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8歲,他(張作霖)就拼死給我弄了個五品官當,他是個好父親。”
晚年口述曆史時,張學良曾對執筆人唐德剛說過這樣一句話。從這句話也可聽出,張學良對父親張作霖的評價很高。
晚年回憶父親時,他經常挂在嘴邊的話便是:“我聰明,我父親比我還聰明,他比我厲害。”到美國後,每遇到來看他的人,他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我想回東北,我想我爸!”
無疑,張學良對父親的感情很深。但很少有人知道,少年時代張學良與父親張作霖的父子關系,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少年時,張學良甚至曾想過要殺死父親。
而他們父子感情惡劣的背後,則與張學良的母親趙春桂有關。

趙春貴與張學良姐弟(左一為張學良)
趙春桂是張作霖的原配妻子,嫁給張作霖時,她年已21歲。
趙春桂是個地主家的小姐,而當時的張作霖則僅是清軍的哨長,是以這段婚姻裡,趙春桂屬于下嫁。也是以,這段婚姻一開始便遭到趙母的反對,可趙父趙占元卻不以為然,他斷定:張作霖是奇人,将來必有大造化。
可歎,趙占元當時并未想過一個問題:曆來有大造化的男人,大富大貴後,往往會抛棄糟糠妻。而他的女兒,也将遭受這種命運。
最初,在張作霖還未飛黃騰達時,張作霖和趙春桂的夫妻感情還算說得過去。生下的第一個兒子夭折後,他們又接連生下了女兒張首芳,兒子張學良和張學銘。
還未飛黃騰達的張作霖
趙春桂是個好強的女人,是以,家裡的大小事她從來都大包大攬,她甚至還會想方設法去充當丈夫的賢内助。張作霖喜歡罵人,他的口頭禅是“媽了個巴子的”,也因為喜歡罵人,他的人際關系并不好。趙春桂見了自然着急,後來,她便設法用“和稀泥”的方式,為丈夫周旋人際關系。
平日裡,隻要張作霖的兄弟有需要,她總是盡可能地提供幫助,他們若是負傷了,她還會如張作霖一般地悉心照顧他們。
可以說,張作霖一步步往上爬的背後,有趙春桂的功勞。
張學良剛出生時,正是他父母感情最好的時候。因為張學良曾有個哥哥夭折了,是以他出生後,張作霖格外上心。張學良出生那天,張作霖正好打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勝仗,于是,他便給兒子取小名為“雙喜”。他隐隐覺得:這個兒子,與他有着某種說不清的淵源。
張學良三歲時,算命先生給他算了一卦,算卦的結果是:張學良命硬,克父克母,化解之法是進廟當“跳牆和尚”,把“雙喜”還給佛祖。然後,出廟後聽見的第一聲呼喊,便算作他的新小名。
張作霖平日最信卦象,是以,他對算命先生的話深信不疑。
一年後,張作霖果然帶着張學良到了廟裡,但他卻并非真的讓兒子去當和尚。他隻是帶兒子去廟裡走個形式。
到廟裡後,張作霖在廟門口立了一個長條凳,他讓兒子從條凳上跳過去。當時張學良雖不滿四歲,卻是個很聽指令的主。張作霖一聲令下後,張學良撒腿就連滾帶爬地過了條凳。張作霖再喊一聲“跑”後,張學良撒腿跑到了廟門外。此時,正好一個女人在喊:“小六子,回家吃飯啦!”從這時起,張作霖便開始喚張學良為“小六子”。
張作霖帶着兒子做這些事,趙春桂也并不反對,她總是順着丈夫。平日,他在外忙得顧不上家室,她也并不介意,隻一個勁兒地對跟她要爸爸的孩子們說:“你們爸爸忙,他心裡想着我們呢?等忙完了就回來了。”
