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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評論丨大觀小器:《紅樓夢》中的藝術品

文藝評論丨大觀小器:《紅樓夢》中的藝術品

最近一段時間,從中國國家博物館展至廣東省博物館的“《紅樓夢》文化展”成為一大熱點,帶領人們再一次全方位重溯古典名著的魅力。

自《紅樓夢》由曹雪芹“十年辛苦不尋常”的“孕誕”以來,曆經兩百多年“風刀霜劍嚴相逼”,在不斷與曆史演變相共、與時代前進相合、與社會發展相融的運作軌迹下,已經成為一個跨時空的“超新星IP”,其著作相關的文化及衍生出的藝術品類在人們的視野内始終方興未艾。

賈府藝術品類如書畫禮器、金漆銀器、絲織羅繡等,猶如一部十八世紀中葉的百科全書,尤以社會百态、風俗民情、衣食住行見長;後世從《紅樓夢》中汲取的養分,像各類古籍善本、學者手稿、書畫曲藝、影視作品、建築音樂等等,不斷發展衍生出來的藝術産品和文化現象更說不盡道不完。在此,容我以粵博展出的413件展品為由頭,略呈扯絮綿力。

文藝評論丨大觀小器:《紅樓夢》中的藝術品

【色色俱全之美】

走近展覽,四周除呼應《紅樓夢》的正紅底色外,其他觸目可及的是近似天晴、秋香、松綠和銀紅這幾種布展主色。着實令人想到第四十回,賈母見黛玉屋内窗上紗的顔色舊了,欲換時對衆細講“蟬翼紗”和“軟煙羅”的差別:“怪不得他認作蟬翼紗,原也有些象,不知道的,都認作蟬翼紗。正經名字叫作‘軟煙羅’……隻有四樣顔色: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若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着,就似煙霧一樣,是以叫作‘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

雖質感“厚”但重量實“輕”,遠望如煙如影,觸感“軟”方适合做帳子;“密”指織物孔眼大小,孔若排得不密,太過透風,糊屜必覺涼,老祖宗怎舍得黛玉這把孱弱身骨再受窗外風寒?反過去比,大概亦可得出蟬翼紗當是“輕軟”有加,卻在“厚密”上與軟煙羅差別開來的結論。紗羅近似,孔眼有别,難怪連見多市面的當家人王熙鳳都被老祖宗笑罵“不識貨”;另一方面“軟厚輕密”四字各表其質,凸顯了賈母對一應物什細緻的觀察度和絕高的藝術鑒賞力。

展覽現場有對應這四種顔色的草木染織物,其中三羅一紗,可供觀者把玩。

黛玉的潇湘館内有翠竹千株,老祖宗因說給她用霞影紗,銀紅霧窗加翠影森森,把潇湘妃子的豔絕孤清表現得淋漓盡緻,慈愛的大家長賈母是一把配色好手。但她同時也說,這料子“倒是做衣裳不好看”。

說起紅樓兒女的衣裳,更是五色令人目盲。如展品“彩繡花蝶紅緞女夾襖”,似在對應王熙鳳先聲奪人甫一出場時的穿着, “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這“紅襖綠裙”和寶玉出場是一樣的鮮靓搶眼, “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實紅間青,到底是兩大富貴主角,色色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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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說“紅配綠,俗得跳”,怕是對“色彩對照”的誤解,紅樓兒女多有紅綠色系進階搭配。怡紅院裡的海棠芭蕉自不必說,怡紅快綠當如是;卻說寶玉見過賈母後褪下外出服另換上一套居家的,瞧瞧“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褲腿”,松花是鮮嫩的黃綠色,銀紅配松花,不止一次提及。

第三十五回“黃金莺巧結梅花絡”,寶玉問她:“松花色配什麼?”莺兒道:“松花配桃紅。”雅淡之中帶些嬌豔,這嬌豔也是紅樓丫鬟“紅绫襖青緞掐牙背心”的常色,襲人的“銀紅襖兒,青緞背心,白绫細折裙”,晴雯的“蔥綠院綢小襖,紅小衣紅睡鞋”,不一而足。

莺兒的配色學問還包括“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壓的住顔色”,“蔥綠柳黃是我最愛的”,不正是金庸《書劍恩仇錄》裡那翠羽黃衫的霍青桐嗎?

