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時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副主席的
王震
上将,接到了一封署名為馬希良的信。
對于這個名字,王震并不陌生——
早在抗日戰争時期,原名
馬興
的
馬希良
,就是
359旅
裡著名的“小秀才”,曾經在《新華日報》、《解放日報》上發表過不少文章,王震還專門把他調進了教導連,鼓勵他好好學習,做359旅的“大筆杆子”。
新中國成立之後,馬希良轉業到湖北省群衆藝術館工作,此後的40多年裡,兩人一個在新疆、一個在湖北,再也沒有見過面。
如今,這位昔日的老部下,為何又會突然來信呢?
拆開信封,一件塵封了45年的舊事,重新浮現在王震上将的眼前......

王震上将
1000擔救命糧
1945年10月,王震率領的南下支隊重新恢複了359旅番号,與新四軍5師、嵩嶽軍區部隊以及晉冀魯豫軍區的一部分隊伍勝利會師,組建起了聲名赫赫的中原軍區。
這時,抗日戰争雖然已經勝利,但王震等中原軍區上司人,卻絲毫不敢放松警惕,因為,老對手蔣介石又要來了——
在建立之後不久,中原軍區便已經開辟出了橫跨河南、湖北、安徽等多個省份、60多個縣的解放區,并成為了全國解放區的前哨陣地。
用蔣介石的話說,中原軍區的存在,可以
“北出黃淮平原,以擾中原;南下武漢,以窺兩湖;西進随(随縣)棗(棗陽),以擾荊(荊州)襄(襄陽);并可切斷我平漢路中原之大動脈!”
正因如此,中原軍區成了蔣介石的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後快。
蔣介石
雖然在此時,
《雙十協定》
剛剛簽訂,蔣介石也不敢公然發動大規模進攻,但搞搞小摩擦、拉拉封鎖線,這個膽子,蔣介石還是有的。
1945年底,在蔣介石的指使下,中原解放區附近的小股國民黨軍隊,開始頻繁地發起蠶食式的進攻,想要逐漸壓縮解放區的面積,最終達到消滅中原軍區主力的目的。
為了保衛勝利果實,中原軍區奮起反擊——
從11月9日開始,時任中原軍區副司令員兼參謀長的王震指揮359旅,在湖北棗陽、河南唐河等地,與國民黨進犯部隊進行了多次戰鬥,連戰連捷,大大挫敗了國民黨軍的嚣張氣焰。
王震将軍指揮戰鬥
1946年1月,按照中原軍區部署,王震率359旅進入湖北随縣,駐紮在涢水河畔的環潭鎮一帶,在此扼守中原解放區的西南門戶。
然而,剛剛到達環潭鎮不久,359旅就遇到了麻煩——
這一年,湖北的冬天異常寒冷。幾場大雪下來,環潭鎮通往外界的道路全部被封,數千戰士的吃喝供應成了大問題。
眼見部隊的存糧一天天減少,359旅旅長
郭鵬
、政委
王恩茂
急得團團轉,一個勁地催着軍需幹部想辦法搞糧食。
郭鵬(左) 王恩茂
然而,幾天過去了,外出籌糧的幹部們一個個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帶回的結果非常一緻——籌不到。
環潭鎮雖然号稱
“小漢口”
,但卻是個
“七山二水一分田”
的地方,城鎮的繁榮,大半依賴于便利的河運條件。如今大雪封山、河流封凍,百姓手裡的餘糧也緊張得很,實在拿不出多餘的糧食供應部隊。
郭鵬和王恩茂湊在一起合計:如果再這樣持續下去,用不着國民黨的軍隊來打,我們自己就撐不住了!
無奈之下,郭鵬和王恩茂決定,隻能向地方的同志們求援了。
經過聯絡,兩人找到了時任
中共鄂北行署
的專員
李實
,向他描述了部隊目前的困境,希望地方上的同志幫助解決。
出乎郭鵬和王恩茂的預料,李實答應得非常痛快:
“部隊地方是一家,你們受困,我們一定幫忙。給我幾天時間,保證完成任務!”