也因為張作霖總是很忙,幼年的張學良幾乎對父親沒有太多的印象。他後來曾在回憶中說:“我小時候,我爸都是天黑回來,雞叫就出去了。”
趙春貴與張學良姐弟和友人合影
張學良最初的印象中,母親總是青春活力,她的性情也非常溫順,他偶然犯了事,母親也并不會真的生氣。
但後來,張學良印象中的母親開始變了,她開始變得喜歡唠叨,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怨氣。對于他們姐弟,她也開始顯得不那麼耐煩。
這種變化是何時開始,張學良并不清楚。後來,他的母親甚至開始變得喜怒無常,有時竟會因為一點小事就抓着他打。
張學良意識道:母親的變化和父親對他們的态度有關。
父親每隔兩三個月便會寄錢來家裡,至于寄的錢是多少,張學良并不清楚。他是通過母親的話裡知道的,他曾聽母親說過:
“你爸在吉林剿匪,隔山跨水的, 回來一趟不容易,咱也别太指望他,他能隔個仨月倆月的捎錢回來,就是說他心裡還有咱娘們,還沒忘了咱們。”
張學良聽到母親說這話時,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他又說不上來。直到成年後,他才知道:母親那話,雖是對着他們姐弟說的,但實際上卻是對着自己說的,她在安慰自己。
事情的真相是:那時的張作霖,在外頭已經有了别的年輕的女人了。而這些,趙春桂也慢慢知情了。尤其張作霖的部隊駐紮奉天後,趙春桂對他的事便知道更加清楚了。
趙春桂是個性子剛烈的女子,非常好強的她對丈夫的另娶自然也有自己的看法。她一方面覺得男人三妻四妾是傳統,一方面又很不甘心。畢竟,他能走到今天,背後有她的功勞。有時候,趙春桂甚至覺得:丈夫接二連三另娶,是忘恩負義。
這樣想了以後,趙春桂自然對丈夫滿是怨言了。
張作霖到了奉天以後,曾想過把在新民的趙春桂接到府裡,可趙春桂卻不樂意見到他那些姨太太,是以,她斷然予以了拒絕。趙春桂的拒絕讓張作霖怒火中燒,他甚至是以覺得妻子不知好歹。
張作霖與趙春貴
在感情裡,女人拒絕男人,往往并不是真的想分開,多數時候,她們隻是想用這種方式換取一些可憐的愛,趙春桂拒絕入住張作霖奉天的府邸,也是基于此。可張作霖看不懂,是以,他對妻子的冷漠、拒絕感到氣憤。
就這樣,兩夫妻陷入了冷戰。
父母不和,遭殃的永遠是子女。張學良發現母親經常拿他們姐弟出氣,有時,她還會一個人偷偷地哭。一次,他還撞到了母親和外婆談話,他聽到母親對外婆說:“你說他就在奉天,奉天和新民這麼近,他也不會來,他是不是嫌我老了。”說完後,她便委屈地哭起來了。
張學良最見不得母親哭,每次母親一哭,他就覺得渾身難受。這會,他終于從母親的話裡知道她近段心情越來越壞的原因了。
在年僅八九歲的張學良眼裡,母親和自己是一起的,是以,他甚至在父母感情不好時,将父親視為了仇人。已經讀書、懂禮的張學良已經懂人事了,他料定:父親抛棄他們了。
那日,聽完她們的聊天後,他抹了把淚便蹲在地上用木棍戳地。直到地上被戳了一個大洞後,他才扔了木棍。
張作霖确實處于姨太太的環繞中,但他并未想過不要原配和子女,他不給月錢,多少有讓趙春桂嘗嘗“厲害”的意味。他總覺得:是女人,都可以用狠招搞定。
新民的家裡斷了月錢後,日子過得越來越緊巴了。趙春桂卻并不親自前往找張作霖,不想見丈夫的她,差兒子張學良去跟父親要錢了。
張學良此前沒去過奉天,他并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當日,他是搭着拉糞車進奉天的,出發前,他也沒換衣裳,他想得太簡單了:見自己爹,還講究這些?
