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夢南
記者|楊海
編輯|從玉華
26歲這年,江夢南第一次聽到了布谷鳥的叫聲。
那是在清華大學校園裡,她晨跑時路過樹林,一種陌生的聲音傳入耳朵。她停下來,以便聽得更清晰些——重獲聽力後,分辨腦袋裡的聲音到底來自虛幻,還是現實,是她必須解決的一個難題。
在此之前,她清楚鳥叫是種“好聽的”“婉轉的”聲音,但從未體會過這些形容詞的真正含義。半歲時,她就因肺炎用藥物不當,導緻右耳失聰,左耳損失105分貝——幾乎相當于直升機起飛時聲響的聽力。
往後的日子,依靠助聽器,她得以生活在并非完全無聲的世界裡。
“那是種模糊的、混沌的聲音。”江夢南努力描述她此前26年的聽覺世界。
沒人知道那具體是種什麼樣的聲響。她是清華大學生物資訊學博士,克己的性格,再加上長期的科學訓練,讓她對“精準”有了種執念。但在有聲世界裡,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初入者,準确形容一種聲音,哪怕是常年環繞在她耳邊的聲音,也是件難以完成的事。
一直以來,她都是用其他方式去“聽”。父母從小就教會了她讀唇語,與她交流時,你不必刻意放慢語速。她手指觸覺靈敏,能感受出聲音的不同振動。某些時候,她甚至是個聽力過人的女孩,比如在嘈雜的環境裡,她會比普通人更容易“聽”懂對話内容。
父母還教會了她發聲、說話,甚至是家鄉湖南宜章縣的方言。她沒有上過特殊教育學校,而是一直在公立學校讀書。她沒有是以落下一節課程,甚至跳過級。從結果來看,她的求學經曆比大部分人都要順利,成為家鄉小鎮上近年來唯一一個考上重點大學,最終到清華念博士的學生。
2018年到清華大學報到前,她做了人工耳蝸植入手術。布谷鳥的叫聲、下雨時的嘩嘩聲、晚上的蟬鳴……這些曾經隻存在于文字和想象中的聲音,和整個世界一起,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1
江夢南出生在一個叫做莽山的瑤族小鎮,父母都是國中教師,也是鎮上為數不多講究生活情調的人。他們把詩意寄托在了女兒身上,孩子按民族習俗随母姓,名字是“歲月靜好,夢裡江南”的意思。
很長一段時間,江夢南的确是個安靜的孩子。她很少鬧人,從沒張口說過話。父母頻繁地在她身旁搖鑰匙,或者拍手,希望得到她的回應,大人們想盡辦法逗她笑,但大部分時候看到的都是她木讷的表情。
當地有種“打哇哇”的兒童遊戲,孩子們張開嘴持續發出“啊”的聲音,然後用手不停拍嘴巴。夢南也會模仿,她跟着其他孩子張嘴、做手勢,卻沒有聲音。
莽山因“林海莽莽,有蟒蛇出沒”得名,直到現在,這裡還分布着大片的原始森林。莽山鄉被群山包圍,到縣城還要80公裡,是全縣最偏僻的鄉鎮。上世紀90年代初,這裡沒有網際網路,被群山包圍出的狹小實體空間,幾乎建構出了小鎮居民的全部世界。
在這個封閉的環境裡,青年教師趙長軍有着讀書人的清高和驕傲。結婚後,他承包了山上的一處茶園,計劃着周末帶妻兒品茶賞花的田園生活。
他以知識分子自居,女兒還未出生,就自信“不能比别人的孩子差”,“最起碼也要上個重點大學,最好是清華北大。”
接受女兒聽不到的事實,是個漫長又痛苦的過程。夢南9個月大時,趙長軍夫婦帶着她去湖南湘雅醫院檢查,得出“極重度神經性耳聾”的結論。兩人不願相信,跑去另一家大型醫院做了同一套檢查,沒有意外,希望再次破滅。
江夢南3歲生日時,父母帶她到北京看病,在天安門廣場留影。
