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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如何從滿手好牌,打到滿盤皆輸?

對晴雯的結局,讀者普遍是比較痛心的。那樣一個明豔出衆、卓然不群的女子,最終為什麼會落得那麼一個結局?

當然原因很多,最根本的一條,那個年代、那種制度、那個環境下對女性的摧殘,毋庸諱言。

但是除此以外,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起來,晴雯的悲劇結局與她自己性格的關聯,同樣毋庸諱言。

特别是,晴雯的“大盤”是典型的“高開低走”,她原本具備的優勢是麝月、秋紋、碧痕根本不具備的——偏偏這幾個結局不壞,更是小紅、邢岫煙她們可望而不可及的——但她們的結局卻是晴雯不可比拟的。

有賈母默許指定的“姨娘”身份,有寶玉無限量加持的特殊寵愛,有驚為天人的外在顔值,有壓倒全城的精巧手藝——這簡直就是諸項冠軍大滿貫。

但是,就像多麼豪華的家産也架不住“糟”,同樣,多麼明顯的優勢也經不起“作”!

晴雯:如何從滿手好牌,打到滿盤皆輸?

我們來仔細分析一下。

晴雯的優勢和信心主要來自于賈母和寶玉這兩個平台。而一般來說,正常的情況下,一個人如果是因為處在某種平台而具備比較優勢和實力,那就應該不斷鞏固與平台的聯系并拓展這個平台的内涵與外延,而不是因為有這個平台就高估自己的實力,肆意妄為。

而我們從晴雯身上看到了什麼呢?

她的危機感似乎特别差,以為有一個單一的場面、單一的管道,有“放在一個籃子裡的雞蛋”就萬事大吉了,就“大家橫豎是在一處”(第七十七回)了。

這樣就導緻了她以下的行為:

她最大的底氣和背景是賈母的指定,可是通篇我們沒有看到她跟賈母有任何交集——哪怕是有一句對話甚至一次見面、一次同時出場,隻是大難臨頭才想起“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第七十四回)。

如果她與賈母保持相對密集的交流,即使老祖宗已經不大管事,但是當聽到晴雯被開除時也不至于簡簡單單一句“誰知變了”(第七十八回)就過去了,至少要問個究竟,那麼晴雯小命或許還有救。

對于原始動力都能如此輕慢懈怠,遑論拓展平台了——相比起襲人經常在王夫人跟前周旋的場面,這簡直是天壤之别。

對另一個平台寶玉,她也是一樣。

晴雯:如何從滿手好牌,打到滿盤皆輸?

除了那次補衣服之外,我們看不到她像襲人那樣從生活上關心寶玉,從思想上熏染寶玉(盡管效果不佳,和寶钗勸學結果差不多),加上時不常以某種非常委婉的方式來拿捏寶玉。她對寶玉隻有恃寵而驕,隻有一次一次的弄癡耍蠻,還有沖擊底線的一些事情——比如“撕扇子”。即使有個别對寶玉的留戀之情,也是以“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第三十一回)這種直來直去的方式來表達——其實這情感是真實的,可惜方式實在太不夠檔次。

她對寶玉的認識也是有瑕疵的。她似乎從來沒有觀察和思考:寶玉對女孩子的寵愛和庇護,是缺乏“後手”的——就是說,寵出事情來他是沒辦法補天、救火、擦屁股的。當女孩子因為他遇到危難以後,他就是一座太陽下的冰山,不是掉頭逃跑,就是燒幾支香,充其量就是寫點懷念文章了事。

還有就是本領更新上的缺位。别人都在不斷提高自己的本領,最典型的就是襲人,不斷地觀察着在上位者的希望,不斷地适應着在上位者的要求,而相應調整、更新、開發一些新東西,總能讓在上位者感到“那孩子的好處”(第三十六回)。

而晴雯隻守着自己的兩樣東西,一曰驚為天人的外在顔值,二曰壓倒全城的精巧手藝。但是,姑且不說顔值不能長存、會老化,而且在某種條件、某種認知下,高顔值還會轉化成為負面的觀感——“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第七十四回)。

至于手藝,姑且不說别人也有漸漸掌握、提高的可能性,如果不更新改造,很難成為具備壟斷性、稀缺性的資源存在,而且她的那個手藝似乎是一種“救火”的性質,能用上的時候并不算多,一時或許令人歎為觀止,過後卻也就罷了,遠遠不如平素能夠持久有用的事情有存在感——偏偏平素她輕易還不幹什麼,往往就是類似“隻在熏籠上圍坐”(第五十一回)的畫風。

晴雯:如何從滿手好牌,打到滿盤皆輸?

