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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舞獅到醒獅、從江湖到廟堂:《雄獅少年》背後隐匿的嶺南

記者 | 小魁

編輯 | 姜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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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部動畫電影,《雄獅少年》的上映,有人贊譽“拆除神話引擎之後,才可以談國動之光”,也有人不斷盯着動畫的人物造型進行抵制。輿論場上時有波瀾,終是不驚。

這是一部現實主義題材的動畫作品,它以留守少年阿娟和好友阿貓、阿狗跟随落魄的“獅王”鹹魚強學醒獅為線,講述他們的成長,完成鹹魚翻身,從病貓變為雄獅的勵志電影。勵志是電影的基調,這也是為何同是民俗為媒介的電影,吳天明的《百鳥朝鳳》盡是憂傷,《雄獅少年》則寫滿了力量、感動,哪怕其中有那麼多無奈和無法跨越的階級鴻溝。

電影開始于2005年,何以是這一年,電影沒有說。2005年,國家全面取消了農業稅,農民身上數千年的稅收枷鎖沒有了。廣東是中國改革開放最早的地區,進城務工從上世紀80年代起漸成慣常,城市發展也極大地享受到了人口紅利,獲得了快速發展,電影中也展現了廣州城的天際線,炫目、震撼;與此同時,鄉村留守兒童的問題開始顯現。

此為電影的背景,也是衰人阿娟希冀改變的開始。成為那個引子的,便是醒獅。

《雄獅少年》是有野心的電影,這樣說,不是因為電影裡講了一個好故事,不是因為它用動畫完美表達了醒獅動作的流暢性,而在于電影有強烈的在地性,它有着豐富的民俗指向。醒獅是那個可以串聯起嶺南過往與現在、民俗與曆史、江湖與廟堂的事物,在這此向度上,可以說不知醒獅,是不知嶺南的。

本文将從這一角度,講述醒獅背後的曆史、民俗、國術,嘗試勾勒一個多元一體的嶺南。

01 現實:生活之下,醒獅無法養家糊口

兩三年前,我曾在佛山南海采訪國術的相關選題,不可避免地接觸到了舞獅。也是那時,佛山祖廟黃飛鴻紀念館前的廣場上有高樁獅表演,我第一次現場看到醒獅。沒兩天,在大瀝鎮點頭村祠堂前,又看了波仔的醒獅隊訓練。那日正值傍晚,天氣依然溽熱,隊員們在高樁上騰、挪、閃、躍、旋,完成各種獅子的喜、怒、靜、醉、醒、驚、疑、尋、盼等神情。高樁矮的有1.2米,高的有2.5米,在台下,我看得真切,竟有些許緊張,生怕他們完成不好飛躍。

從舞獅到醒獅、從江湖到廟堂:《雄獅少年》背後隐匿的嶺南

波仔叫梁建波,練的洪拳,是佛山國術界的一号人物。如他這般,練拳醒獅,在佛山幾乎成為一種範式。十日采訪,我之所見,大瀝杏花武館龍形拳傳人利倫枝、裡水北沙武館白眉拳黃建立、鴻勝館蔡李佛拳黃鎮江等武人,在傳各家拳法時,都教練醒獅。

波仔年輕,還兼有其他工作,如為影視劇做武打設計,也做替身。身份衆多是傳統武人常有的狀态,波仔并不特殊,即使黃飛鴻還不一樣如此。黃飛鴻為洪拳中興之人,教拳,舞獅,開寶芝林,醫武一體,本是老輩武人的慣常,群眾早已知曉,卻少有人知黃飛鴻曾在魚欄、果欄、菜欄做過“三欄教頭”,更有說法,黃飛鴻有幾次在軍中也充任教頭,甚至随劉永福的黑旗軍遠赴台灣地區,抵抗侵略。這就遠非普通武者所能比之,是俠之大者了。

波仔身上有老輩武人的影子,這是話往好了說。舊時,武人舞獅,在勾欄瓦肆之中,是藏武于獅、藏武于民的表現;而今,太多的是無奈,是為生計而慮。

今時之無奈,《雄獅少年》有交代。無論是隐于市井的醒獅高人鹹魚強,還是電影主角阿娟,生活之下,醒獅都不足以養家糊口。鹹魚強丢下過往,不見了迷人的舞步,唯有沉重的腳步,阿娟外出務工的父親重傷回鄉,家庭沒有收入,陷入困頓,阿娟也隻能離鄉去了廣州。所幸,沒丢下獅頭。

