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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閱讀”蒙曼:王昌齡《采蓮曲》

蒙曼:王昌齡《采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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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閱讀”蒙曼:王昌齡《采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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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大家分享王昌齡的《采蓮曲》。

荷葉羅裙一色裁,

芙蓉向臉兩邊開。

亂入池中看不見,

聞歌始覺有人來。

采蓮,可是中國古典詩詞的一個重要主題。為什麼呢?因為采蓮雖然是一種勞動,但是這種勞動和其他勞動不一樣,它自帶美感,自帶詩意。一般的勞動,比方說李紳的《憫農》吧,“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好自然是好的,感情深厚,但是它不美。可是采蓮不一樣啊,大家想,盛夏的時光,碧綠的荷葉,嬌豔的荷花,再加上活潑俏麗的采蓮姑娘,本身就是一幅畫,就是一首詩。讓人看了,自然而然就會産生吟詠的沖動。

那講采蓮的詩篇,目前能看到最早的一首,當然也是非常精彩的一首是漢樂府的《江南》。大家都知道“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這是樂府啊,樂府本來就是唱的嘛。怎麼唱呢?根據餘英時先生的研究,前三句是領唱,後四句是合唱。

領唱勾畫出一副江南荷塘的整體風情,合唱則是同一個句式的反複吟詠,展現魚兒在蓮葉周圍四處穿梭,活潑明媚,真是天籁之音!其實這首詩還有更有趣的地方,你看既然講采蓮,自然是應該既有人又有花才對,可是這首樂府呢,通篇沒有出現一個采蓮人,也沒有出現一朵蓮花,隻是用一片田田的蓮葉和幾尾穿梭往來的遊魚,就讓我們自動腦補出了一池嬌豔的荷花,一群漂亮的采蓮姑娘,甚至還有好幾個在旁邊沒事兒找事兒,沒話找話,不停獻殷勤的小夥子。為什麼呀?

因為民歌最喜歡比興啊,最講究一語雙關,“蓮葉”的“蓮”諧音“憐愛”的“憐”,是以“魚戲蓮葉間”就象征着小夥子圍着姑娘追逐,這些意象在古代中國人看來是不言自明的事情。是以雖然這首樂府什麼也沒說,但是我們全都能腦補出來,真是漂亮。

那漢朝的時候,主要經濟區還在北方,是以雖然有《江南》這樣講采蓮的樂府,但是還不多見。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因為五胡亂華,北方人大量南遷,江南進一步開發,是以最具江南風情的采蓮曲,就一下子多了起來。像南朝的梁武帝、梁元帝父子,都寫過采蓮曲,而且寫得也不錯。比方說梁元帝的《采蓮賦》裡就收了這麼一首詩“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因持薦君子,願襲芙蓉裳”,就把中國曆史上那位著名小家碧玉東晉汝南王的小妾劉碧玉也打扮成了一個采蓮女,說她臉若荷花,香似荷葉。你看這首詩雖然也有民歌風範,但是跟剛剛說過的那首樂府相比,文人氣息顯然重了不少。但是無論怎麼變,采蓮曲的主題是始終不變。什麼主題呀?優美的風景,歡快的勞動,還有隐隐約約的采蓮姑娘和小夥子之間的傾慕之情。

那王昌齡的這首采蓮曲是不是也是如此呢?先看前兩句:

這兩句寫得真美!哪裡美呀,首先顔色搭得就美。什麼顔色呢?首句,既然是“荷葉羅裙一色裁”,那這個顔色自然是綠的呀。那第二句“芙蓉向臉兩邊開”呢,可以是粉白的,也可以是粉紅的,反正都是荷花的顔色,也是青春少女的臉色啊。這是多美的搭配,它不是春天那種嫩綠配焦黃,也不是秋天的蒼翠配老紅,而是最具生命力的濃綠配豔粉。這正是夏天的顔色,也是青春女子的生命色彩呀!

這是第一個美,第二個美在哪裡?句法也美。你看這兩句詩無非是說,采蓮女的羅裙像荷葉一樣綠,采蓮女的臉色像荷花一樣紅吧,這樣比喻自然也好,但是太常見了,不驚豔。那詩人怎麼寫呢?他不寫誰像誰,而是說荷葉和羅裙是一色的,而且都是裁出來的,這其實是個逆向比喻,也是個拟人化的處理啊。因為羅裙确實是裁出來的,那荷葉怎麼可能是裁出來的呢?可詩人就要這麼說,“荷葉羅裙一色裁”,這就新鮮了吧。那“芙蓉向臉兩邊開”也是一樣啊,他不說采蓮女的臉色像荷花,而是說芙蓉,也就是荷花,都在向着采蓮女的臉龐開放,這不還是逆向比喻拟人化處理嗎?荷花、荷葉都好像有了生命,都在向采蓮女子靠攏,都在和采蓮女子呼應。這樣一來我們也就明白了,别看這兩句寫的是荷葉、荷花,誰才是詩的真正主角啊,是荷塘的風景還是采蓮的姑娘啊?當然是采蓮的姑娘。

那把這兩句話連在一起,其實和梁元帝所說的“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非常相似吧。但是你看梁元帝用的是白描,而王昌齡用的是映襯,這麼一來可就靈動多了。咱們仿佛都能看到,在那一片綠葉紅蓮之中,采蓮女的綠羅裙已經融入了田田荷葉,分不清誰是荷葉,誰是羅裙。那采蓮女的臉龐呢,也和嬌豔的荷花互相照應,人花難辨了。這些采蓮女子簡直就是荷塘的一部分,就是荷花仙子啊!你看這兩句雖然也有“裁”呀、“開”呀,這樣的動詞,但是總的說來,場景還是偏于甯靜幽美的。

那下兩句呢,下兩句可不一樣,它一下子就動起來了。

什麼是“亂入”啊?所謂“亂入”可不是亂七八糟的進入啊,它就是混入的意思。那這句“亂入池中看不見”,其實描述的是詩人那個一恍惚之間的感受啊。前面兩句不是已經充分鋪墊了嘛,荷葉羅裙、芙蓉人面,本來已經恍若一體,難以分辨了。詩人此前大概一直在凝視吧,此刻稍一恍惚、稍一走神兒,采蓮少女仿佛都不見了,她們都已深入藕花深處,融入了綠葉紅蓮之中,化入綠葉紅蓮的一部分了。是耶非耶,亦真亦幻,這是多美好的看花眼呐。可是正在詩人翹首凝望,卻又望不見,又分不清,都有點兒着急的時候,蓮塘之中忽然傳來了一陣清亮、甜潤的菱歌聲,他這才又恍然大悟,這群看不見的采蓮女,仍然在這荷塘之中啊,而且她們的歌聲近了,她們就要過來了。

大家想想這是怎樣的一個場景啊?人本來都不見了,忽然聞歌,方知有人。那人在哪裡呢?其實還掩映在蓮葉荷花之中啊。詩人仍然沒有真的看見她們的身影啊,說見卻又不見,說不見卻又聽見,這多有趣,多含蓄,多青春洋溢啊!蓮花盛開,蓮女高唱,那詩人呢,詩人就站在岸上,看着、聽着、也思慕着。那采蓮女有沒有管他呢?才沒管,她們大概也不知道詩人的存在,她們就那樣自自在在地勞動着,也歡樂着,這是不是有點兒“多情卻被無情惱”的感覺呀?好像有一點,又好像也沒有,這才留下悠悠不盡的情味呀,才符合采蓮曲歌唱自然美,歌唱女性美,歌唱動态美,也歌唱青春美的主旋律啊!

【蒙曼:長安街讀書會成員、中央民族大學曆史文化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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