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代是我國傳奇小說獲得重大發展的曆史時期,湧現了一大批具有比較完備的藝術形式和比較廣闊的社會生活内容的優秀作品。唐代又是民間神靈崇拜十分興盛 的一個時代,這種崇拜構成了唐代民俗文化的一個重要部分。在這類文學作品中,主人公往往實有其人,有出身來曆,以生動的、逼真的文學形象而出現。這類作品 大緻可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某些作品原本是流傳于民間的奇聞異事,後來經文人們整理并記錄下來;另一種是在民間神靈崇拜故事的啟發下,利用這些素材由文人 再創作出的傳奇小說作品。有關狄仁傑的傳奇小說即屬前一種情況,以他的事迹為題材的完全意義的文學創作,那還是明清時期的事情。
這種 情況的出現,是唐代民間廣泛流傳狄仁傑奇聞異事的真實反映。由于狄仁傑為官清正,愛民如子,赈濟災荒,減免賦稅,發展生産,為百姓做了大量的好事,且不畏 鬼神,焚毀淫祠,反對弊俗害人,他的這些行為都深為廣大人民所敬仰,當流傳着的他的事迹和當時的民俗文化相融合時,便産生了有關他的帶有神異色彩的傳奇故 事。從流傳下來的有關狄仁傑的傳奇看,大體上可分為四類情況:第一類情況是反映他任地方官時,為百姓愛戴與敬仰之事。第二類情況,反映的是他不畏鬼神、焚 毀淫祠等事。第三類是有關宿命論題材的故事。第四類是有關狄仁傑後世子孫的傳奇故事。現分别将這些作品介紹如下:
王仁裕的《玉堂閑話》載:
魏州南郭狄仁傑廟,即生祠堂也。天後朝,仁傑為魏州刺史,有善政,吏民為之立生祠。及入朝,魏之士女,每至月首,皆詣祠奠。仁傑方朝,是日亦有醉色。則天素知仁傑初不飲酒,诘之,具以事對。天後使驗問,乃信。
這是一個背景完全真實的傳奇故事,狄仁傑任魏州刺史、魏州人為其修建生祠,這座祠堂位于魏州城南,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唐制,每月朔(初一)望(十五日) 要舉行大朝會,凡九品以上在京文武職事官都要入宮朝參,狄仁傑作為朝廷重臣自然不能例外。故事說每月首(初一)祭奠時,狄仁傑面帶醉色,被武則天發現,從 時間上看兩者是相吻合的,說明故事的創作者是熟悉朝廷制度的,這都是文人整理加工的結果。故事的主要情節神異色彩頗濃,在今天看來不可相信,在當時人來看 卻是真實可信的。這個故事是對狄仁傑不凡政績的贊頌,反映了廣大百姓對這位治世賢臣的懷念之情。
有關狄仁傑的傳奇作品最多的還是反映他不畏鬼神,反對淫祠陋俗的故事,盡管情節各不相同,背景頗有差異,但它們所反映的主題思想卻是完全一緻。下面試舉幾例:
則天時,狄仁傑為甯州刺史。其宅素兇兇,先時刺史死者十餘輩。(仁)傑初至,吏白官舍久兇,先後無敢居者,且榛荒棘毀,已不可居,請舍他所。(仁)傑 曰:“刺史不舍本宅,何别舍乎!”命去封鎖,居之不疑。數夕,詭怪奇異,不可勝紀。(仁)傑怒謂曰:“吾是刺史,此即吾宅,汝曲吾直,何為不識分理,反乃 以邪忤正!汝若是神,速聽明教明教:明,光明正大;教,即指令。若是鬼魅,何敢相幹!吾無懼汝之心,徒為千變萬化耳。必理要相見,何不以禮出耶?”斯須, 有一人具衣冠面前曰:“某是某朝官,葬堂階西樹下,體魄為樹根所穿,楚痛不堪忍。頃前數公,多欲自陳,其人辄死,幽途不達,以至于今。使君誠能改葬,何敢 遷延至此。”言訖不見。明日,(仁傑)令發之,果如是言是言:此言,乃為改葬,自此絕也。
這也是一篇背景真實的故事。狄仁傑在武則天 統治初期,從度支郎中任上被派往甯州任刺史。在這裡他安撫諸族,限制官吏,革除積弊,發展生産,當地百姓立碑镌文,以頌其德。這個故事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 發生的,它反映的實際是古代的喪葬習俗問題。中國自古以來就十分重視葬地的選擇,唐人認為墓葬之地選擇得是否得當,直接關系到後世子孫的禍福安危,因而對 這個問題十分重視。
