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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訪“風眠體”孕育地:重慶大佛段與林風眠往事

抗戰期間,林風眠(1900-1991)曾獨居于重慶南岸彈指石大佛段一間破敗倉庫裡,不問世事埋頭作畫數年。正是那間破舊陋室,那張白木舊桌子,那些廚刀、砧闆、油瓶、洗衣闆,讓畫家發生了轉變。大佛段不但給了林風眠空間與時間,而且升華了精神。後有報道記載大佛段歲月中他的幾幅濃裝摩登少女,由此可見其現代水墨人物已露端倪。巴山夜雨,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大佛段成了“風眠體”的孕育地,也照亮了現代中國美術的新程。

尋訪“風眠體”孕育地:重慶大佛段與林風眠往事

1978年林風眠在香港九龍彌敦道中僑國貨公司頂樓寓所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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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獨立》水墨畫 中華藝術宮館藏

一個普普通通的地方,但與一個人連在了一起,就會一直萦繞在心。這就是林風眠重慶時期的居住地——南岸彈指石大佛段。

林風眠初抵重慶,租房住在市中心。他的學生趙春翔寫了篇《林風眠先生會見記》,注明“二十九年二月”,發表在《抗戰畫刊》(第2卷第3期,1940年,第67頁)。

至于彈子石大佛段,除了李可染、吳冠中、蘇天賜、譚雪生等學生有零星簡略的文字紀錄之外,就無名氏有較為詳細的介紹,成為林風眠大佛段浮世繪的孤本。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這真是個想去又不敢去的地方,是以将它放在了追尋路上的最後一站。大佛段究竟還能給人留下些什麼?

抵達重慶,曾分别與當地陪都史學者龍紅、廖科先生晤面,希望能得到指點迷津。他們在林風眠研究上都下過功夫,也有研究論文問世,特别是合作撰寫的《林風眠隐居重慶質疑》頗有影響,但問及林風眠居住過的南岸彈子石大佛段時,他們都沒去過,可能是研究方向不同,側重于檔案資料挖掘,田野考察沒有同時并進。

回頭請教萬能的網絡,打開了地圖,先定位南岸彈指石,再指向大佛段。地圖放大之後,無名氏當時走訪林風眠路經的龍門浩、玄壇廟、五桂石,等等地名,一一出現。當然現在無須像無名氏那樣雇馬馱行,要走兩個多小時。依照導航,筆者乘坐輕軌過江。南岸坡陡山高,綠樹叢中已是高樓林立。在上新街站下,換乘計程車,穿過繁忙的街區,彈子石的路牌一閃而過,車子停在了大佛段正街。

大佛段的詳細居住位址,林風眠自己親筆寫的也有不同的兩種:一是大佛段六十一号附8号;二是大佛段後街68号。時代在變,城市在變,路名門牌,也隻能是參照。

在街頭詢問,答複令人失望:要麼不知道,要麼說已拆建。繼續往大佛段正街深處走去,蔬果攤、雜貨攤遍地,滿目傘棚,窗破門斜,雜亂不堪,荷擔背簍者不少,似已進入城鄉結合地帶。簡陋的茶肆還在,如果坐下來,或許會聽到一些風土轶事,但正事還沒着落呢,腳豈能停下?對于大佛段,筆者可能是位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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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佛段後巷入口

邊走邊看,何去何從,不經意間,在一條巷口牆上,一塊快要掉下來的小路牌:“大佛段後巷”,赫然入目。原來是街,現改為巷?愣了一下,就進去了。這條巷太窄了,伸臂可以夠到兩邊牆面。房子千姿百态,但一樣的破舊,可以說,處處是危房。沒有幾步就要轉彎,轉來彎去,并且時要拾級而上,有點暈頭轉向。不見行人,隻得自己仔細檢視門牌,核對房子。先是7号,然後60号、64号、67号,就是不見61号與68号。懷疑錯了,後巷不是後街。正像無頭蒼蠅,團團轉時,一位六十多歲的大姐(簡直就像是林風眠派來的特别向導)的出現,才柳暗花明。

大姐說自己出生在這裡,土生土長,像她這樣的老住戶,這一帶沒有第二家了。這條巷隻有88個門牌号,牌号錯落,次序混亂。不過地形一直沒變,房子改建,屋基依舊。這是個早就要拆而還未動手的棚戶區。

哪來的運氣?如此的邂逅。

筆者說,七十年前一位畫家在這裡生活過。

她問,他怎麼不來?

