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人物中，評價上最不好處理的，應該就是李鴻章與曾國藩了。
尤其是後者，可能是比李合肥更加雲蒸霧繞的這麼一個人物。對李，大家的分歧，無非是非功過如何看待的問題，一旦立場不同，是“最大的漢奸”，還是“晚清最後的頂梁柱”，評價起來褒貶可如冰炭、隔若天淵。但李鴻章的性格、面目，至少是很清晰的。
而曾國藩呢，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始終是模糊的。他仿佛是個多面手，也最具備表演性人格，一輩子都喜歡在假面舞會中自如穿梭，長袖善舞。他城府太深，忠厚中透着陰森，永遠潛藏不露，又永遠謙抑太過，身邊人都覺得看不懂他，不像左宗棠、李鴻章那般人，張狂也罷，商痞也好，為人特征總還是顯豁的。
湖南人以樸厚誠笃著稱，曾老師可能是個特例。他似一團圓融，當日身邊部屬，所有人覺得他好，又所有人都害怕他。而他的職業生涯，那也是風雅與血腥毫不違和，上一分鐘還慈眉善目，縱談孔孟仁愛之道，下一秒就發号施令屠城為快、濫殺婦孺無辜，毫無猶豫，絲毫沒有愧疚，那種殺伐殘暴之狀并不亞于對手洪秀全。
這樣的人，你說他是聖人還是惡魔？多讀一點曾國藩，大概都覺得他很可怕吧。總而言之，曾文正是個很複雜的“問題人物”。
對于曾老師，應該沒有人會去否認他的學問與能力。他的争議性不在這裡。
晚近這些年，曾國藩真是社會上“成功學”的巨寵。他的著作，什麼文集、家書、家訓、日記、語錄、格言，大有竭澤而漁之概，如風起似潮湧，密匝匝地遍布國内各地大小書店、街頭桌攤。
從曾老師履曆來看，他也确實是了不起的“勵志一哥”。農家子弟出身，不過一書生，39歲做二品侍郎，42歲成了湘軍統帥，初握兵權就翻轉了叛民一往無敵之勢，并且成功鎮壓了所有人搞不定的太平天國，手握乾坤長達10年。晚清50年，倘說南方政局乃至清廷兵權，是由他及他帶出來的一批湘淮軍頭在實際操控，也不為過吧。
他以一書生，改寫了晚清兵權史，也扭轉了大清的政治格局。當初走出翰林院，起身參與制止太平天國之亂，也并非沒有正義性，也做的最為成功，百折不回，成功後已。他真是個“看得到、說得出、做得到”的人物，其經邦治軍的外王之術、克己複禮的内聖之功，頗有點神而明之的味道。
不僅如此，他的思想行為似乎也堪稱“天下師”。他的《曾國藩家書》，親手記錄下了自道光三十年至同治十年前後，達30年的從政生涯，字裡行間非但沒有野心，反而呈現出了強大的學識造詣，尤其是道德修養功夫，凸顯出的是一個完美人格。
如此人物，百年難得一出，600年來也就隻有王陽明可媲美，你我怎能不稱他為人傑？
是以說，曾國藩的問題、複雜性及争議點，并不在學問與事功。我以為，簡單而言，後世有些人之是以極度讨厭他，聚焦在其人品與言行。
曾國藩其人，一生處心積慮要做道德楷模。他在湖南，以捍衛傳統的名義起家，處處以儒家名教傳人自居，滿嘴道德文章，滿紙仁義禮信，無論是對家人，還是對下面的士兵，反反複複疏灌的，都是忠孝倫理、慈悲喜舍那一套。聽其言觀其書，真比孔夫子還更像孔夫子，宛如聖人投胎轉世。
但這樣一個人，确實有他截然相反的另一面。他人格的這一面，至少有兩大方面，是與儒家信條完全相悖的：其一，外在的，是殘忍，是濫殺，是嗜血，是心狠手辣；其二，内裡的，是虛僞，是狡詐，是多詐而無情，是比公孫弘還擅長掩飾的那類儒生。
如果稍微全面一點了解曾國藩，将其家書、文集與他幹下的那些事件史實互相對讀，真會感覺他是一個有着極度雙重人格乃至精神分裂的變态。散文名家王充闾評說曾國藩，送了一句“功名兩個字，用破一生心”，這對曾老師簡直是最恰當的評價了。
