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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名家|遲子建:光明在低頭的一瞬

《人物》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遲子建(下)

光明在低頭的一瞬

文 / 遲子建

俄羅斯的教堂,與街頭随處可見的人物雕像一樣多。雕像多是這個民族曆史中各個階層的偉大人物。大理石、青銅、石膏雕刻着的無一不是人物肉身的姿态,其音容笑貌,在各色材質中如花朵一樣綻放。至于這軀殼裡的靈魂去了哪裡,隻有上帝知道了。

莫斯科的東南方向,有一座被森林和草原環繞的小城———弗拉基米爾,城邊有一座教堂,裡面有俄羅斯大畫師安德烈·魯勃廖夫的壁畫作品。教堂裡參觀的人并不多,我仰着脖子,看安德烈·魯勃廖夫留在拱頂的畫作。同樣是畫基督,他的用色是單純的,赭黃占據了大部分空間,仿佛又老又舊的夕照在彌漫。人物的形态如刀削般直立,其莊嚴感一覽無餘,是宗教類壁畫中的翹楚。

就在我收回目光,滿懷感慨低下頭來的一瞬,我被另一幅畫面所打動了:有一位裹着頭巾的老婦人,正在安靜地打掃着凝結在祭壇下面的燭油!

她起碼有六十歲了,她掃燭油時腰是佝偻的,直身的時候腰仍然是佝偻的,足見她承受了歲月的滄桑和重負。她身穿灰藍色的長袍,戴藍色的暗花頭巾,一手握着把小鐵鏟,一手提着笤帚,腳畔放着盛燭油的撮子,一絲不苟地打掃着燭油。她像是一個虔誠的教徒,面色白晳,眼窩深陷,臉頰有兩道深深的半月形皺紋,微微抿着嘴,表情沉靜。教堂裡偶爾有遊客經過,她絕不張望一眼,而是耐心細緻地鏟着燭油,待它們聚集到一定程度後,用笤帚掃到鐵鏟裡,倒在撮子中。她做這活兒的時候是那麼虔誠,手中的工具沒有發出一聲刺耳的響聲,她大概是怕驚擾了上帝吧。

我悄悄地站在老婦人的側面,看着祭壇,看着祭壇下的她。以她的年齡,還在教堂裡做着清掃的事務,其家境大約是貧寒的。上帝隻有一個,朝拜者卻有無數,是以祭壇上蠟炬無數。它們播撒光明的時候,也在流淚。從祭壇上蜂飛蝶舞般飛濺下來的燭淚,最終凝結在一起,彙成一片,牛乳般潤澤,琥珀般透明,宛如天使折斷了的翅膀。老婦人打掃着的,既是人類祈禱的心聲,也是上帝安撫塵世中受苦人的甘露。

這樣一個掃燭油的老婦人,使弗拉基米爾之行變得有了意義。她的形象不被世人知曉,也永遠不會像莫斯科街頭伫立的那些名人雕像一樣,被人紀念着,拜谒着。但她的形象卻深深地镌刻在了我心中!镌刻在心中的雕像,該是不會輕易消失的吧?

我非常喜歡但丁在《神曲》的《天堂篇》中的幾句詩,它們像星星一樣閃耀在結尾《最後的幻象》中:

無比寬宏的天恩啊,由于你

我才膽敢長久仰望那永恒的光明,

直到我的眼力在那上面耗盡!

那個掃燭油的老婦人,也許看到了這永恒的光明,是以她的勞作是安然的。而我從她身上,看到了另一種永恒的光明:

光明的獲得不是在仰望的時刻,而是于低頭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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