丫鬟黃金莺的審美與其主賈寶钗不離關系,來看寶钗的裝束色彩,“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绫棉裙”。展覽中能看到近似的,如“黃色洋绉百褶繡花馬面裙”,“洋绉”指舶來绉織物;展上“玫瑰紫”找不到,倒有兩三件雪青的,半舊不新,符合寶钗藏愚守拙的性情。而寶玉“戴着缧絲嵌寶紫金冠,穿着秋香色立白狐腋箭袖”去看她,擱今天絕對情侶裝無疑,金玉良緣那些話豈是空穴來風?黛玉不免要含酸。

還有一件展品“紅紗女官衣”,正紅色、藍立領、馬蹄袖,質輕薄透,暗繡彩蝶牡丹圖案,影射賈府大小姐、才選鳳藻宮的賈元春。“元春省親”那節提到“後面方是八個太監擡着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版輿,緩緩行來”,展出有“黃咔喇綵繡雲蝠八寶翔鳳轎頂罩”堪堪互文。

配色的參差對照,不光衣裳,也展現在家居上,王夫人的房間“臨窗大炕上鋪着猩紅洋罽,正面設着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地下面西一溜四張椅上,都搭着銀紅撒花椅搭。”深淺不一的紅,明暗有緻的黃,玉钗金屋,芗澤羅襦,此色此境之細膩,非親曆者如何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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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洋大觀之奇】

文化是碰撞出來的,人類文明的進化史就是一部流動史。曹雪芹寫《紅樓夢》自言朝代年紀、地輿邦國皆失落無考,但每論及一處賈府繁華處,卻往往總似不經意間露出西洋物什,以增奇趣。元春給“省親别墅”賜名“大觀”,坐實了這座貫穿古今、彙通中西的盛世華園。

類似展出的“廣造燒藍桃式挂表”“提梁琺琅鐘”等鐘表,紅樓多有寫到,寶玉“回手向懷中掏出一個核桃大小的金表來”(第四十五回);家下人也識鐘讀表,鳳姐協理甯國府時說過,“素日跟我的人,随身自有鐘表……橫豎你們上房裡也有時辰鐘。”這在熱愛先進科學技術,看過二十幾遍《幾何原理》的康熙執政時期實在不算奇事。大抵隻有田間人劉外婆不明是以,“聽見‘咯當’‘咯當’的響聲……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個匣子,底下又墜着一個秤砣般一物,卻不住的亂幌。”該自鳴鐘竟不知是不是後來被鳳姐變賣了換回“五百六十兩銀子”的那座(第七十二回)。

在一片古典園林式建築裡,外婆醉闖怡紅院,發現“一架玻璃大鏡相照”,以為來見着個自己,且“鏡子原是西洋機括,可以開合”,又“見迎面一個女孩兒,滿面含笑迎了出來……‘咕咚’一聲,便撞到闆壁上,把頭碰的生疼。細瞧了一瞧,原來是一幅畫兒。”西洋美術中的油畫具有在平面上創造一個立體空間的透視效果,“劉外婆自忖道:‘原來畫兒有這樣活凸出來的。’……一面又用手摸去,卻是一色平的……”乾隆十六年,号召跟随郎世甯學油畫,傳教士油畫家在中國南方地區的通商口岸廣州等地迅速傳播,對世界繪畫交流史産生深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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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府正處于中西文化交流的潮頭上,八歲大的寶琴跟随父親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見到一位十五歲卻熟讀五經的真真國女孩,“臉面就和那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滿頭帶的都是珊瑚、貓兒眼、祖母綠這些寶石;身上穿着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着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之是以說“和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同許多洋物什上多畫着洋美人或相關,倒像後來的月份牌,用美人廣而告之的意思。展覽上亦有紅樓月份牌及廣告招貼畫等物,複古又新潮。

西洋玻璃制品在賈府的應用俯拾皆是:三寸大小的兩個玻璃小瓶,上面螺絲銀蓋,一個是“木樨清露”,另一個是“玫瑰清露”;芳官把玫瑰露送予柳五兒,玻璃瓶内“小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誤以為是寶玉吃的西洋葡萄酒。芳官另有個名兒叫“玻璃”,寶玉為她的取名解釋道,“海西福朗思牙,聞有金星玻璃寶石,他本國番語以金星玻璃名為‘溫都裡納’。”衆人嫌拗口,翻漢名就喚“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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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展出計有“金黃玻璃刻花高足盤”“玻璃刻花描金菊花蓋罐”等,皆清時器物,其中最與紅樓有關的當屬“德國制描金三色玻璃燭台”和“八楞花玻璃燈罩”了,一如黛玉在雨裡點的那盞“玻璃繡球燈”。

再比如賈府過春節,“兩邊大梁上,挂着一對聯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燈。每一席前豎一柄漆幹倒垂荷葉,葉上有燭信插着彩燭。這荷葉乃是錾琺琅的,活信可扭轉……”字裡行間流光溢彩。老祖宗呢,歪在榻上,“榻上一頭又設一個極輕巧洋漆描金小幾,幾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類,又有一個眼鏡匣子。”她又自取眼鏡向戲台上照一回,完全是西洋範兒的享福人。

玻璃制品論昂貴,應是那架玻璃炕屏,因賈蓉父請一個要緊的客人,令賈蓉求嬸子借,足見貴重。鳳姐嘴上笑怼“也沒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心裡當是歡喜,畢竟王家祖上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王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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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盛鼎食之貴】