當時已經有了專門為人們相地脈、看風水、定墓向的所謂葬師,高官貴人之家有喪葬之事時,往往也請葬師選擇墓地。甯州官舍作祟的鬼魂,因 葬地不當,被樹根所穿,自然不得安甯,鬧得官舍也成為兇宅。關于兇宅的觀念,早在唐以前就已産生了,在唐代更加普及,這一點從《太平廣記》所收錄的大量有 關兇宅的故事中可以得到證明。這種觀念不僅中國有,世界許多國家也同樣存在。在中國有關兇宅的說法非常多,除了鬼魂神靈引起的外,宅址不當,門向不對,修 建無方,不講禁忌等,都可能形成兇宅。
這一切在今天看來毫無道理,在當時卻有它存在的特殊理由和合理性,并為人們虔誠地信奉和順從,說到底這些都是曆史時 期民俗生活的表現,不能簡單地予以全盤否定。這個故事對狄仁傑不畏鬼神的形象給予了十分生動的刻畫,着重強調了邪不壓正的道理,實際上是對現實官場中不向 邪惡勢力妥協的狄仁傑的贊頌。這個故事出自《廣異記》,撰者戴孚為肅宗、代宗時期人,這時距狄仁傑去世已七八十年時間,他不畏鬼神,焚毀淫祠的事迹也已為 天下人所熟知,是以這個故事以他為主人公也就不難了解了。
《廣異記》還記述了一個有關狄仁傑的故事,全文如下:
高宗時,狄仁傑為監察禦史,江嶺神祠,焚燒略盡。至端州,有蠻神,仁傑欲燒之。使人入廟者立死,仁傑募能焚之者,賞錢百千。時有二人出應募,仁傑問往複何 用?人雲:“願得敕牒。”敕牒:唐代皇帝指令的一種,是尚書省根據制書精神而制定成的政令。仁傑以牒與之,其人持往,至廟,便雲有敕,因開牒以入,宣之, 神不複動,遂焚毀之。其後仁傑還至汴州,遇見鬼者曰:“侍禦後有一蠻神侍禦,雲被焚舍舍,常欲報複。”仁傑問:“事竟如何?”見鬼者雲:“侍禦方須台輔台 輔,還有鬼神二十餘人随從,彼亦何所能為。久之,其神還嶺南矣。”
這個故事描寫的是垂拱四年(688)狄仁傑奉命南下江南巡察,焚毀 大批淫祠時的一次經曆,是以故事說此事發生在高宗時是不對的,應在武則天時期。當時狄仁傑的官職是江南巡撫大使,而不是監察禦史,地位比監察禦史高得多。《廣異記》的撰者戴孚是科舉出身,對本朝制度和曆史不會不熟悉,他之是以仍然這樣記述,是因為這不過是奇聞異事,并非信史,不必着意加以糾正。
還有一則故事說:
唐代州西十餘裡,有大槐,震雷所擊,中裂數丈,雷公夾于樹間,吼如霆震。時狄仁傑為都督,賓從往觀,欲至其所,衆皆披靡,無敢進者。仁傑單騎勁進勁進, 迫而問之迫。乃雲:“樹有乖龍,所由令我逐之,落勢不堪,為樹所夾。若相救者,當厚報德。”仁傑命鋸匠破樹,方得出。其後吉兇先報命。
代州,治今山西代縣。查狄仁傑生平,并未見到他在這裡任都督的記載,大約因為他是河東(山西)人,又以不畏鬼神而著稱于世,故當時的人們遂将這個故事加 在了他的頭上。風雨雷電之神都是我國古代人民最崇拜的自然神,唐人也不例外,但他們對雷公(神)似乎更為青睐,也更加敬畏,除了他的自然屬性外,唐人認為 雷公嫉惡如仇,富有正義感,能夠懲戒惡人或不孝之人,這些品格都是人們敬畏雷公的根本原因。
因而在唐代小說中有大量的雷公擊斃惡人、奸人的故事,對于跋扈 的藩鎮也不放過,《宣室志》就記載了平盧節度使李師道謀圖不軌,興建宮室,被雷震擊傾圮,“了無遺燼”,李師道最終難逃誅戮而死的命運的故事。由于當時人 賦予了雷公這些品格,是以雷公在人們看來自然是正義之神,是所謂正神、好神。這樣的神遇難需要有人去救,那麼什麼樣的人能夠充任這個角色?奸佞之人顯然不 行,必須是為人剛正、嫉惡如仇、具有和雷公相似品格且有較高的聲譽的人,這樣才能和雷公這樣的正義之神般配。又由于雷公性格剛烈,為人們所敬畏,是以承擔 這個角色者又必須膽略過人,不畏神靈,狄仁傑正好具有這兩個條件,是以故事的創制者便選中了他。從這一點可以看到古代的人們在創造文化過程中的心理活動狀 況,同時也可以看出狄仁傑在唐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以及人們對他的敬仰之情。
唐人呂道生的《定命錄》記載了狄仁傑的一則故事,宿命論色彩頗為濃厚,為了全面地反映狄仁傑在唐代傳奇中的形象,還是将其全文錄之如下:
唐狄仁傑之貶也,路經汴州,欲留半日醫疾,開封縣令霍獻可追逐當日出界。狄公甚銜之。及回為宰相,霍已為郎中,狄欲中傷之而未果。則天命擇禦史中丞,凡 兩度承旨,皆忘。後則天又問之,狄公卒對卒對,無以應命,惟記得霍獻可,遂奏之,恩制除禦史中丞。後狄公謂霍曰:“某初恨公,今卻薦公,乃知命也,豈由于 人耶?”
