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馮遠征:好人、壞人和怪人

馮遠征:好人、壞人和怪人

(馮遠征 1962年11月生于北京市。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副院長,國家一級演員。)

獲獎理由

他是熒屏上絕對的實力派演員,更是話劇舞台上不可或缺的中堅力量。他塑造過衆多精彩又經典的角色,他是《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中的安嘉和,也是《茶館》裡的松二爺。如今他不但專注于表演事業,更緻力于發掘和培養年輕演員。他注重傳統,也大膽創新,他對表演和戲劇的愛可謂癡迷又癫狂。

2021年度文化人物

馮遠征:好人、壞人和怪人

本刊記者/倪偉

發于2021.12.27總第1026期《中國新聞周刊》

七歲的馮遠征被扔到了天津軍糧城鹽堿地裡,在部隊任職的父親被打成了“反革命”,全家從北京遷入軍糧城。那是1969年,他正上一年級下半學期,一個教室裝着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孩子,都是“反革命”的後代。身邊的叔叔阿姨都是“反革命”,連和藹的老師也是。他納悶了,“他們都是壞人嗎?”

多年以後,馮遠征當了演員,他演過很多好人,也演了一些“壞人”和“怪人”,他演得很逼真,讓人分不清那是角色還是他自己,乃至招來不少麻煩。但他從來沒有把角色當“壞人”和“怪人”去演,幼年的經曆讓他懷疑這種簡單的評判。

于是有了那些亦正亦邪的經典演出。激情澎湃演革命者,笑容可掬演平凡人,目光冷峻時讓人毛骨悚然,轉頭翹起蘭花指,又讓人捧腹大笑。他從來不受某一種類型的限制,像一條變色龍。在同齡的男性演員裡,這種始終求變、擺脫标簽的性格實屬罕見。而在他眼裡,這是職業演員的本色。

新導演

2021年9月2日晚上,話劇《日出》在曹禺劇場首演落幕,作為導演的馮遠征走上台,領一衆人藝年輕演員緻謝。身後,巨幅曹禺先生的照片逐漸浮現。馮遠征轉身,面朝曹禺先生深鞠一躬,有年輕演員眼眶濕潤了。

這是他特意設計的謝幕方式,也是個充滿人藝色彩的場景:人藝的靈魂人物、人藝的經典話劇、人藝的新劇場、人藝的導演和演員,台下是人藝的鐵杆觀衆。馮遠征舒了一口氣,這批“90後”乃至“95”後演員的表現讓他滿意,“有人說人藝現在‘青黃不接’,但你看看這幫年輕演員,多棒!”這是最讓他有歸屬感的時刻,即使公衆知名度大多來自影視,但劇場是他的歸宿。

這幾年最讓他過瘾的事,都發生在舞台上。以演員為主業的他,導演了兩出大戲:《杜甫》和《日出》。初當導演,他并不怯場,在導演技巧上用了很多大膽的創新手法,比如把多媒體用到經典戲裡。“曹禺先生寫的很多東西沒辦法在舞台上展現,我通過舞美設計,改變了整個透視關系,把一些幕後的東西展現在舞台上,”他罕見地沒有謙虛,“從我的角度上來說,我覺得這是最接近原著的樣式。”

馮遠征對《日出》還有另一重期待。他前幾年擔任北京人藝演員隊隊長,去年上任副院長,一直為培養新一代演員操心。《日出》就是他的表演課教室,他特意申請了增加一個月排練時間,訓練新演員。扮演陳白露的演員陸璐說,“排這個戲,好像又上了一次表演課。”上世紀末,老一代演員集體隐退,馮遠征這一批演員挑起大梁。由于經典版本珠玉在前,當時《茶館》新班底一上台,遭遇一片罵聲。最近幾年,人藝又面臨新老交替,馮遠征希望新演員不要再經曆他當時的窘境,“别到時候我們一鞠躬,撒手不管了,我們希望還演得動的時候能幫他們一把”。

他經常跟年輕演員說,沒事多讀書,不讀書你怎麼能讀懂劇本呢?《杜甫》的台詞裡有很多文言文,排練之前,他帶着演員在12天裡讀了24遍劇本。讀到一半的時候,很多年輕演員還不太懂。有一句台詞“仕途蹭蹬”,演員覺得非常拗口,打算改成“仕途坎坷”,但上了台張嘴就念出“仕途蹭蹬”。馮遠征問他,怎麼不改了?年輕人笑笑,還是這個詞文雅好聽。