到了張作霖住處後,張學良才知道:臭哄哄且穿得破破爛爛的他,根本進不去門。原來,門口的衛兵把他當成叫花子了。
張學良性格極像母親,他自尊心很強。門衛嘲笑他是叫花子,且用刺刀把他的狗皮帽子挑起來扔出去後,他覺得自己受了極大的侮辱。而這侮辱,很明顯是父親給的。
回新民的路上,張學良是一路哭回去的。一邊哭,他一邊将張作霖罵了幾十遍。也是直到這時候,張學良才知道:自己對父親竟有如此深的怨言。實際上,他對父親的怨恨,多半來自母親平日情緒的影響。
張學良這次要錢回來後,趙春桂便帶着年僅5歲的幼子張學銘親自去了一趟奉天,回來後,她便生病了。
母親一直是家裡的依靠,她病倒後,張學良和姐姐張首芳都急壞了。趙春桂的病顯然是心病,她去了一趟奉天後,徹底對自己男人死心了。
張作霖的六個女兒(右一為張首芳)
原來,那日她帶着學名爬冰踏雪抵達奉天時,天已經黑了,走了一天的她剛一進城便看到城門吊這些東西。她湊近一看,竟是兩顆血淋淋的人頭。
趙春桂哪裡見到這種駭人的場面,她當即便吓得驚叫了一聲。抱着受驚的學名找到張作霖住處後,她卻并未看到丈夫,他隻命人将她安頓到了一家客棧。
那晚,趙春桂一直沒有睡着,将近三更時,張作霖到了客棧。到客棧後,張作霖嚷着困了,之後便一頭倒在了炕上。趙春桂見了,便轉身去倒熱水了。以往,他們住在一起時,他也經常這樣睡,每次,她都會端熱水給他洗腳。
可當她倒完熱水回來,正準備給張作霖脫鞋時,睡在旁邊的張學銘竟突然一邊踢被子一邊嚎啕大哭。趙春桂見了忙去捂張學銘的嘴,可是晚了:被驚醒的張作霖一躍而起,直接給了張學銘一巴掌。打完兒子後,他狠狠罵道:“哭,哭,哭,咒我早死啊。”
張學銘剛剛受了驚吓,這會兒又被打了一巴掌,當即他便吓傻了,他的哭聲戛然而止竟直接翻了白眼。趙春桂見兒子被吓成這樣,當即就火了,她抓起張學銘的枕頭向張作霖打去,張作霖當即怒吼一聲,擡腳便把趙春桂踹到了地上。
天未亮,趙春桂便紅着眼帶着兒子踏上了回新民的路。這一路,急火攻心之下,又是冰天雪地,她病倒便也是意料之中了。
張學良并不知道母親在奉天的遭遇,但他依舊猜到:母親的病和父親有關。
眼見母親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張首芳哭着對弟弟張學良說:“媽不行了,你趕緊進城去找吧。”有了第一次找爹的失敗教訓以後,這次,張學良學乖了:離家前,他特地把最好的衣服換上了,臨行前,他還帶了一塊銀元,預備關鍵時候用。
這一次,張學良幾乎沒費什麼周折便進了門。當時,張作霖正在房間裡大發脾氣,張學良怯生生叫了一聲“爸”後,張作霖竟猛然回頭對着他吼道:“滾,都給我滾。”
此時的張學良畢竟隻有11歲,他的個頭雖然已經蹿得很高了,可他的心智并未完全成熟,給張作霖這麼一吼,他竟差點哭出來。可他畢竟帶着任務來的,是以,他終于鼓起勇氣說話了,他大聲道:“爸,媽病了,病得不行了,你快去看看她吧!”
張作霖聽完皺了皺眉道:“你們能不能别老來煩我,回家去吧!”
