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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小孩以後

前段時間,有同學問我,做媽媽的感受。我竟一時語塞,不知從何說起。

回想起小蔓剛會走路、說話的時候,下班回家,老遠的看到我,就張着胳膊飛奔而來。這樣一個柔軟鮮活的生命,摟着我的脖子,偎在我的懷裡,讓我整個身心都融化在這蜜糖般的幸福裡。

又一次,搗蛋鬼們把書架上的書全都鋪在地上,踩呀踩,那歡快的神情,恨得我隻想一腳把他們都踹出去。我懷孕之前體重90多斤,生完孩子就下不來120了。生孩子之前,買買買,都是給自己。生孩子之後,購物車全是為孩子準備的。一切的行程安排,甚至工作,都要為孩子讓路。是以,你就明白了,為啥公司招人的時候,HR要問你有沒有小孩。

當媽的感受,還真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的。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個中的辛酸與幸福,不可言傳也。

老舍先生曾寫過一篇文章《有了小孩以後》,80多年過去了,世事變遷,唯有養小孩這一遭,與當今情形竟沒多大出入。我們來欣賞一下這篇文章,沒孩子的先預習預習,有孩子的來一起回味回味。

有了小孩以後

作者:老舍

藝術家應以藝術為妻,實際上就是當一輩子光棍兒。在下閑暇無事,往往寫些小說,雖一回還沒自居過文藝家,卻也感覺到家庭的累贅。每逢困于油鹽醬醋的災難中,就想到獨人一身,自己吃飽便天下太平,豈不妙哉。

家庭之累,大半由兒女造成。先不用提教養的花費,隻就淘氣哭鬧而言,已足使人心慌意亂。小女三歲,專會等我不在屋中,在我的稿子上畫圈拉杠,且美其名曰“小濟會寫字”!把人要氣沒了脈,她到底還是有理!再不然,我剛想起一句好的,在腦中盤旋,自信足以愧死莎士比亞,假若能寫出來的話。當是時也,小濟拉拉我的肘,低聲說:“上公園看猴?”于是我至今還未成莎士比亞。小兒一歲整,還不會“寫字”,也不曉得去看猴,但善親親,閉眼,張口展覽上下四個小牙。我若沒事,請求他閉眼,露牙,小胖子總會東指西指的打岔。趕到我拿起筆來,他那一套全來了,不但親臉,閉眼,還“指”令我也得表演這幾招。有什麼辦法呢?!

這還算好的。趕到小濟午後不睡,按着也不睡,那才難辦。到這麼四點來鐘吧,她的困鬧開始,到五點鐘我已沒有人味。什麼也不對,連公園的猴都變成了臭的,而且猴之是以臭,也應當由我負責。小胖子也有這種困而不睡的時候,大概多數是與小濟同時發難。兩位小醉鬼一齊找毛病,我就是諸葛亮恐怕也得唱空城計,一點辦法沒有!在這種幹等束手被擒的時候,偏偏會來一兩封快信——催稿子!我也隻好鬧脾氣了。不大一會兒,把太太也鬧急了,一家大小四口,都成了醉鬼,其熱鬧至為驚人。大人聲言離婚,小孩怎說怎不是,于離婚的争辯中瞎打混。一直到七點後,二位小天使已困得動不的,離婚的宣言才無形的撤銷。這還算好的。遇上小胖子出牙,那才真教厲害,不但白天沒有情理,夜裡還得上夜班。一會兒一醒,若被針紮了似的驚啼,他出牙,誰也不用打算睡。他的牙出利落了,大家全成了紅眼虎。

不過,這一點也不妨礙家庭中愛的發展,人生的巧妙似乎就在這裡。記得Frank Harris仿佛有過這麼點記載:他說王爾德為那件不名譽的案子過堂被審,一開頭他侃侃而談,語多幽默。及至原告提出幾個男妓作證人,王爾德沒了脈,非失敗不可了。Harris以為王爾德必會說:“我是個戲劇家,為觀察人生,什麼樣的人都當交往。假若我不和這些人接觸,我從哪裡去找戲劇中的人物呢?”可是,王爾德竟自沒這麼答辯,官司就算輸了!

把王爾德且放在一邊;藝術家得多去經驗,Harris的意見,假若不是特為王爾德而發的,的确是不錯。連家庭之累也是如此。還拿小孩們說吧——這才來到正題——愛他們吧,嫌他們吧,無論怎說,也是極可寶貴的經驗。