醒獅難以養家糊口,自古皆如此,畢竟醒獅從沒有成為主業;《雄獅少年》也沒有給出爛俗的劇情,讓阿娟赢了大賽,然後實作階級跨越,一心醒獅了。電影的最後,阿娟背上了行李,仍舊去往上海,那裡打工掙錢更多。當然,此時的阿娟,心中有鼓點,眼睛有光,君子豹變,阿娟已是雄獅。

用醒獅完成人生蛻變,這是《雄獅少年》給出的主題。清晰,明确。雖說這一主題,說新不新,用傳統民俗完成人生蛻變,在許多影視中都有展現;說舊不舊,說的是傳統民俗如何有新意,隻是如何與年輕一代結合起來,以前确實挖掘得太少。

02 曆史:從舞獅到醒獅,成為民族自強的象征

獅分南北,舞獅,是一個統稱,在廣東稱為南獅,有取其發源地南海之意,主要還是與北獅區分。南獅寫意,在套路、角色上均與北獅都有差異,這些還是外在,關鍵是醒獅與曆史、民俗結合之密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明正統十四年“黃蕭養之亂”,佛山各裡之人扮故事,徹夜金鼓震天,以舞獅助城鎮解困。

黃蕭養之亂之于佛山意義重大,佛山首次進入正史,加快了社會的轉型,使佛山迅速由一普通漁村成為南海六十四堡中的“首善之區”;再則,作為自然形成的市鎮,實行堡、鄉建制的地方事務均有地方鄉紳主持,自然組織團練看家護院成為必須,聘請各地武師也蔚然成風。在這一點上,黃蕭養之亂也間接助推了舞獅在嶺南的推廣發展。

至于南獅為何稱醒獅,有說是晚清時因“拿破侖睡獅論”而有了“醒獅論”,遂變南獅為醒獅。

“睡獅論”層累而成民族寓言,後世之人已難具體考證其緣由,但毫無疑問,“睡獅論”是基督教中的“喚醒”主題,是啟蒙話語,是進步史觀,是晚清救亡圖存思想的一個展現。學者施愛東層層“剝筍”,勾勒出了“曾紀澤—梁啟超—晚清民族主義知識分子”這樣一條大緻的傳播路線。此不是本文所論述要點,不作具體論述,但無疑“醒獅論”已經影響到了社會方方面面,知識分子自不必說,曾紀澤、梁啟超先後有中國“先睡後醒論”,高燮、蔣觀雲都創作出《醒獅歌》,至于鄒容、陳天華用“醒獅”“睡獅”為意象而創作出的詩歌,更是影響甚巨。

從舞獅到醒獅,此一民俗活動在社會層面獲得了極大的影響,舞獅在華南地區不僅專稱醒獅,更成為民族自強的象征。到了90年代,徐克拍攝電影《黃飛鴻之三:獅王争霸》時,還是讓黃飛鴻在最後說出那句:“我們不止要練武強身,以抗外敵,最重要的,還是要廣開民智,智武合一,那才是國富民強之道。”醒獅之民族自強意象竟主導了話語百年。

從舞獅到醒獅、從江湖到廟堂:《雄獅少年》背後隐匿的嶺南

電影是叙事的藝術,展現大工業的邏輯,醒獅是寫意的藝術,有傳統中國的情緻。像中國本無獅,獅子生活在草原,不上山,也不下山,舞獅之舞,不過是祥瑞的表達,有獅舞傳統,也與節慶相輔,移風易俗,漸次建構了嶺南的醒獅民俗。

03 民俗:采青是精髓,有着美好寓意

《雄獅少年》是電影,有自己的語言,不好也不便對嶺南民俗做過多解讀,但不說不等于沒有。舉一例來說,無論是高樁獅、高台獅、高竿獅,還是凳獅等傳統舞獅,幾乎都有過橋環節。佛山有“行通濟”民俗,正月十六,從晨至暮,男女老幼會會相伴過橋,過通濟橋是民俗儀式的核心,卻非全部,整個行程是一個封閉的環形路線,就是所謂“兜大圈,行大運”。

舊時,嶺南遍布河湧,佛山更為水路之通津,本就多橋,更兼傳統社會賦予橋生殖崇拜的象征,于是過橋就有了求子的意思;另外,中國有“走百病”民俗,它有度厄、祛病等内涵,在南方,橋多,過橋也就成了“走百病”的必要儀式。

醒獅過橋,這在《雄獅少年》中表現得很充分。電影最後部分,過橋最有戲劇性。獅子過橋亦可表現獅子尋路、猶疑、觀察、飛躍、試探等動作,增加表演元素,獅子活靈活現,也就更為動人了。當然,從根本上說,獅子過橋是現實中“過橋”的再現,儀式吉祥,如此設定也就順理成章了。

