、尚未正式踏足文壇的曼波心潮澎湃,而更讓他畢生難忘的是,羅亞·巴斯托斯和沃爾什兩位文壇前輩都對他的參賽作品贊譽有加。是以,雖然最後未能奪冠,曼波還是感到心滿意足,也獲得足夠的勇氣繼續從事文學創作。其後,這部散發濃郁反獨裁氣質的作品于兩年後的1975年被阿根廷的羅薩達出版社列入“新時代作家”叢書,可還沒等書正式出版,1976年軍方就發動了“3·23”軍事政變。同年秋天的一個夜晚,藏于羅薩達出版社地下室中連同《為何禁止雜耍?》在内的幾千份書稿被付之一炬。而這件事,就是曼波被迫流亡墨西哥的原因。1976年至1984年的八年時間裡,曼波都不得不遠離故土,“像一棵綠蘿般”客居于中美洲的墨西哥。

為了排解心中的苦悶與憤怒,流亡墨西哥的曼波用短短一個月時間就寫出了一部名為《熱月》的小說。書中所講述的故事,充滿了政治隐喻,彌漫着魔幻氣質,就發生在阿根廷軍事獨裁統治時期。年輕有為的男主人公剛剛從法國留學歸來,在故鄉得到了親友的熱情歡迎。但歡迎晚宴結束僅僅幾小時後,他就變成了一個殘酷無情的施暴者,沉浸在犯罪的偏執之中無法自拔……在一次訪談中,曼波曾這樣回憶道:“在瑪格達萊納·孔特雷拉斯(墨西哥城聯邦區的行政區之一)一間租來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我一邊望着阿胡斯科火山,一邊用一個月的時間完成了這部作品(《熱月》)的初稿。我喝馬黛茶,抽煙,祖國正在上演的悲劇讓我滿懷憤怒和痛苦,我寫了一段又一段,内心憤懑而絕望。”除了寫作,曼波還如饑似渴地讀遍了自己能夠找到的所有墨西哥文學作品,在曼波看來,文學作品是儲存群體記憶的最佳方式,而墨西哥和阿根廷這兩個國家,雖然曆史各不相同,但兩國人民所遭受的苦難卻一樣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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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前總統阿方辛

1983年,阿根廷軍政府倒台,民選總統阿方辛上台,阿根廷這才走上了民主道路。思鄉心切的曼波終于回到了祖國的懷抱。重歸祖國的曼波跟很多同輩作家一樣在自己的文學創作中一遍又一遍舔舐這道民族傷口。曼波曾坦言:“我一直沉浸在阿根廷那對比鮮明又自相沖突的現實之中。我不能也不知該如何回避祖國所強加給我的社會使命感,我瘋狂地愛着這個國度,并渴望抗議着活在其中。”

不過,如果隻用“反獨裁”“民族傷痛”等字眼去籠統地概括曼波的寫作,那就太過片面了。2021年曼波·賈爾迪内裡獲得馬努埃爾·羅哈斯拉美小說獎時,評委們給出的獲獎理由是:“漫長的寫作生涯、豐富的創作體裁、作品的普世性和邊緣性,使曼波·賈爾迪内裡成為整個拉美最傑出的作家之一。”的确如此,曼波的作品,體裁十分全面,包括長篇小說、短篇小說、詩歌、随筆和兒童文學作品,題材也極其豐富。如果你想要盡可能全面地了解曼波的文學世界,短篇小說集《流亡者的夢》絕對是一個理想的選擇。

事實上,短篇小說這一文學體裁對于曼波來說是一種相當特别的存在。2010年的時候,曼波曾說過這樣一段話:“短篇小說會在某個時刻以一種奇怪和不尋常的方式自動出現。寫短篇小說的過程往往充滿了頓悟、發現和隐匿之物的昙花一現。是以,至少對于我來說,寫短篇小說是一件充滿意外的事。”對于曼波來說,創作短篇小說的過程充滿了自動出現且難以預知的靈感,他那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會将隐藏在内心深處、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東西激發出來。

短篇小說集《流亡者的夢》可以說是集結了阿根廷當代著名作家曼波·賈爾迪内最具代表性的二十五個短篇故事,全方位、多角度呈現出作家豐富多彩的文學世界。這二十五個風格多樣的故事,流暢、幽默、深刻、有力,不給讀者任何喘息的機會。就像墨西哥文學大師胡安·魯爾福說的那樣:“曼波·賈爾迪内裡知道如何消解痛苦,或許是曾經的流亡經曆教會了他如何忍受痛苦甚至更多;或許要感謝藝術,感謝活在他内心的偉大藝術家,讓他得以成功地将世上的苦痛之事轉化為悅納人生且富有創造力的文學作品。”多年的流亡經曆之後,賈爾迪内裡的内心依舊柔軟而強大,将人生的苦痛幻化為撫慰人心的文字。在這些故事中,流亡多年的人于夢中回到自己的故土,宛如一名精疲力盡卻身披榮光的勇士,接受着家人和朋友們的歡迎;随着時光的悄悄流逝,童年的記憶日漸清晰、纖毫畢現,猶如鏡面上的一道細小裂痕,成為既神秘又隽永的存在;殘暴的軍事獨裁者及其幫兇終究逃不脫命運的懲罰,等待着他們的或将是極具戲劇性的天譴;在某些小故事中我們還會看到,賈爾迪内裡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向身影漸遠的拉美文學大師們緻以敬意,讓我們重溫拉美文壇昔日的光輝時代。