都說“三代才出一貴族”,可見“富貴富貴”,富是相對易得的物質,精神上的貴才是難培養的。賈府作為“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無論是從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達到了高峰,審美情趣和藝術品位輔成。

鼎是古代最重要的青銅禮器,最早就是用來煮東西的炊器。榮國府的中心建築榮禧堂,“大紫檀雕螭案上,設着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着待漏随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蜼彜,一邊是玻璃珯(台+皿)。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定鼎案中,金蜼彜是周時禮器,珯(台+皿)是盛酒器,正房陳設旨在彰顯身份尊貴。賈氏宗祠亦如是,沒有細寫,泛泛提了句“月台上設着青銅古銅鼎彜等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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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非常人所用,故偌大的鼎姐妹中隻有探春敢有,“當地放着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壘着各種名人法帖,并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内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着鬥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案上設着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着一個大觀窯的大盤……右邊洋漆架上懸着一個白玉比目磬……”秋爽齋一系列的“大鼎”“大案”“大盤”等象征女主人的“才自精明志自高”比得頂梁男兒,而賈家赫赫百年的詩禮簪纓勿忘讀書,卻是在三姑娘處才看到些出路。

黛玉房内是件龍文鼒,“鼒”指小鼎,約如展出的“透雕雲龍紋銅爐”;寶钗的性格更不會逾矩半步,房内如雪洞一般,倒是賈母看到了說予她放一座“墨煙凍石鼎”,那純是工藝裝飾品了。

王夫人用四大名窯之一出的“汝窯美人觚”,不過插花;妙玉喊寶黛钗一起吃體己茶,拿出的是“(分+瓜)匏斝”“杏犀(喬+皿)”“綠玉鬥”,還有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虬整雕竹根的一個大海”,給衆人用“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敬賈母的卻是“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珍玩古董興起随手取出喝茶,一時不妥直讓擱外頭扔了,怪道連王夫人也說“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文章請他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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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上雖無那些,卻也模拟了一番“紅樓夜宴圖景”,背景選自孫溫所繪的賈母八旬壽宴,展出一組日用器皿:“鑲金口瑪瑙梅瓣碗”令人想起用纏絲白瑪瑙碟子盛荔枝,“琺琅提梁酒壺”聯系史太君兩宴大觀園,席上“每人一把烏銀洋錾自斟壺,一個十錦琺琅杯”,“銅胎畫琺琅手爐”似耳邊回響起黛玉的牙尖嘴利“哪裡就冷死我了”,“八吉祥紋畫琺琅火鍋”使人立時有了錦心繡口啖鹿肉的沖動。

琺琅是一種塗于金屬制品表面經燒成等步驟所得到的複合性工藝品。工藝有多種分類,其中“掐絲琺琅”即人們熟知的“景泰藍”,以明景泰年間為最;至清代,西洋琺琅從廣州傳入中國,俗稱“廣琺琅”,乃朝廷貢品,最著名的就是這“畫琺琅”,該技術傳入後,在康雍乾三朝得以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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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紅樓夢》的室内場景換轉是靠門、窗、簾等建築物,作為推、窺、隔的情節推進,那麼這當中一個最重要的道具就是用于往來送餐食的攢盒/捧盒,展上列有“黑地描彩漆暗八仙八瓣攢盒”“金漆镂空竹絲八方捧盒”,提示觀者此細節。

食得好還要玩得歡,行酒令、拈花名、擊鼓傳花、聯詩對詞,在“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描摹了好一番酒桌上盛行的遊戲,一副“象牙詩酒令”的展品巧作呼應;還有一件“紅樓夢太虛幻境圖”,乃據紅樓建築景觀、人物情節而設定的遊藝器具,類似跳跳棋/飛行棋,在清代已現,倒覺稀奇。

除卻那些,要數抹骨牌了。骨牌就是“牙牌”,民間也叫“牌九”,上至老太太,鳳姐,秦可卿,甚至賈珍,下到丫鬟小子,湘雲出令時要求必有一句“骨牌名”,是男女老少皆宜的玩意。但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卻是有一回寶玉玩悶了轉回房,天光還長,平日鬧騰嘈雜的怡紅院清淨異常,其他人全耍去了,“獨見麝月一個人在外間房裡燈下抹骨牌。”(第二十回)

一個人在燈下抹骨牌是怎樣清冷的筆墨。想當初瓊漿滿泛玻璃盞,玉液濃斟琥珀杯,是那樣的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然而繁華落盡、盛宴頹散的最後,其他人都像絞斷了線的風筝四散飛去,唯剩麝月陪伴寶玉。開到荼蘼,無一閑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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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小羽

圖檔來源:粵博、國博

編輯:範昕

責任編輯:宣晶

*文彙獨家稿件,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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