孩子3歲前,夫妻倆利用周末和假期,頻繁帶着夢南去長沙、北京等地看病。醫生們善意勸告,再看下去也是徒勞,“孩子大點就送到特教學校,學手語吧”。
夫妻曾把僅剩的希望寄托在助聽器上,但很快就被醫生告知,那沒有任何意義,“助聽器隻适合聽損低于95分貝的患者”。對當時的農村工薪家庭來說,幾千元一副的助聽器不是小數目,醫生擔心夢南戴上後,隻會把這個毫無作用的東西扯下摔掉。
那個時候,“十聾九啞”還是民間流行的說法。趙長軍夫婦也做了最壞的打算,有次在長沙從醫院出來後,他們去考察了當地的一所特殊教育學校。
“那些孩子已經放棄了開口說話的可能,跟着老師學手語,整個教室都是無聲的。”趙長軍回憶當時的場景。
夢南媽媽江文革有另外的顧慮,她不忍心孩子很小就要離開父母,在這裡學習另一套規則和處事方式。
夫妻二人都無法接受的,是讓自己的女兒徹底成為一個“聾啞人”,逐漸遠離主流社會,進入另一個生活圈子。
這幾乎讓趙長軍失去了理智,他坦承自己的說法可能會冒犯一些人,但當時确實被強烈的自尊沖昏了頭。這個鄉村教師主教數學,有時也會兼教生物,他一直是科學的忠實信徒。關于女兒的聽覺系統,那些他竭力接觸到的耳科專家,已經給出了他能得到的、最權威的答案。
現在,他不顧這些,整個腦袋被一種強烈的信念支配:“讓女兒成為正常人”。
“死馬當作活馬醫了。”他決定。
夢南的記憶中,小時候她喝過中藥,紮過針灸。父母給她嘗試過不少“偏方”,但都沒什麼用。
按照當時的政策,趙長軍夫婦可以再生育一個孩子。身邊很多親友也勸他們,把夢南送特教學校,再要一個,開始新生活。
趙長軍拒絕了所有人的好意,在這件事上,他再次展示了自己的偏執,發誓“要把所有的愛都給女兒”。
四處奔波求醫需要不小的開銷,夫妻倆的工資很快就支撐不住。工作和照顧女兒之外,趙長軍把大把時間花在了茶園、果園上。那幾年,他被曬得黝黑,成了一個道地的茶農、果農。
小鎮上,這個知識分子的銳氣和底氣都消磨掉了不少。他不得不盤算如何增産,哪裡的收購價格更高。功利替代了浪漫,這與他理想的田園生活相去甚遠。
夢南小時候,每到暑假爸爸媽媽就會帶她去茶園玩,那是她記憶中一家人最快樂的時光。長大後她才知道,那是爸爸給她創造的沒有煩惱的世界。
煩惱和壓力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江文革記得,有時半夜正在睡覺,丈夫會突然坐起來,大聲尖叫,滿頭大汗,“又夢到了他最害怕的事情”。
茶園的收入暫時彌補了家庭開支,趙長軍沒有放棄助聽器,耳背式的太貴,他買了一台盒式的給女兒試。
那是台有些過時的機器,300多元,主機和當時的BP機大小相當。他和妻子先戴上,把功率調到最小,結果還是被巨大的聲響“吓了一跳”。
他們害怕女兒受不了,把功率逐漸上調,但一直調到最大,女兒對外界聲音還是沒有反應。
“幾乎相當于一個高音喇叭放在耳朵裡。”江文革說。
有時女兒睡覺,他們也不會取下她的助聽器。趙長軍清楚,女兒耳朵裡一直響着的,是一種“火車呼嘯般”的聲音。他心疼女兒,又盼望在某一個瞬間,女兒突然被巨響吵醒。
這種事從未發生過,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夫妻倆都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每天早上,他們都會給女兒戴上助聽器,對着她“沒話找話”。
有時,趙長軍就像一個普通的父親那樣,自顧給女兒講故事。他沉浸在那樣的時刻,甚至忘了,女兒聽不到自己聲音的事實。
兒童時期的江夢南和父母一起,在家附近的小河邊。
2
夫妻二人對女兒發出聲音的期待,逐漸變成一種渴望。