那日,張學良是哭着離開張作霖家的,踏出大門那刻,他心裡滿是仇恨。用他自己後來的話說:如果當時他手裡有槍,他一定毫不猶豫給這個無情無義的父親一槍。
張學良
張作霖并非無情無義,若他知道此時趙春桂真的已經病危,他定會放下一切前往新民。可畢竟,他還在氣頭上,他以為妻子是用這種方式跟他“玩花樣”。
那日,張學良哭哭啼啼走了以後,張作霖心裡也有些打鼓,他想起他和妻子最近一次見面時兩人的沖突了。不知怎的,他心裡竟覺得很内疚。他心裡的感覺發生變化以後,他竟老想起趙春桂剛和他在一起時的種種了。
這些年,他在外頭打拼,不論官大官小,趙春桂都從未在意過,她在乎的,從來隻是張作霖這個人。若非對那些榮華富貴全不在意,她又怎會一直窩在新民那個狹窄的住所裡呢。這麼想以後,張作霖心裡便更不是滋味了。思來想去後,張作霖決定派二夫人盧壽萱前往探探情況。
盧夫人到新民杏核胡同的舊宅裡一看,當即就吓了一跳:隻見躺在床上的趙春桂面若白紙,已經不能言語了。
察覺到事态嚴重後,他一面命人将趙夫人病情告知了張作霖,一面趕緊請醫生抓藥。
可趙春桂的病,終究是心病,再好的醫生又有何用。連着用了幾天藥後,趙春桂的病情反而越來越壞了。
1912年4月15日,年僅38歲的趙春桂抑郁而終。
盧夫人用加急電報給張作霖報告了趙夫人的死訊,得知噩耗後,張作霖竟以為是誤傳。他怎麼也不肯相信,前段日子還跟他打架的夫人,竟會突然死去。
從奉天挂專車前往新民時,張作霖的腦子裡湧現的,全是早年妻子對他的各種好。
到了新民,聽到一屋子的哭聲時,張作霖才意識道:妻子真的病逝了。來到妻子身邊後,看着床上一動不動的趙春桂,張作霖撫屍痛哭。
一旁的張首芳、張學良和張學銘見狀,也跟着哭得更兇了。趙春桂離世這年,張首芳年15歲,張學良11歲,張學銘年僅5歲。
母親的死,讓張學良對父親的恨又加深了一層。此時已經明白一切的張作霖,對于自己那日趕走兒子也充滿了内疚。可他此時沒有時間處理父子沖突,他得先把妻子的後事給張羅了。
趙夫人死後,盧夫人給她準備了一口上好的棺材,這棺材為柏木打造,是她用私房錢買的。
可張作霖繞着棺材轉了兩圈、拍了拍後說:“這個不行,換一個”。
随後,張作霖想方設法去當地首富家弄了一副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材。
趙春桂的葬禮是在新民縣辦的,當日,奉天各督撫衙門的大小官員,張作霖拜把兄弟及所部連以上軍官,日本、俄國、美國、英國、意大利的駐奉領事、商務代辦都趕到了新民。
也是在這場葬禮上,張學良才知道:他老爹,真是一個不一般的人物。但他不一般也與他無關,此刻,他對父親隻有恨意。
趙春桂的墓地被選在了驿馬坊,這裡背靠青山,面臨流水,景色十分别緻。
張作霖與趙春貴合葬墓
下葬時,負責擡棺的是張景惠、張作相、 湯玉麟等,這架勢,直讓周圍所有人都驚呆了。張學良看着一衆為母親披麻戴孝的人,心裡略微覺得父親對母親總算“還有個樣子”。
趙春桂葬禮上哭得最兇的便是張學良的外婆了,因為怕外婆有閃失,張學良一直陪在外婆身邊。那日,她哭着,突然一頭向張作霖撞來,張首芳和張學良将她拉着後,她嘴裡仍不停地罵道:“這下你稱心如意了吧,沒有礙眼的了是吧,我早知道閨女跟了你,沒個好……”
聽了嶽母的話,張作霖鐵青着臉,一言不發地幹杵着,他心裡比誰都難過。是啊,跟了他以後,她沒落一點好,即便他做了大官,她也窩在新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拉住外婆後,張學良一直恨恨地看着父親。張作霖感受到了兒子滿是怨恨的眼神,他第一次覺得:兒子已經長大了。
安葬完趙春桂後,傷心欲絕的張作霖在墓地門房住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張作霖走出門房時,張學良正好在門口,兩眼紅紅的他瞪了父親一眼,父親回看他一眼後瘸着腿徑直走到了他身邊。
看了看張學良後,張作霖一邊揉腿一邊對兒子說:“小六子,你記住,我死後,你就把我埋在這裡。”
聽了父親這話後,張學良感覺到心裡一陣絞痛,他的眼淚也奪眶而出。他哭着蹲下了身子,這次哭,他心裡卻有了對父親和母親感情的感動。他終于明白:父親、母親是有愛的,隻是,他們的表達方式都錯了。
那一刻,張學良放下了很多對父親的怨恨,他甚至開始可憐起父親來了,是啊,他失去了母親,父親又何嘗不是失去了一個最愛他的人呢!
