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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 音 /文 劉岩生 /圖
茅草的屋檐、黑瓦的屋檐、廟宇殿堂的琉璃屋檐，浮在歲月煙雲中，迎過朝霞，映過夕照，挂過冰柱，滴答過雨水，或正夢雨飄斜，輕煙般袅娜出縷縷民間的煙火氣息。然而，什麼是民間呢？就像魚在水中，不知水。我們身藏民間，說着“民間”，一旦凝眸專注，想要端詳辨認出“民間”，卻又模糊不分明，有些茫茫然。
童謠文化園
這次到壽甯走了一遭，在清源童洋村“童謠文化園”，看到了一些有點年頭的老物件。這些舊日的茶具、木雕、古典家具、刺繡服飾之類，仿佛是過去歲月遠去的背影，有的消逝了，有的遺痕留迹，有的成為傳說，有的至今還延續在我們生活中。我若有所悟，好像有些明白，這就是“民間”了。
老物件背後的生活情境極其民俗，那些泥木匠作、剪紙、刺繡、歌謠小調，包括像劉高棟這樣的民間收藏家和他的三十六箱繡品，當然也包括眼前黑瓦土牆舊村舍改造的園館，也都是“民間”的一部分。
民間，是相對皇宮朝堂官府而言，至于江湖，似乎是另一個風雲詭谲快意恩仇的遊俠世界。民間，是低微的，遼闊的；是樸素的，日常的；是荒草鄉野竹籬茅舍，也是喧嚣市井勾欄瓦肆。這裡智慧與愚昧并存，光明與黑暗雜處，安穩與動蕩相連，恩仇與愛怨糾纏，有小奸小惡，也有道義溫情。民間，是屋檐下說不盡的世态冷暖，歲月悠長。
在刺繡館，各種繡品密集排列。或許因了這種濃密聚集，那些疏淡、零碎、散落的民間日子，一下子氣息濃郁，色彩鮮亮起來。凝固靜止在繡品上的歲月，瞬間流動起來。我腦海裡模模糊糊湧動起一股幽暗的波影，波影裡有舊日女子的身影，或許還有故事情節，夢境似的，隐隐綽綽，忽明忽暗，似斷似連，我似乎記着，又仿佛忘記。
舊日女子“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 右手持刀尺，左手執绫羅。朝成繡夾裙，晚成單羅衣”。那時，女紅是和婚嫁連在一起的。婆家選媳婦，也依據繡品是否精緻，針法是否細巧，配色是否優雅，來品評女孩是否聰明靈巧，娴雅淑靜。展館裡，壁上挂的那幾件絲綢斜襟長衫，玫紅的、湖藍的、翠綠的，其衣領、袖口、襟邊，均鑲了一窄一寬的黑邊，雖有些舊色，依然精緻好看，讓人聯想到女子容顔姣媚，優雅端然，想到庭院幽靜，歲月安好。
那些繡品，肚兜、圍涎、虎頭鞋、彭祖鞋、狗帽、圍裙，還有蚊帳帷、枕套、桌帷、椅套、壽帳、壽屏，直至荷包、香袋、煙袋、筆套、扇袋之類的小物件，繡着梅、蘭、竹菊、蓮花、牡丹、葡萄、石榴、仙鶴、孔雀、鯉魚、蝙蝠、喜鵲、鳳凰、麒麟、水波雲紋之類，現實與虛幻，全無界限，然而，皆是珍奇祥瑞之物，吉祥喜慶，福壽安康。
件件繡品背後，都是煙火氣息的鮮活生活。
外婆送的銀飾和繡花鞋帽等衣物，更添周歲宴的歡欣熱鬧；精工織繡的“麻姑獻壽”大紅壽帳，映得壽宴大廳滿堂春晖；燭影搖紅的婚嫁喜氣裡，引人注目的是新娘的鳳冠霞帔，如彩霞映日，華貴絢麗，帔中垂花數層，百花百草，皆是幸福美好的祈望。
民間女子在新婚這天，也要像皇後貴婦那樣擁有這樣的人世繁華。也看到“三寸金蓮”的繡鞋和飾褲，精美的花鳥刺繡，掩飾包裹的是怎樣畸形的審美和冷酷的摧殘，這是今人無法了解的。
“三寸金蓮”繡鞋
在古典家具館，同樣一棟土牆黑瓦農家木廂房内，床、櫃、箱、椅、臉盆架之類，一一排出全套的嫁妝器具。嫁妝是一色喜慶的紅，是用“一兩黃金三兩朱”的朱砂作色，以黃金點染，雕龍刻鳳，泥金彩漆，精工細琢。床櫃箱籠上的漆金畫，有描繪“吹箫引鳳”“柳梅問路”“張三娘戲獅”“鐘馗嫁妹”之類的民間故事，也有單純的花鳥山水樓閣。朱漆描金，富貴華麗；黑漆描金，單純質樸，另有一種神秘的高貴華美。而紅木、黃花梨、烏木、雞翅木之類貴重的材質，加上精巧的做工，就像厚實的底子，或顯赫的背景，襯着這樣華貴絢麗，金碧輝煌的色彩，煌煌泱泱，滿室流漾喜慶吉祥，顯示了主人的富貴身份和殷實家底。