别的家長為孩子的吵鬧心煩,但對他們來說,哪怕隻體驗一秒那種煩惱,都成了奢望。再往後,趙長軍降低了對女兒的期望,他不再妄想女兒能出人頭地。
“能從我這裡要錢,去小賣部買瓶醬油,我就心滿意足了。”他不得不面對現實,希望女兒未來能有基本的生活能力。
即使這樣的期望,對當時的夢南來說,也有些過高了。做父母後,他們還沒聽到孩子喊出過“爸爸”“媽媽”。趙長軍夫婦教過夢南無數次,這兩個幾乎靠人類本能就能說出的音節。然後盯着女兒,渴望她喊出來,但每次得到的都是無聲的回答。
夢南1歲4個月時,夫妻二人不知第幾次帶着她去北京看病。結果和過去一樣,又是場無功而返的旅行。回到住處,夫妻兩人彼此沉默着打包行李,夢南在一旁擺弄玩具球,不小心把球滾落到了她夠不着的地方。
“媽媽。”
夫妻倆瞬間怔住。安靜的房間裡,他們都聽到了女兒的聲音。那是含糊不清的“啊啊”聲,但不重要了,女兒有了主動發聲的意識,這足夠把他們從不斷重複的失望中拯救出來。
他們看着對方,激動得說不出話,甚至哭了起來。情緒平複後,一整晚,他們幾乎沒合眼,回味着女兒的那聲“啊啊”。兩人都從這一聲中得到了巨大滿足:江文革認為女兒喊的是“媽媽”,趙長軍則堅信那聲是在叫“爸爸”。
長大以後,夢南分析自己當年突然“說話”的原因——通過助聽器,她能聽到微弱的聲音,盡管無法辨識音源的方向,也聽不出聲音的内容。
“就像是亂碼。”她解釋那種聲場。通常情況下,助聽器唯一的作用隻是幫她感受周圍環境音的大小,以便調整自己說話的音量。
這種微弱的,看似毫無意義的聲音,成了她得以融入有聲世界的稻草。
從北京回到家後,趙長軍夫婦堅定了女兒可以發聲、可以正常說話的念頭。他們每天都抱着夢南,從最簡單的音節開始,對着鏡子練習口型,教她如何擺放舌頭。
一開始,夢南隻張口,沒有聲音。夫妻倆讓女兒摸着他們的喉嚨,感受聲帶振動,把她的手放在他們的嘴巴前,感受說話時的氣流。
江文革曾利用暑假,去長沙一家聾兒言語康複機構學習。她和幾歲的孩子一起上課,除了老師,整個教室就她一個大人。但這沒有妨礙她認真聽講,“畢業”時,她甚至拿到了宜章縣第一張“言語康複師”證書。
趙長軍買回有關耳科和言語康複的書籍,終日研讀。沒人知道那些書有什麼用,直到他“折騰”出一份《關于縣城内開設聾兒言語康複指導機構的可行性報告》,然後一個人帶上那幾頁紙去了郴州,交給了市殘聯。
“言語康複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康複。集中康複與家庭康複各有利弊,聾兒言語康複指導機構能充當兩者間的橋梁,教育訓練家長、跟蹤指導……”他在報告中分析道。
夢南逐漸學會了發聲,但她聽不到自己的聲音。與普通人不同,她不是靠聽覺記憶對比、糾正自己的發音,而是需要記住每個音節、每個字的口型,以及舌頭的形狀和擺放位置。
即便一切都做到完美,協調聲帶振動與口型變化,調動聲帶準确發音也是件難事。這是個不斷嘗試的過程,“每個字練習上千遍都是少的”,直到父母點頭。
看着還不懂事的孩子,趙長軍不知道這樣的訓練方式到底會有多大效果。他說這種方法很“蠢”,但他堅定,“蠢”也要“蠢”到最後。
夢南再大一點時,父母意識到他們的口音太重,開始讓女兒對着中央電視台的新聞節目練習。别人家的孩子都熱衷卡通片,夢南卻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新聞愛好者”——幾乎每天她都要拎着小闆凳,坐在家裡那台21寸的電視前,緊盯着播音員叔叔阿姨的嘴巴。
她一天至少要看三檔新聞節目,都是重播,因為有字幕。