筆者答,他去世了,如活着的話,一百十五歲了。

看來詢問門牌意義不大,應該設定大的标的。

筆者問,這裡有倉庫嗎?

她竟然指指背後的圍牆說,裡面就是牙膏廠的倉庫。

筆者再問:圍牆是老的嗎?

她說,小時候看到的是籬笆,裡面的房子都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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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佛段後街原居民大姐

這是大佛段後巷惟一一塊大場地,又有倉庫的沿革曆史,引起了筆者的極大關注。繞着圍牆慢慢走過,牆基都是巨石砌成,接縫考究。已經廢棄的牆門洞開,青磚門柱外的石牆氣度不凡,與“軍政部”倉庫亦可暗合。牆柱上沒有門牌,院子裡已經亂得不成樣子,靠近門口是一間屋頂漏光沒門的磚房,門框上釘着一個門牌,居然是“大佛段後巷68-1”。那麼整個牆門院子應該是68号,僅街改巷,其餘完全對上了。根據無名氏的記述,這個位置正是門房與“林公館”。站在院子裡的大樹下,望着門柱外面,高低不平的台階,蜿蜒而下,可以一直通到江邊碼頭。那裡停泊的船隻,勞作的男女,都曾進入林風眠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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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庫院内門口“大佛段後巷68-1”的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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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庫院内外望

非常感激這位大姐的開導,請她在老樹和舊磨旁拍照留念,背景就是大佛段倉庫的原址。假如筆者是大佛段“林公館”惟一的踏訪者,大姐應記第一功。她出生時,林風眠肯定已經離去,但父輩可是林風眠的鄰居。那時在小路牆角,林風眠或側身相讓,或打個招呼,十分尋常。林風眠的接地氣,“人樣兒”,可能就在這些瞬間定格。

幾千裡的尋訪,在這類似拾荒者的院落盤桓,既沒有林風眠的手澤可以觸摸,又無林風眠的足迹可以細察,更沒有林風眠的什麼遺物可以甄别,有的隻是咔嚓咔嚓的拍照聲,留下了大佛段倉庫的滄桑影像。不算太晚,還沒拆建,并不是蕩然無存,無影無蹤。有了這些照片,與沒有這些照片,還是大不相同。這個斜坡,這個牆門,疊起的石塊,叢生的青苔,大佛段倉庫是實實在在的曆史遺址,隻是舞台尚在,主角已經退去。

林風眠為什麼離群索居,選擇南岸?

譚雪生在《透過曆史的塵封》的《真正的藝術家——林風眠》中有一段叙述:“我初識林先生時,是在1941年,他已離開學校和抛妻别女,孤身隐居于重慶南岸彈子石的一間簡陋的民房裡已經兩年。天天要跑警報,回來便畫畫,還要自己料理生活,已經相當艱苦。後來連能夠跟他談話和跑警報的趙蘊修(1915-2001,雕塑家,廣東台山人。1940年代初畢業于國立杭州藝專,後随劉開渠當助手)學長和我都離開彈子石了,他的房子被房東收回,又搬到離市鎮更遠的大佛段,住在荒山一間廢棄的倉庫裡,就隻能每天面對一位看倉庫的老頭,毫無共同語言。為了節省時間來作畫,他隻好每周一次步行到鎮上買備足夠的肉菜饅頭等來解決一周的飲食。後來老趙再回彈子石探望林先生時,看見他處于那樣惡劣的環境,問他為什麼不設法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但他卻不在乎地回答:抗日期間,政府有困難,大家都過着艱苦生活,例如大名鼎鼎的老舍先生,每天吃飯隻有一碟青菜,吃完後把菜汁用開水一沖就當湯喝,抽煙也隻抽兩角錢一包的神童牌香煙,他能夠這樣過,我為什麼不可以這樣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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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林風眠帶領杭州國立藝專教師們到超山郊遊并憑吊吳昌碩墓(前排左起為林風眠、妻子艾麗絲、女兒蒂娜)林風眠(約1930年代)

趙蘊修當時在彈子石警官學校教美術,在為委員長塑銅像,是與林風眠走得最近的學生。選擇在彈子石居住,是趙蘊修的關系,可能性很大,隻是至今未讀到趙蘊修有關的文字記載,予以佐證。但先居彈子石後遷大佛段,還是可以坐實的。