記得，我們小時候，吵架索賠時，對方不論是大人或小孩都會回怼：賠！賠你個全路紅啊。這 “全路紅”，說的就是嫁女兒的“十裡紅妝”。“十裡”，有些誇張，但确實是當時炫耀嫁妝的顯赫排場。
舊時人家，對嫁妝是否豐厚十分在意。我一直猶豫是“賠”字還是“陪”字，好像都說得通。“賠”是賠錢的意思，有些愁怨，有些無奈；“陪”是陪伴，是父母對女兒的深愛，是父母給女兒的倚仗。我大婆一輩子都在為自己“三十六杠，七十二駝”的“一路紅”陪嫁自豪，話裡話外，都看不上我阿婆嫁妝隻有“二十四杠”。其實，我阿婆的父親為了面子，也為了愛女，已是賣田賣店盡心竭力。阿婆嫁到我們家那天，大宅院裡另一房也在同一天娶媳婦。之前，阿婆的父親特意趕到那女孩家去探看，攀比着做了同樣的一堂嫁妝，但最終那家女孩還是多了一擡轎子。
在民間屋檐下，隻要稍稍掀開家族古老帷幕的一角，你就會看到，每一堂嫁妝都是一幅風景，收藏着一家家悲樂愁喜的故事。
其實在鄉間，一棵草、一塊石頭、一個小細節，也許都有說道，都浸染了民間色澤，隻是因為我們無知或無視，時常忽略罷了。比如屋檐下的那盆菖蒲，比如砌在牆腳的“石敢當”，比如山牆上挂的“檐滴懸魚”。
“石敢當”的民俗意味，自不必說。菖蒲，是鄉間溪澗随處可見的野草，現在被精心種植在青石盆裡，安放檐前，不隻因形姿秀美，是神仙靈藥，更被認為是天星的再生，神靈在人間的化身，可藏水避風、化解煞氣、防疫驅邪，是鎮宅的吉祥靈草，年年端午節上，都要和艾草一起，守護門戶。菖蒲花主貴，見花者，将前程似錦，吉祥顯貴。平日，鄉人喜歡把菖蒲種在檐前，茂盛蔥郁，吉氣相随；文人也喜歡用作書房清供，清雅又吉祥。
“檐滴懸魚”，你注意過嗎？一種魚形木闆，也叫“滴水”，懸垂于正脊兩端，使山牆和屋檐的過渡變得自然，也保護椽端不受雨水侵蝕。而雕刻的雙魚古錢雲草花紋，則象征以水克火，吉慶有餘。最驚豔的是，随着光線變化，懸魚的輪廓、投在牆上的影子、牆體，會呈現出層次錯落，不斷變化的美妙效果，賦予了房屋以立體之美，靈性之美，讓人一瞥便心生歡喜。房屋也由此有了活氣和靈魂。有的房子因地形或環境的限制，門戶朝向有問題，就在無法開門的牆體上懸挂“滴水”闆，寫上“壬水”“癸水”之類字樣，就算此方向開了門。這種無路之後變通的天廣地闊，又一次讓我驚歎民間的智慧和想象力。
遊客觀光童謠文化園
還有“稻谷印”，瓦片大的方形木闆刻上“福”字，或諸如“富”“豐”“盈”“法”之類字樣。舊時在糧囤谷倉米面上蓋印，用以防家賊。字和印章，在鄉人心目中，極神聖威嚴。民間蓋房上梁，也要用紅布袋裝了挂在棟梁上，希望後人代代有官，有功名。
廳堂上，幾個人圍看一張八仙桌。有人說，飯桌的擺放位置，桌面木紋的走向和主客座次安排，都有定規。有人說，還有一種“月牙桌”，兩月牙相合為圓桌，說明主人在家，若隻有月牙半桌靠廳或靠窗，說明男主人遠遊，來訪客人就不能逗留。這些說道，瞬間讓我覺得某種說不清的氣息，絲絲縷縷，從那木紋中袅袅升起，彌漫小院。
那天我們在鳳凰山金雞巢頂，看到一塊聳立山頂的天然岩峰，恍若人工疊砌，傳說是金雞飛來此山所築之巢。
有人在岩石上建了三間大神龛。觀音堂，百姓心中最親切慈祥的神佛，自然居中，右間“天堂九仙”，供奉八仙和哪吒，左間“大帝宮”，按閩地信俗，應供奉“五顯華光大帝”，而這裡，我第一次看到，主座上坐着孫大聖，依然是西天取經那身裝扮，大大咧咧，全不像其他神佛那樣正襟危坐。我不禁莞爾，管你什麼天規禮俗或秩序，我隻供奉我喜歡和敬佩的神佛。這是民間的率性可愛。
來源：閩東日報
編輯：孫麗晶
稽核：缪洪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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