采青是醒獅的精髓所在。采青的過程,如同戲劇一般,起承轉合,故事性極強。青分低青、中青、高青,根據青所在的高度而做的區分。電影裡醒獅是高樁獅,是高青,其技巧難度當然最高。黃飛鴻功夫底子厚,練就飛铊采高青的絕技,自然曆代傳頌,至今南海西樵村大桐顯崗村仍有老人口耳相傳黃飛鴻用飛铊協助村裡獅隊采高青的故事。惜乎,此一絕技早已失傳,其再傳弟子朱愚齋曾記載梁寬“飛錘”采青絕技,想來飛錘與飛铊技藝相近,可惜也未傳下,如今隻剩飛铊,陳列在黃飛鴻紀念館。

采青之關鍵,在于其是醒獅的高潮,還在于其本身的意涵。

采青,也是偷青,這一民俗來自北方“放偷”習俗,華南地區曾有“偷瓜祈子”,後演變成“偷青”。這一儀式,實有巫的成分,有中秋、有元宵,有婦人潛入他人菜圃中,摘取青菜,以偷來他人福氣。在中國民間,福氣并非玄虛,它是實在的,之是以用偷,說起來也簡單,因為索要青菜合理,向他人要子孫或福氣則不被允許,于是隻好“偷”了。

采青是偷青的文雅表達,其後采青在“行通濟”風俗中也是必要環節,隻是也有流變,采青後來更多就換成買生菜了。生菜,生仔,生财,取得是這一美好寓意。

至于采青有“踩清”之說,而此,又要講到嶺南武林。

從舞獅到醒獅、從江湖到廟堂:《雄獅少年》背後隐匿的嶺南

關于嶺南武林,《雄獅少年》沒有着墨,也無處落筆,畢竟它是從留守少年着手,講述的是現代舞獅,更講究技藝;不過對嶺南民風好鬥,電影似有所指,像電影中醒獅青年鬥獅不過,就動了武。當然,還是要說,這是一部鹹魚變雄獅的勵志電影,過多指向也會散了電影的脈絡。

嶺南武林,洪門是代表,洪門就是我們熟知的天地會,以“反清複明”為旗而成立的秘密組織。洪拳是洪門内傳習的拳法,早期是嶺南最大的國術流派,南拳其他拳種多與洪拳有牽連,思想上更是。蔡李佛拳陳享創拳之初,就設了洪聖武館,“洪聖”二字所指明顯,一樣有“反清複明”思想。詠春在嶺南國術中最為特殊,它不設舞獅,但其起源有一說是天地會内流行的拳術;還有一說,詠春傳人也曾在粵劇“紅船”上待過些時日,詠春中興之人“佛山贊先生”梁贊,其師梁二娣、黃華寶都是紅船子弟。紅船是粵劇藝人走鄉演出的交通工具,粵劇戲班成為反清力量的重要隐匿之地。

反清思想是嶺南武林的一種共識,至于他們醒獅,藏武于獅,結合了采青民俗,順理成章就有了“踩清”之說。

藏是嶺南武林内在精神。藏武于秘密社團,藏武于紅船,藏武于勾欄瓦肆,藏武于地方團練,包括藏武于獅,都是藏,還有一藏,是“藏橋”。此處的橋是橋手,也就是手臂。

南拳多用橋手,強調其靈活與硬度,而下肢稱馬,講究沉穩。醒獅步伐也就以南拳步型步伐為基礎,諸如馬步、弓步、跪步、麒麟步、虛步等,都是來自南拳步型。常見世人藏拙,醒獅卻藏巧——醒獅之人戴上獅頭、鑽進獅披,就藏住了橋。于是,君之所見步穩獅穩,步快獅快,藏住了橋手,反襯醒獅之靈活。

《雄獅少年》不涉及過往曆史,卻可觸發記憶之場。如我這般,并非嶺南人,有的也隻是嶺南的碎片記憶,電影的上映,幾乎瞬間之間就調動了我的思緒。可以說,醒獅,是鮮活的,是情感的,是經驗的,是神聖的,是現在的,如此就串聯起了電影背後的華南,隐匿的嶺南。這如何不是電影的價值所在?

縱使電影并不完美,電影的前半部分,有太多套路,或是緻敬,如前所述,它終是可貴的嘗試,連接配接了傳統民俗與年輕一代,電影的最後阿娟逾越舊時約定,把獅頭挂在擎天柱上,一樣是用嘗試期待奇迹。如此比較,這不足之處,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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