見李實拍了胸脯,郭鵬和王恩茂喜出望外,高高興興地回到了部隊。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這時的李實,才真的是“壓力山大”。
中共鄂北行署,聽起來名頭響亮,但實際上,李實的手下隻有寥寥幾個從業人員,就連個相對固定的辦公場所都沒有。
靠着這點人手,要在短短幾天裡籌集數千人馬的糧食,簡直是天方夜譚。
雖然困難重重,但話已經說出去了,沒辦法,李實隻得把所有從業人員都動員起來,開始四處籌措糧食。
忙活了好幾天,成績卻讓人喪氣——行署所有從業人員跑斷了腿、磨破了嘴,籌到的糧食還是少得可憐,壓根派不上什麼用場。
就在這時,李實突然靈機一動:
我怎麼把這家人給忘了?!
李實想到的,是
環潭鎮廖家寨
的開明士紳
廖友湘
家。
環潭鎮
在環潭鎮上,廖家算得上首富——
廖家不僅在本地坐擁大片土地,在湖北應城縣等地的石膏鹽礦裡,也有大筆股份,可謂财源滾滾,日進鬥金。
與一般的地主不同,廖家雖然家财萬貫,卻向來不愛結交國民政府的官老爺,多次拒絕國民政府的任命邀請,有點“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的意思。
特别是抗戰開始後,廖友湘的兒子、思想開明的
廖複初
開始參與家事,曾經私下裡多次向新四軍5師捐款捐物,也算是為抗戰事業出過力。
有了這層關系,李實決定,要到廖家寨裡走一趟。
新四軍
但不巧的是,當李實上門拜訪時,廖友湘、廖複初父子正在鹽礦上料理生意,家中能管事的,隻剩下了廖友湘的母親、一個已經90高齡的老太太。
看着這位拄着拐杖、老态龍鐘的老婦人,李實心裡不禁有些打鼓:
這糧食,能借出來麼?
沒想到,當李實說明來意時,老太太說出的話,卻讓他敬佩不已:
“共産黨的名聲,這幾年我老太太也聽說過不少,那是信得過的。我們廖家雖然凡事不愛出頭,但也是明白事理的,不是守财奴!李長官的要求,我們一力承擔,說個數吧!”
老太太的這一番話,讓李實又驚又喜,他連忙掏出早就拟好的、蓋有中共鄂東行署大印的借條,恭恭敬敬地放到她的面前,說道:
“我們隻借用1000擔白米,等到今年秋天,一定如數奉還!”
老太太瞅了一眼借條,點了點頭,對管家說道:
“吩咐下去,開糧倉,套車!再拉上些肉、菜,一起送去!”
說完,老太太拿起借條,兩手一分,借條就被撕成了兩半。老太太對李實說道:
“這借條毀了,這批糧食,就算廖家捐獻的吧......”
支援前線的運輸隊
一封特殊的來信
從廖家大院走出的那條長長的運輸隊,不僅解了359旅的燃眉之急,更永遠銘刻在了李實的心頭。
正因如此,數十年之後,當李實委托老朋友馬希良,代他執筆撰寫回憶錄時,便着重談到了這段往事。李實感慨地說道:
“什麼叫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就是最好的例子!”
1990年初,李實的回憶錄出版了,随後,不少雜志都進行了摘編轉載,特别是
《我為359旅籌軍糧》
這一篇,讀者反響頗為熱烈,作為執筆人的馬希良,自然也小小地“火了一把”,接到了不少讀者來信,對他的文章大加褒揚。
上個世紀的“快遞小哥”——郵差
然而,1990年秋天,一封特殊的讀者來信,卻讓馬希良吃了一驚——
這封信的開頭是這樣的:
“馬希良先生,由你記錄整理、李實口述的文章《我為359旅籌軍糧》,讀後令我感慨萬千。
您在大作中所寫之‘廖家’即敝人之家,廖複初即敝人......"