這種集中的“聽”說能力訓練,一直持續到夢南6歲前。除了吐字不太清晰外,她趕上了同齡小朋友的言語水準,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了自己的年齡——上國小前,她已經熟練掌握了拼音,也比同齡孩子識更多字。
現在,6歲前的記憶已經模糊,那段艱難的人生起步過程,也隻存在于父母的述說中,像是别人的故事。但她習得的技能永遠刻進了大腦,往後的日子裡,她既會面對命運的不公,也會得到命運的獨特饋贈。
3
從上國小開始,夢南就一直坐在教室的前排中間位置。她需要讀老師口型“聽課”,但全程跟上老師的語速,幾乎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課堂上,有時需要邊聽邊看,有時老師會背對着同學講話。
大部分時候,她都是靠看闆書,然後自學趕進度。這占用了她大量的課餘時間,但又必須這麼做。或許是超出大多數同齡人的刻苦,也或許是缺失的聽力換來了驚人記憶力,她在自己的節奏裡按部就班,卻不經意就走在了前頭。
“她可以完全按照順序把成語詞典背到100多頁。”江文革說。
四年級暑假時,她就已經把五年級的課程學完。通過學校測試後,她直接跳到了六年級。
在學校裡,除了學習,夢南也在适應集體生活。她逐漸意識到了自己的特殊,别人在背後叫她時,不會得到任何回應。音樂課上,同學們一起唱歌,她隻能跟着念歌詞。
同學間談論周傑倫,她看到他們說出“這首歌好好聽”時,眼睛裡放着光。
一個周末下午,她坐在電腦前,戴上耳機。找到同學口中那些好聽的歌曲,把音量開到最大,努力感受。
“我也想知道‘好聽’是什麼感覺。”
整個下午,她聽到的都是虛無,連一句歌詞都對應不上。對她來說,音樂、旋律隻是些抽象的名詞、幾個普通的漢字,沒有多餘的意義。
趙長軍很早就預料到了女兒的煩惱,他總是對女兒說,“不要和别人比。”
“有些人近視,就需要戴眼鏡。有些人腿腳不好,就要拄拐杖。”他告訴女兒,“你和别人沒什麼不同,每個人都有難題,都需要自己克服。”
爸爸的話幾乎成了她的生存法則。未來的生活中,她會碰到更多困難:聽不到鬧鈴,不能獨自接打電話,在機場火車站時聽不到廣播……
每進入新階段,新的難題也會随之出現。到清華讀博士後,研究組七嘴八舌“頭腦風暴”,大家讨論得越激烈,她就越跟不上節奏。
但她總能找到自己的解決方式。醫生曾告訴她,因為聽力損失嚴重,平衡感會很差,很難學會騎自行車。現在,在清華校園裡,她每天騎自行車上下課,和其他人一樣輕松自如。
她不需要鬧鈴,而是學會了全程握住手機睡覺,每天喚醒她的是鬧鐘的振動。有時,聽不到也成了一種優勢:“我不用擔心睡覺時被人吵醒”。
趙長軍常常陷入一種沖突中,他想把女兒保護得嚴嚴實實,又不得不把她推出去,讓她學會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他承認女兒要比别的孩子懂事更早,但也從未将此當做一種欣慰。
他無法體會生活在一個無聲的世界是什麼感覺,“肯定很孤獨吧”。他決定成為女兒永遠的好朋友,一個随時都可以出現在她身旁的“老趙”。
談起爸爸,夢南首先想到的不是他的嚴格,而是他的幽默。小時候,她經常和爸爸一塊上山,挖一些野花野草,帶回家移栽到花盆裡,然後每天趴在一起,共同觀察記錄它們的變化。
直到現在,父女倆還保持着這種平等的關系。
小升初時,夢南考了全市第二名。她主動提出要去300多裡外的郴州六中上學,“不能一直在父母的保護下生活”。
媽媽不同意,爸爸沉默,兩人最終統一意見,尊重女兒的選擇。這是女兒第一次獨自一人到城市生活,江文革擔心那裡“車多、人多”,女兒聽力不好會有危險,會受同學欺負。開學後,每逢周末,她都會跑去郴州看望女兒。