趙春桂死後,張學良姐弟被張作霖帶回了奉天的家裡。此時,張作霖已經給張學良他們又添了弟弟妹妹。
入主奉天後,張學良才知道:自己老爹,竟然給自己找了這麼多小媽,還給他們生了幾個弟弟妹妹。那一刻,張學良心裡的憤恨又上來了。
張作霖八個兒子(右一為張學良)
張學良的臉上最是藏不住事,張作霖看一眼便知道他心裡的想法了。于是,一次吃飯時,他旁敲側擊道:“你對我們這個家,是不是有什麼不滿?”
張學良聽了後“唰”地從飯桌前站起扯着身上的皮襖子道:“你看我現在穿的啥,吃的啥,你看她們穿的啥,吃的啥,你再想想我媽!”
張作霖聽了卻并不生氣,他扒拉了一口飯後道:“你們吃好了、穿好了,你媽隻會高興,你啊,現在得趕緊長點出息,别到時候我見了你媽不好交代!”
張學良聽出了,父親說這最後一句話時,聲音有些異樣,他是想起他們嗎,心裡又難受了。那一下,張學良心裡也疼了一下。
張作霖是鉚足了勁要給張學良兄妹補償,凡是他們要的,能給的他鐵定給。為了讓張學良接受良好的傳統文化教育,他特地從海城請來了楊景震先生,教授張學良《論語》、《孟子》以及《史記》。
後來,張作霖又為他請來沈陽名儒白永貞先生授課。
回到張作霖身邊僅僅兩年,張學良便迅速長成了大人,在衆多兄弟姐妹中,他俨然已是“群龍之首”,張作霖想把兒子培養成“将門虎子”的心思也越來越明顯。
一開始,張學良很抵觸父親給他安排的一切,他甚至想走一條和父親截然相反的道路。這一來是他青春期的反叛精神的作用,另一方面是他和父親始終有芥蒂的展現。
張學良雖然在母親死後和父親生活到了一起,可因為童年少年父親陪伴的缺失,他對父親缺少普通父子該有的親近。因為母親的緣故,他對父親又多了一份怨氣,這份怨,沖淡了張作霖作為父親在兒子面前該有的權威。
張作霖也意識到了這些問題,他甚至在努力彌補,可成長永遠隻有一次,張作霖終究因為這份缺失嘗到了滋味了。與此同時,張作霖的工作越發忙碌起來了,這樣一來,他想要盡量彌補那份缺失的陪伴,也變得不可能了。
晚年時,張學良在一篇檢討的文章中曾寫道:
“良年方十一歲,慈母見背,先大夫寵愛有加,但忙于軍政,素少庭訓,又乏良師益友。”
母親的過早離世,加上父親陪伴的缺失,讓張學良變得較同齡人更為任性了。但随着年歲的增長,他開始崇拜起父親來了。
試想,哪個兒子能對一個權勢通天的父親沒有崇拜呢?作為肉體凡胎的張學良,自然也不能。
長者張作霖長子的身份,張學良享受了各種特權,他甚至還嘗到了呼風喚雨的滋味。這種種,自然讓他情不自禁地開始努力向父親靠攏。但他内心深處“反老子”的一面,也并未完全消失。
張作霖與張學良
1915年,張學良告别私塾,步入社會:他面臨人生的第一個大抉擇。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張學良首先想到的竟是學醫,當他把這個想法告訴父親時,張作霖的腦袋竟搖得像撥浪鼓。張學良豈會因為父親的反對就放棄學醫?當然不會,他對父親為他安排的軍旅之路并不以為然。
張作霖是個聰明人,他對兒子的性格早已摸得透透的。是以,兒子對自己的建議提出反對後,他并不着急。此時的他更操心另一件事情:讓兒子和自己的至交好友于文鬥的女兒于鳳至成親。
張作霖還未飛黃騰達時,曾被于文鬥救過命,他當時就承諾于文鬥:一旦得勢,一定和他結為兒女親家,以報答其救命之恩。