在沒有小孩的時候,一個人的世界還是未曾發現美洲的時候的。小孩是科侖布,把人帶到新大陸去。這個新大陸并不很遠,就在熟習的街道上和家裡。你看,街市上給我預備的,在沒有小孩的時候,似乎隻有理發館,飯鋪,書店,郵政局等。我想不出嬰兒醫院,糖食店,玩具鋪等等的意義。連藥房裡的許許多多嬰兒用的藥和粉,報紙上嬰兒自己藥片的廣告,百貨店裡的小襪子小鞋,都顯着多此一舉,勞而無功。及至小天使自天飛降,我的眼睛似乎戴上了一雙放大鏡,街市依然那樣,跟我有關系的東西可是不知增加了多少倍!嬰兒醫院不但挂着牌子,敢情裡邊還有醫生呢。不但有醫生,還是挺神氣,一點也得罪不得。拿着醫生所給的神符,到藥房去,敢情那些小瓶子小罐都有作用。不但要買瓶子裡的白汁黃面和各色的藥餅,還得買瓶子罐子,軋粉的缽,量奶的漏鬥,乳頭,衛生尿布,玩藝多多了!百貨店裡那些小衣帽,小家具,也都有了意義;原先以為多此一舉的東西,如今都成了非它不行;有時候鋪中缺乏了我所要的那一件小物品,我還大有看不起他們的意思:既是百貨店,怎能不預備這件東西呢?!慢慢的,全街上的鋪子,除了金店與古玩鋪,都有了我的足迹;連當鋪也走得怪熟。鋪中人也漸漸熟識了,甚至可以随便閑談,以小孩為中心,談得頗有味兒。夥計們,掌櫃們,原來不僅是站櫃作買賣,家中還有小孩呢!有的鋪子,竟自敢允許我欠賬,仿佛一有了小孩,我的人格也好了些,能被人信任。三節的賬條來得很踴躍,使我明白了過節過年的時候怎樣出汗。

小孩使世界擴大,使隐藏着的東西都顯露出來。非有小孩不能明白這個。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肥肥胖胖,整整齊齊,你總覺得小孩們理應如此,一生下來就戴着小帽,穿着小襖,好象小雛雞生下來就披着一身黃絨似的。趕到自己有了小孩,才能曉得事情并不這麼簡單。一個小娃娃身上穿戴着全世界的工商業所能供給的,給全家人以一切啼笑愛怨的經驗,小孩的确是位小活神仙!

有了小活神仙,家裡才會熱鬧。窗台上,我一向認為是擺花的地方。夏天呢,開着窗,風兒輕輕吹動花與葉,屋中一陣陣的清香。冬天呢,陽光射到花上,使全屋中有些顔色與生氣。後來,有了小孩,那些花盆很神秘的都不見了,窗台上滿是瓶子罐子,數不清有多少。尿布有時候上了寫字台,奶瓶倒在書架上。大掃除才有了意義,是的,到時候非痛痛快快的收拾一頓不可了,要不然東西就有把人埋起來的危險。上次大掃除的時候,我由床底下找到了但丁的《神曲》。不知道這老家夥幹嗎在那裡藏着玩呢!

人的數目也增多了,而且有很多問題。在沒有小孩的時候,用一個仆人就夠了,現在至少得用倆。以前,仆人“拿糖”,滿可以暫時不用;沒人作飯,就外邊去吃,誰也不用拿捏誰。有了小孩,這點豪氣乘早收起去。三天沒人洗尿布,屋裡就不要再進來人。牛奶等項是非有人管理不可,有兒方知衛生難,奶瓶子一天就得燙五六次;沒仆人簡直不行!有仆人就得搗亂,沒辦法!

好多沒辦法的事都得馬上有辦法,小孩子不會等着“國聯”慢慢解決兒童問題。這就長了經驗。半夜裡去買藥,藥鋪的門上原來有個小口,可以交錢拿藥,早先我就不曉得這一招。西藥房裡敢情也打價錢,不等他開口,我就提出:“還是四毛五?”這個“還是”使我省五分錢,而且落個行家。這又是一招。找老媽子有作坊,當票兒到期還可以入利延期,也都被我學會。沒功夫細想,大概自從有了兒女以後,我所得的經驗至少比一張大學文憑所能給我的多着許多。大學文憑是由課本裡掏出來的,現在我卻念着一本活書,沒有頭兒。

連我自己的身展現在都會變形,經小孩們的指揮,我得去裝馬裝牛,還須裝得像個樣兒。不但裝牛像牛,我也學會牛的忍性,小胖子覺得“開步走”有意思,我就得百走不厭;隻作一回,絕對不行。多咱他改了主意,多咱我才能“立正”。在這裡,我體驗出母性的偉大,覺得打老婆的人們滿該下獄。

中秋節前來了個老道,不要米,不要錢,隻問有小孩沒有?看見了小胖子,老道高了興,說十四那天早晨須給小胖子左腕上系一根紅線。備清水一碗,燒高香三炷,必能消災除難。右鄰家的老太太也出來看,老道問她有小孩沒有,她慘淡的搖了搖頭。到了十四那天,倒是這位老太太的提醒,小胖子的左腕上才拴了一圈紅線。小孩子征服了老道與鄰家老太太。一看胖手腕的紅線,我覺得比寫完一本偉大的作品還驕傲,于是上街買了兩尊兔子王,感到老道,紅線,兔子王,都有絕大的意義!

載1936年11月25日《談風》第3期

封面圖檔來自 Artur Aldyrkhanov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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