霍獻可與狄仁傑結怨,完全是出于政治原因。狄仁傑為官剛正,不與武氏諸王為伍,深為諸武所忌,霍獻可投靠武承嗣,自然對狄仁 傑不會客氣。長壽元年(692)狄仁傑受酷吏陷害,從宰相位上被貶為彭澤縣令,當時霍獻可已任禦史,受武承嗣指使上殿叩首苦争,要求一定将狄仁傑處死,沒 有得逞。是以兩人關系如同水火,且霍獻可為人鄙劣,生性殘暴,是武則天時期的著名酷吏之一,殺人無數,這樣的人狄仁傑如何會推薦他任要職?何況禦史中丞是 執法之官,權任頗重,狄仁傑推薦他任此要職,豈非為虎添翼?以狄仁傑的性格甯肯忤旨,也不會做此為正人君子所不齒之事。狄仁傑一生兩次擔任宰相,第一次在 天授二年(691),次年被貶,這期間霍獻可任殿中侍禦史。第二次拜相在神功元年(697),這時霍獻可已經是禦史中丞了。故霍獻可任此官與狄仁傑無關, 很可能是武承嗣等人從中推薦的結果,《定命錄》的記述并不可信。
宿命論的觀念在中國由來已久,并非産生于唐代,但是在唐代流行更為廣 泛。《定命錄》所收故事全都是宣揚這種觀念的,原書共10卷,已佚,後由呂道生輯補為3卷,僅《太平廣記》就收錄該書故事62則,對後世影響不小。《定命 錄》宣揚人生曆程中所遇的一切都是命運所注定的,非人力可以改變的,即使像狄仁傑與霍獻可這對政敵,當命中注定霍獻可要當禦史中丞時,狄仁傑盡管高居相 位,位高權重,也無法阻止,甚至還要充當促成此事的推薦者。是以,這種觀念的消極作用是顯而易見的,對社會和人們的思想都産生了很不好的影響,不利于社會 的發展與鼓勵人們奮發向上的精神。
唐代傳奇中關于狄仁傑後世子孫活動情況的記述,見之于康骈的《劇談錄》,篇幅較長,情節曲折、生動,是一篇難得的佳作,全文如下:
唐會昌中,北都晉陽令狄惟謙,仁傑之後,守官清恪,不畏強禦。屬邑境亢陽,自春徂夏,數百裡田,皆耗,禱于晉祠,略無其應。時有郭天師,即并州女巫,少 攻符術,多行厭勝。監軍使攜至京國,因緣中貴,出入宮掖,遂賜天師号、旋歸本土。佥曰:“若得天師一至晉祠,則不足憂矣。”惟謙請于主帥,初甚難之,既而 敦請,主帥遂親往迓焉。巫者惟惟,乃具車輿,列蓋,惟謙躬為控馬。既至祠所,盛設供帳,磬折庭中。翌日,語惟謙曰:“我為爾飛符上界請雨,已奉天帝命,必 在至誠,三日雨當足矣。”由是四郊士庶雲集。期滿無徵。又曰:“災所興,良由縣令無德。我為爾再告天,七日方合有雨。”
惟謙引罪,奉之愈謹。竟無其效,乃 驟欲入州。複拜留曰:“天師已為萬姓來,更乞至心祈請。”至心祈請:誠心祈求。悖然而詈曰詈:責罵;悖:同勃,悖然,因發怒而變色。“庸瑣官人,不知天 道,天時未肯下雨,留我将複奚為?”乃謝曰:“非敢更煩天師,俟明相餞耳。”于是宿戒左右宿戒:當晚告誡。“我為巫者所辱,豈可複言為官耶!诘旦有所指 揮,汝等鹹須相禀。是非好惡,予自當之。”迨曉,時門未開,郭已嚴飾歸騎,而狄酒供設,一無所施。郭乃坐堂中,大恣诃責,惟謙遂曰:“左道女巫,妖惑日 久,當須斃在此日,焉敢言歸。”叱左右,于神前鞭背二十,投于漂水。祠後有山,高可十丈,遽命設席焚香,從吏悉皆放還,簪笏立其上。于是阖城駭愕,雲邑長 杖殺天師。馳走紛纭,觀者如堵。時沙石流爍,忽起片雲,大如車蓋,先覆惟謙立所,四郊雲物會之,雷震數聲,甘雨大澍,原野無不滂流。士庶數千,自山擁惟謙 而下。州将以殺巫者,初亦怒之,既而精誠感應,深加歎異,表列其事。