杜甫一角是他自己飾演的,他把詩聖當成小老頭來演。劇本選取的是杜甫一生中最低谷的時期,他卻演得很可愛。“我小時候過過苦日子,并不覺得苦,而是苦中作樂。”他說,“因為你為了生活,必須往前走,杜甫也是一樣。”

苦日子

苦日子是在軍糧城過的。那時,一家六口分散在三處,爸爸在另一個地方幹活,哥哥在縣城上學,他跟媽媽住在幹校的平房裡。冬天大雪封門,要清出一條雪道才能走出去,兩側雪堆高過他的頭頂。夏天,鹽堿地成了蘆葦蕩,他跟小夥伴掏鳥蛋、摘蕃茄,補充夥食。後來,但凡角色中需要借鑒人生中最苦的經驗,他都會回味那時的生活。

才十歲不到,他就學會了插秧、割稻、種菜苗。“你知道什麼是‘間苗’嗎?”他眼裡放光,興緻勃勃地陷入回憶:“種子撒到田裡是随機的,長出來苗以後,有的苗和苗之間太近了,就要把比較弱的苗拔掉,讓好的苗茁壯成長,這叫‘間苗’。” 拍《老農民》的時候,片場的農具他順手拿起就會使,這都是小時候的經驗。

他還在拉鎖廠的車床邊當過一年勞工。1974年回京之後,他上完國小、國中,在北京108中學上高中時,入了學校的跳傘隊。那時108中跳傘隊是北京的冠軍隊,北京隊則是全國的冠軍隊,他想進專業隊,結果沒去成,去了龍潭拉鎖廠,做了一年拉鍊。臨時工快要轉正的時候,他跑走了。

當時他已經愛上了表演,1984年考北京電影學院時,被北電老師張暖忻導演挑中,在電影《青春祭》當了主演,但最終還是被北電拒之門外。張暖忻打聽了原因,無奈地告訴他:“他們就覺得你長得不好。我跟他們說了,都演我電影了,你們還不要?”

第二年,他考進人藝學員班。還在學員班裡,他就在夏淳導演的話劇《北京人》中演了曾文清,跟劇院裡成熟演員對戲。他忐忑不安,不求表揚,隻求不挨罵。

曾文清第一次登場,有個撩門簾的動作,他撩了一上午都沒過關。去問夏淳導演問題在哪,導演沒說表演的事,全身打量了他一眼,讓他留個背頭、買雙布鞋,跟服裝組借身大褂兒,每天穿着。那段時間他在家裡總是這麼一身行頭,“穿大褂兒吃飯夾菜,袖子容易沾上菜湯,你自然就得撩着。其實就是告訴你,這個大褂兒你穿順了,像你自己的了,人物慢慢就在你身上生成了。”

那時前輩沒有告訴他身段該怎麼做、台詞要怎麼說,但馮遠征從他們的指點中悟出來:不要演,要成為角色本身。

“壞人”與“怪人”

10月下旬,馮遠征趕在妻子生日的零點發了條祝福的微網誌,有人留言:你不打她我們就很滿足了。他看了一樂。在很多人眼裡,他依然是那個安嘉和,隻是當初的恐懼與恨已經淡去。

20年前,在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裡,他塑造了中國電視劇史上最令人恐懼的角色之一,但他心裡沒有把安嘉和當一個壞人。為了塑造人物的内在,他給婦女熱線打電話,問打老婆的人是怎麼想的,知識分子會不會打老婆?接線員說,打老婆的知識分子太多了,給他舉例,有人把老婆綁在床上潑水,然後拿電蒼蠅拍電;還有一個博士把老婆綁起來,拿高跟鞋鞋跟敲她腦袋,最後腦顱出血。他突然意識到,安嘉和“有了”。

“他打老婆的時候,是站在最有理的角度,打完以後跪下認錯,也是真心真意的。他在打的時候,絕對不認為自己有錯,是以才讓人恨。”他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我必須愛安嘉和,‘合理化’他所有的行為。”

放在今天的螢幕上,這部劇依然有着并不過時的尖銳的社會性。當年,制片人初衷是拍個商業一點的戲,找來找去,找到了“打老婆”的題材,覺得這個話題可能會火。找到編劇來寫,編劇認了真,想借這部劇普及反家庭暴力的觀念,在劇中多次強調這個概念。很多中國人第一次知道了,“打老婆”并不是關起門來的家事。電視劇熱播兩個月後,北京離婚率上升,“如果真的是因為這個戲,這是好事兒,說明很多人走出了家庭暴力的陰影。”他說。