自己文章中的當事人居然還活着,這讓馬希良頗為驚喜,但當他接着讀下去的時候,卻有些坐不住了——
在解放戰争全面打響之後不久,廖複初的祖母和父親就相繼謝世,廖複初成了廖家新一代的家長。
到了1948年,國民黨軍在正面戰場上節節敗退,各方大員成了驚弓之鳥,開始拼命地盤剝搜刮民脂民膏,好給自己留下一條後路。
在這種情況下,應城縣的石膏鹽礦,就如同一隻會下金蛋的母雞,自然逃不過這些國民政府官員的手心。
石膏鹽礦石
為了保障自家的利益,廖複初在無奈之下,出任了應城石膏鹽礦的自衛隊隊長。有了這個身份和手下的百十杆槍,廖複初才能更好地與當地的官員周旋。
然而,剛上任不久,礦上就出事了——
1948年的一天,礦上突然闖進來一群面露兇光、荷槍實彈的警察,從勞工中抓出3個人,不由分說便将他們五花大綁,押上車帶走了。
聽到勞工的報告後,廖複初連忙趕到縣警察局,拿出自衛隊長的派頭,要求他們盡快放人。
沒想到,警察局長比廖複初還橫,趾高氣揚地說道:
“廖隊長,已經查明,這3個人是共産黨。你要是識相的話,就少插手!”
警察局長的話,讓廖複初心裡“咯噔”一下,他強笑着說:
“不可能吧?這3個人跟随廖某人多年,不會是共産黨。希望局長給廖某一點薄面,高擡貴手吧!”
雖然廖複初好言相求,但警察局長卻不為所動,将他趕了出去。
民國警察
回到礦上,廖複初連忙派了幾個親信,找勞工打探情況,務必要搞清楚這3個人的真實身份。
沒過多久,情況便查清了:
近期以來,這3個人經常在勞工中宣傳共産黨的思想,警察局長所說的,十有八九是真的。
這下子,廖複初躊躇起來了——
雖然共産黨和解放軍的聲勢越來越大,但“縣官不如現管”,應城縣這一畝三分地,還是國民政府說了算,一旦插手共産黨的案子,弄得不好,連自己也得搭進去!
就在這時,廖複初想起了他的祖母、想起了祖母口中那個誠懇而和氣的“共産黨長官”、也想起了這些日子以來,國民黨官員對他們家花樣百出的盤剝......廖複初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把這3個人救出來!
第二天一早,廖複初提着白花花的大洋,開始挨個拜訪應城縣裡的各路“大佬”。經過上下打點,花去了大筆現洋,終于将這3名共産黨員救了出來。
雖然将人救了出來,但廖複初心知肚明,這3個人已經被國民黨盯上了,如果繼續留在應城,依舊是兇多吉少。
為了防止夜長夢多,廖複初給了3人一筆錢,并派人連夜将他們送到了武漢躲避,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民國武漢碼頭
1949年4月,應城終于迎來了解放。
在解放應城的過程中,廖複初指令礦上的自衛隊員放下武器,敲鑼打鼓地歡迎解放軍進駐石膏鹽礦。
由于廖複初的良好表現,應城解放之後,他被推舉為石膏鹽礦的民意代表,參加了應城縣各界人士代表大會,為石膏鹽礦恢複正常生産、維持應城縣的經濟穩定做了大量工作,也得到了人民政府的多次嘉獎。
然而,在1951年,一場大禍卻突然向廖複初襲來——
有人揭發他曾擔任礦上的自衛隊隊長,他也是以被關押審查了。
在審查期間,又有人揭發,廖複初的祖父,曾經帶領家中的佃戶,與段德昌烈士率領的湘鄂西紅軍發生過對抗!
