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過一段跌宕起伏的生活經曆:14歲那年,全家被迫掃地出門,搬進危房小閣樓;16歲那年,背井離鄉來到窮鄉僻壤插隊落戶,插秧、種田、養豬、放牛樣樣都幹。幾年後,回到繁華的上海,望着長不出莊稼的水泥地,我内心充滿彷徨:這裡能種莊稼嗎?能喂雞、養豬嗎?除此之外,我還能幹什麼?

王汝剛近影
後來,我被配置設定去工廠工作,内心充滿喜悅:總算當上勞工階級了,如果有機會能去部隊就更好了,工、農、兵三大事業我都能親身實踐。但是,這個夢想永遠不能實作,家庭出身是沉重的包袱,我沒有資格從軍保家衛國。
由于我表現不錯,屬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上司培養我成為廠醫,真是喜出望外。誰知,我的母親突然逝世。守着母親的遺像,心中隐痛。望着年邁的父親,欲哭無淚,實在找不出安慰的語言,父子相依為命,家庭鮮有笑聲。
1982年春季的一天,我下班回家,父親露出難得的笑容,對我說:“中央這些老人馬又出山了。”我明白這句話的内涵:“黨中央撥亂反正,老首長恢複工作了。”我忙問:“哪來的消息?”父親取出一張散發着油墨香的《新民晚報》說:“喏,這可不是小道新聞。”原來,在上海人心目中有着特殊感情的《新民晚報》複刊了。
2016年9月9日王汝剛參加夜光杯創刊70周年活動
從此,每天下午排隊買《新民晚報》成了父親的功課,刮風下雨,樂此不疲。逢到廠休,我會主動承擔。日長時久,認識了很多“排友”。比如,郵電局對門清真館子“回風樓”的女廚師是位熱心讀者,逢人介紹:“什麼東西味道最好?上海灘的《新民晚報》和回風樓的銀絲卷、牛肉湯包。”
說真的,自從有了《新民晚報》,我家熱鬧起來了。鄰居上門笑容可掬:“借張《新民晚報》好嗎,我看上瘾頭了。”厚道的父親總是謙讓:“快拿去看吧。”我不解地嘟囔:“不會自家去訂一份報紙嘛?”父親對我解釋:“訂閱《新民晚報》是不容易的事體。”
正在上演的滑稽新戲《上海的聲音》
本來,父親和我年齡相差50歲,他從事工程建築,我喜歡文化藝術,兩人共同語言并不多。自從《新民晚報》進了家門,父子交談的内容增加了許多,尤其看到共同關注的題材,還會議論起來,這時,我才認識到,平時沉默寡言的父親學問懂得不少。有一次,晚報刊登一篇介紹陽春面的文章,引起了父親的回憶,他告訴我:從小生活在徐家彙附近的土山灣,當地老百姓把“陽春面”稱為“陽青面”,而外國神父稱之為“洋蔥面”……我聽得有趣,提筆寫了一封信,内容談論“陽春面”。信封上寫着:“新民晚報收”,就算大功告成。次日,我把這封信投進郵筒。接下來幾天,我傻傻地等待回複。誰知,杳無音訊。我才聯想起來,這般情形與契诃夫筆下的小說《凡卡》多麼相似:孫子在靴子店學徒,寫信給爺爺訴苦,信封上寫着:鄉下爺爺收,自以為爺爺一定會收到,誰知……唉,我竟然也做了如此幼稚可笑的事。父親知道後,沒有取笑我,隻對我說:“辦事情不會一步成功的,堅持下去,才會有結果……”
從藝後,我有幸結識國畫大師申石伽先生,他曾得意地舉着《新民晚報》對我說:“書生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欲知天下事,每天讀報紙。”他鼓勵我寫作,甚至親筆寫下“妙語天下笑星本色,意在言外菩薩心腸”送給我。就這樣,我開始動筆寫些短文,投稿給“夜光杯”。四十年來,從買報、讀報到為《新民晚報》寫稿,我心中明白,文字不是我的強項,真心感謝《新民晚報》的厚愛,給我提供了講好中國故事的“紙上大舞台”。(王汝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