安嘉和之後,馮遠征再次受到關注,是因為兩個客串的小角色。在2004年馮小剛導演的電影《天下無賊》裡,他和範偉搭檔,演了一胖一瘦兩個滑稽的劫匪。那年春節,很多朋友給他發的短信都是:“不許笑,打劫呢!”4年之後,還是在馮小剛導演的電影裡,他又演了一個另類的角色,《非誠勿擾》裡出場短短幾分鐘的艾茉莉,讓他提名了百花獎最佳男配角。

馮小剛找到他的時候,隻傳真了兩頁劇本,馮遠征問馮小剛,這拍了能過審嗎?馮小剛說,不知道,先拍了再說。拍戲那天,他穿了件緊身黑T恤,沒拍到的下半身穿了條黑色闊腿褲,腳上是時興的皮涼鞋。化妝師給他打了粉底,貼了雙眼皮,小拇指指甲塗成紅色,最後戴上閃閃發亮的鑽石耳釘。開機後,葛優飾演的秦奮上場,跟他隔着座位握手,他靈機一動,沒撒手,妩媚地看着,葛優臉色一變,又使了下勁,才撒開。略顯尴尬的氣氛中,艾茉莉對秦奮的情感全都彌漫在裡面了。

對于艾茉莉,他心裡也是愛的。“社會就是多樣性的,無論什麼人都應該被接納。文藝作品就是反映現實生活,現實生活是這樣,就需要多種多樣的人物出現在作品裡。”

後來一有人說,你演了個壞人,他就先跟人掰扯: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永遠不要去這麼區分角色,我們要愛一個角色。”他想起小時候,周圍都是“反革命”分子的子女,但在一起玩得很開心。“身邊那些叔叔阿姨,都是大家認為的壞人,但他們為什麼卻那麼溫暖?我的父親也很慈祥、很愛我。”

表演的自由

去年,馮遠征主演的電影《應承》悄然上映,票房慘淡。這是個看上去就不受市場歡迎的影片,講的是一位拾荒者一諾千金,應承下别人的臨終托孤,為供其女兒上大學,被迫四處流浪以拾荒為生。他被人物的性格和尊嚴打動,慨然接下了角色。

被記住的常常是無心插柳的客串角色,而真正動情投入的戲,卻不一定被很多人看到。最過瘾的角色是哪個?他想都沒想,給出了一個冷門的答案:《最後的王爺》。

那是一個年代戲,他演了一位清朝末代王爺的一生,從晚清到革命,然後民國了、抗日了、解放了,最後新中國成立了。這位王爺随時代起起落落,沒少出洋相,喜劇包裹的卻是一生的命運。馮遠征極少地體會到“附身”的感覺,“怎麼演都對”,每天在片場琢磨着哪些有趣的事可能在人物身上發生。甚至從業人員都在盼着,馮遠征什麼時候來片場,想看他今天怎麼演。

“這個角色讓我找到表演的自由,一個演員能碰到這麼好的劇本太難了,這是我的幸運。”他說。

表演的自由總是出現在從未涉足的未知地帶。“我是這樣的一個人,我覺得一個東西好的時候,就不要再往前走了。就像吃奶油蛋糕,第二塊一定沒有第一塊好吃。”《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火了以後,有二三十個同類角色找上門來,他一個都沒接。因為沒有一個寫得比《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好,他對制片人說,如果寫得比安嘉和還變态,他一定演。甚至當一種表演方法受到歡迎,下一部戲他馬上換種方法。“我不是一個高産的演員,對劇本過于挑剔,但如果去看我的這些作品,我相信不會讓大家失望。”

雖然身處演藝圈,但他對現實的生活始終有極大的興趣。閑下來,他不太看電視劇,最喜歡看紀錄片和法治節目,相親節目也看。從這些節目當中,他能看到人生和人性,“比方說相親節目,面對一個人的時候,他們各有各的态度,很有意思。”法治節目裡,鄰裡因為生活瑣事可以打到法庭上,親人因為遺産争執可以反目為仇,他就琢磨,如果要演這類人,他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依據。“觀察生活是一個演員一輩子都不可缺的課。”他說。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