軍事獨裁政權早已化為曆史的灰燼,正義卻以一種“詩意”的方式得到伸張。代表篇目之一《11公裡》正是曼波對于阿根廷民族群體記憶的回溯和對整個民族心理創傷的療愈。故事發生在民主時代到來後的某一天,舊日施暴者的幫兇塞戈維亞下士,以風琴手的身份随四重奏樂隊一起來為一場生日舞會伴奏,而就在這場舞會上,他竟與自己曾經傷害過的一群人狹路相逢。這些人在阿根廷軍政獨裁期U-7行動中都曾遭受拘禁,當他們在獄中受盡折磨的時候,軍官們總會讓塞戈維亞拉琴唱歌,目的是蓋住囚犯們的哭喊聲,而他演奏的,永遠是這首名為《11公裡》的曲子。随着樂曲再一次響起,一幕幕往事浮現于每一個人的心頭。于是,滿腔憤恨的人,将戴着墨鏡、沉默不語的塞戈維亞下士團團圍住,捕獵者與獵物的角色對調了,曾經的獵物圍住了曾經的捕獵者。他們的要求很簡單:讓這位曾經的施暴者為在場的每一個人演奏一遍《11公裡》。

作為阿根廷乃至整個世界備受敬仰的文字魔術師,博爾赫斯對曼波的影響無疑也是極其深遠的。《博爾赫斯丢失的手稿》就是這樣一則向文學大師緻敬的精彩短篇。在這則短篇中,曼波追尋着文學偶像的足迹,刻意模糊真實與虛構的邊界,使得整個故事亦真亦幻,情節首尾相接,呈現出博爾赫斯作品中慣有的環形結構。故事以第一人稱展開。“我”于1980年底乘飛機從墨西哥前往紐約,并在頭等艙中意外邂逅自己的文學偶像博爾赫斯。“我”鼓起勇氣與他攀談起來,最後居然相談甚歡。“我”對他坦言,他在作品之中反複列舉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作品的做法着實叫“我”印象深刻。随後博爾赫斯大笑起來,并故作神秘地告訴“我”:“所有這些書中,隻有一本是真的。我已經寫出來了。”“我”因為太過震驚和激動,竟變得徹底說不出話來。注意到“我”的沉默後,博爾赫斯輕輕地告訴“我”:初稿他就帶在身邊,願意的話,可以借“我”一看。“我”将手稿帶回經濟艙的位子上細細研讀,可在還回去的時候,博爾赫斯剛好睡着,“我”便将手稿放在了他的腿上。接下來,讓人沒有想到的是,那份手稿居然被一個高個金發男人給偷了去,而這個男人的相貌竟神似手稿中的主人公。五年之後,“我”接受出版社的邀請前去出席博爾赫斯的一場演講并打定主意找機會問清楚手稿的下落。但是,就在開始聽衆提問環節之前,他突然聊起自己從前某次坐飛機旅行的經曆:他夢到一個家夥從經濟艙湊上前來,他自己成功地騙過了對方,讓他把一份其實是假的書稿拿走了,這個人後來再也沒有回來。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我”回憶中的博爾赫斯,在讀完手稿後虛構出一個相貌酷似手稿主人公的金發男人,而到了故事結尾,“我”回憶中的博爾赫斯卻站出來告訴讀者:“我”隻是他在夢境中創造出來的人物罷了。整個故事與博爾赫斯的經典名篇《環形廢墟》形成一種遙遠而美妙的呼應。

這部作品的文字想要進入并不難,就像特别愛笑的曼波本人一樣,這部短篇集給人的感覺同樣是“親切”和“溫暖”的,不管題材是輕松還是沉重,他不會刻意增加閱讀難度,挑戰讀者耐性,閱讀過程是輕松而愉快的,而這恰恰反映出曼波文學創作的“爆炸後”特征:社會責任感和向現實主義的回歸。然而作品的叙事結構卻又不失密度,曼波就像是一位走鋼絲的雜技演員,在閱讀難度和閱讀快感之間找到了一種平衡,帶給廣大讀者既相對輕松又相當豐富的閱讀體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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