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是四世同堂。小時候,家裡最受人尊敬并有威嚴的,便是我已近九十歲的太爺。他和我是最親密的“朋友”。
記得國小時,我每天讓父親送我上下學。春日的細風等來了夏日的陽光,秋季的落葉化作寒冬的銀裝。每一天都不同,但在我的記憶中,一成不變的便是那小區長椅上的灰布袋。每天放學後它都會準時出現在我的眼前——那是太爺的灰布袋。
太爺坐在長椅上,目光永遠朝向我回家的方向,他從來不會“爽約”,隻要我走到他面前,太爺便會用蒼老的雙手支撐着膝蓋,慢慢地直起身子,然後轉頭輕輕地提起那已經撐得不能再鼓的灰布袋攥緊遞到我面前。我不用看就知道裡面是什麼,因為太爺跟我有着神奇的默契,他能預感到我這一天想吃些什麼。
然後,父親便扶着太爺慢慢地爬上五樓的家,我就跟在他們的身後,小心翼翼地護着,總是擔心太爺摔倒。
太爺家的小區跟我家的小區緊挨着,但都在沒有電梯的五樓,太爺每天都要上下樓幾次,其中必有一次是來我家。太爺的生活非常有規律,他說他每天有三件必做的事:養花、寫字、來看我。
每周末寫作業時,總能聽到輕輕的敲門聲和小心翼翼走到我身後的腳步聲。那個塞得滿滿的灰布袋一如既往放到我面前。學習時、彈琴時、看書時,太爺永遠總是默默地坐在我身邊,靜靜地看着我,從不厭煩。那已經攀滿皺紋的臉上,濃濃的目光卻沒有黯淡。在我的記憶中,太爺的眼睛是最暖的,它沒有被無情的歲月掩蓋,而總是閃爍着一種慈愛,和善的獨一無二的光芒。而那光芒,唯我獨享,因為隻有在我面前時,它才會那樣閃爍。
但那隻是小時候,長大後,我開始要面子,逐漸厭煩了一個身影總追随在我身後,我對太爺的感情變了。對他隻剩下了無聲的對話與默默地目光。
意外,總是突如其來。在得知太爺因為摔了一跤而使腦中有一種控制吞咽的神經壞死後,我奔向了醫院。映入眼簾的竟是那被歲月沖刷掉色了的灰布袋裡面,鼓鼓的。那一刻,以前無聲的沖突瞬間冰釋前嫌。再看向太爺瘦削的臉,我抱怨為何時間要任由皺紋去逼向他,我抱怨為何戲劇性的事件要發生在太爺身上。但,我依舊望見了那沒有被折磨耗盡的柔和的目光,裡面充斥着太多的不舍。
珍惜眼前的人,因為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到來。當我意識到的時候,卻已經來不及抓住他。太爺就在那夜溘然長逝。我痛哭了好久好久,太爺卻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而太爺最後一次望着我時的那道目光,已被深深烙印在心底。
後來,我悄悄将那灰布袋留在了身邊,每看到它,總會掀起我心底的深深愧疚。太爺啊太爺,願您在天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