在市區和媽媽一起時,夢南會挽住媽媽的胳膊,反客為主。
“過馬路要走斑馬線,一定要先看紅綠燈,再左右觀察,确定沒車時再走。”她叮囑媽媽,一臉嚴肅。
宿舍裡的女孩都是第一次離家,晚上都自顧自地哭了起來。夢南心軟,看不得這些,上前安慰她們。
很多人眼裡,夢南都是個對自己要求嚴格、又堅強的姑娘。她說自己從小就生活在一個“hard(困難)模式”的環境裡,時間長了,一切都變得尋常。
但更多時候,她也是個普通的姑娘,隻是沒讓人看到。剛到郴州六中時,面對新老師,她要重新适應他們的口型,這讓上課變得更難。她和舍友一樣想家,那天熄燈後,她躲在被窩裡哭了,沒有聲響。
2010年,她第一次參加聯考,成績超過了一本線。她不滿意自己的發揮,選擇了複讀。
當年湖南省的聯考作文題目是《早》。考場上她想到了小時候,父母每次天不亮就帶着她,提着大包小包,到鎮上路邊等車。他們帶女兒去看耳朵,長途汽車發車早。
她說自己是哭着寫下了這段經曆,出了考場就知道跑了題。成績出來後,她的強勢科國文剛過及格線,99分。
4
第二年,她考上了吉林大學。3000公裡遠的長春,她沒讓父母陪同,獨自乘火車去報到。
因為自己的經曆,她本想選擇醫學專業,但馬上又意識到醫生要和病人交流,有時病人也會戴口罩。她最終選了藥學,“一樣能治病救人的”。
大學裡不隻有學習,有時看着同學們上台表演才藝,唱歌、跳舞,她也會好奇自己的聲音。
“我的聲音好聽嗎?同學們會喜歡嗎?”
朋友會告訴她,她的聲音很溫柔。她習慣了控制着聲調說話,輕柔到不會讓人感到任何攻擊性。她聽不出别人的陰陽怪氣,也不會這種高階的說話技巧。
她喜歡和朋友交流,包括一起看電影,一起去KTV聚會。她更願意别人把她當成一個普通人,而不是處處遷就自己。
“唱歌不是目的對嗎?大家在一起開心就好啊。”她說。
有時候,大家真的會忘記她缺失的聽力。她和很多女孩一樣,愛健身,對時尚有品位,甚至在她身上能看到更多自信。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有種稀缺的感染力——對他人的真誠和善意。
在朋友眼裡,她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她會真正關心你,有很強的共情能力。”
夢南說自己很少因為聽不到感到自卑,她很早就開始直面這個問題,而不是躲避。小時候,父母常帶她出門,讓她多跟人溝通。
“這是我女兒,她聽不到。”趙長軍總會這樣向别人介紹自己的女兒,毫不避諱。
在她面前,父母從來沒表現出過自卑。
某種程度上,夢南很大一部分世界,都是由父母幫助建構。他們已經盡可能放手,讓她自由成長,但有些時候,又不得充當女兒的耳朵,來彌補她缺失的聽力。
語言是她了解世界的方式,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夢南隻能通過父母學習語言。直到現在,她也不會罵人,因為父母從沒教過她。生氣時,她隻是用加重音調的“哼”“嗯”來表達情緒。
更早前,她甚至不知道世界上存在“髒話”。小時候,看到别人說髒字,她會問爸媽對方說了什麼。
“哎呀,我沒聽清。”趙長軍總是這樣回答。
他承認,自己的女兒可能比普通孩子更好教育,畢竟她接受的大部分資訊都來自父母。工作中,他接觸過不少問題少年,“就像聽力正常的聾子”。
有時候,他也會擔憂自己的教育方式——把太多灰色和不堪幫女兒過濾掉,讓她成長得太過單純善良,進入社會後會不會适應不了?