他還更直接說的是，“隻要打開那部《曾文正公全集》浏覽一過，你就不難得到結論，這是一個不折不扣、地道地道的悲劇人物，是一個終身置身煉獄，心靈備嘗熬煎，曆經無邊痛苦的可憐蟲”。
易惠莉、楊國強等教授是專研晚清近代史的名家，連他們都說，曾國藩其人，某種意義上就是一個徹底的“僞君子”。
比如，近代人物，數他講“仁義道德”最多，其實數他殺戮也最重，手上沾染的鮮血是最難洗清。曾國藩兩個綽号，“曾聖人”之外，就是“曾剃頭”，一生屠城無數，老弱婦孺都不放過，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簡直如惡魔降世。
當初，攻打南京，他諄諄教誨其弟“克城宜多殺，切不可假慈悲而誤大事”，當曾國荃報信回來，他聽說“屠人殆盡，并無一名漏網，差快人心”，對于這種濫殺，是高興的要去割肉下酒的。連曾國荃都生了恻隐之心，他絲毫不會，當晚的日記一派風淡雲輕。他為湘軍大寫《愛民歌》，可實際如何對待百姓的呢，一言不合，屠刀霍霍，人頭滾滾，哪有一點慈悲心？表裡不一的作僞，真令人脊梁骨發涼。對照這樣的人，法子英算什麼殘忍呢？
現在人喜歡讀他的家書，其實都不知道他是有意作秀。他自诩光明正大，可時時刻刻都提防着所有人。據楊國強《義理與事功之間的徘徊》一書，他連寫家書，都是有備份的，一份示公衆，一份給親人，自身還留了一道，做人虛僞到這份上，也真是全所未有的辛苦。
連同時有過接觸的王韬，背後議論，都覺得他不夠真誠，言行分裂的太嚴重。幕僚王闿運，也曲言其矯情作僞。
如今的他，更多是以一套套的家書為人所知，為人所敬。可他寫下那些家書，從來沒有心口如一過，很大程度上也是他衆多表演道具的一部分。
當日，他的湘軍克複武漢後，清廷就對他甚為防範，鹹豐帝發過一句感慨，“去了半個洪秀全，來了一個曾國藩”，這話吓得曾老師要當場屎尿失禁。很大程度上，也正是這種焦慮，催生出了他的家書。
他的那些家書，言辭肯肯，真情動人，可委實多是在表态。當場，擊敗太平天國後，他兩大工作，一方面自裁湘軍，另一方面就是不斷寫家書，并且特意刊行問世。原因何在，就是要借以表白自己永是清廷忠犬，求得自保。
這一部部家書，字字都教人誠心正意，可其實哪有幾句真心話？我讀《曾國藩家書》，常常要發笑，更要笑他那些擁此書為聖經一般，不惜處處仿效的“粉絲”，是何其荒謬呀。
人世間，笑面虎是比真小人還要可怕的一類動物。我自己，會盡量如實去看待曾老師，但内心從來都不會喜歡這等人物。說實話，他這種人，最像真實版嶽不群，活在曆史上，我還能讨厭以應；若生活在身邊，一定隻有敬而遠之。
總體而言，真要平心靜氣評價他，我自然也不會說要徹底否定他。曾老師的思想、行為，是既有大可撻伐處，也有許多可稱美者。
曆來向他學習的人，是善惡皆有，學習的方向，那也是各種各樣，同樣不好一味地批評。如果能趨向良善之路，不要也搞成僞君子一枚，各取所需就好了。
想當初，毛先生自稱“獨服曾文正”，看上他的是思想精華；而蔣公一流亦步亦趨于曾大師，差不多就仿效他剃人頭的絕世功夫、收買人心的不傳之秘而已。當年他為“剿共”而辦廬山軍事訓練團，獨以“曾文正公語錄”作為教材下發，心事也在這裡。
現在人學曾國藩，最大的流弊，可能在于，老實人容易更加酸腐，聰明人弄權謀機變那套伎倆，愈加心術不正吧。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要全面認知曾老師其人其思，隻怕是需要謹慎，以及還要附加那麼點眼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