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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陵考古隊隊長:霸陵謎底揭開背後,是考古人55年的接力

12月14日,國家文物局舉行“考古中國”重大項目進展工作會,公布了漢文帝霸陵所在地确定為陝西省西安市白鹿原江村大墓,而非史料記載的鳳凰嘴。這一成果破解了漢文帝陵墓位置的千古之謎,也讓漢陵考古項目備受關注。

作為漢陵考古隊隊長,馬永嬴這兩天忙得像個陀螺,在完成日常考古工作的同時,還要面對突然湧來的各路關切。“沒想到這次會受到那麼多關注,大家看到的隻是我們的高光時刻。”

漢陵考古隊隊長:霸陵謎底揭開背後,是考古人55年的接力

▲馬永嬴(左一)在考古現場。 來源:陝西省考古研究院

“我們的工作就是通過探尋大地,來補證曆史。”在馬永嬴看來,這正是考古工作的意義所在,如同霸陵考古隊院裡立着的那塊刻字大石——“叩坤補史”。

從鳳凰嘴到江村大墓,千年的謬誤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被修正?12月15日,新京報記者與馬永嬴聊了聊霸陵往事。

霸陵位置何以成為千古之謎?

新京報:漢文帝霸陵選址白鹿原可能是什麼原因?

馬永嬴:漢文帝已經逝去,沒法再告訴我們準确答案,一切都隻能基于合理猜測。

我與焦南峰老師曾合撰《西漢帝陵選址研究》一文,系統分析了西漢帝陵選址受到諸如傳統葬俗、風水思想、政治形勢以及皇帝個人好惡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在我們看來,漢文帝霸陵選址白鹿原,主要有三個原因:一是解決其母薄太後的喪葬禮儀問題;二是政治需要,為了扼守交通要道,防禦東方諸侯;三是文帝個人情感因素的影響,囿于種種原因,他本人可能并不希望葬在父親身邊。

新京報:為什麼鳳凰嘴會被誤認為是霸陵所在?

馬永嬴:這個謬誤有多方面的原因。

典型的西漢帝陵封土一般都有30多米高,據測算,其土方量可達30多萬立方米,需要動用大量勞動力。漢文帝考慮到節儉民力,臨終留下遺诏:“霸陵山川因其故,勿有所改。”這是什麼意思呢?他希望入葬的陵墓,原始地貌是什麼樣就什麼樣,不要人為封土。

朝代更疊,漢文帝霸陵因沒有封土,後人很難找到。但窦皇後陵有封土,位置很明确,有人猜測漢文帝的霸陵也在附近。而在其北邊2000米的位置,剛好有一個鳳凰嘴,從灞河谷地往上看,氣勢俱全。後人就推測,漢文帝的霸陵就在鳳凰嘴。

漢陵考古隊隊長:霸陵謎底揭開背後,是考古人55年的接力

▲世傳為漢文帝霸陵的鳳凰嘴。來源:陝西省考古研究院

北魏地理學家郦道元在《水經注》中曾提到,霸陵在白鹿原上面。元代駱天骧在編纂的《類編長安志》中記述,“文帝霸陵在京兆通化門東四十裡白鹿原北鳳凰嘴下。”是以,後人認為鳳凰嘴就是漢文帝霸陵的封土。

漢文帝霸陵如何現世?

新京報:起初江村大墓是如何被發現的?

馬永嬴:首先,我們查閱了大量關于霸陵的文獻,發現關于霸陵在鳳凰嘴的記載未必準确。另外,此前也曾進行過多次考古工作,1966年、1975年,陝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王學理先生等對霸陵、南陵(薄太後陵)的從葬坑進行了搶救發掘;1980年代,劉慶柱、李毓芳先生對霸陵、南陵進行了全面的考古調查、測量工作。

2006年,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在霸陵陵區進行搶救性勘探和試掘,發現了江村大墓及其陪葬坑等,為确定霸陵的具體位置提供了重要線索。當時,我們隻能推斷這是一個級别很高的陵墓,但無法确認墓主是誰。

漢陵考古隊隊長:霸陵謎底揭開背後,是考古人55年的接力

▲探方航拍照。來源:陝西省考古研究院

2011年到2013年,根據西漢帝陵大遺址考古工作計劃,陝西省考古研究院焦南峰研究員帶隊對霸陵、南陵陵區展開了大範圍的考古調查與勘探工作,大緻探明了兩座陵區遺存的分布範圍與形制布局。但我們還是缺乏直接的證據證明這是漢文帝霸陵,例如寫有“霸陵”二字的文物等。

2017年,關鍵性證據出現了。我們發現了窦皇後陵和江村大墓的外圍有更大範圍的陵園園牆遺存,這說明江村大墓與窦皇後陵處于一個大陵園中。西漢的皇帝和皇後合葬使用的是“同茔異穴”的葬制,而同一個大陵園展現的就是“同茔”。

新京報:如何證明江村大墓就是漢文帝霸陵?

