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從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到癞僧、跛道,從真到幻
也許有人會奇怪,楔子中,“骨格不凡,豐神迥異”的一僧一道,即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到了正文開篇甄士隐入夢醒來之後怎麼就變成“癞頭跣足”的癞僧和“跛足蓬頭”的跛道,而且還瘋瘋癫癫,淨說些讓常人難以了解、難以接受的不經之談?
難道是作者多此一舉、畫蛇添足?答案當然是否定的,脂批指出:“作者自是筆筆不空”(第十三回脂批),這裡其實涉及到以夢幻形式呈現的紅樓文本所獨有的真與幻之問題。
脂硯齋在第一回回前總批中就指出,“作者自雲:因曾曆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隐夢幻識通靈’。”;第四十八回脂硯齋又指出,“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是夢,秦氏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一并風月鑒亦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餘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批。”是以,紅樓文本是以夢幻形式呈現的。那麼,在夢幻文本中,何為真,又何為幻?
楔子中,“氣骨不凡、豐神迥異”的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登場,脂批指出:“這是真像,非幻像也”,後茫茫大士大施幻術,将石頭幻化成“通靈寶玉”。楔子一完,甄士隐很快就入夢,夢中遇見二仙,正欲細看“通靈寶玉”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脂批指出:“又點“幻”字,雲書已入幻境矣”。

從此,文本中出現的就不是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氣骨不凡、豐神迥别”的“真像”,而是癞僧和跛道,脂批指出:“此則是幻像,所謂萬境都如夢境看也”;同時,石頭也不見了,出現的也是其幻相一一“通靈寶玉”。是以,從第一回正文甄士隐入夢開始,文本就已經進入了夢幻時間。
文本和脂批中,都有很多證據可證明這一點,如第八回,文本描述石頭曾記下自己的幻相和镌刻于其上的篆文,脂批指出:“又忽作此數語,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同一回,文本又提到寶钗金璎珞上的八個字是癞僧送的,脂批又指出:“和尚在幻境中作如此勾當,亦屬多事。”;第二十五回,賈府因賈寶玉和鳳姐遭夢魇法奄奄一息而手忙腳亂、無計可施之際,卻在賈府如此深宅大院中,聞得隐隐的木魚聲響,并聽見癞僧跛道的聲音,脂批指出:“作者是幻筆,合屋俱是幻耳,焉能無聞?”,等等。
是以,從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一變而為癞僧、跛道,是夢幻文本中真與幻轉換的重要标志。當然,從楔子中的石頭變成正文中的“通靈寶玉”,也是。
2、真與幻相對論
所有看似沖突的雙方,并不是泾渭分明的絕對之對立,而是相通的,甚至是可以互相轉化的。比如真與幻,通常人在清醒時的所見所感是真實的,而夢境是幻覺,但夢境既是現實的反映,也有人的潛意識在流動,是現實經曆和真實内心的另一種呈現,是以,真與幻之間也是相通的,即脂批所謂“何不夢幻?何不通靈?”、“幻中幻,何不可幻”,正如莊周夢蝶,“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在“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紅樓文本中,真與幻就更是如此。
第二十五回,癞僧和跛道前去救治因魇魔法而奄奄一息的寶玉和鳳姐,脂批指出:“以幻作真,以真為幻,看書人亦要如是看為幸”一一楔子中,“骨格不凡,豐神迥異”的一僧一道,即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二仙師,脂批指出:“這是真像,非幻像也。作者自己形容。”“作者自己形容”的“真像”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卻說着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還能大展幻術,将石頭(真像)變成一塊美玉(幻相)。
“作者自己形容”的“真像”和石頭是真而又真的存在,但文本呈現得極為玄幻,這是“以真為幻”;從甄士隐入夢後,文本就進入了幻境,從此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的“幻像”(脂批)一一癞僧、跛道以及石頭之“幻相”一一“通靈寶玉”貫穿始終,但文本呈現的卻都是現實主義的情節,這是“以幻作真”。
第五回脂批指出:“蓋作者自雲,所曆不過紅樓一夢耳”,雖然作者不得已用“假語村言”将真事隐去,但“以幻作真”的幻境之文字所呈現的現實主義情節,藝術再現了身逢末世的作者所經曆的如夢的一切,裡面充滿了作者對現實世界入木三分的洞察和深刻入微的思考,流淌着作者無緣“可去補蒼天”的無盡的“辛酸淚”,寄寓了深沉的人生感喟。
3、誰才真正“病”了?
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是“作者自己形容”(脂批),其“幻像”(脂批)癞僧和跛道也可稱是作者在“以幻作真”的幻境中的化身。天才的作者配得上“骨格不凡,豐神迥異”的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但在“以幻作真”的幻境中,作者為什麼要以瘋瘋癫癫的病态形象一一癞僧和跛道示人?
作者當然不是自虐狂,這其中大有深意!