段德昌烈士
這兩樁“罪名”,讓廖複初百口莫辯,在這一年,廖複初被應城縣法庭判處無期徒刑,開始了一段漫長而辛酸的牢獄生涯。
39年之後,也就是1990年6月,廖複初終于被釋放出獄,這時的廖複初,已經變成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唯一使廖複初慰藉的是,在這39年裡,他的妻子一直沒有改嫁,而是辛辛苦苦地将幾個孩子拉扯長大,都在武漢成了家。
然而,根據當時的戶籍政策,廖複初隻能回到原籍應城生活,如果到武漢與家人團聚,廖複初就成了“黑戶”,失去了一切應有的保障。
為此,在出獄之後,廖複初多次向當地政府提出投訴,要求平反,然而,由于相關人員多已去世,又沒有證據支援,廖複初的平反要求遲遲沒能實作。
就在這時,廖複初偶然在一本雜志上讀到了馬希良的文章,這讓他不禁眼前一亮,這才提筆給馬希良寫了信。
撿破爛的離休幹部
讀完這封來信,馬希良心裡沉甸甸地,作為一名359旅的老戰士,馬希良覺得,自己有責任,也有義務,為曾經幫助過359旅的廖家做些事情。
但這件事情的親曆者李實,這時已經因病去世,而廖複初曾經營救過的那3名共産黨員,更是無從找起,想要為廖複初平反,實在是困難重重。
這時,馬希良萌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決定要給自己的老上司王震上将寫一封信——這也就是在本文開頭中提到的那一封信。
在這封信中,馬希良将廖家捐獻糧食、廖複初營救共産黨員以及他之後的遭遇都原原本本地寫了下來,并且誠懇地寫道:
“......我們黨的優良傳統,凡是為黨和革命事業做過貢獻的朋友,我們黨不要忘記他們......懇請老首長在萬忙中,撥冗過問并幫助解決其實際困難,給廖複初以應有的政治待遇。隻有如此,方可展現人民軍隊的負責精神。”
中原突圍後 359旅抵達延安
将這封信寄出之後,馬希良又按照來信的位址,專程登門拜訪了廖複初老人。
雖然在登門之前,馬希良已有心理準備,然而,當走進廖複初家的那一刻,廖複初老人的清貧生活,仍然讓馬希良感到心酸和内疚。
在臨走之前,馬希良掏出了身上僅有的100元錢,放在了廖複初老人手中,說道:
“我将你的情況反映給了民政局,這是政府給你發放的救濟金,你千萬收好!”
馬希良所說的“救濟金”,不過是馬希良擔心廖複初拒絕,而臨時想出的托辭——
在馬希良看來,廖家曾經幫過359旅的大忙,如今,正是自己這個359旅老戰士替部隊報恩的時候了。
解放戰争時的359旅
有人可能覺得,這100元錢實在不起眼。但在1990年,武漢市的社會平均月工資不過184.83元,這100元錢,已經算是價值不菲了。
雖然馬希良是離休幹部,但由于妻子沒有收入,自己身體情況也欠佳,要定期拿出100元錢補貼廖複初老人,也是相當困難。
在這種情況下,馬希良平生第一次動起了“創收”的腦筋——他将目光投向了距離自己家不遠處的一座“垃圾山”。
上世紀的廢品收購站
此後,馬希良便手持着一個長長的竹夾子,背着一條麻袋,出沒在垃圾山上。
凡是能換錢的廢品,都被他收集起來賣給收購站,換來的錢,每積攢到100元,他便寄給廖複初,而寄錢的借口,仍然是一成不變的“救濟金”。
馬希良的行為,讓很多不明其中曲折的人們難以了解。在他們看來,身為離休幹部,還要去撿破爛,理由隻有一個——
想錢想瘋了
。
于是,在馬希良所居住的小區内,一時間物議如沸,人們在他背後指指點點,
“錢串子”、“吝啬鬼”
的稱号都加在了馬希良的身上。
然而,馬希良卻處之泰然,他心中的想法隻有一個:
“廖家的事情,不明真相的人可以不管,但我既然知道了這件事,就絕不能放着不理!”
尾聲
在讀過馬希良的來信之後,王震上将感慨萬千,當即做出批示,要求重新稽核廖複初的案件。
1991年國慶節,應城法院給廖家發去了判決書:
撤銷原應城縣礦區人民法庭特刑字第11号刑事判決,宣告申訴人廖複初無罪,給予一定補償......
得到消息之後,馬希良又一次趕到了廖複初家,兩位老人相擁而泣,流下了幸福的淚水......
在廖家的大門上,高高挂起了一副由馬希良親筆撰寫的對聯:
半世沉冤化甘露,一生喜淚頌黨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