于鳳至比張學良大了四歲,她雖是大家閨秀,性格卻過分正統,是以,她自然并不能讓張學良滿意。可為了替父親報恩,張學良最終決定用自己的人生替父親“還恩情”。到這裡,張學良更加在心裡覺得:父親欠他的。
辦妥兒子的婚事後,張作霖開始籌劃如何引導兒子走上軍旅之路。他先是建議兒子去日本留學,因為張學良讨厭日本,他拒絕了父親的安排。他同時提出,想出國留學。這個要求當然遭到了張作霖的反對。
最終,張學良在父親的激将法,和身邊人,尤其張伯苓的影響下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要獻身社會、國家,抛棄安樂生活,走為民服務的道路。
做出這個決定後不久,張學良毅然走進了老子張作霖設立的東三省陸軍講武堂。曆經半年的艱苦訓練後,他以總分第一名的成績,從第一期炮兵科畢業,并被授予陸軍炮兵上校軍銜。
正是在東北講武堂,張學良的生活、思想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教官郭松齡的幫助下,他系統地學習了戰術、兵制、兵器、地形、交通、築城等軍事科目,這為他以後統帥奉軍打下了堅實基礎。
對于張學良的這一步路,張作霖非常滿意,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激動心情。畢業那天,他拍着兒子的肩膀說:“好啊,小六子,沒讓你爹失望!好好幹!”
之後不久,張學良被提拔為奉天陸軍第三混成旅第二團的團長。1922年,第一次直奉戰争中,擔任“鎮威軍”東路軍第二梯隊司令的張學良立下了戰功。此時的張學良也正式走到了東北軍決策圈,他和父親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上下級。
這時候最高興的當然是張作霖了,他一直發愁管不住兒子,如今有了直接上級這層特殊身份,他便可以經常以上級的方式和兒子說話,他發現:用這招制兒子,還真挺靈。
随着張作霖對張學良的越來越器重,父子的關系卻并未變得越來越融洽,相反,兩父子經常因為決策等等各種問題爆發沖突。張學良器重亦師亦友的郭松齡,而張作霖卻看重楊宇霆。而郭松齡和楊宇霆,所代表的恰是兩個陣營,即“士官派”和“陸大派”。
因為張學良過分信任郭松齡,有機可乘的他竟叛變了。這次事件,成了父子之間的一個重大事件,它甚至直接影響到了兩人的父子關系。
1925年,鎮壓郭松齡後,氣憤的張作霖甚至要槍斃張學良,對着前來勸阻的人,他大喊:“并不是自己養出來的就是好的,我要是不親自斃了小六子,對不住大家……”
最終站出來替張學良說話的竟是楊宇霆,他直言:“隻有張學良能勸降郭松齡手下的人,他不但不能殺,還得授予大權。”
後世的很多人認為:張作霖當時并非真的要殺張學良,他隻是用這種方式化解東北諸人對張作霖父子的怨氣,以穩定人心。
馮玉祥、張作霖、段祺瑞
但張學良卻知道,那一次,父親是真生氣了,他也在這件事情後終于明白:自己在軍事上,離父親差得太遠。
郭松齡反奉後,張學良也從父親的一系列處置中,看到了父親異于常人的胸襟氣度,他對父親的崇拜達到了頂點。
學過心理學的人都知道:“崇拜”是鞏固和發展父子關系的基礎。一旦這個基礎被建立,父子的很多沖突便可迎刃而解。
另一方面,有了自己的兒女後,張學良也在做父親的過程中,慢慢對父子感情有了更深地了解,他比以往更加懂得父親的苦心了。自然,他和父親的關系也慢慢好起來了。