重慶時期的經濟來源,林風眠1971年12月8日在上海看守所寫的自傳是這樣講的:“我于1939年初由上海經海防、河内、昆明赴重慶,到重慶後,由陳布雷介紹任僞政府政治部設計委員會委員,這是挂名職務,記得隻在張治中部長時曾召集設計委員會開過一次會,參加的人多,記得有一百多人。我每月到部會計科去領薪水,對抗戰沒有做過什麼工作。記得1943年,政治部将設計委員會取消,我又由陳立夫介紹到僞中宣部去挂名宣傳委員會職務,每月到部裡去拿薪水,宣傳部有一藝術處,搞電影及戲劇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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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1945年親筆填的表格

李可染在《一位真正的藝術家》中寫道:“最初在周總理和郭沫若上司的政治部第三廳,下面有一個設計委員會,林風眠和老舍等都是設計委員之一。每月有二百元的生活補助。後來第三廳取消了,這二百元也沒有了,是以林先生的生活很艱苦。”

在大佛段期間,大官僚劉健群曾訪林風眠于此,十分驚訝,說:“住在這種地方,不是白癡就是得道之人。林先生,你是得道了。”但林風眠的解讀更為實在:我不是白癡,也不是得道。我隻是一個“人”。正是那間破舊陋室,那張白木舊桌子,那些廚刀、砧闆、油瓶、洗衣闆,叫我真正變“人”的。大佛段不但給了林風眠空間與時間,而且升華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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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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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的畫與大佛段的地勢屋舍有驚人的相似

林風眠居住大佛段,是不是趙蘊修的關系,現在還無從考證。林風眠畢竟還是位名士,有皇糧可吃,不緻于窮途潦倒,走投無路。落腳大佛段,與其說是從校長位置下來的自我救贖,還不如說是深居簡出生活方式的選擇,可能會更貼切些。林風眠的性格,這個時候不會喜歡沙坪壩的場面,相當自然。由于某種機緣,從彈指石到大佛段,也都順理成章。倉庫空房,可以免費居住或低價租賃,簡陋無妨,節儉清靜,正中林風眠下懷。

重慶時期在《林風眠傳》中有整整一個章節,是林風眠生平猜測頗多的階段。藝術創新可以循序漸進,也可能茅塞頓開,突破點到底在哪裡?至今研究者還沒有紮實詳盡的論證。但這裡彙集着自然與人文,東方與西方,水墨與色彩, 線條與筆觸,偶然與必然的大碰撞大發酵,都不可置否。中西融合的這顆種子落在了這裡,孕育滋養,破土發芽。巴山夜雨,江河東去,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也照亮了現代中國美術的新啟程,大佛段榮幸地成了“風眠體”的孕育地。據越人《畫家林風眠》(《文化新聞》,1944年11月18日,第3版)中采訪大佛段的記載,看到了林風眠幾幅濃裝的摩登少女,足見現代水墨人物已露端倪。聖地不需要修飾,廢墟還在,氣息就在,畫作俱在,精神永在,其餘一切都可付諸廣闊的聯想。

尋訪“風眠體”孕育地:重慶大佛段與林風眠往事

林風眠《彈阮仕女》水墨畫 中華藝術宮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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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吹笛仕女》水墨畫 中華藝術宮館藏

踏着台階下去,回到了嘈雜的市嚣之中。

重慶的房地産業,改革開放以來,日新月異。近幾年開發更注重文化搭台。沙坪壩一帶,文化名人的宣傳鋪天蓋地,徐悲鴻、張大千、傅抱石與豐子恺等,都在為了房地産貢獻餘熱,而大佛段還是被遺忘的角落,林風眠仍在隐逸之中。大佛段會建“林公館”嗎?邊緣化與争議多是林風眠的宿命,大佛段靜好。

又多少年過去了,還念着大佛段。現在大佛段後巷夷為平地,高樓聳起,極有可能。不奢望将倉庫遺址改造成林風眠紀念館,如果有心人手下留情,儲存一截殘壁斷垣,嵌塊牌子,上面寫着:“畫家林風眠曾居此處”,亦可慰藉。

(本文原題為《踏訪大佛段》,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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