到最後,他都會說服自己,真誠待人至少不會得到壞結果,純潔善良的人也許會在小事上吃虧,但在大事上不會犯錯。
現在,夢南實作了趙長軍對她最初的期待,考上重點大學,然後走上象牙塔的塔尖。他笑着說,“莽山考進清華園的,恐怕是頭一個。”
事實上,夢南第一次叫他“爸爸”時,他就已經心滿意足。女兒後來的每一次突破、進步,也曾激活過他蜇伏的野心,隻不過他已經可以淡然面對,“都是錦上添花”。
一家三口在清華大學合影。
5
第一次聯考那年,夢南就有獲得真正聽力的機會。當時的一項公益項目,可以免費為她植入人工耳蝸。
這是一家人的大事,他們咨詢過長沙的醫生,對方不建議手術。一家人考慮手術風險,還有夢南已經完全掌握了與人溝通交流的能力,共同決定“保持現狀”。
2018年,夢南即将在吉林大學碩士畢業。一位長春當地的醫生看到她的故事後,托人“連哄帶騙”把她帶到了診室,勸她植入人工耳蝸。
“你已經走這麼遠了,為什麼不試試看,自己的人生還有多大的可能性?”她被醫生的這句話打動。
這年夏天,右耳成功植入人工耳蝸後,她重獲了失去26年的聽力。
一開始,在寂靜裡待得太久,她很不習慣這個有聲的世界。即使把耳蝸靈敏度調到很低的水準,她也無法承受外界的“吵鬧”。普通的環境音,都會讓她感到“視線都在震顫”。有時一個塑膠瓶輕輕倒地,她都會被吓一大跳。
逐漸适應後,她開始重新打量自己所處的世界,“它原本就很吵,這就是它一直的樣子”。每一種聲音都是新鮮的,汽車鳴笛聲、下課的鈴聲、雷雨聲……還有她一直想感受的歌聲。
現在,她喜歡聽舒緩的鋼琴曲,甚至溫習了周傑倫的歌,即使她還是很難聽懂。在清華校園裡,她騎着自行車,把手機直接連接配接上耳蝸,不需要通過振動,電信号直達大腦。那是獨屬于她一個人的時刻,“普通人很難感受到這種奇妙的體驗”。
她雖然能說話,也掌握了每個字的發音方式,但從來沒真正聽到過它們的發音。對她來說,如果閉上眼聽一個人說話,就像在聽一門完全沒學過的外語。
剛植入耳蝸的那段時間,夢南需要新的言語康複訓練。父母每天都跟女兒通視訊電話。他們先在筆記本把當天要練習的内容寫好,再擋住嘴,按順序念出來,讓夢南分辨。
“宜章縣”“莽山鄉”“打車”“請問車站怎麼走?”開始是字,接着是詞,然後是日常用語,密密麻麻記滿了兩個筆記本。
夢南無法記起小時候父母教她說話的過程,如今在某些瞬間,她說自己似乎體會到了20多年前,坐在媽媽懷裡,對着鏡子不斷練習口型的感覺。
恢複聽力後,夢南仍和父母保持着文字溝通的習慣,幾乎每天她都要跟爸爸媽媽發短信、微信。有一次,趙長軍沒注意女兒連續發來的資訊,緊接着,手機鈴聲響起。
電話接通,女兒顯得有些着急,确認沒有及時回複資訊的父母,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問題。趙長軍告訴女兒隻是手機沒在身邊,父女二人寒暄一番,然後挂斷電話,沒人感到哪裡異常。
很快,趙長軍激動地跑向妻子。20多年來,他第一次在電話裡聽到了女兒的聲音。
(圖檔均由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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