但張學良和張作霖的父子關系,一直沒有完全和解。他們之間,總有一些說不上來的隔閡。張作霖發現:兒子在自己面前,永遠像個叛逆的孩子。隻要自己觸碰到他的敏感地帶,他的反叛的一面便會顯露出來。張作霖意識道:兒子的性格,将會妨礙他執掌大權。
可面對這一切,張作霖無計可施,他知道:這是他一手造成的。換言之,如果兒子一直被帶在自己身邊,生活在完整的家庭裡,他定不會是這種性格。
就在張作霖尋思着怎麼改造兒子時,他的生命卻走到了盡頭。
1928年6月4日,農曆四月十七,張作霖在日本人策劃的皇姑屯事件中被炸死。這一年,張學良年27歲,而這一天,正是張學良的農曆生日。
張作霖所乘坐火車車廂
得知噩耗那天,痛不欲生的張學良竟下意識地覺得:“老天爺,在戲弄他們父子”。晚年時,講到這段時,他說:
“你說是不是老天戲弄我們,我的生日,正好是我父親的忌日。是以我後來把生日改了,改成了大姐(于鳳至)的生日五月初八。”
張作霖死時留下的唯一遺言是:“我不行了,讓小六子趕快回奉天,讓他好好幹……”
父親死去十多天後,張學良才以喬裝打扮的方式躲過日本人的眼線回到了奉天。他回來時,父親的遺體已經腐爛了,看到死去的父親的那一刻,他竟沒有哭泣……
見到親生父親慘死後的樣子,竟沒有眼淚?這種反常一直讓後世争論不已。有人認為,張學良當時沒有哭,是因為當時他的周圍正險象環生,他沒有時間顧及個人情感;也有人認為:張學良沒有眼淚,是因為他一直把父親當成上司,部下對上司自然沒有那麼多情感。
真相是:當時的張學良哭不出來,而他之是以哭不出來,是因為他的情緒太複雜。這情緒,一方面來源于他對謀殺父親的日本人的仇恨,一方面則來源于他與父親持續幾十年的恩怨糾葛。這些複雜情緒,阻礙了他失去至親的痛苦情緒的爆發。
張學良回到奉天兩天後,他為父親辦了隆重的葬禮。葬禮上,各種聲音環繞在張學良的耳邊:家人的哭聲,周圍的嘈雜聲,軍樂隊的哀樂聲……突然,他竟在這些雜亂的聲音裡,聽到父親棺椁裡傳來一聲“小六子”的呼喊。恍然聽到叫喚後,張學良本能地瞪着眼向棺椁的方向走了幾步。可就在他走到棺椁旁時,他才意識道:是他出現幻聽了,再也不會有人叫他“小六子”了。
那一刻,他終于雙腿一軟扶着棺椁痛呼了一聲“爸”,跪下的瞬間,他的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一般一顆顆掉落。
周圍人見狀,也跟着哭喊不已。此時的張學良才真正意識道:他的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那一天,即将30歲的張學良哭得像個孩子。他腦子裡不斷閃現和父親相處的溫馨瞬間,父親在母親葬禮上的那句話也不斷在他耳邊響起:“小六子,你記住,我死後,你就把我埋在這裡。”
那天,張學良哭暈過去好幾次。這20多年來,這是他情緒迸發最激烈的一天。也是在那次發洩後,他在情感上終于與父親完全和解了。過往的怨,過往的恨,童年時父親給過他的傷疤,都在那天全部煙消雲散了:他終于和父親徹底和解了。
可這和解,竟是在父親死後才達成。
這樣的結果,究竟是幸,還是不幸?這個問題的答案,大約隻有張作霖、張學良父子能給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