馬永嬴:主要有四方面的證據。第一,江村大墓有4條墓道,呈“亞”字形。在漢代,這是最進階别的墓葬形制,隻有皇帝皇後可以使用;第二,在外藏坑發現了官印,比如“中司空印”等,這說明外藏坑象征地下官署機構,數量衆多的外藏坑圍繞江村大墓,它的墓主非皇帝莫屬;第三,窦皇後陵和江村大墓的外圍有更大範圍的陵園園牆遺存,這說明江村大墓與窦皇後陵處于一個大陵園中,展現了“同茔異穴”的葬制;第四,對鳳凰嘴進行考古勘察後,沒有發現墓葬和相關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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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村大墓出土的印章。 來源:陝西省考古研究院

新京報:這些考古發現有哪些重要意義?

馬永嬴:确定江村大墓是漢文帝霸陵,具有四層重要意義。

第一,有重要的學術意義。漢文帝開啟了“文景之治”,當時是西漢轉型的過渡時期,國家的治理體系和政治思想都在發生改變,這些必然會反映在帝陵制度上。霸陵位置的确定,以及陵園形制的掌握,彌補了西漢帝陵發展演變的關鍵環節,對西漢帝陵制度的考古學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第二,有助于研究西漢政治制度發展演變。霸陵的雙重陵園、帝陵居中、象征官署機構的外藏坑圍繞帝陵布局等,均為西漢帝陵中最早出現,表明了皇帝獨尊、中央集權的西漢帝國政治理念的初步确立。

第三,從文物保護的角度來說,我們找到了真正的霸陵,這有利于後續對遺址本體的保護。

第四,南陵出土了較多帶有動物形象的金銀器,包括熊、狼、豹子等。這些金銀器具有典型草原文化風格,展現了中原文化和草原文化的交流,這也可能與漢文帝曾受封為代王的經曆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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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陵出土的金飾小件。 來源:陝西省考古研究院

“漢文帝主墓暫時不會進行發掘”

新京報:考古隊接下來有哪些計劃?

馬永嬴:首先把我們沒做完的考古發掘工作繼續做完,另外,考古資料的整理研究也要加快進度。

我們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務,就是協助地方政府盡快出台霸陵、南陵的保護規劃,切實有效地保護好這個珍貴的文化遺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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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陵陵區航拍全景圖。 來源:陝西省考古研究院

新京報:漢文帝的主墓會繼續發掘嗎?

馬永嬴:不會。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國家文物政策規定,皇帝皇後級别的陵墓不能随便發掘;二是我們的文物保護工作還有待進一步提升,而這些墓裡可能會出現大量脆弱質的物品,比如漆、木器、絲綢制品等,現在還沒有有效的保護技術。

是以,我們把這筆财富留給後人,等到技術成熟、他們的研究需要,再繼續發掘。現在需要做的是,好好保護這些陵墓。

漢陵考古隊隊長:霸陵謎底揭開背後,是考古人55年的接力

▲江村大墓出土的部分彩繪着衣式陶俑。 來源:陝西省考古研究院

新京報:如何看待此次考古成果引發的關注?

馬永嬴:說實話,我沒想到關注度會這麼高。現在,大家對傳統文化越來越關心了,公民素質也越來越高了。從文物保護的角度來說,想讓更多社會力量參與文物保護,也需要這樣的關注度。

“我們通過探尋大地,來補證曆史”

新京報:考古從業人員的日常是什麼樣的?

馬永嬴:我們是一個考古科研項目,但又與其他的科研項目不一樣,我們要到野外去做發掘工作。我們常常開玩笑,說自己是“挖坑的”。考古工作者是通過文物、遺址來研究曆史文化,需要實物進行研究。

在我們考古隊的院裡,立着一塊石頭,著名考古學家劉慶柱先生給我們題寫了“叩坤補史”四個字,高度概括了我們的工作性質——通過探尋大地,來補證曆史。

漢陵考古隊隊長:霸陵謎底揭開背後,是考古人55年的接力

▲霸陵考古隊院内刻有“叩坤補史”字樣的大石。 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攝

新京報:你當初為什麼選擇考古工作?

馬永嬴:我本來學的是法律專業,但畢業後被配置設定到了考古機關。一開始做的是行政工作,但我對曆史很感興趣,就跟上司申請去了業務科室,開始做考古工作。1995年,我開始從事西漢帝陵的研究。

這次考古成果釋出,是我們的高光時刻。高光散去,我們又回到田間地頭,繼續栉風沐雨地工作,晚上回來還要查閱史料,做研究工作,挺辛苦的。但每當我們有所發現,或弄清楚一個問題時,就特别有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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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工作者在發掘文物。 來源:陝西省考古研究院

以這次的考古項目為例,我們在南陵進行搶救性發掘時,發現了盜洞,沒有抱太大希望。沒想到挖下去的時候,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彩繪陶俑。當時太興奮了,感覺像是中了頭彩。每當發掘有所收獲時,我們都會覺得很有成就感。

新京報:未來有哪些心願嗎?

馬永嬴:希望能推動在這兒建一個遺址博物館,用于保護和展示霸陵、南陵的發掘成果,也能讓更多人了解到中華優秀傳統文化。

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實習生 李欣然 孫卿悅

編輯 李彬彬 校對 危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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