作者身處的那個末世是正統與非正統慘烈之争下正統消亡、非正統上台的産物[注1],大獲全勝的最高統治者沉醉于所謂康乾盛世的虛幻榮光中,根本聽不到已隐隐敲響的喪鐘,而“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然一時稍閑,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他們都是“迷情幻海”中的入世迷人,既沒能看清如幻境般的末世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也不會去思索甚至不會感覺到社會“病”了,當然就更不會明了何為解脫之道,隻知道麻木不仁地沉迷在自己的欲望世界裡,無知無覺地随着注定要滅亡的末世,奔向渺茫的未來。
但是,作者天資聰穎,學識淵博,再加上跌宕起伏的如夢人生,讓他對人生、對社會、對人類的終極問題具有超凡的見解。他敏銳地洞察到社會真的“病”了,并且預見到這個社會終将滅亡,更清楚地知道智慧的解脫之道,是以,在幻境中時隐時現的癞僧跛道作為作者的化身,其實就是智慧的化身,已臻于“出世醒人”(第三回脂批)之化境,脂批也指出:“通部書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點明迷情幻海中有數之人也”(第三回)。
是以,并不是作者的化身癞僧、跛道瘋癫,而是被作者用“假語村言”、“真事隐”了的如幻夢泡影般的那個末世太瘋狂了一一“忽新忽敗,忽麗忽朽,已見得反覆不了”、“功名升黜無時,強奪苦争,喜懼不了”(第一回脂批)。
但是,在“世人皆醉”的末世裡,作者作為少有的清醒者,顯得與世格格不入,在生“病”的世人眼中,他就是一個狂人,但正如唐寅《桃花庵》中所雲“别人笑我太瘋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是以,作者以病态形象出現在自己藝術再現的如幻夢泡影般的末世裡,多多少少隐含着憤激與不平之意。
已經“病”了而且“病”得不輕的現實世界讓人如此無奈,既然“舉世無可談者”(第三十八回黛玉詠菊詩),那麼就在自己創造的文學夢境裡,縱情地傾訴,縱情地發洩吧!
4、我們都沒“病”
紅樓夢中人,“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第三回脂批)。脂批明确指出,寶玉是作者“自寓”,是以,同在幻境中的寶玉和作者的化身癞僧跛道有着神奇的聯結。賈寶玉“行為偏僻性乖張”,看起來同樣也有“病”,其前身神瑛侍者出自赤瑕宮,脂批也指出,瑕即“玉有病也”。
但是,這同樣也是真正有“病”的世人眼中之寶玉。文本第五回提到寶玉“天性所禀來的一片愚拙偏僻”,但脂批指出:“四字是極不好,卻是極妙。隻不要被作者瞞過。”寶玉因“愚拙偏僻”而“視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無親疏遠近之别”,脂批又指出:“如此反謂愚癡,正從世人意中寫也。”同一回又提到:“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脂批指出:“通部中筆筆貶寶玉,人人嘲寶玉,語語謗寶玉,今卻于警幻意中忽寫出此八字來,真是意外之意。此法亦别書中所無。”在生不逢時的末世,所謂有“病”的賈寶玉其實才是真正沒“病”之人,是“一個上乘智慧之人,入于魔而不悟,甘心堕落”(第十九回回末總批)。
同時,我們可以心傳神會”到,與寶玉上演無數精彩戲份的钗黛,她們所謂的病,歸根結底其實也是末世時代之病。
文本關于妙玉出家和入京投靠大觀園的原因自相沖突的描寫,也暗示妙玉之“病”大有深意。第十八回,林之孝報告王夫人,妙玉祖上是讀書仕宦之家,因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是以帶發修行,後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迹并貝葉遺文,随了師父上來。但是,第六十三回與妙玉“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的邢岫煙卻向寶玉介紹,她是“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才從江南蟠香寺投到這裡。
“《石頭記》中多作心傳神會之文”(第十六回脂批),我們從文本自相沖突的描寫中,可以“心傳神會”到,妙玉之“病”,其實就是“不合時宜、權勢不容”之“病”,而所謂“時宜”、“權勢”其實就是非正統一方之隐語,是以,妙玉之“病”其實也是末世時代之“病”。
同樣,第二回文本中的大反派賈雨村關于正邪兩賦人物之妙論,也是大有深意。以寶黛钗為首的一幹所謂的風流冤孽,其實正是作者所傾情讴歌的正面之紅樓夢中人,他們當然不可能屬于邪之一方。但是,他們下凡之時已是非正統之末世,甚嚣塵上的非正統一方當然會說他們代表的就是正統、正義,他們統治之下的社會海宴河清,即雨村所謂的“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不甘與這樣的正統、正義同流合污的寶黛钗等隻能成為正邪之間的邊緣人。正邪兩賦人物論,其實也是作者的憤激之語。
因為作者的緣故,賈寶玉與癞僧跛道有着神奇的聯結,其實癞僧跛道正是未來賈寶玉的精神歸宿。賈寶玉最終将離開薛寶钗,在“表裡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即意味着他放棄世俗生活的幸福,實作了偉大的情之超越,成為“情不情”之情僧[注2]。“情不情”之情僧,就類似于“點明迷情幻海中有數之人也”的癞僧跛道。
第二回脂批指出:“回風舞雪,倒峽逆波,别小說中所無之法。”楔子中,空空道人傳抄《石頭記》,“從此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這一曆程,其實就是攜“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的石頭之幻像一一有“病”之玉“通靈寶玉”一同下凡的賈寶玉,曆盡石頭所記錄的風月波瀾後出家為“情不情”之情僧的總括。
是以,所謂《石頭記》的傳抄者空空道人其實也是作者曹雪芹本人。
注1、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11-13《賈家一一既是曹家,又是皇家》
注2、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54《試淺析〈終身誤〉和〈枉凝眉〉》55《〈終身誤〉和〈枉凝眉〉裡的英雄淚》》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