诏書褒異雲:“惟謙劇邑良才,忠臣華胄忠臣,睹茲天厲,将瘅下民,當請禱于晉祠,類投 巫于邺縣。曝山椒之畏景,事等焚軀;起天際之油雲,情同剪爪油雲:油然作雲”典故的縮略。《孟子·梁惠王上》:“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趙岐注:“油 然,興雲之貌。”。遂使旱風潛息,甘澤旋流。昊天猶監克誠,予意豈忘褒善。特頒朱绂,俾耀銅章。勿替令名,更昭殊績。更昭殊績。乃賜錢五十萬。
唐人對巫術、方士之類還是比較相信的,連皇帝也不例外,《舊唐書·德宗紀》記載了貞元十五年(799)四月,德宗令巫師施法術祈雨。狄惟謙盡管為官清正 廉明,也不能擺脫這種觀念的影響,當他看到旱情嚴重時,先是到晉祠禱告,無效,又聽說郭天師巫術靈驗,便親赴節度使處敦請,經再三請求,節度使才同意出面 請天師赴晉祠祈雨。接着又寫狄惟謙如何虔誠,如何殷勤。當第一次祈雨失敗後,他竟引罪自咎,“奉之愈謹。”直到女巫祈雨徹底失敗後,并急于溜之大吉時,狄 惟謙才完全醒悟,決心将騙人的女巫置之死地。
作品在前面花如此之多的筆墨渲染狄惟謙如何虔誠地求雨,一方面是表現狄惟謙憂民之所憂的良吏形象,另一方面也 起到了對後面處死女巫行動的鋪墊作用,使整個故事顯得更加起伏跌宕。狄惟謙雖和當時的絕大多數人一樣相信巫術,但他的與衆不同之處,就在于一旦發現上當受 騙時,能夠很快地覺悟,并立即采取斷然措施。這則故事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巫術的不可靠、不靈驗,歌頌了狄惟謙憂國憂民的光輝形象。同時又對狄仁傑進行了贊 揚,故事的首句就點明了狄惟謙是狄仁傑之後,在最後又利用皇帝的诏書再次提到狄惟謙是“忠臣華胄,睹茲天厲,将瘅下民”雲雲,是說狄惟謙繼承其祖關心民生 之風,因而才能采取斷然措施,在表彰狄惟謙的同時又對狄仁傑進行了贊頌。
從民俗文化的角度看,這則故事有兩點意義值得注意。其一是從 故事的主要内容看,顯然是受了戰國時西門豹“治邺”故事的影響。對于這一點皇帝褒獎狄惟謙的诏書中,就明确地将他的這次行動與西門豹的業績進行了類比, “類投巫于邺縣”一句即指此。皇帝诏書的本意是将狄惟謙與古賢西門豹相提并論,意在贊揚狄惟謙,卻無意間指出了這則故事的文化淵源。平心而論,西門豹所遇 的是土巫,無政治背景,西門豹又是當地最高長官,他處死巫師不冒任何風險。而狄惟謙這次卻不同了,他面對的女巫有皇帝賜予的天師稱号,又有在朝中擁有很大 權勢的宦官的支援,在地方上有節度使的支援,故狄惟謙此舉風險很大,沒有一定的膽略是不敢有所舉動的。其二,這則故事與原始的“犧牲”觀念有關。
上引皇帝 诏書中提到“剪爪”的典故,是指上古時代,商湯求雨時曾剪(斬截)甲爪親禱于桑林的故事。诏書把狄惟謙鞭撻女巫并投于水中比喻為商湯剪爪,實際上也就是承 認把女巫充作了供奉上天的犧牲。表明唐人以巫術求雨的活動,與上古神話傳說有淵源上的潛通,使我們感受到古代民俗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以及它同傳奇文學難以 分割的因緣關系。
通過以上介紹,可以明顯地看出唐代傳奇中的狄仁傑形象與社會生活中的狄仁傑并不相悖,由于文學手法的運用,使狄仁傑 的性格更加鮮明,形象更為完美。這是唐人在尊重人物原型基礎上,從民俗文化的角度對其敬仰的名人進行的文學再創作。盡管這些創作還是初步的,沒有擺脫異事 奇聞記事形式的影響,但必定為後世尤其是明清時期以狄仁傑為題材的文學創作開創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