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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個千年對稱日時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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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個千年對稱日,是公元1010年1月1日,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十二月初八。此時的華夏江山,一派和平安甯景象。

四川眉山三十七歲的蘇序,正和三個兒子在家中共享父子天倫之樂,最小的兒子蘇洵剛滿半歲。蘇序并非出身于書香世家,也不指望自己的後代将來能文名鼎盛。雖然不為學,但蘇序為人豪邁慷慨、樂于行善。在豐年秋收後,他用多餘的糧食換成未脫粒的稻谷貯存起來。後來遇到荒年,他将貯存的谷物有條不紊地配置設定給族人和佃戶。時人愛戴,無有謗議。

至于二十九歲的夏王李德明,還要再過十年才會把都城從甯夏靈武遷到銀川去。他的妻子衛慕氏,正滿懷喜悅地看着七歲的長子李元昊學習弓馬騎射。衛慕氏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二十多年之後,西夏開國皇帝李元昊剁下謀反的舅舅衛慕山喜腦袋之後,再親手給自己奉上一杯毒酒。

浙江杭州四十二歲的林逋,已經開始在西湖邊的孤山上隐居。他既不娶妻也無子女,隻喜歡植梅養鶴,自謂“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他是一千年前的自然主義者,人生志向既不是嬌妻美妾兒女繞膝,也不是出将入相飛黃騰達,除了寫寫“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詩句外,“隻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

與山水相宜的,還有六十歲的畫家範寬。此時他已在家鄉陝西省的終南山和太華山中隐居了很久,峰巒、密林、林石和溪山,在他的眼裡無比親切。跟前輩李成相比,他的風格更加雄健有力。但當時其實也沒有多少前賢可模仿,他唯有師法自然。

十三年之後,筆力已臻化境的範寬畫了一張《溪山行旅圖》,現存台北故宮博物院。這巨幅山水既是他如今唯一被公認的傳世真迹,也是前後兩千年中國山水畫的無上傑作,更是那個時代文明成就的輝煌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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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八這一天,老者在感歎一年将盡,兒童卻滿懷欣喜的盼望過年。兩歲的幸福兒童歐陽修,并不知道一年後父親就将離世,自己将跟着母親範氏前往湖北随州投靠叔父歐陽晔。在之後的艱難歲月裡,因為家貧無錢買紙筆,範氏用蘆葦在灰土上教他識字。是以歐陽修雖然籍貫江西吉安、生于四川綿陽,卻是在江漢大地上開始成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

跟歐陽修一樣幼年喪父的,還有山東長山縣的朱說。朱說的母親在喪夫後改嫁,是以朱說随繼父朱文瀚姓朱。朱說此時已經二十一歲,正發奮苦讀準備科舉。後來更在寺廟中居住,每天隻煮一鍋粥,與腌制後的鹹菜分為四份,早晚各吃兩份,其他時間都用來讀書。五年後,朱說高中進士,迎回母親贍養的同時也恢複了自己本來的姓名:範仲淹。再過三十年,他将在嶽陽樓寫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名句。

範仲淹後來在對陣西夏時提拔的名将狄青,此時隻有一歲,比歐陽修還小。範仲淹既知人善任,也不憚于裁汰冗員。在樞密副使(副宰相)任上時,他雷厲風行罷黜許多官吏,引來官場大震。樞密使富弼心有不忍,“範公一筆劃掉他們的名字容易,怎麼知道他們一家老小不都在哭泣呢?”範仲淹回答:“一家哭,總比一路哭好。”

跟從千軍萬馬的科舉中熬出來的範仲淹不同,神童晏殊的天賦更加突出。此時年尚不滿二十歲的他,在秘書省負責校勘文章已有五年,而他的被提拔,完全因為一個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五年前十四歲的晏殊因被宰相張知白推薦,以神童被召殿試。在決定人生命運的關鍵時刻,晏殊才思靈活,詩賦俱佳,滿朝贊歎。

此時宰相寇準卻聲言,應封晏殊的競争對手河北人姜蓋為官,因為晏殊是江南人。而宋太祖宋太宗立下一條不成文的用人規則:長江以南的人能不用就不用,一定要用也不可大用——因為晏殊是江南人,這就是原罪,這就是應該被朝野上下歧視的原因。

然後他聽到了一句話,“江南人又如何?唐朝的張九齡也是江南人,難道不是一代名相?”

改變晏殊命運的說話人,是大宋天子宋真宗趙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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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中祥符二年十二月初八,趙恒很高興。他的侍妾李氏已經懷孕半年,趙恒希望這是一個兒子。趙恒之前曾經有五個兒子,全都幼年夭折了。幸好這次他将如願以償:李氏腹中的胎兒将在半年後平安降生,并在十二年後繼位。

因為古代資訊不暢,此時的趙恒不知道還有一個好消息等着他:遼國的蕭太後将在這個月死去,她死後出現的權力真空使得遼國内鬥不斷,更不會有南攻的用兵企圖。

實際上從五年前的澶淵之盟開始,宋朝的子民便開始享受自唐朝末年以來久違的和平。宋朝每年付出區區十萬銀和二十萬絹,就能換得遼國相安無事的承諾。而歲币的支出,不及用兵費用的百分之一。遼軍雖然已經攻到了離汴梁不到一百五十公裡的澶州,但也沒有能力再往前進一步。東亞的和平總體格局,就這樣因為宋遼罷兵而奠定下來。甚至遼國邊境發生饑荒,宋朝也會派人前往赈濟。

跟宋太祖和宋太宗不同,趙恒是宋朝第一個真正生于深宮之内、長于羅绮之中的皇帝。擺脫了戰事困擾的趙恒開始樂于為自己增光添彩,他在一年前到泰山封禅,成為了中國曆史上最後一個封禅泰山的皇帝。他下诏修書《冊府元龜》,冊府是皇帝的書庫,元龜是龜鑒之意,彙集千年來的曆代君臣事迹。天字第一号工程玉清昭應宮也已經于半年前動工,雖然這座奢華堪比阿房宮的宋代建築傑作,從始建到落成到最後被雷火所毀,一共不到二十年。

上一個千年對稱日,北宋在趙恒的寬仁緩政之下内無烽火、外無狼煙。雖然重文輕武忘戰必危的隐憂已經伏下,但經濟即将迎來蒸蒸日上的時節。四川成都已開始使用桑樹葉制成的“交子”進行大宗貨物交易;原産于越南高産、早熟、耐旱的“占城稻”也已被引入福建,即将北上進入江淮地區;江西著名的瓷器産地昌南鎮剛剛改名為景德鎮,商旅往來不絕;除制瓷外,紡織、染色、造紙等手工業均興盛蓬勃。

此時宋朝的GDP接近300億美金,約占當時世界比重的五分之一。陳寅恪曾感慨,“華夏民族之文化,曆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從蘇洵這一代開始,宋朝即将看到《資治通鑒》和汝窯瓷器的問世,即将迎來精神和物質的文明巅峰。

七十年後蘇洵的兒子蘇轼被貶黃州團練,他在今日的湖北黃岡夜遊長江赤壁,寫下名垂後世的《赤壁賦》:“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蒼蒼。”

上一個千年對稱日時的中國

蘇轼筆下的武昌是鄂州,今日的鄂城市;漢江又名夏江,故夏口即漢江入長江的河口,今日的武漢。一千年前蘇轼眼中的故城,如今盡是黎民被創、鳥獸難安。或許換了在造物者的眼裡,千年如已過的昨日,又如夜間的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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