晴雯最明顯的問題就是,以一個“次序”(第七十七回)并不是最靠前的丫鬟身份,提前進入“姨娘”角色——這就好比,本來還是天上飛的一隻鳥,卻先當成了自己盤子裡的一道菜。

遑論謙虛謹慎,她一時一刻也忘不了“秀”自己的優越感,處處顯示自己“第一等的人”(第七十七回)的特殊地位,從行為到語言無所不包:

坐在熏籠上不幹活——麝月那句“你今兒别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第五十一回)可以讓人想到這種“一些不動”(第八十三回)的狀況是常态——就算了,還專意強調“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第五十一回);不與王夫人聯絡就算了,還嘲諷王夫人對别人的賞賜;再就是發脾氣,時不常怼天怼地怼寶玉。

姑且不說是個空頭許諾的“姨娘”,正牌子姨娘老趙和老周也沒敢這樣——趙姨娘是有點狂,但對賈政和王夫人也不敢妄動輕言,而晴雯不但怼寶玉,而且對兩位潛在的“寶情婦奶”都照怼不誤;老太太的心腹紅人、“大老爺”指名想要的“金姨娘”(盡管本人不願意)鴛鴦也沒敢這樣,王夫人明令先解決了工資待遇、黛玉都稱“嫂子”的襲人也沒敢這樣。

此外,時常被人談及的“越權開除墜兒”,其實也是這種骨子裡拿自己當主子、是以“這口氣如何忍得”(第五十二回)的表現。順便說一句,即使真的當了姨娘,算不算主子?有沒有權力處理人事問題?恐怕是不行,姑且不說芳官那句“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第六十回)的話,至少我們沒看到趙周二位姨娘有開除人的記錄,平兒提出無聲無息開除墜兒也不是以“屋裡人”身份,而是代表鳳姐——于是我們看明白了,處理人事這正牌姨娘都無權做的事,晴雯這位“疑似姨娘”就幹了。

如果這些都不叫“作”,恐怕就沒有“不作不死”這碼子事情了。

晴雯:如何從滿手好牌,打到滿盤皆輸?

最後一個問題就是四面出擊,幾乎沒有她不煩的人。幾乎沒人說過一句不是(鳳姐嫉妒收入那回除外)的珠大奶奶,讓生病的她隔離幾天(近年我們尤為深深了解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她抱怨;府中貴客+潛在的寶情婦奶人選寶钗來串門,她牢騷;老祖宗掌上明珠+幾乎呼之欲出的寶情婦奶人選黛玉來敲門,她怼回;王夫人賞了别人幾個錢,她嘲諷。

好多次她的話都怼在對方的要命忌諱處,讓對方極端下不來台——比如襲人“鬼鬼祟祟幹的那些事,也瞞不過我去”(第三十一回),比如麝月“交杯盞兒還沒吃,就上了頭了”(第二十回),比如碧痕“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第三十一回)——這幾回還都與寶玉有關。有時候卻又隻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威風,胡天胡地、無的放矢,比如怼小紅的幾句,結果被聰敏過人的小丫頭回怼得啞口無言,白白得罪了林之孝兩口子。

有個平台本來是好事,但是如果模糊認知、認為自己與平台一體甚至自己就是平台,進而忽視對本來平台的認識、加強、拓展、更新,平台最終就是空中樓閣;有些本事,本來是好事,但是如果坐吃老本、遲滞不前,入庫的刀槍就早晚有生鏽的一天;單純、率性,本來也是好事,可是如果不分時空、百無禁忌,事情就轉向反面,大禍臨頭的日子也就近了——這是我們反思晴雯怎樣從滿手好牌到滿盤皆輸的幾點體會,尊敬的曹公,您說對嗎?

作者:風雨秋窗,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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